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看海"源于填湖造地 无序开发摧毁百湖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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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中国华中地区最大都市及中心城市。

长江及其最长支流汉江横贯市区,将武汉一分为三,形成武昌、汉口、汉阳三镇隔江鼎立的格局。因此,武汉多的是水,素有“百湖之城”之称。

如今,“百湖”已成往事。

6月18日,一场“13年来最强降雨”突袭武汉。一天内降水量达193毫米,武汉中心城区88处路段出现渍水,多数地方水深在40厘米以上,交通瘫痪。六天后,另一场降雨再次造成部分城区积水。

官方对于城市内涝的解释与往年相仿,包括降雨太强、排水能力跟不上、工地施工破坏管网等。这些因素固然重要,但一位细心的武汉市民却在汉网论坛贴上不同时期的市区地图,指出淹水处大多地势低洼——那些地方原本都是湖。

这些地图呈现的是一座现代都市的高速发展史,同时也是一部填湖造城史。其中既有“大跃进”时期填湖造田、围湖养鱼的历史创痛,亦有改革开放以来填湖造城的发展之殇,甚至包含当下房地产开发的现实冲动。

财新《新世纪》从武汉市水务局了解到,上世纪50年代,武汉市湖泊面积达1581平方公里,到上世纪80年代已经缩减为874平方公里。近30年来,又减少了228.9平方公里,相当于3万多个标准足球场。与之相对应的是,近30年来,武汉市城市建成区总面积从220平方公里增加到475平方公里,扩大了一倍有余。

“没有一个湖泊是因为自然因素消失的。”武汉市水务局一位人士称,上世纪50年代初,武汉市七个主要城区共有大小湖泊127个,目前仅存38个,其中真正专用于调蓄雨水的湖塘只有5处。

疯狂的填湖造地和无序的城市开发,近乎毁灭了这座“百湖之城”天然的湖泊调蓄优势。这一切,也在相当大程度上酿成了水淹全城的恶果。

一条大道波浪宽

在武汉三镇的版图上,全长10.3公里的雄楚大道非常显眼。这条建成于1996年的主干道是武汉第一长街,多处路段系填南湖而建,自建成之日起就成为武汉三大渍水区域之一。

6月24日,梅雨季的最后一场暴雨再袭武汉,尽管水务部门早已严阵以待,降雨量也远小于6月18日,雄楚大道依旧陷入一片汪洋。

当日下午4时,雄楚大道与静安路交界处竖起“前方渍水,车辆绕行”的蓝色警示牌,掉头不及的车辆在此陷入拥堵。前方百米处,紧邻雄楚大道的晒湖涵洞再度淹水,最深处近两米。一辆白色的巨型搅拌机陷落在水里,积水漫到后视镜的位置,所幸司机及时逃离。

晒湖涵洞是通往南湖花园城的入口之一,该社区居民接近十万。居民郭先生告诉财新《新世纪》记者,该路段逢大雨必积水,来往居民只能弃车徒步前行。此时桥洞下人行道的积水已有齐腰深,一些居民扶着墙蹚水进出,也有一些年轻人趁列车飞驰而过的间隙,翻跃铁路桥回家。

从晒湖涵洞沿雄楚大道往东,沿途多处路段渍水,尤以湖北省公安厅所在路段最为严重。当日下午5时,这段双向六车道的马路和人行道均被黄褐色的积水淹没,每逢车辆经过,竟会掀起一阵阵波涛,两旁行人犹如在江边行走。

自降雨伊始,水务人员就打开了公安厅对面的迪雅花园小区门口的窨井盖泄洪排水,还临时找来一辆自行车架在排水口处,以防行人掉落。小区两旁有30多家临街铺面,商铺老板伙计们也严阵以待。一位小卖部的店主说,6月18日那天,店内积水没过膝盖,她仅来得及把香烟挪到柜台上,可乐、雪碧都在水里泡着。

6月18日大雨过后,武汉市有关部门为88个渍水点列了一份表格,在每个渍水点后简要注明渍水原因。或因排水设施能力不足,或因管网老旧,或因工地施工破坏管网,或以上原因皆有,但雄楚大道四个渍水点后却未注明任何原因。

