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端发小纪事——刘源、杨帆及其他(下)

把回忆写下来,趁着还没有忘。
打印 被阅读次数

高端发小纪事

——刘源、杨帆及其他(下)

作者:劳力

十一

四中当时唯一的教学楼,1954年建,没有暖气。

1968年8月,学校里又来了工宣队,这是在清华大学发生了“7·27”军、工宣队进驻以后,在中学里的模仿。如果说原来的军宣队成员还是年轻纯朴、纪律严明的话,工宣队师傅们就只能说是没文化水平低了。他们是北京市汽修四厂的装卸工,扛大个的,忽然间被戴上了“领导一切”的高帽,却并不具备领导的能力。但就是他们,要决定我们这些学生未来的命运。

1968年的秋天,开始清理阶级队伍,这是文革中期的又一次整人高潮。短暂轻松了一两年的平民或知识分子,毕竟要复归于异类。突然有一天我父亲被扣在单位不许回家了,因为历史问题受审查。我知道排长当不成了,但没有主动去请辞。终于有一天王老师找我,说父亲单位来函了,我不能再担任排长。那天心情特别压抑,离开学校后,我直接骑车去了天安门广场,从纪念碑下对准旗杆沿着中线走向毛主席画像,心中暗自宣誓效忠。

这时候,动员中学生上山下乡的浪潮越来越猛。1967年的11月走了第一批,去黑龙江兵团;1968年9月第二批去内蒙古;12月第三批去了山西雁北地区的山阴县,刘源源和与他赌过黄胄画的郑宝生都去了那里。但是我拖拖拉拉地躲着没去,他们走时,我填了一首词送别郑宝生,词牌是《八声甘州》,只记得结尾几句是:“容待文革二次,与贼寇、再见高低。后会有期。”

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工宣队的师傅到我家登门动员。那天进门寒暄时,我顺口说:听说今晚有毛主席最新指示发表。他接茬道:是啊,听说是关于上山下乡的。我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果然晚8点广播响了,那指示是:“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这一次我必须要走了,是陕北的延安专区。

其实那时候的中学毕业生并不是都要去上山下乡,也有招工的名额,而这些机会总是与去边疆兵团或穷乡僻壤的农村交叉到来、轮番出现。这就更加强了扛大个工宣队师傅们定人命运的权力,胡撸你去哪就是哪儿。杨帆在这时候搬出了他小儿麻痹后遗症的理由,留在北京进了工厂。

即将出发去插队之前,我去父亲单位,要求见爸爸一面,他已经被关“牛棚”几个月不准回家,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旁边有人监视,父亲被带进来,呆滞地看着我,父子对话简单而冷漠,说的都是官话。那个监视者不知是有意无意,抽身离开了几分钟。父亲突然直视着我说:“爸爸想死,你说我死不死?”我当时来不及犹豫,觉得脑子里打了个闪电,立刻回答:“你不能死,你死了我们怎么办?”他沉默了,随之那监视者就回来了。我的这句话,救了父亲一命,没有把生离演成死别。那时我刚满18岁。

事有凑巧,我父亲的工作单位,就是刘源后来上的学校——北京师范学院。

十二

我们是1969年1月下旬坐火车去延安的,连春节都没准我们在北京过。几个连续十多年的同学发小,从此风流云散,各奔前程。在将散未散之际,还有一个情节,掀起一个小高潮。

郑宝生和刘源去了山西雁北山阴县,我与郑保持着联系,从陕北到北京都经常通信。有一次他告诉我,冬天里别人都走了,只有他守在集体户里,室内气温是零下六度,没有火,他在呵冻给我写信。下面这事就是他告诉我的。

刘源下到底层农村,肯定更成为被关注的对象,老同学知识青年也负有监视他的责任,他的信件要被截留检查——这虽然不合法,却不足为奇。有一次他写信给北京同伙,要他们寻仇报复留在北京的“对头”,就是杨帆,“打断他的腿”。这信被同村的知青拆阅了,于是一边通知杨帆,一边向上级汇报,所以报复没能得逞,刘源大概又为此挨了整。据说此事被汇报到中央,江青曾直接过问。

几十年之后,我已记不清这场恩怨情仇的具体起因。按当时的观点看,当然是要报复打人者不对,但是将心比心,也能从反面推测出,对方会把人逼到了什么地步,方令他出此下策。本是一起长大的发小,十几年的同窗,何致于拼个你死我活?“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后来我听说,杨帆为此事直接写信给江青感谢,是如此开的头:敬爱的江青同志,您还记得我吗?是您亲自派人保护我,使我免遭某人的毒手……

我和郑宝生的语文都好,两人曾经计议,想以那三年的风云历程为题材,合作写一部长篇小说,我们拉出了结构提纲,安排了人物设置,并写出了几个片段。记得杨帆也参与了一部分,试图以他作为原型来塑造主角。这小说近结尾处的一段高潮情节,就是在插队的陕北农村(更有革命意义),为了制止高层走资派子弟的报复,而翻山越岭,星夜追信的故事,当然不能按原事实写成是私拆了。这部“少作”,幸亏没有写成。

