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机》(四十五)

志强跨步进去,打断了众人的谈话。方小芳叫道,“志强来得好!我们正是‘遍插茱荑少一人’哩!” “今天是什么佳节?乱套古诗!”刘纪冰嗔了小芳一句。“在座的谁个不是满肚子学问,轮到你来掉书袋?” “跟你这种人就是没讲头,”小芳说,“又不是开处方画图纸,要准确精确。中文系读到屁股里去了?兴、比、赋懂不懂?” “粗相。女孩子家屁股屁股的,嘴巴有没有遮拦?” “广阔天地里混过来的插哥插妹,不粗还像吗?” “好好好,你把屁股也写进你的诗里去吧。” “老毛敢把放屁写到浪淘沙念奴娇里去,我不敢?” “你们要吵到毛主席纪念堂去吵,”郝企之说,“志强,介绍一下,这位,”他指指瘦老头,“就是臭名远扬的革命老前辈、反动老作家黄叔伦同志。这是张志强,文革前的历史系。” 所有的人都笑了。 郝老头太尖刻了。志强有点尴尬。 他向老作家走去,却不防被横在地上的一个自行车轮胎绊了一下,身体失衡,一头栽前,差点摔了个狗吃屎。 黄叔伦站起来笑着说,“你行跪拜大礼,我便该多一条‘有帝皇思想’的罪名了。” 张志强跟他握了手。“没想到在这里见到黄先生。幸会。” 大家又笑了。 张志强莫名其妙地环顾众人。 “笑你酸溜溜文绉绉的样子!”小芳抢着解释。纪冰白她一眼。 “老郝讲的经历部份完全属实。加在前面的形容词我愧不敢当。” “你还不臭名远扬?”郝企之叫道。 “臭名有一点。远扬就夸大了。”黄叔伦说。 志强说,“从西藏高原到东海之滨,从长白山脉到南国之岛,远是够远了。还能怎样远法?” “真有这么厉害,我还能来这里吗?提篮桥( 作者注:上海监狱的所在地。上海人以此称呼监狱。)要留我落户了。” “怎么不坐下?”蒋际时问张志强。 “叫我坐哪里?” 唯一的长沙发和两三把摇摇晃晃的椅子确已满座。 “等一等。”蒋际时没精打采地站起,到后屋“匡朗匡朗”捣翻一阵,拿来一只小板凳,并不住地用袖管揩着上面的灰土。“还结实。请坐。” “人间怎能公平?”刘纪冰说,“我舅家里古董太师椅、红木骨牌凳、绒面靠背椅多得叠起来堆起来像准备搬家似的,你这里多几个人就没了座位。还是莫逆之交呢。明天我借辆黄鱼车替你拉几把来。” 郝企之对着外甥瞪大眼睛说,“你想发动第二次文化大革命啊?我又没有偷人家抢人家的,他又没有失业讨饭,谁让他守财奴似的啥也不买,吃饭也只吃半饱?。” 小芳笑得前仰后合,悄悄问纪冰,“你舅到底是真是假啊。” “我妈是大他八岁的亲姐,到满头白发了也还弄不懂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哩。” “那他怎么------”小芳指的是他舅过去常常周济他家。 “对他,这么办:”纪冰说。“缺钱了,走去说,拿五十元来。最好加上一句:快点!钱就到手了。要是开口借,没门。保证给他狠狠奚落一顿。缺东西了,走去一面搬一面说我拿去了啊,他会来帮你扛上肩。要是商借,就完了;他这伶牙俐嘴准把你挖苦得哭着回去。” 那边,志强小心翼翼地坐下在小板凳上,问际时:“你们谈什么话题,让我搅断了?” 黄叔伦说,“小刘的长篇小说。” “完成啦?”志强惊问。 纪冰转过脸来点点头。 “麦草怎么说?”黄叔伦问。 “我接着刚才的话头讲下去,”纪冰对志强说,“黄老师介绍我把原稿拿给麦草,>的新任主编,下放十八年的老右派老作家。他读了,很快,真读了。写信来叫我去一谈。字写得很端正。见了我 说,文笔极好,艺术技巧是上乘的。但是------” “但是?”众人异口同声说。 “但是。他说,老弟啊,我非常器重你的才华和功力。你是极有底子的------” “那还有什么好‘但是’的?”