“那几条理由已经不能再作为雄楚大道渍水的借口了。”6月24日,在迪雅花园门口,一位退休的老先生告诉财新《新世纪》记者,因为从2004年开始,武汉市投入近亿元实施雄楚大道排水管网改造工程。到2006年,有关部门通过媒体宣布,“已消灭最后一处渍水点,雄楚大道将彻底告别渍水”。

但是,这位老先生发现,工程完工后,渍水虽有好转,并未根除。在他看来,当年填南湖而建的雄楚大道地势低洼是渍水难治的主因。

谁偷走了南湖

横跨武汉的雄楚大道就像一把尺子,丈量着南湖被填埋的历史。

摊开一幅上世纪90年代初的武汉地图,彼时尚无雄楚大道,南湖是仅次于东湖的武汉第二大城中湖,水域辽阔,湖汊交错,形似一匹向东奔驰的野马。及至1996年雄楚大道竣工之初,南湖被大道分割,然其北侧尚残存部分水体。此后湖域日渐南移。

如今,南湖东北部地区彻底被填,湖岸也被切割成规则的线条,整个湖面被南湖大道一切为二,看上去就像一只瘸腿的山羊。

华中师范大学春野环保协会前会长李浩然习惯用“鲸吞蚕食”来形容南湖的变化。华师大紧邻南湖,一曲《南湖秋月》被奉为校歌。2010年7月,春野协会成员在网上撰文疾呼《谁偷走了我们的南湖?》,“湖边一辆又一辆的渣土车驶过、一片又一片的芦苇丛消失⋯⋯”

学生们搜集到的资料显示,近年来武昌地区湖泊萎缩现象主要发生在环南湖区域。其标志是2001年洪山区政府迁址到此。政府南迁的导向作用, 带动城市建设用地需求。

1999年,丽岛花园率先开启“南湖居住新城”建设的序幕。随后,一大批国内外开发商进驻南湖,武汉中百、武商量贩等大型商家相继开业,“与湖争地”行为愈演愈烈。

6月22日,武汉市内的积水早已排尽。沿着华师大正门往正南方向走,近30分钟才走到南湖岸边。李浩然边走边感叹:“按照一些老教师的说法,我们刚才走过的路,几十年前都是南湖的水域。那时湖水清澈见底,水鸟云集,荷花盛开⋯⋯”

如今的南湖边弥散着一股腥臭味。南湖水质近年来始终维持在劣五类,连做景观水的资格都没有。在南湖北岸的武汉航海职业技术学院学生公寓旁,校方特意竖起一块牌子:“水质差,污染重,严禁游泳。”

据称该公寓当初即是填湖兴建,暴雨停歇三天后,公寓的楼道里仍有没过脚踝的积水未能排尽,只能搭跳板出行。积水中漂着浮萍,墙上也有湖水浸染的绿色痕迹。

“古人说:水满自溢。没有地方去,水自然会泛滥。”华南理工大学建筑学院教授吴庆洲对财新《新世纪》记者说。他刚刚出版了120万字的《中国古代城市防洪研究》。

“蓄是古代城市防洪的重要方略。”吴庆洲说,城市湖泊的蓄水容量极其可观。据他考证,自北宋起,古人就把城市水系比作城市血脉,时时加以疏通。宋代王安石曾认为南京玄武湖“空贮波涛, 守之无用”,废湖为田,分给贫民耕种,湖面与长江相通之处也被堵塞,以致紫金山上下来的径流无法排泄,二百年间南京城北水患频繁。至元代两次疏浚, 恢复部分湖面, 并沟通江湖通路, 才减少了水患。

然而今人似乎并不看重这一点。春野协会的学生们查阅武汉地方志发现,1996年-2006年十年间,南湖面积共减少了35%。

近年来,随着房地产市场的火热,南湖又被大规模建设用地所填占。学生们曾经花两天时间,一个接一个数,发现截至2010年7月,南湖周边建成的和在建的楼盘共有53个。

“百湖之城”的尴尬

一条常年渍水的主干道,一个被日渐蚕食的城中湖,这些都只是武汉这座百湖之城近代城市发展史上的尴尬剪影。

有研究者比照着地图细数:汉口的火车站、中山大道;武昌的友谊大道、南湖大道;中心城区湖泊周边拔地而起的楼群、机关、企事业单位、高校;还有那些“从无到有”的新城区:东西湖区、后湖片区⋯⋯无不是填湖而建。