十三

此后几年,各位发小同学间没有什么联系,只是听说先后都回到北京,当了工人。1977年恢复高考时,刘源在北京起重机厂,单位以超龄为理由,不准他参加高考。他直接给“邓叔叔”写信,才获得参加考试的资格。似乎是轻车熟路,尚记11年前,他亲手转递的废除高考信吗?这样,他考上了北京师范学院学历史。

同一年,杨帆考上吉林大学学经济,印红标也上的吉林大学,张帆进入北京经济学院,我则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薄熙成没有考大学,他在北京市的工艺美术系统当干部,这是继承了他妈妈原来的工作领域。郑宝生留在山西大同,到文联任编辑。

大学期间,1979年9月实验二小70周年校庆,发小们得以再见面。从1949年以后,这是学校第一次为自己过生日。我当时是戴着北大校徽,非常骄傲地回去的。校园里的格局没有变化,但是为什么感觉什么都变小了呢?王光美作为校友出席上了主席台,当时她才刚刚从秦城监狱被放出来几个月,而刘少奇还没有正式平反。刘源、薄熙成和张帆都来了,在外地上大学者缺席。我那天带了相机去,拍了几张黑白照片。

实验二小70周年校庆合影,1979年9月。前左二薄熙成,左三霍懋征,左四王光美,左五副校长汪琪,左六刘源,右一作者,上排左一张帆。图中有7位我班同学。作者提供

1980年,在北京市海淀区的大学校园中,发生了前所未见的竞选。听说刘源参选了,他当时的竞选演说,后来流传了很多年。

转眼过了将近10年,1989年4月底,当北京的社会秩序还算正常的时候,时任北京市旅游局长的薄熙成作东,邀请小学同学到他治下的燕京饭店聚会,到了20多人。这是我们班毕业分手25年后的首次再聚首,那时大家都是38岁,有了家小,事业初成。刘源在河南被选为副省长,没能到场。在跟薄熙成握手时,我说多少年不见了,本是个虚话没指望回答。但他马上给出最精确的回应:是在1968年X月X日的批斗会上吧?倒令我不好回答,敢情他一直记着这个日子。那一次薄熙成说,他家原来在西城区按院胡同的院子后来让姚文元家住了,前后两届主人结果都倒了霉。原因可能在风水上,他看过一本风水书,“前不栽桑,后不种柳”,那院子里有桑树。当然,他是当笑话讲的。

这次聚会以后,同学杨帆发起调查,请大家写下对小学的感言。我在给他交了卷后不久,就出国了。两三年后在海外,有人给我看一本复印的书,叫《共和国的第三代》,作者就是杨帆。我看这书名字叫得很大,内容却是以我们小学这个班同学的经历为主要例证,还联系到杜勒斯的预言,归结到要保持江山永不变色,正对应着那个年代防止“和平演变”的时髦主题。我是真心地不敢苟同。

后来的日子里,我与同学们天各一方,好在信息工具越来越方便,能不断得到发小们的消息。刘源的发展众所周知不提,薄熙成去经商了,把政界的前途让给了二哥。杨帆做了政法大学教授,自称非主流经济学家,是一派的代表人物。他在学校里个性十足,曾与学生发生冲突,人称“杨帆门”。他还是“乌有之乡”网站的主力,属“左派”大佬,在社会上十分活跃。印红标任北京大学国际政治系教授,在文革史研究方面用力甚勤,颇有建树。张帆赴美留学,曾在纽约市政府经济部门工作,后海归讲学,参与创建了北京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和国家发展研究院——他才是踏踏实实做学问的经济学家。而中学同学间联系很少,听说郑宝生后来也回北京了,在《中国煤炭报》做编辑。

2007年,刘源、薄熙成在薄一波追悼会上。

2009年,实验二小度过了她的百年大庆。2010年,我们熟悉的园林式校园被拆迁,因为它距离西长安街太近,大街的南面要建华能大厦,它比北面的民族文化宫晚了50多年。而马连良家和我家住过的四合院,奇迹般保留了下来。实验二小被迁移到新文化街111号,建起了现代化的教学楼,仍是众生追捧的名校。但是对我们来说,却是旧址无存,人物皆非。而北京四中的老校园,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就拆除重建了,新建筑极有特色,堪称典范,可我竟然一次都没有回去看过。

霍懋征老师在这一年2月逝世,享年88岁。听说时任总理温家宝出席了她的葬礼。我们班的许多同学都到了八宝山,形成一次团聚。杨帆拉着刘源合影,这样的机会很难得。我身在海外,只能遥寄哀思。

刘源与杨帆,2010年2月在霍老师追悼会场外。作者提供

2011年,小学同学们都60岁了,我在4月回国,终于再次欢聚一堂。此次距离上次1989年的聚会又是22年了。大家都老了,很多同学退休了。薄熙成来了,还是那么爱开玩笑;朱援朝来了,显得财大气粗,喊着为大家加菜;刘源在总后勤部政委任上,没有来,留了信说是因公务不在北京。大家谁也不问这些年来的经历,不提事业发展官居何职,只叙旧情、祝健康。我与京剧世家的马小英合唱一段《沙家浜·智斗》。这一次杨帆对我说:“你文笔那么好,倒是写点东西啊!”

