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家住在贝尔格莱德和巴尔干之间,在两地的交界处。这里既像阿拉伯式花纹,又像迷宫。我们既不属于东方,又不属于西方,也可以说,我们既属于东方,又属于西方。”
曾经的南斯拉夫,对人们来说不算陌生。它卓尔不群,还有那么点小宛大范。冷战时期,弱国纷纷仰人鼻息,站队结伙,南斯拉夫自创不结盟运动,别出心裁、独树一帜。有自信,更有智慧。整个南斯拉夫全国人口加起来也不过相当于一个北京市,却连夺篮球世界冠军,手球世界冠军,排球世界冠军,水球世界冠军。男人伟岸挺拔,女人高挑妩媚,民族繁杂、文化多元、地貌殊状、气象万千,有“江山”,还有“美人”。如今解体后,独立了的一个个小国人口骤降、实力大减,变得内敛低调。
从机场开往贝尔格莱德市区的高速公路不算宽敞,单向只有两条车道,却也整洁平坦。隔离带的灯柱上点缀着提篮式的鲜花。市区周围的空气基本比较纯净,湛蓝的天空在朵朵白云的映衬下显得辽阔、深邃而绵远。进入市区,沿途见到些许计划经济时代留下的火柴盒式的大楼,与传统建筑毗连显得不伦不类,建筑群中夹杂着零星的街头艺术和雕像,缓缓流淌的萨瓦河横穿市区,在城郊和多瑙河交汇,两岸绿树掩映、停僮葱翠。两河交汇的沙洲地带,各种鸟类在这里聚族而居、栖息繁衍。
与布拉格和威尼斯相比,贝尔格莱德给人的第一印象算不上惊艳。如果说有什么真正吸人眼球的风景,那应该是当地的人民。也许是基因的原因,本地的男人大多高大健硕,目测来看,平均身高应在1米87左右。难得的是,他们身材高大却不显臃肿,而是七尺之躯、伟岸轩昂。可能是混血的缘故,塞族女性大多风情万种、娇媚可人,颜值冠绝欧陆。有过人生历练的人大都能觉察到,这个世界或多或少都会“看脸”。人的外表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他人对自己的态度和互动,所以塞族男男女女也就有了先天的优势。从这一点来看,上帝对塞尔维亚还是特别眷顾的。
塞尔维亚民族的历史就是一部亡国、独立、兼并、分裂的历史。塞尔维亚人常年厉兵秣马、枕戈待旦,算是个小号的战斗民族。如果是仅仅限于尚武、善战,最终就会像蒙古和满族鞑子一样,大漠鸿毛、烛尽光穷。塞族人在勇武之外,还有那么一丝“别有闲情逸韵在,水窗烟月影横斜”的气质,这从它丰富的夜生活中可以窥见一斑。夜幕时分,来到一家隐蔽在街巷深处的小店。小店由古旧的民居改建而成,外面墙皮剥落、沧桑拙朴,颇有些吊古寻幽的情调。室内装点着各式各样的植物,营造出一种竹林深处的神秘氛围,暗暗的土耳其座灯泛着柔和的光晕,无数年轻人三三两两聚成一团,谈笑着、嬉闹着。显而易见,这种笑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笑,透着舒缓和惬意,看不出有丝毫的压力和沮丧。夜幕下的贝尔格莱德,沿街两侧密密麻麻的咖啡馆、酒吧和俱乐部里面,到处文青满座、小资如云,空气中飘荡着塞尔维亚传统民乐的旋律,布尔乔亚的海阔天空,还有温饱不识愁滋味的缱绻懵懂。回过头来想想纽约的劳苦大众,似乎没有这种轻松,也没有如此多的闲情逸致去尽情欣赏本地的文艺气质和内在的灵秀。在时间和闲暇方面,美国人是贫穷的。走出餐馆,徜徉在这巴尔干的名城,完全没有了美洲大陆文化肤浅之感,一栋栋色彩凝重的旧建筑,曾经的塞尔维亚公国时期的故居,百年历史底蕴的沉淀。车辆嗒嗒碾过石板路发出的声音,不经意地传递着怀旧的意绪,一种沉凝的悠思之情隐隐飘荡开来。年轻人蜂拥来到这些看似破旧的老区,大概还是想寻找一种油盐酱醋、衣食温饱之外的东西,一种人类沿袭下来的对生命痕迹的潜意识追溯,一种动物生存本能之外的“人”的体验。来自其他国家的游人也入乡随俗,在这种场合显得很奔放、欢快,无拘无束。看来,人类的情感和愿望大致是相同的,如果某个个体没有表现出人类正常的情感和需求,无外乎是恐惧和压力扭曲了他/她正常的人性。
