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那些玉树临风的男人们】先秦-许行-神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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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家,是三教九流的最后一流。

老实讲,我有一点如释重负的感觉。

中华文学演化史,从诗经,楚辞,到汉赋,中间跳不过先秦的诸子散文。

而说先秦诸子,如果仅仅从文学的角度,去评论诸子散文的文采,那就是摘了芝麻丢了西瓜。诸子的文章,大多是口语的形式,很散乱,所以才称之为散文。从文字的角度,没有太多好评价的。诸子的精髓,在其思想。

先秦诸子,是中国历史上思想最开放,最璀璨,最爆发的时期。

真正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

只可惜,只是昙花一现。知道如今,中国人的思想都是被禁锢的。

 

欧洲人也经过了几百年的思想被禁锢,即所谓的黑暗时期。但从文艺复兴开始,直到现代民主社会的建立,欧洲人是幸运的。

人,之所以是人,是因为我们可以思考。

任何对思想的禁锢,都必须被打破,也终将被打破。

评论思想,评论哲学,真的很难。坊间常说,这世上最难的两件事,第一是把自己的思想装进别人的脑袋了。第二是把别人的钱装进自己的口袋里。

所以,我本来一直只是在从事把别人的钱装进我的口袋的工作。

我本来也一直非常喜欢享受做山贼这份很有前途的工作。

有一天突然发神经,决定试着把自己的思想装进别人的脑袋里。

现在好了,写完这一篇,剩下的就只有文学。因为之后的两千年,中国人再也没有了思想。我不知道这是令人欣慰的事,还是令人悲哀的事。不过对我的写作,是件好事。

纯粹写文学,就容易多了。

我要提速,弯道超车了,哈哈哈。

 

许行,(约公元前390-前315年)楚国人,是战国时代农家的代表人物。

农家奉传说中的远古神农氏为师,认为农乃国之根本。

其学说影响深远,中国历代皆重农轻商。民以食为天。

秦统一天下,靠的是商鞅变法,而变法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把秦国变成了耕战体制。

《淮南子·齐俗训》:“农与农言力,士与士言行,工与工言巧, 商与商言数。”

先秦时已有士农工商之说。

如果说儒家代表士,那么农家,当然就代表农了。

孟子和许行是同时代的人,他对农家的理念是不屑的。我觉得,这其实是士农在争谁更重要,谁才是朝廷的中流砥柱。

 

《汉书·艺文志》有《神农》二十篇,当是许行的著作,可惜早已失传。

关于农家的记载,见于《孟子·滕文公上》,以及《吕氏春秋》的《上农》、《任地》、《辩土》、《审时》和《爱类》等篇,和《淮南子·齐俗训》。

他们生活极为简朴。

他们没有土地,过着流浪的生活。

他们不追求高官厚禄,一块土地、一间房子,便定居下来从事耕种。许行的主张在当时社会上有强大的影响,以至使儒家的门徒陈相及其弟陈辛也抛弃儒家而拜许行为师。

既然许行兄的著作已经失传,我们就只能从其他的文章中去一窥其思想。

 

我们来细读《孟子·滕文公上》中关于许行的文字。

 

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自楚之滕。

踵门而告文公曰:“远方之人闻君行仁政,愿受一廛而为氓。“

文公与之处。其徒数十人,皆衣褐,捆屦、织席以为食。

陈良之徒陈相与其弟辛,负耒耜而自宋之滕,曰:“闻君行圣人之政,是亦圣人也,愿为圣人氓。”

陈相见许行而大悦,尽弃其学而学焉。

 

陈相见孟子,道许行之言曰:“滕君则诚贤君也,虽然,未闻道也。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今也滕有仓廪府库,则是厉民而以自养也,恶得贤?”

孟子曰:“许子必种粟而后食乎?”

曰:“然。”

“许子必织布而后衣乎?”

曰:“否。许子衣褐。”

“许子冠乎?”

曰:“冠。”

曰:“奚冠?”

曰:“冠素。”

曰:“自织之与?”

曰:“否。以粟易之。”

曰:“许子奚为不自织?”

曰:“害于耕。”

曰:“许子以釜甑爨,以铁耕乎?”

曰:“然。”

“自为之与?”

曰:“否。以粟易之。”

“以粟易械器者,不为厉陶冶; 陶冶亦以其械器易粟者,岂为厉农夫哉? 且许子何不为陶冶,舍皆取诸其宫中而用之? 何为纷纷然与百工交易? 何许子之不惮烦?”