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候杨帆与人合作,刚刚出了一本书《重庆模式》,为我们那位老校友主持下的政绩,做出理论性的归纳。可是薄熙来本人在公开讲话中,并不承认有“重庆模式”。仅仅一年以后,形势大变,薄家出了事,我在网上看到杨帆又出面辩解,指责“极左派”,与重庆和“乌有之乡”作切割了。

也是在这一年里,小学同学朱援朝逝世了,刘源在总后带头揭露了谷俊山。时新的消息不断涌来,比如几位“红二代”对文革的反思道歉,比如官员腐败、大老虎被打的种种传闻,比如老百姓对权贵子弟靠父荫发财的强烈不满。我在这样的背景下回顾小学生活,才发现那小小校园也不是理想的伊甸园,不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花源。到中学就是风满楼头,雨骤风狂 ,是矛盾的大爆发了。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中学我们班的同学从来没有聚会过,连微信群都没有建。

我出身平民,或许是出于偶然,或许是非常幸运,得以与“公子王孙”为同学,甚至可称“陪太子读书”,能够连入名校,受到当时中国国内最好的教育。无论实验二小还是北京四中,我所在的学校和班级,都是特例,属于塔尖上的幸运儿,并不能代表中国儿童和少年的大多数。以此为案例去认识所谓“共和国的第三代”,显然有偏差,我不能认同。高干二代与平民子弟的差别,也许在小学时还不明显,那是被暂时掩盖着,但随着长大成人必然暴露扩大,以致形成尖锐矛盾。这矛盾在我们的中学阶段激化爆发,那当然有文革乱世特殊的历史背景。而几十年后进入所谓盛世了,这差别和矛盾却始终鲜明,乃至愈演愈烈。正是旧已有之,于今为烈。

近日,老同学杨帆又火了几天,他主张要公开四十年来中国所有的博士论文以辨真伪,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因为他,让我重新拾起五六十年前与发小们在一起的回忆,忍不住也重新审视了一番。我看见他自称:从小与刘、薄“三人一直要好”,如果没有文革,他“应在十七岁左右上北京大学或者公派法国留学”。见此言语,不禁莞尔。我若不说,其谁复知?于是就写下了这篇纪事。称他们为“高端发小”,谁曰不宜呢?

 

2019年4月末

passerby2016 发表评论于
Some people thought it was ok that the teachers/principal who used to be well respected/loved got beaten to death in public, I did not, even when I was less than 10 years old. I was definitely in fear. I still recall my own mother talked about her well respected professor was beaten to death in his home in my neighborhood, she did not think it was ok. When I went to the middle school, it was clear to me that all the propaganda was bullshit.
四钟五院 发表评论于
回复 'passerby2016' 的评论 :
你把50年前和50年后混淆了,人是会变化进步的。
四钟五院 发表评论于
回复 'passerby2016' 的评论 :
那说的是1968年。那年你就要求一个中学生独立思考,这要求有点高。
passerby2016 发表评论于
刘源,平庸maybe. He was not 在父荫的庇护下一帆风顺,官运亨通. His 官运 was blocked by his behavior in 89年. He supported Xi by fighting 谷俊山, but was kicked away afterwards by Xi. It was said there only two senior officers in the entire PLA who did not take a bribe - 刘源 and 刘亚洲
passerby2016 发表评论于
刘源78年jointed the only real election. 89年supported students. Helped fellow student in college. In recent years, often organized and provided space for college student reunions. As the author pointed out, sometimes attended student reunion of elementary school.

The author came from an intellectual family. Both parents were prosecuted during culture revolution. the author himself is among the brightest youngsters. Yet,
那天心情特别压抑,离开学校后,我直接骑车去了天安门广场,从纪念碑下对准旗杆沿着中线走向毛主席画像,心中暗自宣誓效忠。
Apparently, the author did not know how to think independently, even through he was a good writer. And he is still a good write as evidenced by the article.
二舅 发表评论于
倒是作者笔下的刘源,给人一种平庸,能力低下的感觉。他从小到老,除了少年时期在文革中吃了些苦,基本都在父荫的庇护下一帆风顺,官运亨通,直至官拜上将,当今社会不公由此可见。
二舅 发表评论于
扬帆在当今这种人人自危的高压政治形态下,还敢提出检视四十年来的博士论文主张,至少证明他有挑战专制的勇气,也有为朋友打抱不平的侠义,应该是个很有正义感的人。
TakeMyTime 发表评论于
不错!
清漪园 发表评论于
杨帆有才吗?我咋不觉的?
地球人三世 发表评论于
一介平民出身的杨帆那样张狂,是不是秀才茅坑里的蛆,也沾了一身贵胄子弟的味道?
清漪园 发表评论于
您这些发小真够高端的。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