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乡下人的自白:如果不是高考,我们就得和许多同龄人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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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仍然是改变我们命运的关键,否则我们只能扛起背包,去南方、温州、福建打工,成为融不进城市、回不去乡村的农民工。

这是秦朔朋友圈的第2735篇原创首发文章

十八年前的这个时候,我跟兄弟张伟、胡亮、阎王、黄铤,骑着从家里偷偷弄出来的摩托车,骑行在乡下的艳阳下。

乡下艳阳高照,风吹稻浪,知了声嘶力竭。柏油马路有点黏嗒嗒,车轮碾上去不干脆,仿佛雨后的泥地。我们追逐着头顶的浓云,一封油门,冲进它的荫蔽,欢呼雀跃。要是口袋里有足够的油钱,我们真就打算骑到省城,骑到北京,骑到上海,去看一看那些大城市——那些我们将要各自奔赴的大城市。

不久出高考成绩、报考、收通知书,胡亮去了北京林大,黄铤去了北京二外,阎王去了华北电力,张伟没考好,我没报好,留下来复读。

“高四”开学,我们重新聚首,安慰自己,复读就复读,十八年后还是一条好汉!只是十八年过去了,我们各自苟且,都没有成为好汉。

尽管这样,高考仍然是改变我们命运的关键,如果不是高考,我们就得和许多同龄人那样,扛起背包,去南方、温州、福建打工,成为融不进城市、回不去乡村的农民工。

| 出乡之路,关山几重

所有的乡下人,都想着或想过离开农村,去城市生活。而离乡进城的路无非两条——读书或者外出务工/经商。

读书自然是最优选择。

2019年,我国高考预计录取人数820万,录取率为79.53%,这就意味着,就算是农村孩子,只要咬牙坚持,也能上大学。关键在于,得小心不被杂牌、野鸡大学给上了。

尽管国家在不断努力,如农村专项高招政策,但数据显示,我国高考城乡录取比例、尤其是上名校的比例,差距悬殊(笔者非高考研究专家,谨简单罗列几个公开数据):

2018年30名省市高考状元,91%来自城市,9%来自农村家庭,其中大部分高考状元的父母都是公务员或者事业单位人员,65%的高考状元父母都是大学本科学历!

2017年城乡适龄人口中,就读211重点高校的城市学生为7%,农村学生仅有0.6%;

1978年到1998年的20年里,北大校园内来自农村的学生接近三成。进入21世纪之后,农村生源比例下滑得很厉害,2000年至2011年,北大农村生源比例仅为10%左右,2015年录取农村学生比例达19.14%,但离理想水平还有距离……

其实,无需数据,参加过高考的人凭经验就能得出结论——农村出一个名校毕业生,真的很难。

每一次进城,都是一次文化的碰撞。

笔者生在农家,小时候看着更大的孩子去镇上的初中住校,十分羡慕。他们每周两次,走上十几里山路,回家洗个澡,再用玻璃罐装上够吃三天的霉干菜、萝卜干、腌菜,由于没有新鲜蔬菜和新鲜肉食,大多长得干瘦蜡黄;校舍简陋,上下两层大通铺,大夏天没办法洗澡,也没有纱窗、电扇,面对蚊子不断的袭扰,只有躲进炎热的被窝……然后轮到我们,三年下来,不堪其苦——跟城里朋友讲起来,大家都觉得是解放前地主家放牛娃的童年往事。

那其实是90年代中期。中考结束,全年级两百五六十个学生,只有10个人考上重点高中,再有一小部分上了中专、卫校、师范学校,其余大多数考完就收拾东西外出打工。

上到城里,第一年又是一阵抓瞎,城乡生活背景的差异,让我们从农村去的同学深感羞愧,有城里同学揪着我们的口音,哈哈大笑,再开朗的同学也变得内向起来。老师同样不怎么理会父母不在身旁、又毫不起眼的农村学生。我们在新奇又努力地接受“城市”的多彩,但由于缺乏老师、父母的监督、管教,有的同学没经受住游戏厅、网吧、录像厅的诱惑,一再逃学直至辍学;或者因为穷,渐渐跟“小混混”混在一起,走上抢劫、偷盗、打架混社会之路。