蒋际时问道。 “但是,那老麦说,但是,老弟啊。他叫了两遍老弟。真的,一点不假。你,他说,红旗下长大的吧。我不懂,为什么,你,对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虽然给四人帮干扰破坏得很严重----没有热忱缺乏 信心?作品的基调太灰暗了。我本人并不欣赏现在很盛行的‘伤痕文学’、‘暴露文学’什么的。它们诚然揭露了一部份往日生活的真实,但这是党领导下的我们社会的主流吗?‘四人帮’不是被打倒了吗?乌云是有的,有时很厚很黑,但遮得掉太阳吗?现在不是又阳光灿烂了吗?年轻人啊。主流!必须透过繁纷复杂的枝节现象一眼看到主流!这才是有深度的作家应具的穿透力啊。我们的文学应该、只能起教育人民鼓舞人民激励人民的作用,不这样,社会能进步能上升能发展吗?不能使读者感到我们的理想是虚妄的,我们的路线是谬误的,我们的前途是灰暗的,我们的人民在贫困失望等待中挣扎了三十来年。这是不真实的。绝不是主流。我们的人民是伟大的,奋起的,百折不挠的,对党对社会主义无限热爱满怀信心的------” 蒋际时、黄叔伦、方小芳、张志强、年轻记者一齐鼓起掌来。 “我不禁心潮翻腾热泪盈眶!”小芳叫道。 “吊人!”郝企之啐了一口。 “都是麦主编的原话。我保证。没有添油加醋。一点也没有!”纪冰说。 “是我犯了右派幼稚病了。想不到的。真想不到。”黄叔伦说。 “这是病态,还是虚伪?”志强问。 “我想------”黄叔伦沉吟着说,“两者难以完全分清。从前他发表在报章杂志上的所谓右派言论,是有胆识,有见地的。他不是傻瓜。可能,几十年苦头吃足,他真认为自己过去错了。他真信奉这一套了。巨大的打击和压力会产生两种相反的结果。一是愈益清醒日趋深沉,一是一从泥沼拔脚便往高处狂奔,记取教训,由衷遵循主宰他命运的人所讲的每一个字------我愿意相信他属于后者。” “我不信。”志强不慌不忙地说,“这是怯懦和卑劣。巨大的打击和压力本意就是要人变成跟在后面摇尾巴的狗。他变狗了。” “不要这样骂他。老弟。我黄某决不变狗。但对变狗的同类充满怜悯。想想吧,一个本来颇有灵性的人,那个变狗的过程是多么的羞辱而悲哀?他们何尝愿意变狗?变成了狗,内心何尝快乐?” “狗窝够宽敞够暖和,狗食够丰盛够鲜美,狗就快乐。”志强说。 “照你这么说,我这只狗不属于快乐的狗。”际时说。 “你怎么也配做狗?”黄叔伦惊讶地问蒋际时。 “志强老弟老是说寒舍是狗窝。朋友们都附和他。弄得我咳嗽喷嚏打嗝都有了一种汪汪之声了。真的,以后你们不妨留神一下。” “我怎么不觉得?你吃饱后打嗝本人有幸时常聆听。我觉得不像犬吠之声,倒像蹩脚小提琴的那种类似牛蛙的叫声。”郝企之说。 “那是我在你那裡吸入太多壞琴的臭味之故﹐”蔣際時說。 小芳笑得滿眶淚水。“都是唱相聲的﹖怎麼這麼幽默﹖” “幽默是深沉的一種輕鬆外露。淺薄的人油嘴滑舌。”紀冰說。 “那你怎麼也這樣幽默﹖” 紀冰沒有聽出寫朦朧詩的小芳的朦朧譏諷。他聳了聳肩膀。 “還是找白丁吧。他是有血性的漢子。他的>發出的不平之鳴最多最響。不過﹐那雜誌級別不高﹐銷量不大﹐影響會小一點。” “這我無所謂。”紀冰說。“能登就好。刊物級別稿費多少我不在乎。我們這種新手﹐作品能變成鉛字就是成功。” “淺見。”小芳鄙夷地咧一下嘴。“成功不成功能以變不變鉛字來衡量嗎﹖” “我沒說這是唯一標準。甚至沒說這是標準。成功當然主要在質量。但是﹐我們寫了東西﹐只在三五朋友中間傳閱﹐起不了什麼作用。 我的觀點跟麥草恰恰相反。我認為﹐人民是無知的﹐盲目的。愚民政策施行了這麼多年﹐倒是大見成效了。這十六七幾年﹐青年們學到些什麼﹖除了政治教條別的什麼也沒有。