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色的硅谷梦：在苹果“暗室”工作的“低等员工”

苹果公司位于加利福尼亚库比蒂诺的新园区，俨然是这家公司如何看待自己僱主身份的象徵：一方面以规模宏大的办公场地鼓舞员工的士气，另一方面用佔据四层楼的咖啡厅和面积10万平方英尺（9290平方米）的健身中心把员工照顾得无微不至。可是苹果公司的一群合同员工知道，就在距离苹果总部六英里（9.6公里）的地方，桑尼维尔哈默伍德大道上的另一座办公楼才是苹果更贴切的象徵。

苹果的总部大楼有多麽令人惊叹，这座建筑的外形就有多麽平凡无奇。从外面看，这个地方似乎有个接待区，但是没有配备员工，这也合乎情理，因为在这里工作的人都从后门进出，他们主要是开发苹果地图服务的承包商的僱员。工作人员表示，经理要求他们走到几个街区以外，才能叫车回家。在这里工作的几位员工都说，在苹果内部，人们普遍把这座建筑称为「暗室」，就像是秘密行动中心。

几位前员工透露，在这座办公楼里，他们没想到自动售货机没有充足的商品，去男厕所也要排队等待。从建筑角度来看，奇思妙想和舒适宜人不是这里的头等大事；毕竟，在为期12至15个月的工作结束后，哈默伍德办公区的合同员工几乎都会离职。

员工坚持不了那麽长时间，也不是什麽稀罕事。根据Apex Systems僱用的14名现任和前任合同工称，他们在工作期间时常面临被解僱的威胁，这家公司向哈默伍德办公区和苹果公司开发地图的其他办公地点派遣员工。「我们对此很清楚，我们是随意雇佣的员工，他们随时都可能解僱我们，」一位此前在汉默伍德工作的合同员工说，像这篇报导採访的大多数员工一样，他不愿意透露姓名，因为他和Apex公司签了一份保密协议。「合同员工中存在着担心被解僱的气氛，这种氛围感染了我，可能还在蔓延。」

管理这些员工的是Apex公司，而不是苹果。苹果公司表示，要求承包商让员工「享有尊严并受到尊重」。在彭博新闻社询问之后，苹果公司称，对哈默伍德办公区进行了突击检查，发现其工作环境与苹果的其他办公地点保持一致。苹果发言人在声明中说：「就像我们对待其他供应商一样，我们将与Apex合作审核他们的管理系统，包括招聘和解僱协议，以确保雇佣条款和条件的透明，并且事先与员工进行了明确沟通。」

Apex首席服务官、总法律顾问巴迪·奥莫亨德罗（Buddy Omohundro）在电子邮件中表示，他的公司努力确保创造最好的工作体验。他写道：「Apex为员工提供了多个渠道，他们可以直接或者匿名錶达自己的关切，以便解决这些问题。」

与苹果合作的人力资源公司组成了庞大的全球网路，Apex只是其中的一个小环节，该公司甚至不是向哈默伍德大道办公区派遣员工的唯一一家企业。根据为苹果地图项目工作的知情人透露，仅从该项目来看，员工就分佈在硅谷的几个地点，以及得克萨斯州奥斯汀、伦敦、捷克共和国和印度。这个项目涉及数千名合同员工。在哈默伍德办公区，员工人数有时会超过250人，不过具体数字时有波动，苹果公司拒绝透露目前的员工人数。

哈默伍德这样的办公场所打破了硅谷作为工业乌托邦的神话：有才能的人在这里拚命工作，可以换来丰厚的薪水和股票期权。人们对旧金山湾区的普遍看法是，当地唯一严重的科技劳动力问题，就是这个行业的天价薪酬造成这里的生活成本居高不下。但是，也有许多贫穷的居民在科技行业工作。几十年来，合同工和其他临时工在科技园区里从事餐饮服务、开公交车、打扫厕所的工作。他们还生产电路板，编写和测试软体，所有这些辛苦只换来了计时工资，几乎没有工作保障。