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为也。”

“然则治天下独可耕且为与? 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 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

 

这是一段非常有趣的对话。

我记得,很多年前,我上经济学的第一门课的时候,教授讲过类似的故事。

这其实就是一个社会分工的问题。

陈相认为,圣贤之君,应该于民众同甘共苦,同耕同食。否则,就是剥削老百姓。

孟子的反驳是,社会有分工。许行也不是什么都自己生产,他是拿种的粮食去换他需要的衣冠,铁器,工具,等待。这个社会不可能所有人都去种粮食。

一直到这里,孟子的话都没有争议。直到他说出了“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打到孔家店的时候,这句话曾经被我党严重批评,说这是剥削阶级思想。

我党需要的,是做一颗革命的螺丝钉,党让去哪就去哪。

我必须要说,我完全赞同孟子。无论过去现在将来,这都是一个不变的真理。人,之所以能站在食物链的顶端,不是靠力,而是靠心。这不是职业歧视,而是社会管理的必然。任何社会任何体制,都是精英治理。

如果一个社会,精英的上升渠道堵塞了。

劣币驱逐良币,庙堂之上都是谄媚之辈,精英隐与江湖之远,改朝换代也就不远了。

 

“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洪水横流,汎滥于天下,草木畅茂,禽兽繁殖,五谷不登,禽兽偪人,兽蹄鸟迹之道交于中国。尧独忧之,举舜而敷治焉。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泽而焚之,禽兽逃匿。禹疏九河,瀹济漯而注诸海,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后中国可得而食也。当是时也,禹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入,虽欲耕,得乎?“

“后稷教民稼穑,树艺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叙,朋友有信。放勋曰:‘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使自得之,又从而振德之。’圣人之忧民如此,而暇耕乎?”

“尧以不得舜为己忧,舜以不得禹、皋陶为己忧。夫以百亩之不易为己忧者,农夫也。分人以财谓之惠,教人以善谓之忠,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是故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孔子曰:‘大哉尧之为君! 惟天为大,惟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 君哉舜也!  巍巍乎有天下而不与焉! ’尧舜之治天下,岂无所用其心哉? 亦不用于耕耳。“

 

这三段非常有意思。

他阐述了开荒,灌溉,水利的重要性。

我明显可以感受到,在孟子的心中,农业是一个系统工程,而不是几十个人几百亩地的小农经济。同时,他非常有说服力地说明了教育民众的重要性。

人,不是禽兽,不是仅仅有吃的就可以了。

 

“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陈良,楚产也,悦周公、仲尼之道,北学于中国。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谓豪杰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数十年,师死而遂倍之。昔者孔子没,三年之外,门人治任将归,入揖于子贡,相向而哭,皆失声,然后归。子贡反,筑室于场,独居三年,然后归。他日,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强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皜皜乎不可尚已。’今也南蛮鴃舌之人,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师而学之,亦异于曾子矣。吾闻出于幽谷迁于乔木者,未闻下乔木而入于幽谷者。《鲁颂》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周公方且膺之,子是之学,亦为不善变矣。”

 

人身攻击,这个绝对是人身攻击。

就像诸葛孔明阵前骂王朗。指着鼻子骂三姓家奴。

这个我必须要批评一些孟子兄,你是儒家的亚圣,这温良恭俭让,没学好啊。自己门派的弟子跑了,去了其他的门派,要多从自己找原因,而不是骂人叛贼。

你可以反驳,可以说服,但必须要保持风度。

谁也没有义务对你忠贞不二。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绝对是儒家的糟粕。

以孟子的标准,杂家以诸子百家为师,岂不是百姓家奴。

 

“从许子之道,则市贾不贰,国中无伪,虽使五尺之童适市,莫之或欺。布帛长短同,则贾相若;麻缕丝絮轻重同,则贾相若; 五谷多寡同,则贾相若; 屦大小同,则贾相若。”

曰:“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或相倍蓰,或相什百,或相千万。子比而同之,是乱天下也。巨屦小屦同贾,人岂为之哉?  从许子之道,相率而为伪者也,恶能治国家?”

