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灭》(三十一)

(十三) 解放那年的夏天,瞿雅嫣的父亲派人从香港来沪接次子和幼女出去。雅嫣的二哥收束行装即去香港,雅嫣则拒绝了父亲的要求。她对来人说“,告诉爹地,我参加共产党好多年了。现在解放了,我要留在国内建设国家。而且,我要跟剥削阶级划清界限。今后,我跟那个家庭没有关系了。叫爹地和哥哥不要再写信给我。” 但是,社会主义新国家似乎并不需要瞿雅嫣这个人去参加建设。 她报名参加“南下工作团”,没有获准。她去中共上海市党委联系,人家要她出示证件或介绍信。这不禁使她迷蒙了。 她到处寻找当年隐蔽在她家里的“黑人牙膏”,但此人自从设计捕捉俞佐伯未遂以后即告失踪。俞家的司机解谢银升是组织上指定的联络人,但解放上海的战争一打响,他也断了线索。俞懿君是共事过 的同志,但懿君去东北后,初期还有音讯,旋即失了踪迹。雅嫣感到空前的怅惘。她成了一个没有人承认、证明其革命经历的失业者。 她经老同学介绍,去一个小学教书。但工资收入还不够付佣人和厨子的工钱。司机是早走了,汽车卖了一辆,留下一辆自己驾驶。但在这样的新社会里一个小学教师开了汽车去教书,自己也觉得不合适 ,就让它闲置在车库里。厨子和佣人统统遣散,自己买菜做饭,一个人进,一个人出,雅嫣苦闷之极。 她给上海市党委写信,全部石沉大海。 她去华东军政委员会上访,被拒之门外。 最后,他给上海市政府写信,表示要把自己住的巨宅捐献给市政府;这次挂钩奏效了,市府不久即派人来上门了解情况和观看房子。 雅嫣滔滔不绝地把自己的情况全部告诉了市政府的两位说东北方言的干部。他们很惊讶,倾听雅嫣陈说自己的经历犹如听天方夜谭,或者听弥天大谎。他们根本不相信眼前这个漂亮洋气的资产阶级大小姐会是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他们认为共产党的地下党员全是放牛娃出身、头上有地主皮鞭打出的伤疤;或者,就是皮肤黝黑的、被地主强奸过的女奴。这个大小姐讲的国语就像电影明星,穿的衣裤就像香港来的女特务,住的房子就像蒋介石的总统府。这小姐莫非是害了革命幻想歇斯底里症?不管怎样,房子是她老子的,老子在国外,一定是外逃的反革命;如今歇斯底里女儿要捐出来,我们政府是来者不拒,多多益善。她要咱们捎带的话嘛,记录下来转公安局就是喽;当真冒充地下党员的话,是犯罪的;就让这细皮嫩肉、唇红齿白、十指尖尖、头毛蜷蜷的大小姐尝尝坐牢的滋味也是很痛快很过瘾的事。 房子的移交还没办好,公安局的调查人员就到来了。 为首的是一个老于世故、经验丰富的中年公安,他带着一个女助手。他们非常仔细地倾听了雅嫣述说的故事,提了数不清的问题,并一字不漏地笔录下来,让雅嫣过目后签名盖章。两星期后,雅嫣被拘留了。不过,她的待遇是特殊的。她一个人住一个房间,生活用品很充足,饭食供应也不坏,问话的人态度也是十分客气的。 盘问集中在俞佐伯这一件事上。读者已经知道,当时,上海地下组织的一些负责人非常怀疑这个计划失败的关键在瞿雅嫣或俞懿君身上。他们认为俞佐伯是从小妹懿君那里得到密报才决定提前行动的,而雅嫣则是向懿君通风报信的人。雅嫣自始至终一直不知道组织上对自己的怀疑。她毫无保留毫无禁忌地说了自己所知的全部经过,包括懿君的被捕,佐伯在香港接到潘先生的亲笔信,才回上海保释懿君,刚把懿君从警备司令部接出,到家一会儿就失去踪影,直到晚饭时刻才露面等等。从时间上看,佐伯离家去办他的公事的时候,懿君刚从雅嫣家里回去,雅嫣尚未知悉关于任务的事,因此,她们两人泄密的结论显然是不符事实的。 由于雅嫣的证词牵涉到了潘先生,这个案子被上报到了当时担任上海市长的潘先生本人那里。