继续坚持的人,到了高二才缓过神来,逐步追赶。高二期末,我追到年级第51名,高三进重点班基本没有问题。高三开学,站在教学楼外墙边看分班名录,我在重点班找了一遍又一遍,始终没有看到自己的名字,直到同学提醒,我才发现自己被分到差班——后来我才知道,重点班虽然录取九十多人,教室都塞满了,但按成绩只取到第50,后面四十多人都是县里政府单位、事业单位的子女。

社会给一个无力的乡下少年好好上了一课,我懵圈了好几个月。

后来一个晚上,跟远在深圳打工的母亲通了个电话,才暗下决心奋起追赶,重新回到年级前列。

高考报志愿,由于父母不在身旁,老师光围着有家长陪同或者有地位的城里同学,没有任何专业指导,我按着“新概念”、《萌芽》的感觉,蒙着头填了一所上海的名校,结果差了几分。第二年我不甘平庸,再次倔强地填了那所学校,再次以几分之差落败。

倔强的乡下少年又上了一课,选择了顺从,随第二志愿上了省城的财经大学。

我第一次出远门,独自去150公里外的省城。路过赣江,遥望江畔的高楼大厦,心里踏实了一点——以后写作文,在写道“我独自一人走在都市的大街”时,就不会不好意思地把“都市”偷偷擦掉改为“城市”了。

在压抑了许多年后,我们终于体会到“自由”的快乐,打游戏、翘课、骑车骑遍全城,去高中同学的学校瞎混日子。省城、来自大城市的同学则比我们活得清晰,他们参加社团、竞选班干部、去亲友介绍的公司早早实习……大学刚毕业,那些同学早早各奔前程,我们许多外地同学却突然迷茫起来。像《士兵突击》中退役的班长史今,当汽车路过天安门时失声痛哭,一个同学也在送走所有同学后,把自己关在寝室淋浴间放声痛哭。后来有人留在省城,有人回乡考公务员,也有人去更大的城市工作。我则阴差阳错地来到当年向往的魔都工作。

到了公司,跟上海同事聊起来,他们中许多人毕业于上海大学,我由衷赞扬,不错啊,名校啊。换来纷纷的白眼,这才知道,在上海,“上大”只是他们“自己家”的大学,只有考不上名校又不愿去外地的同学,才无奈选上大。而在我们省,没有考名牌大学底气的人,是不敢报上大的。

后来,在北上广深工作的许多同学陆陆续续回到各自的省份、城市、县城安身立命,兜兜转转,都是故事。

请原谅我用这么长的篇幅进行描述,我们每个始于农村的“读书人”,共同的使命就是出乡村、进城市,而这条出乡村之路并不平顺,仿佛通关游戏,有人不堪暴击,有人禁不住诱惑,有人心里不平衡,没坚持住,就走上了另外的人生道路。

而当我们历尽艰辛、带着命运的光环来到大城市,满怀激动,以致于还带着点乡音,想郑重介绍一下自己,“你好,我是XXX”……这座城市就已收起它广告画上美丽、多情的面孔,露出她不耐烦的神情,“来,下一位”。

对于即将投奔大城市的农村考生们,我要说一声:亲爱的同学们,你们辛苦了。

但是路还漫长,珍视自己,勿忘初心,继续奋斗!

| 学海无涯

外出务工是离乡入城的第二条路。

在今天,城市尤其是大城市的辍学率已经很低。再读不进书的孩子,有父母做主,有家庭的支持,哪怕进一所再差的学校,也会保证完成中、高等教育。

农村的孩子就不一样了。由斯坦福大学、中国科学院和陕西师范大学合作的2017年“农村教育行动计划”调研显示,中国农村学生初中毕业后辍学率为53.3%,有7.4%的普通高中生在毕业之前辍学,中专学生的辍学率也高达29%!即便是富庶的江浙沿海区域,据笔者观察,仍然有许多95后、00后初中辍学,他们或帮家里照料生意,或就近小工厂、小单位上班,或在家中啃老、打游戏、玩直播。