 

读这一段,我想起了以前我父母给我讲过的他们以前生活在西北兰州的故事。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时候,当地的老百姓是不用秤的,按个算。

西瓜也好,鸡也好,不按重量,按个算。一个多少钱。

那时候的老百姓真是淳朴,不像现在,全是刁民,呵呵。

从孟子的这段话,我感觉许行大概是想建立一个巴黎公社,这大概是最早的共产主义实践吧。

 

《孟子·滕文公上》中的这些记载,只记载了孟子怼陈相。

哈哈哈,这个怎么看都像删帖。我就不信陈相就这么傻坐着。洗耳恭听,任由孟子劈头盖脸地骂。陈相敢去挑衅孟子,就说明他不是好到没脾气的陶三。

只是他的回怼都被孟子给删了。孟子兄不厚道。

孟子删了,别的人可不一定删。

我们来看《吕氏春秋》。

 

 

《土容论》第六是《上农》。

“古先圣王之所以导其民者,先务于农。民农非徒为地利也,贵其志也。民农则朴,朴则易用,易用则边境安,主位尊。民农则重,重则少私义,少私义则公法立,力专一。民农则其产复,其产复则重徙,重徙则死其处而无二虑。民舍本而事末则不令,不令则不可以守,不可以战。民舍本而事末则其产约,其产约则轻迁徙,轻迁徙则国家有患皆有远志,无有居心。民舍本而事末则好智,好智则多诈,多诈则巧法令,以是为非,以非为是。”

“后稷曰:‘所以务耕织者,以为本教也。’ 是故天子亲率诸侯耕帝籍田,大夫士皆有功业。是故当时之务,农不见于国,以教民尊地产也。后妃率九嫔蚕于郊,桑于公田,是以春秋冬夏皆有麻枲丝茧之功,以力妇教也。是故丈夫不织而衣,妇人不耕而食,男女贸功以长生,此圣人之制也。”

“故敬时爱日,非老不休,非疾不息,非死不舍。上田夫食九人,下田夫食五人,可以益,不可以损。一人治之,十人食之,六畜皆在其中矣。此大任地之道也。”

“故当时之务,不兴土功,不作师徒,庶人不冠弁、娶妻、嫁女、享祀,不酒醴聚众;农不上闻,不敢私籍于庸:为害于时也。然后制野禁。苟非同姓,农不出御,女不外嫁,以安农也。野禁有五:地未辟易,不操麻,不出粪;齿年未长,不敢为园囿;量力不足,不敢渠地而耕;农不敢行贾;不敢为异事:为害于时也。然后制四时之禁:山不敢伐材下木,泽人不敢灰僇,繯网罝罦不敢出于门,罛不敢入于渊,泽非舟虞不敢缘名:为害其时也。若民不力田,墨乃家畜。国家难治,三疑乃极。是谓背本反则,失毁其国。”

“凡民自七尺以上,属诸三官:农攻粟,工攻器,贾攻货。时事不共,是谓大凶。夺之以土功,是谓稽,不绝忧唯,必丧其秕。夺之以水事,是谓籥,丧以继乐,四邻来虐。夺之以兵事,是谓厉,祸因胥岁,不举銍艾。数夺民时,大饥乃来。野有寝耒,或谈或歌,旦则有昏,丧粟甚多。皆知其末,莫知其本真。”

 

这个才是农家的中心思想。

百姓如果都认真务农,就会又自己的土地,房产,和衣食富足的生活。

他们就不愿意到处迁徙,而是留在本乡本土。繁重的体力活动会让他们无暇去东想西想,有利于国家治理。因为怕失去财富和富足的生活,他们会听命于朝廷。如果不把百姓按在土地上,会很难治理。百姓到处迁徙,一会缺乏对朝廷的忠心,二来可能产生反抗势力。所以要重农轻商。

我突然想起了两个人。

一个是作法自毙的商鞅。他的法家也是要限制百姓流通的,鼓励开垦,限制商贸。

还有一个是红朝太祖润之兄。

他的户口制度,介绍信制度,国营供销社,割资本主义尾巴,是不是跟许行或者商鞅学的呢?

商鞅是许行的后辈,他的法家思想,是否也借鉴了许行的农家思想呢?