研究显示,现代社会最能振奋民族精神的活动,一是战争,二是足球,其次是在体育和科学方面的成就感。科学方面,仅有七百万人口的塞尔维亚也有自己的骄傲——交流电之父、发明家尼古拉·特斯拉。南斯拉夫时期遗留下的特斯拉博物馆,收藏了有关尼古拉·特斯拉本人的约160,000件原始文献和约5,700件其它物品,但总体规模不是很大,一个小时基本结束了所有的参观项目。印象较深的是塞国人民对特斯拉取得辉煌科学成就原因的剖析:一是东正教教士的家庭背景;二是青年时代在奥匈帝国所受到的系统的正规教育;三是美国自由包容的科研环境的熏陶。这个归纳客观地评价了美国的自由环境对特斯拉本人成功的重要影响。“时势造英雄”,人的确是环境的产物。如果马友友在中国大陆出生长大,很可能默默无闻;如果伊隆·马斯克留在了南非,估计也会一事无成。自由的意义和价值,是专制社会的独裁者们无法领悟的;思想解放、人性解放、法制体系为发明创新所培育的土壤,也是食古不化的遗老遗少们无力解析的。熊本一郎在大板的街上说话还是循规蹈矩、低声细语,到了浦东机场就开始雀喧嚣嚣、略无忌惮了起来。人类的个人行为始终是一个社会环境下的行为,而非纯粹意义上的个体行为。社会对个人的制约、束缚、干扰越大,则该社会的活力就越差,创造力就越低,人性就越压抑,人们自己强加于自己的痛苦就越多。在一个反人性的社会、僵化的体制和压抑的环境里,不行“割礼”就不够纯洁、忠贞;不五体投地、山呼万岁就不够虔诚、恭敬,不挎一个Louis Vuitton便不够摩登、时髦,没有金钱、地位和名声便无法赢得起码的人格尊重。如果连普通人生活的轻松感都成了惊世奇珍,人民诚惶诚恐、如履薄冰,哪里又来的激情和想象,何谈什么创造力?
严格来讲,贝尔格莱德并没有网红意义上的一线景点。卡莱梅格丹城堡虽有特色,放在意大利的托斯卡纳也就黯然失色;米哈伊洛大公街有些情调,与伦敦弗利特街相比仍然是相形见绌。贝尔格莱德的魅力究竟何在?倒是一个美国文青一语破的:“My first impressions of Belgrade weren’t great. Even in the heart of summer, Belgrade is a grey city and you don’t have to look far to see crumbling buildings that still bear the scars......However, Belgrade is one of those funny cities whose beauty only reveals itself to those it deems worthy. To truly discover the beauty of Belgrade, you have to slow down and allow the city to seduce you in its own unique way.”
