中国诗坛,一向“李杜”并称,同尊为诗歌艺术的最高峰。既是一“仙”一“圣”,自是风格有别,这也导致了其创作体裁上不同的偏好。唐朝以降,近体(格律)诗主导诗坛,杜甫的格律诗更是受到极高的推崇,乃至被视为学诗之正途。而个人之见,李白最有“仙气”的作品,却首推古体诗,其次是绝句,再次才是律诗。盖因其文思如天马行空,奔放不羁,如明人高棅《唐诗品汇》所述:“太白天仙之词,语多率然而成者,故乐府歌辞咸善。” 记得儿时背诵之古诗亦多为板板正正之格律风格,以至于少年时代初读《蜀道难》、《将进酒》、《梦游天姥吟留别》等李白的代表作时,才惊叹古诗原来可以这样写,这么汪洋肆意,酣畅淋漓,错落有致,神形百变,亦才明白为何称李白为”诗仙“!
我们不妨比较一下大家耳熟能详的绝句《望庐山瀑布》和同主题的古体诗《庐山谣》
《望庐山瀑布》: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其中后两句是当之无愧的千古名句,尾句如此奇绝的想象,真是前无古人,非盖世之才不能为也!然而,仅此短短一绝,总觉得意犹未尽。好像一道精美绝伦的开胃菜,品尝之后唇齿留香,却亦胃口大开,巴不得再来道大菜“大快朵颐”。
我想诗仙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于是,也许是乘着酒兴,他的《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闪亮登场了,千百年来的吃(诗)货们有福啦!: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
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
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
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
庐山秀出南斗傍,屏风九叠云锦张,影落明湖青黛光。
金阙前开二峰长,银河倒挂三石梁。香炉瀑布遥相望,回崖沓嶂凌苍苍。
翠影红霞映朝日,鸟飞不到吴天长。
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
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
好为庐山谣,兴因庐山发。
闲窥石镜清我心,谢公行处苍苔没。
早服还丹无世情,琴心三叠道初成。
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
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卢敖游太清。
记得十二三岁第一次读这首诗的时候,就赞叹不已,和读《蜀道难》那几首一样,马上想要背下来。开篇用典*,气度不凡,写景妙语连珠,抒情卓逸若仙。这就是李诗的魅力——穿越千年,却让一个初涉世事的少年在没有任何人督促的情况下发自内心的喜爱之,自愿背诵之,尽管其篇幅比课本里要求背诵的绝、律诗长了数倍!这也是我少年时代判断好诗的标准——读了爱不释手,不厌其长,自发想要背诵的,在我看来就是好诗。写到这个水平,才算得上“不朽”吧。
我们这个功利的时代,还能再出不朽的诗作吗?
再说学诗。传统上,一般认为李诗才情太高,普通人学不来,于是建议大家从杜诗入手。而个人却觉得,李诗虽难学其奇思、气韵、文采之浑然一体,然即便学个皮毛亦可促人解放个性,打开思路,锐意创新,求率性自然之真趣,而这正是我们民族盛唐以降所缺乏的精神啊!
去年岁末重读李诗,胡诹一首赞之,附之作结:
高峰太白碧霄游,【1】
揽得银河落九州。 【2】
千载云端花不谢,【3】
芙蓉天作自风流。【4】
【1】“峰”与“风”谐音。“太白”双关。太白峰,见《蜀道难》“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嵋巅”以及《登太白峰》。“碧霄游”,见《梦游天姥吟留别》。
【2】太白句“疑是银河落九天”
【3】太白“梦笔生花”。黄山亦有此景。
【4】太白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后世主张写诗“不著一字,尽得风流”,
然天然为本,不宜刻意求之。
*《庐山谣》头两句典出《论语》: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辟之,不得与之言。
接舆,是陆通的字。屈原《涉江》亦有“接舆髡首兮,桑扈臝行”。接舆这是劝孔子不要在世风日下的时候从政为官。这里表达作者宁隐深山,而不愿出仕同流合污。和结尾呼应得非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