作为全职员工的补充，不同形式的临时工在美国经济的各个领域都有增长。许多行业的公司现在利用人力资源公司来从事此前全职员工完成的工作。对于两类员工待遇的天差地别，科技行业也提供了最生动的例子。虽然企业不被要求披露临时员工的人数，但有充分的证据表明，科技公司僱用了大量的合同工和临时工。2018年，彭博新闻社报导称，Alphabet旗下谷歌的直属员工不到其员工总数的一半。

这些员工的待遇问题，加上性骚扰事件和军方合同，成为过去两年来兴起的科技员工维权热潮的主要目标。2018年11月谷歌员工发动罢工的时候，许多临时工事先没有获悉这个消息，原因是他们不能进入内部电子邮件列表。一个月后，谷歌员工向公司管理层发出公开信，要求改善临时工、供应商和合同工的工作条件。

据Apex的现任和前任员工称，Apex员工从事的苹果地图开发工作，让他们觉得合同工作前景黯澹。有些人接受这类工作，原本是指望在苹果找到全职工作，他们说Apex夸大了这种可能性，结果却发现机会淼茫。据熟悉苹果运营的知情人透露，随着最近几个月苹果面临不利因素的影响，由合同员工转为全职员工的几率进一步下降。

其他Apex员工接受这份工作，只是为了在他们的履历中提及苹果公司。即便是这种优势也虚无缥缈。Apex经理最初规定员工可以在领英（LinkedIn）个人简历中使用的具体措辞，称他们通过Apex Systems受雇于苹果公司。不过两名前僱员说，2018年夏天，Apex说他们必须删掉「苹果」这个词，只能说他们「通过Apex Systems受雇于一家大型科技公司。」

这些限制只不过是提示合同工地位低下的众多举措之一，就连他们工作证上的苹果标识也低人一等。在直属员工的工作证上，苹果标识有多种颜色；而在合同工的工作证上，标识却是被称为「忧伤灰」的颜色。对于企业来说，向合同工发放不同标识的证件是很常见的事情，整个科技行业中对此感到不满的员工把这种做法视为推行种姓制度的证据。安伯·卢茨科（Amber Lutsko）通过Apex在2017年和2018年为苹果工作，她描述了上班第一天为员工加油打气的讲话，这番讲话既让她深感荣幸，也让她觉得受到排挤。「你现在来到苹果工作！你成功了！」她记得有人对她说，「可你不允许使用健身房。」

硅谷的公司创造了巨额财富，僱用的员工人数却远远少于此前的传统企业巨头。部分原因是你可以无限地複製软体，而你不能用这种方式来生产Model T汽车。但科技行业也是最早把核心功能外包给合同员工的领域。2018年出版的图书《临时工》（Temp）的作者路易斯·海曼（Louis Hyman）表示，科技行业很快接受了合同工，因为科技的迅速发展需要不断调整劳动力的组成结构。所有这些变化都有助于培养硅谷关注灵活性和速度的意识，首先是在硬体方面，然后是在软体和业务运营方面。海曼引用1993年苹果内部杂志的话说，从直属员工到合同员工和外包公司的转变既是「可预见的演变」，也是「未来前景」。

在双重标准的员工体系中，冲突也在所难免。早在20世纪90年代，微软公司的合同工就在法庭上对他们的工作状况提出质疑，试图成立工会。2014年，一群为微软测试漏洞的员工赢得了与他们的僱主、人力资源公司莱博智科技（Lionbridge Technologies Inc。）谈判的权利。在此后几年的时间里，莱博智取消了他们所有的工作。

根据向人力资源公司提供市场信息的OnContracting网站的数据显示，苹果公司拥有大约13万名全职员工，也有来自30多家人力资源公司的员工。这些承包商从事iTunes和伺服器基础设施的工作，提供客户支持服务，为苹果新闻（Apple News）筛选文章。作为总部位于洛杉矶郊区的人力资源公司ASGN最大的部门，Apex为苹果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地图测绘人员，他们的工作包括检查苹果的软体，以确保绘製道路的方位正确，或者对现有地图中存在错误的报告做出回应。