是的,贝尔格莱德的魅力恰恰就在普普通通的日常生活和平平凡凡的市民之中。
贝尔格莱德市内的小区,大多静谧安宁,基本保持着百年前的色调,残存着几经朝代更迭留下的多元文化交汇的痕迹,偶尔映入眼帘的几栋现代式建筑,些许破坏了小区内整体风格的协调,但总体来看,大部分的旧建筑群还是完整保存了下来。我想,每个客居他乡的贝尔格莱德人回到故土,还是能找到当初儿时的记忆,这也是一种无形的遗产和财富。回过头来看纽约,则有些让人沮丧。曾经古色古香的布鲁克林区和百年前相比已经是面目全非,贪得无厌的地产开发商并不会过多考虑文化的传承、古迹的维护和对社会人文方面的责任。制约人类变态的邪戾和贪欲需要一个隐性存在的群体理性和自觉意识。像纽约这样一个万国移民荟萃的大熔炉,并没有这种强烈的整体意识。纽约、伦敦、巴黎被称为超一线城市,不是因为高楼大厦,而是包容的风气、多元的文化、浓郁的艺术氛围、时尚前卫的理念、引领潮流的创新意识和国际化的视野。还有一点,就是深厚的文化底蕴,而这一点在纽约正慢慢受到侵蚀。West Village 那些有百年历史的咖啡馆、书店、画廊难敌飞涨的房租陆续关闭,曾涌现出了Madonna、Lady Gaga等无数艺术家的俱乐部、酒吧也相继歇业大吉。金钱至上、见利忘义、舍本逐末、买椟还珠,放任的自由经济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正在无形中阉割着它自身的传统和精神遗产。好比一个突然暴富的村夫搬进了一个年老绅士的古宅,未经审美浸润的大脑会让他莫名地认为那些发黄的珍藏古籍不够俗艳而被当做了破烂一本本地丢弃,连同一起丢掉的还有几百年的传统、信仰、文化、内涵和品味。
穿行于贝尔格莱德的街巷,时时会感受到扑面而来的随性、洒脱的气息。不期而遇的壁画、涂鸦,个性鲜明、饶有趣味。艺术家的直觉是敏锐的,眼前这幅涂鸦中的人物,颇有点神似瓦尔特的弟弟:粗犷的外表,从容的眼神,像一个伤后归队的游击老手。其目光中透露出的强硬坚韧、刚烈叛逆、不屈不挠、乐观开朗的性格特征为塞族人民的真实写照,很有“握蛇骑虎”、“质胜文则野”的味道。这种形象所隐喻的“积极人格”、“亲和力”、“广受尊敬”、“魅力”、“勇气”、“幽默”、“个性鲜活,与众不同”等潜在的性格特质正是当下哈佛等热门学府的最爱。而这些学校对“葸葸然”,“心胆怯,向车中、闭置如新妇”的亚裔学生反而兴味索然。民族性格的差异,乃是基因本质的不同和环境因素的差异导致DNA原件在细微结构和数量上的差别进而造成了个体表型的不同。当然,环境因素对个体的影响依然举足轻重,譬如原生家庭对人的性情和认知倾向的潜在影响是无形而深远的,很多小家碧玉,即便有春风沐浴、雨露滋润,它的本能反应依然是“素多猜忌”、“敏感自尊“,然后是”明朝事与孤烟冷,做满湖、风雨愁人”。这和大家闺秀截然不同。决定物种最终成长模式的因素既有它所处的外部环境,也有它自身的性征赋予物种从外部环境中捕捉、获取养分的能力。
贝尔格莱德算是一个宜居的城市。郊区绿树成荫,青环翠绕,市内大部分区域也有植被覆盖,随处可见精美别致的公园绿地,每隔几个街区就会邂逅一个公园。公园里面没有拥挤而嘈杂的人群,环境闲适而幽雅。孩子们在游乐场内嬉戏,年轻情侣们手挽着手在林间漫步,老年人则静静地坐在连椅上慢慢回味着往昔的青葱岁月。这种适中的人口密度,人与自然的和谐所带来的实际生活品质,是众多发展中国家无法企及的。沐浴在一个由艺术元素构成的美的环境中,时而看到美好靓丽的事物,日常人与人之间的互动也充满了爱和尊敬,人应当感到快乐;没有被政府、社会和族群有形、无形的枷锁所束缚,没有被迫做违心的选择和取舍,可以尽情追逐自己的梦想,释放心底的欲念和渴求,人应该珍惜这种权利。然而,世上没有任何事物是凭空存在的。美,需要汗水和辛劳;自由,需要鲜血和牺牲。看来,英雄的塞尔维亚人民既不惧流汗,也不怕流血。