2003年,鉴于此前的湖泊无序开发,武汉市出台国内第一个地方性涉水法规《武汉市湖泊保护条例》。2008年武汉市水务局成立湖泊保护处,专门负责督办和查处非法填湖行为。

一位参与制定《武汉市湖泊保护条例》的武汉水务局官员表示,当务之急是保住武汉的现有湖泊。除国家重点工程外,水务局一般不审批其他填湖项目。近日洪山区的一个村搞城中村改造,希望填占水面,就遭到了拒绝。

但开发商填湖盖楼的趋利行为并未消失。武汉水务局一位负责人告诉财新《新世纪》记者,现在违法者不敢明目张胆地填湖,通常是找一片湖汊先圈起来,假装养鱼。然后再把鱼塘填了卖地。同样的地块,旧城改造的费用和买一块湖的费用差价相当大。

号称“百湖之城”的武汉,如今市区的现有湖面多用作养殖、游览, 真正专用于调蓄雨水的湖塘仅余汉口的西湖、北湖、后襄河、机器荡子、换子湖五处,纳蓄量十分有限。

曾在湖北大学任教的谭术魁、伍维周两位专家研究地方史志发现,汉口中山大道西北地区,原为面积广阔的后湖,因其纳蓄容量巨大,在1906年至1948年的33年里(缺1936年-1946年资料),汉口日降雨大于100毫米的大暴雨发生27次,最高达275毫米,后湖地区却未有遭受严重淹渍的记载。如今后湖已变成繁华市区,屡遭水侵。而闻名全国的东湖自1913年青山港武丰闸建成后,由天然淌水湖转为人工控制湖,用以供水、游览、养殖,调蓄功能甚微。

“聊胜于无。”武汉市水务局湖泊保护处处长黄天荣告诉财新《新世纪》记者,目前东湖面积大约是30多平方公里,6月18日前水位特意下调0.5米,可多容纳雨水1000多万立方米。但如果大面积排水入湖,会遭到养殖户的反对。此外,由于武汉城区多未实现雨污分离,为防止污染,雨水需经污水处理厂处理才能排入湖中,这也限制了现有湖泊发挥调蓄作用。

在整个中国,安徽芜湖、江西赣州等沿江或湖塘原本富集的城市在处理城市水系的方式上,也都像武汉一样经历先开发、再保护的发展路径。如今,后人只能依据残存的湖塘旧名,去遥想当年水系环绕的情景。

中国水利水电科学研究院防洪减灾研究所副所长向立云接受财新《新世纪》记者采访时称,国内城市想兴建巴黎那样强大的排水系统潜力不大,退地还湖也不现实,可行的方式包括化整为零,以增强整体的调蓄作用。据他介绍,台湾地区就立法规定,新开发楼盘项目前后地表径流不能增加,这有利于敦促开发商完善小区地面渗水和调蓄功能。同时也可在各单位、公共场所、住宅小区兴建蓄水设施,如日本东京很多地方都有雨水调蓄池。

据悉,北京等一些干旱少雨城市已经尝试建造储雨设施。然而,在武汉等具备天然储水优势的城市,湖塘河道等城市血脉仍在受到侵蚀。财新《新世纪》记者了解到,有两位在青年时代研究城市水系、呼吁保护湖塘、减缓内涝的学者,20年后也不约而同地把研究领域转向了土地规划和房地产开发。

6月22日,在南湖的最北端,一处湖汊被红砖砌成的围墙阻隔,不远处,一个已售完的高档楼盘正在施工。李浩然笃定地说,至少去年10月他还曾来此观鸟,如今这里已经被建筑垃圾填平。在一片机器轰鸣声中,这位华师大学生的手机里响起了那曲《南湖秋月》:“朦胧月光,夜色未央,南湖水摇醒一片蓝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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