读书太苦、社会诱惑太大、靠读书出人头地的榜样越来越少、反正考不上大学读下去也没意思……每一个因素都足以让农村孩子调头另谋出路。

主要的出路还是务工,或者接受简单的职业技术培训再务工,毕竟“家中有矿”的总是极少数。而“蓝翔、新东方强过本科”,在民间有着众多的拥趸。

因此中国当前有农民工2.86亿,其中80后、90后占比七成,我们的表姐堂弟、儿时玩伴、左邻右里……就是其中的一个个组成。

只是时代已不像八九十年代,那时社会平等,生机勃勃,到处充满机遇。彼时的60、70后农民工,思想活络的,勤劳肯干的,抓住个机会就能赚到钱,就能在城里买房安家乐业。2000年以后,随着“投机回报率”逐步下降,经济房地产化,及限购政策的反反复复,80后、90后农民工们的进城之路日益艰难。

今天,当我们还在为城市的忙碌抱怨,我远在温州、福建沿海小工厂打工的许多穷亲戚们,每天早上7:30-8:00上班,中午休息一个小时,下午17:30-18:00下班,休息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继续上班,21:00-22:00下班。每天工作12个小时,每月休息一天,工资一般5000-6000元。

他们的车间,永远散发着刺鼻的浆糊味、机油味,耳朵里充斥着机器的轰鸣,即使大冬天也热得汗流浃背。回到宿舍/出租屋,总是挤满了人,转个身不是碰响这个就是打翻那个。

年纪大一些吃不消,或者家里有老人小孩需要照顾的,便回乡在附近的工厂上班,早上8:00上班,中午休息半小时到一小时,下午17:30-18:00下班(效益好一点的,晚上再加加班)。回家烧火做饭,吃完饭看不了一集电视剧,就得睡觉,准备第二天早起。每月休息两天,工资2000多……

有人说用城镇化解决农民工问题,让他们离乡进城就行。先不说就业和生活保障,就看房价,不说一二线大城市,中部省份普通县城的房价也已五六千起。他们没有社保、公积金,没有保障,没有足够的知识背景,没有资本,没有社会关系,拿什么进城。

| 儿时玩伴,外地打工生了重病,回乡养病

当然还有经商。

前些天遇到一位60后滴滴司机,闲聊几句。他老家在安徽农村,90年代末跟老乡来到上海做铝合金窗生意,赚了点钱,本想回老家盖房子,儿子到了上学的年级,就在静安区买了套老房子,还送户口。后来看着房价涨起来,接二连三买了几套,资产早已轻松过亿。

“那生意呢?”

“不做了,不赚钱,公司送给亲戚了。”

“怎么还开起滴滴车?”

“儿子在国外念书,给他赚点房租钱。高兴嘛就跑跑。”

我说,“我所见上亿身家的人里,就数你最潇洒”……

只是时代浪潮太汹涌,随着城市知识化、资本化的推进,做个小本买卖,凭自己的能力就能在城市安身立命的农民们,已经越来越少。在县城尚有可能,在大城市,像以往一样开个店,开个饭馆,摆个摊就能赚钱买房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

还有一个经济现象,现今成功的农民企业家越来越少。

吴晓波在《中国企业家谱系》中将1978-1983定义为“农村能人草创时期”,那是唯一属于农民企业家的时代

:“所谓改革,是从农村发动,以‘包田到户’、承包制为突破口,解放农民的劳动生产积极性;所谓开放,则是试图以特区和沿海城市搞活的方式,引进国际资本,实现制造业的进口替代。”

因而,企业家的萌芽,便是在这两大领域中率先出现,并以“农村能人”的广泛涌现为最重要的特征。在广袤的农村地区,企业家的诞生分为三类族群,一是政经合一的村级带头人,二是社队作坊或小工厂的厂长,三是县村个体劳动者。