我﹐如果沒有狼吞虎咽囫圇吞棗地啃下我老舅的那許多禁書﹐我能懂什麼﹖所以﹐寫了東西﹐要有人看﹐越多越好。我寫的是什麼﹖現實生活。我自己的親身經歷﹐我見到聽到想到悟到的東西﹐是眾所周知無人不曉的事實。而這些事實﹐麥草這一代的人應該比我們這種後生小輩見得更廣聽得更多想得更全悟得更深。他們是在舊社會受的教育﹐是魯迅同時代的人。難道他沒想過﹐為什麼一輩子都用投槍和匕首跟反動政府鬥爭的魯迅卻從來沒有被那個政府銬起來關進去過﹖也沒聽說魯迅被戴上什麼帽子攆回紹興農村去種田﹖而他﹐可憐的麥主編自己﹐寫了幾篇講幾句良心話的文章﹐就弄得妻離子散幾十年﹖我們不說舊政府好新社會壞﹐但我們能說這種社會是人民最最嚮往的嗎﹖不喜歡就叫你倒大霉﹐這樣的喜歡是真心的喜歡嗎﹖麥草是搞過革命的﹐你黃老師是老革命了﹐你們實現了當年心中的理想了嗎﹖他說我不真實。這就是講不講良心講不講真誠的問題了。皇帝的新衣﹐誰看到的是真正的真實﹖”紀冰一 口氣說得氣喘吁吁起來。 “你這麼激動幹什麼﹖這裡在座的﹐都是看到皇帝光屁股的那個小孩﹐沒有一個是見到金縷玉衣的大臣。大臣都做主編去了。”小芳對紀冰說。 “這倒是真的。不過你嘴裡屁股太多。”紀冰說。“有時候想想﹐ 何必去求發表﹖刊物﹑報章﹑出版社﹐還都在當局手裡。麥草唱的調子就是當局的方針。我何必求取他們的認可和贊同﹖” “小劉說的有一部份道理。”黃叔倫說。“但是也不必把自己變成地下反對派作家﹔偷偷摸摸寫作﹐鬼鬼祟祟傳閱。作品是一種心聲﹐要靠有力的傳播。投稿還是必要的。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要讓 這種反映真實的聲音衝破封鎖變成不可封鎖的聲音﹐這就達到了文學寫作的目的。魯迅說陀思妥也夫斯基是‘苦難靈魂的偉大辯護士’﹐如果陀思的作品未能傳播﹐它們會有那麼強大的震撼力量和啟蒙作用 嗎﹖再說﹐把持刊物的人﹐未必全像麥草那樣卑怯。也有獨立思考敢於吶喊的人。要使他們感到自己並不孤掌難鳴。要使他們相信清醒覺 醒的人到處都是﹐不僅清醒覺醒而且開始共鳴起來。我們不要弄得像 海涅的詩句﹕‘北方有一棵松樹’﹑‘南方有一棵棕櫚’﹐你碰不到我我攀不到你﹔雖然不少﹐但都孤立。我主張投稿。別怕退稿。當作家幾乎沒有不被退稿的﹐甚至是長期退稿。文壇從本質上講是特別勢利的地方﹐當然其它領域也好不到哪裡去。但文壇更甚。現代尤甚。一開始你當然是無名小卒﹐無名小卒的作品誰看重﹖好﹐還是不好﹐有什麼不容爭議的科學標準﹖手操文稿生殺大權的人﹐眼光要緊﹐心胸更要緊。很多編輯主編﹐不是缺乏眼光而是缺乏心胸。你這稿子好是好﹐但我為什麼要成全你﹖名人的稿子都還發表不完﹐輪得到你嗎﹖我沙裡淘金把你的文章推上去了﹐你只覺得是自己水平高﹐你會感激我嗎﹖你將來文昌星高照出了大名得了大獎﹐會感念我的慧眼獨具嗎﹖還有﹐你有膽拉皇帝下馬﹐我何苦來替你冒風險擔後果﹖所以﹐文壇複雜就複雜在這裡。但是﹐真正的好作品不怕埋沒。二十家刊物退稿﹐說不定第二十一家就用了﹐而且發頭條。中國的有些事好在人多。林子大了什麼鳥兒都有。真正的伯樂﹐你能說一個也沒有了嗎﹖所以小劉你不必氣餒。哪怕什麼麥草稻柴豆秸棉桿都退你的稿﹐也許哪枝野棘一眼看中你了。關鍵是東西要貨真價實。要講真話。要寫你內心的真實感受。要寫身邊周圍晃來晃去的活人﹐要用自己的語言﹐講只有你才講得出來的話。我的忠告就是這些。”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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