 

《土容论》第七是《任地》。

《土容论》第八是《辩土》。

《土容论》第九是《审时》。

着几篇都是讲从事农业生产的技巧。我从小生活在一个江南小镇,对农活并不陌生。着几篇上列举的技巧,在纯手工生产的农村,现在许多依然是适用的。

两千多年过去了,大部分地区农业生产还是非常的传统。

 

《开春论》第五是《爱类》。

“仁于他物,不仁于人,不得为仁。不仁于他物,独仁于人,犹若为仁。仁也者,仁乎其类者也。故仁人之於民也,可以便之,无不行也。”

“神农之教曰:‘士有当年而不耕者,则天下或受其饥矣;女有当年而不绩者,则天下或受其寒矣。’故身亲耕,妻亲绩,所以见致民利也。贤人之不远海内之路,而时往来乎王公之朝,非以要利也,以民为务故也。人主有能以民为务者,则天下归之矣。王也者,非必坚甲利兵选卒练士也,非必隳人之城郭杀人之士民也。上世之王者众矣,而事皆不同,其当世之急、忧民之利、除民之害同“

 

农家认为,治国平天下主要是要让百姓有饭吃,而不是靠杀戮。

以人为本,以民为本。这才是仁政。

由此可见,许行并没有否认儒家的仁,只是仁的内容和儒家有所不同。

他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的东西,就算让大家吃饱饭。王侯将相,一起和老百姓去耕种,去开垦。如此,粮食就会富足,百姓安居乐业,这就是盛世。

这真的是很理想的巴黎公社。

 

我们再来看看《淮南子·齐俗训》。

“治国之道,上无苛令,官无烦治,士无伪行,工无淫巧,其事经而不扰,其器完而不饰。乱世则不然,为行者相揭以高,为礼者相矜以伪,车舆极于雕琢,器用逐于刻搂;求货者争难得以为宝,低文者处烦挠以为慧,争为佹辩,久稽而不诀,无益于治。工为奇器。历岁而后成,不周于用。”

“故神农之法曰:‘丈夫丁壮而不耕 ,天下有受其饥者。妇人当年而不织,天下有受其寒者,’ 故身自耕,妻亲织,以为天下先。其导民也,不贵难得之货,不器无用之物。是故其耕不强者,无以养生;其织不强者,无以掩形;有余不足,各归其 身;衣食饶溢,奸邪不生;安乐无事,而天下均平。故孔丘、曾参无所施其善,孟贲、成荆无所行其威。衰世之俗,以其知巧诈伪,饰众无用,贵远方之货,珍难得之财,不积于养生之具;浇天下之淳,析天下之朴,牿服马牛以为牢;滑乱万民,以清为浊;性命飞扬,皆乱以营;贞信漫澜,人失其情性。于是,乃有翡翠犀象、黼黼文章以乱其目,刍豢黍梁、荆吴芬馨以嚂其口,钟鼓管萧丝竹金石以淫其耳,趋舍行义、礼节谤议以营其心。于是百姓糜沸豪乱,暮行逐利,烦挐浇浅,法与义相非,行与利相反,虽十管仲,弗能治也。“

“农事废,女工伤,则饥之本而寒之原也。夫饥寒并至,能不犯法干诛者,古今之未闻也。”

 

在《淮南子》的这一段中,同样记载了《吕氏春秋》中的神农之法。

当然,这里加入了淮南子自己的一下评语和观点。

“农事废,女工伤,则饥之本而寒之原也。夫饥寒并至,能不犯法干诛者,古今之未闻也。”

人们饥寒交迫的时候,必然天下大乱。

这是千古不变的真理。饥寒交迫的时候,再严刑峻法也威吓不了百姓。

 

我个人对农家的看法是这样的。

孔子曰:“食,色,性也。”

食,肯定是第一位的。人饿死了,其他都是白搭。

从这点看,儒家与农家并不矛盾。孟子呢,应该主要是恼怒陈相弃儒习农。

其实,士和农,谁更重要呢?

我觉得看情况。当粮食不够吃的时候,农当然最重要。当粮食足够养活所有人的时候,人们就会追求更丰富的精神生活,士,就变得更重要。

你看看,如今美国加拿大和其他发达国家,还有多少人从事农业生产?

 

他也是一位身体力行的实践者。

他是一名农业技术专家。

许行兄是一位理想主义者,他想建立一个人人能吃饱的社会。他认为,只要人人能吃饱,世间就会少去许多杀戮。你可以笑他很傻很天真,但你不能不钦佩他的悲天悯人。

他像极了我的老乡袁隆平。

所以,他是一个我心中的玉树临风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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