潘经过研究,并参考了其它方面的情报,得出结论,瞿、俞二人是没有责任的。她们是好同志。他并了解了 瞿的近况,他恼火了。“我们的革命同志在解放前出生入死,在胜利 后却不仅失业还被拘押审讯。这像话吗?” 瞿雅嫣被非常客气地送到家里。捐房的事不见再提。 过了一个星期,晚饭过后,一辆黑色汽车开到瞿家门口,车上下来两个穿深蓝色布制服的干部模样的人,他们奉潘市长的命令来接雅嫣去“见见面”。雅嫣让他们在客厅里等了半小时,她梳妆打扮一番 ,穿上适时合体的衣服,才下楼招呼来人。 车子开到上海市“文化俱乐部”----即原先的“法国总会”,潘市长在二楼一间极为雅致的小会客厅里架起了二郎腿吸着烟。 有人把雅嫣带到门口。 雅嫣胁下夹着一个白色的方形小皮包,朝室内张望。 “喔,是瞿同志吗?”市长见她,放下手中的烟,站立起来,迎向门口,伸出了手。这是长期活动于上层社会交际场合的潘先生的一种对待女性的习惯礼貌。 雅嫣把包挂在肩上,双手紧紧握住市长的手,“瞿雅嫣,”她笑意盈然地说,“向潘市长报到。” 潘市长久久没有放开雅嫣的手。他用他那双特别深沉特别机警的眼睛透过眼镜镜片迅速地打量观察着雅嫣。接着,他一摆手,“请坐。”他随即又解释说,“请你来这里,比较随便点。在衙门里见面太 官腔了。” “很荣幸得到市长亲自接见。”雅嫣说,“不过,寻找组织的确有很久了。没想到革命胜利了,组织关系却断了。” “我们的工作做得不好,”潘市长说,“委屈你了。不过,说实在话,类似情况,不止你一个。骤然面临这么大的变动,到上海接手工作的又是四面八方各系统各部门的同志,某些人事组织关系的恢复, 还有待于大家的努力。这一点,务必请你谅解。” “那当然!”雅嫣说,“我谈的是私下的心情,而不是抱怨。”雅嫣在跟潘一几之隔的一个单人沙发上坐下。中间的这个小茶几上放着鲜花、水果和烟具。正说话间,服务员端来银盘装着的全套咖啡器具 放在沙发前面的一个长茶几上。“喝咖啡,”潘市长执起咖啡壶作出要给雅嫣斟咖啡的姿势。雅嫣急忙站起,“我来,”她拿过咖啡壶先斟满一杯,双手送到市长面前。接着,再给自己倒了一杯。“要不要 糖和鲜奶?” “不,不,我喝苦咖啡,不加糖和奶,”潘市长说,“你要的话,自己加。你随意好了。” 雅嫣觉得眼前这位久仰大名的地下斗争高级领导非常平易近人非常和蔼亲切又非常斯文儒雅,直如自己所属那个阶层中的一员而一点也不像北方过来的军政干部那样的粗鲁和不信任人。他态度诚恳说话直率,并不装腔作势,也不盛气凌人。他能亲自过问自己的事并迅速解决,还在这里接见自己,说明他做事细致高效,非常关心下面同志的处境和命运。 雅嫣小口啜着咖啡,目不转睛地看着市长。 “你的全部情况,都已调查清楚。”潘市长说,“你冒着极大的危险对革命做了贡献。以你的家庭背景,这尤为可贵----” 在市长略作停顿的时候,雅嫣马上说,“感谢首长的肯定。” “捐房的事,暂时搁一搁吧。首先,要确定,你家的房子不是敌产。你父亲不是敌人。他是华侨,现在住在国外,但我相信,多数华人,更习惯故国家园的生活。将来,他可能会选择叶落归根的晚年生活。而且,我们的社会主义建设有成就的话,他很可能不久就会回来。你何怎么可以弄得他有家难归?我们不会没收成瘾,把这土地上所有的财物都充作公有。共产党要消灭的私有制,指的是生产资料,而不是生活资料。房主如果靠出租房屋收租金来生活的,我个人认为这种房子也可算作生产资料,不过现在还没有形成政策。你家的屋子大是大了一点,你现在看来一个人不需要这么大的房子,但这房子,曾经做过我们地下党的掩蔽所,它不也是革命功臣吗?所以,房子的事 ,不要谈了。” 雅嫣对市长的论说简直五体投地,她说,“市长的指示开了我的心窍。使我感到党的政策是极有远见的。我突然觉得自己做错了一件事。” “什么事?” “我对父亲说,我跟他一刀两断了。