他们大多20出头，刚走出学校。时薪一般25美元左右，有人觉得很丰厚，有人觉得很微薄。美国劳工统计局（Bureau of Labor Statistics）的数据显示，2017年全美地图测绘人员的时薪中位数为20.84美元，加州同等工作的时薪中位数为30.61美元。

Apex的员工可以办理医保，但保费太高，有些员工选择了放弃。因为员工普遍都很年轻，他们常常还留在父母的医疗保险里，暂未独立出来。

「Apex的带薪病假时限一向符合相关的法律规定，」奥莫亨德罗表示，他还说该公司会根据具体情况进行特殊处理。

Apex的许多员工都是从领英（LinkedIn）听闻这家公司的。该公司在领英上搜寻能熟练掌握地图绘製技术（如地理信息系统或地理学）的人员，然后不断给他们发送招聘消息。卢茨科曾参与考古工作，2017年，她正处于职业空窗期，用她的话说，她基本是被招安了。「他们很锲而不捨，你很容易就会接受那份工作，」她说。

面试开始时，Apex方面不会谈到他们代表的是哪家公司。最后的真相大白则会打消面试者的顾虑。「他们说是苹果——他们一开始讳莫如深——我大吃一惊，『天哪！』」一名2017年入职的前Apex员工如是说。「『我简历上会出现苹果？太棒了！』」

这种神秘感似乎让这份工作变得更加迷人。许多Apex员工都将保密作为了默认要求，因为哈默伍德与自动驾驶汽车有一定关联。但事实上他们的工作则单调而繁重。儘管如此，对于公司里苹果直属僱员的那个神秘团队，他们也会窃窃私语。他们一直不确定那些人在做什麽，他们说Apex的经理们不许他们与苹果员工沟通，除非跟他们手头的工作有直接关联。一名前Apex工作人员称，合同工不得使用办公楼中苹果直属员工一侧的厕所。

关于厕所的投诉有很多。据离职员工讲，男厕外经常有人排队，特别是午餐时间。（由于员工多为男性，女厕的空间倒是比较充裕。）办公空间的白板上经常出现对设施不足的匿名抱怨。2017年，哈默伍德的员工曾两次向加州职业安全和卫生署（Cal/OSHA）投诉苹果。苹果方面对Cal/OSHA称他们进行了调查，一切都合乎法律规定。在彭博新闻社获取到的公共记录中，记者未发现关于Apex员工被劝阻使用特定厕所的记录。Cal/OSHA方面也未追究这个问题。

据现任和前任的合同工们讲，工作环境的不舒适还体现在其他方面。对于未经许可的饮水机旁的社交活动，Apex的经理人员有时会直接打断。几位员工表示，如果他们的电脑长时间保持静默，经理会收到通知。「这种监控程度相当可怕，而且毫无人道，」一名Apex的前地图测绘员表示。

如果Apex看上去不信任它的员工，这种感觉其实是相互的。员工们称Apex的招聘流程在好几个方面存在误导。比如，很多员工表示，Apex事先并没有讲清楚一年的工作安排——他们首先要接受为期数周的培训，然后要参加一场测试。而测试不合格的人员会被立即辞退。该公司在全美各地招募员工，有些员工千里迢迢来到加州，刚在这个全美最昂贵的住房市场签下租约，却在短短几周后丧失了唯一的收入来源。

记者没有了解到可靠的数字，无法说清此类辞退的比例有多大；奥莫亨德罗说「绝大多数」员工都完成了任务。但即便市对于通过了测试的人，这个过程也令人不快。卢茨科说，看着身边的同事突然丢了工作，她对这家新僱主感到很不爽。「我受不了任何专横霸道的做法，」她说。「那些心怀梦想的孩子们刚从大学毕业，直接从艾奥瓦州乘大巴来到硅谷，本以为自己能在这里站稳脚跟，来了后却发现梦想被人调了包。等着他们的只有一句：『哦，你没通过培训，请立即交还你的工牌。』」