坦率而言,贝尔格莱德不像城市家族中的名门闺秀、皇室千金,她更像是一个平民家的西施,不矜不伐,朴素的装饰难掩她的清新可人,内在的温婉和神韵足以让她傲睨自若。一座拥有几千年历史历经了上百次战争的老城,一个留有东欧社会主义印记,混杂了奥匈帝国、奥斯曼帝国、斯拉夫文化元素,充满了小资情调,闲适而慢节奏的中型城市。尽管没有通衢的马路、摩天的高楼,部分基础设施似显陈旧,人均收入也属欧洲下游。然而这里的人民神采奕奕、容光焕发、淡定安闲、怡然自若、彬彬有礼、热情好客。人民的卫生习惯、文明礼仪,对自然环境的保护,对民族文化遗产的尊重,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单纯和亲和,文化的宽松,这些均在大部分国家之上。城市丝毫没有拥挤窒息、人满为患的感觉,人均占有的公共资源和生存空间也领先绝大多数国家。尤为难能可贵的是,普通民众身上自然流露出一种内在的不亢不卑的高贵气质,没有乞丐式的忘义逐利,没有长期做奴隶后的谄媚势利,也没有土豪暴富后的粗鄙和狂妄。这样的民族也就不能不赢得他国的尊重。
如果说瑞士、德国算是欧洲的第一世界,那么西班牙、意大利可算是第二世界,这塞尔维亚和保加利亚类似,不过是个欧洲的第三世界。即便是欧洲的第三世界,她还是具备了几点文明国家的基本特质,而这些特质恰恰是发展中国家始终挣扎尚无法跨越的痛楚:没有水、土壤、空气的污染问题,为子孙后代留下了健康的繁衍环境;社会具备基础文明和道德诚信,没有假冒伪劣和食品安全问题;文明的生活习惯,妥善处理垃圾和粪便,国民没有患寄生虫病和流行病的问题;教育、住房、医疗、养老有最简单的保障;族群和谐、人权平等,没有特定的种姓和所谓“低端人口”。现代化是什么?这是一个长期困扰亚非拉人民的艰难课题。高楼广厦、通衢大道,这只是现代化的表象,法制社会、民主政治、福利保障、公民意识这些现代社会的核心价值观和内涵,绝非手到擒来那般简单。腾飞或复兴,没有民族素质的实际提升而企图一蹴而就,渴望短时间脱胎换骨,谈何容易!表面上的光鲜必然经不起任何风雨的冲刷。
临行前,曾在网络上看到大陆游客对塞尔维亚的嘲谑之语,调侃贝尔格莱德机场像非洲的机场,戏称贝尔格莱德为中国大陆的县级市。实地所见,迥然有异。其实,如果没有一定的客流量,浪费民脂民膏搞华而不实的巨无霸面子工程岂不是劳民伤财?不计人口规模侵占大量的农田,大兴土木兴建千篇一律毫无个性的豆腐渣工程,罔顾子孙后代的生存空间和可持续发展岂不是昏庸无道?看来,目前大陆网友对“发达”和“先进”的理解,还是颇像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对魅力的解读,仍然停留在浅层的表象阶段。
人在年轻时,会比较在意身材、外貌、收入、地位这些显性的东西,随着年龄的增长,才会慢慢开始意识到才情、修养、性格这些潜藏在人内心深处的隐性资质和财富的珍贵。旅行颇有些类似。人最初的旅行会很自然地聚焦于那些有金碧辉煌的宫殿、美轮美奂的教堂和声名在外的打卡景点的目的地,而较少想到去品茗生活的韵味、体验鲜活的生命存在。人们如影随形、比肩接踵,涌向意大利、法国、希腊那些早已蜚声遐迩的打卡景点,而像冰岛、保加利亚、黎巴嫩这些个性鲜明、风光独特的地方还是鲜有人光顾。巴尔干诸国恰恰属于第二类,没有阿尔罕布拉宫,没有圣母百花教堂,没有布拉格城堡,人文遗产相对低调。但是,对于那些不怎么跟风,想体验多元的文化、独特的民族气质、不同的生活意趣和生活情调,想观察生命多面体的色彩和新意的人,巴尔干半岛自然是物有所值、不枉躬行。
城市,朴实低调、良弓无改;人民,自尊自爱、热情奔放。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
别有根芽,不慕奥匈富贵花。
分家斗后自能惜,孤傲天涯。
晓月丹霞,万里春风瀚海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