我要他和两个哥哥以后不要写信给我。” 市长摇摇头。“不好。这样做不好。我们一刀两断的应该是剥削阶级的思绪意识以及生活习性,而不是亲属的骨肉关系。海外华侨,是我们统战工作的对象,不是我们的外敌。你自己认识这是错误,你就会去补救。” “我会的。” “你的工作,我已叫他们马上替你安排。会有人来找你的。组织关系的恢复,人事手续的补办,很快就能妥当。你自己有什么意见或要求吗?” 雅嫣即刻回答,“没有,没有要求。一切听上级安排。” “很好,”市长说,“听说你在教书?” “临时的。我不愿意闲散在家。” “喜欢教育工作吗?” “不行,我管不了小孩。再教下去,恐怕校长要开除我了。” 市长笑笑,“你在震旦女子文理学院,念的什么系?” “市长知道----?” “一清二楚。” “法文。” “法国文学?” “是的。” “现在还能讲法语吗?” “要复习一段时间。太久不接触了。” “去过法国吗?” “读书时,暑假里跟父亲去旅游过,只有一个多月。” “有兴趣做外事工作吗?” “有的。不过,经验是没有的。” “我也没有做市长的经验呀。经验是在实践中积累的。试试看?” “太好了。还要请领导多多带领帮教。” “外事工作我自己管。” 雅嫣不禁雀跃了。“那太好了。怎样感谢市长?” “不用感谢。这是工作。公对公。” “也要谢。要不是市长亲自关心,我在牢里出不来了。” 市长笑了。“不至于吧。我们的牢狱,怎么能关自己同志呢?” 他又点上一支香烟,说,“俞佐伯的小妹,现在做什么?” “前阵子听说去了东北,后来失去联络了。” “四八年那事,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指什么?” “俞佐伯回上海。” “我只知道他回来保释妹子。还知道我们要扣押他。但失败了。” “扣押他干什么?” “不知道。根据纪律,我没问。” “我来告诉你。我们得到情报,老蒋派俞到上海接运最后一批中央银行库存黄金。但不知道他执行任务的日期。正好我们获报俞懿君同志被警备司令部抓去了,就给俞佐伯送了个信,因为他得讯一 定会去上海救妹子,而也会借这事做幌子去执行这个任务。我们设计要夺回这笔属于人民的财富。但是,我们的弱点是没能事先侦查出那个金库的确切地点。所以,跟踪失败,就全盘落空。” 雅嫣不禁咋舌。“这么大的任务?” “是呀。俞佐伯有两下子。” “他官这么大?” “官倒不大。但老蒋很信得过他。” “这事之后,隐蔽在我家地下室的同志就不见了。” “有人怀疑你和俞家小妹给俞佐伯通风报信了。” “是吗?”雅嫣吓得脸白如纸,“怎么可能呢?” “汇报上来,我就说了,不可能。因为当时知道这事的人没有几个。你们不可能事先知道详情,也不至于临事叛变。” “啊!还多亏了您呢!给当成叛徒,可就惨了。” “所以,今天我说这个,就是还你清白。” “感谢首长!” “我们不可随便冤枉好人,怀疑同志。这一点很重要。” “是呀。要不然,我的一生可不就糊里糊涂地毁了,自己还莫明其妙哩。” “这事,已经过去了。我们的工作,要是做得不周全不妥贴,一样会失败。共产党不是六丁六甲天兵天将,不然的话革命何以有这么大的牺牲?你也不必记恨那些同志----” “不会!不会!大家都是为革命嘛。谁对谁都没有私仇啊。” “那么,雅嫣同志,你还有什么个人要求吗?” “没有!没有!我说过了没有!”雅嫣坐着,俯身拿起放在脚边的小包,等着市长宣布结束会见。 市长带着笑意,看着雅嫣的眼睛说,“我倒有一个要求了。现在,楼下有一个舞会。你肯赏光陪我去跳一会儿吗?”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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