卢茨科在合同到期前辞去了工作。如今，Apex的招聘人员仍会在领英上给她发消息。这种情况很常见。两名被Apex解僱的员工也说他们还会定期收到这家公司的邀约。「你们因为我所谓的表现辞掉了我，现在还每隔3个月给我发那些邮件，」其中一个人说道。「坦白说，这是在羞辱人。」

如同任何生活在共享环境中的人一样，哈默伍德的工作者们也建立起了情感纽带。几名离职的合同工表示，与同龄人共事很有意思，而离奇的职场氛围更拉近了他们彼此之间的距离。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很年轻，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没有足够的钱独立生活，因此，他们会一起在附近租一套公寓或独立住宅。

在苹果的工作结束后，许多人会在其他科技公司找一份类似的合同工作，到头来，他们的家裡会溷住着一些Facebook、谷歌或优步（Uber）的合同工。有好几个人对记者说，地理信息系统合同工似乎成了这些大科技公司的共享资源。离开苹果的人会加入另一家公司的地理信息系统团队，他们会在新东家裡发现很多Apex的老前辈。

离开苹果的人往往都说生活有所改善。Facebook的管理层在园区里挂起了标语，上面写着「合同工也是人」，而临时工也会参与公司园区的工艺美术活动。尼克·威尔逊（Nick Wilson）说谷歌的工资高于竞争对手，而且所有人都可以使用公司的健身房，威尔逊曾通过Apex为苹果工作，随后为Facebook工作过一段时间，现在是谷歌的一名地图测绘合同工。

威尔逊说，在不同公司跳来跳去没有给人进步的感觉。「我在苹果学到的所有技能都无法在下一份工作中发挥用途，」他还说经理们对于员工一切上进的尝试都无动于衷。「很多人会积极做事，提升效率。但他们没有得到任何奖赏，」他说。「有些人放弃了希望。他们迟到早退，整天无所事事。而在经理眼中，他们和其他员工没什麽区别。」（由于签署了保密协议，卢茨科和威尔逊均拒绝透露他们的工作性质以及工作所在的建筑。）

据Apex的两名在职员工介绍，2018年底，由于福利政策的变化，加上Apex突然解僱了20馀人，哈默伍德的气氛变得非常低落。有人形容办公场所十分压抑，员工们噤若寒蝉、焦虑不安。「我不敢与别人过多攀谈，因为他们可能会认为我工作不够努力，」他说。「Apex以敏感和保密的方式处理所有离职事项，」奥莫亨德罗表示。「该公司不会分享员工离职的详细信息，不论有无正当理由。」

参与了科技行业新兴的劳工运动的维权活动家表示，合同工是时候组织起来了，但他们也承认，组织白领劳工不是件容易的事。「这是个新概念，」劳工组织平台Coworker.org的一名组织者亚纳·卡卢（Yana Calou）表示。相较于保安人员或食堂人员，信息工作者们一直都不太愿意发声，因为他们希望拿到全职工作。「我想他们都有自己的小算盘，『我会成为那个过五关的特例。』」

这种想法会渐渐消逝。「如果已经知道自己的工作何时到期，你要怎麽规划你的未来呢？」一名32岁的前Apex员工表示，他和另外8人合租一套房子，他自己住在保姆房裡，他说多年的不确定性已经将他折磨得疲惫不堪。他是加州本地人，10多年前搬来旧金山，他在这里拿到了硕士学位，并受到了硅谷乐观精神的感染。但这种精神在苹果所谓的暗室里瓦解了。「当你说你在苹果工作，这听起来挺美好的，但如果你拿不到相同的薪水，享受不到相同的待遇，这种美好很快就黯然失色了，」他说。「我不明白这些公司为什麽不把他们正式招进来，让他们成为公司的一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