例如,禹作敏——天津,静海大邱庄;吴仁宝——江苏,江阴华西村;王宏斌——河南,临颍南街村;徐文荣——浙江,东阳横店村。”

进入21世纪,随着经济转型,制造业困局,许多曾经风光无限的乡镇企业问题重重,风光不再。也有转型成功的大企业家,仍是少数,例如郭广昌的复星,王传福的比亚迪,刘强东的京东,以及“下周归来”的贾跃亭,你如果称他们为农民企业家,说不定会收到律师函。

为何农民企业家如此艰难?不是我们的农民企业家不拼命,也不只是简单的时代变化,而是乡村文明与现代商业文明有着本质上的冲突——

乡村文明,围绕土地,要诀在于“不动”

:守好田地、宗产、延续香火,在外做了大官、赚了大钱,衣锦还乡,混得不好的,也得落叶归根;因“不动”而实在、短浅,重眼前利益,谨慎扩张,做着做着就做成家族企业;勤勉节俭,宁愿苦捱,也不要负债,毕竟土地出产有限,负债意味着无法支付较高的利息,意味着破产风险……时至今日,“养了一群败家子”,仍然是农民最大的悲哀;

而后代进城买房“背一辈子的债”,也是令老一辈夜不能寐的事情。

而现代城市文明的核心即为商业。

商业的本质是流通,只有使商品流动起来,才能实现资源的合理配置,才能实现收益;而经商靠什么,靠投资,靠眼光,看准了,赌上身家,敢于贷款和负债——敢贷款,想办法使商业经济的回报覆盖资金的成本,这就是原始的企业家精神。而农耕精神和企业家精神,本质是相悖的。

|身体进了城,心里想的还是一亩三分地

综上,一个农村人离乡进城,无论读书还是打工、经商,都不容易。

教育比拼的,其实不是天资和努力,是家庭,家庭的所在地,家庭的基因,家庭的条件,家庭的背景,家庭教育是否持续……才是基础,只有少部分农村孩子能脱离这些基础,靠自己上名校、立足大城市;

农民工靠务工买房安家,已经越来越难,城市工薪阶层还能集齐“六个钱袋”,农民工面对的,则是没有自主养老能力的“六个麻袋”;

农民从商也越来越困难,在讲究信息化、资本化的时代,农民一无差异化知识,二无资本,三无融资抵押物、担保者,靠家庭作业、亲友借钱、埋头苦干、点滴积累,恐怕无法再创“商业奇迹”……

所以出乡村,从根本上依靠的,不只是自己的努力,而是家庭的综合实力。只是出生在乡村的大多数人,家庭综合实力又能好到哪去?

可是留给大家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人民日报》亦曾刊文指出:中国已经发生了贫困的代际传递,产生“贫二代”群体,也就是中国的贫富差距已具有一定的稳定性,并形成了阶层和代际转移,一些贫者正从暂时贫困走向长期、跨代的贫困。

上一代已经无能为力,这一代还在努力挣扎,乡村的下一代呢?

对还在路上的人们来说,我们出于乡村,带着乡村善良、重情、简朴、谨慎、内敛、努力……的品格,面对各种文化冲突,磕磕绊绊,势必怀疑,甚至遗弃这些“包袱”。

无需如此,古来凡有大成就者,罕有偏居一隅、抱残守缺者。经历多元文化的冲突,只会令人更宽广,更深厚,更高远。通关越多,内心积淀、外部资源积累越丰富,成功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因此出了乡村,面对城市,我们无需自卑,而应自信。

而当我们融入城市,欲谋事业,又须常常自省,摒弃农耕精神的保守、顽固,拥抱城市文明之精神:契约、规则、兼容、开放、不戴有色眼镜、勇于尝试、果敢创新……

如是,方不负那生养我们的故土,不负这繁盛多彩的城市,亦不负这波澜壮阔的时代!

参考资料:吴晓波《中国企业家谱系(1978—2018)》

供图:一渡—周林

作者:刘子,民间观察派,独立思考者,上海朴人资产合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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