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相逢西雅圖 江嵐 白云宾馆的餐厅富丽堂皇,早餐部提供的中式西式各种点心琳琅满目。依莲要了一碗鱼片粥和一份烧买,坐下来慢慢吃。 尽管昨晚她睡得不好,今晨依然神采奕奕。 她实在是太兴奋。自从大学毕业后到美国,多少年了,“断魂千里,夜夜岳阳楼”,总没有机会回来。广州虽然不是她的故乡,到底远离了洋人地界,和去欧洲出差不可同日而语。 何况,于她而言,广州这地方的独特魔力和意义,又远非世界上其它任何地方可比。 昨夜,又梦见他。 依莲第一次见到他时,才十七岁。电光火石之间,她对他一见钟情。从此命运就把他固定成她梦中不变的影像,她已习惯在梦中重新演绎他们的故事。梦象一块块五颜六色的布,点缀在记忆的衣裳上,久而久之,梦境和现实的界线就变得模糊不情。 昨夜,依莲梦见和他相逢在西雅图。 广州明明是他上了四年大学的城市,她从纽约坐了二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抵达此地,头一夜没有梦见在广州找到他,倒梦见和他相逢在西雅图。梦境就这么不讲道理。 梦里是晚上,只有昏黄的路灯在头顶模糊地亮着。他们面对面站在他的大学宿舍楼底下。其实依莲从没去过他的大学校园,当年她远在成都念书,每星期要把“华南理工大学机械一系石磊同学收”这几个字在信封上写上若干遍,一写就写了四年,因此到死都忘不了。 应该是夏天吧,天气很热。他一手撑着墙,微笑着听依莲滔滔不绝。他那么高,注视着她的架式颇有几分居高临下的味道。他们的距离那么近,依莲甚至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呼吸。 依莲歪着头,笑着问他:“明天我们一起去吧,好不好嘛?”语气里有三分央求,三分撒赖,剩下的便是要挟。意思说,如果你不答应啊,我可就会哭了呀! 可惜还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就醒了。 依莲吃完粥,走出餐厅,穿过宾馆的大堂,到门口去叫计程车。她的长发中分,穿着一套真丝无袖的洋装,深奶油色的底子上是手绘的墨竹图案,一路上引得无数人回头张望。 凭心而论,依莲没有闭月羞花之貌,不过是中人之姿而已。但她行动之间有一种特别的韵致,如蜻蜓点水,如弱柳扶风,显出她与众不同的端丽,清新脱俗的娴雅。 计程车载着依莲驶向市中心的出口商品交易会会场。四月的广州已热得像一个大蒸笼,街上车如流水马如龙。 这就是广州了。从前因为石磊的缘故,她曾不止一次想过要到广州来看看,一直没有机会成行。后来去了美国,渐渐与石磊音讯隔绝,也就断了这种念头。没料到命运绕了一个大圈子,终于还是把她推到这个城市里来,想来她与广州委实有一些缘分。 昨夜梦里的她多么娇憨可爱,可惜现实生活中她从来不是那个样子。否则…… 当初她和石磊呕心沥血地相爱,历时四年之久,最后仍无缘共渡一生,实在是两个人的个性都太倔强,太固执,不能完全归咎于命运。 那个时候,依莲伤心之余决定到美国去,事先没有向石磊透露半点的消息,临走前也没有去见他。走得乾乾净净,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这一走,就走了五年。五年里,依莲不是没有别的男朋友,但他们总是比较笨,读书的眼里只有学位,经商的心中只有钞票,全无一点情趣。 没有人能同石磊比。石磊天纵聪明,又兴趣广泛,学什么象什么,做什么成什么,是个奇才。所以,石磊天生极有女人缘,美丽的红颜个个都愿意当他的知己。 依莲也不能免俗。她至今不但保存着所有和他有关的东西,包括信件,卡片,留言条等等,还要反复在梦里为这段事实上早已终结的初恋情事添油加醋。她现在的世界乏味得要命,和石磊的恋爱是她一生中最美丽的情怀,她说什么也不能让它烟消云散,不能让它在她的生命里一无痕迹可寻。 计程车停下来,依莲看见“中国出口商品交易会”几个金色的大字嵌在路边一栋巨大建筑物上,在早晨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入口处有荷枪实弹的警卫站岗,戒备森严。依莲将大会发给她的邀请函和身份证交给警卫查验过了,拿到一张镶有她照片的通行证和一份地图,进入交易会的会场。 所谓国内规模最大、层次最高的多功能国际贸易盛会,果然名不虚传。交易会的展馆面积有16万多平方米,展馆内按商品 类别设置展区,分成六个专业馆。依莲要去的是纺织服装馆。 交易会最大的好处是把全国各地的厂商都集中在这里,现场看样选购、洽谈成交。比起在美国通过越洋电话和厂家交涉,不知方便了多少。依莲一个个摊位看过去,意外地发现不少生产真丝和纯棉制品的厂家产品质量比在国外能看到的好很多。 可是依莲找不到她想要的 LYCRA──弹性纤维布。LYCRA 是做游泳衣的面料,依莲原本准备从一家南韩公司买进的。不料她刚和GAP 公司签下四万件童装游泳衣的合同,南韩人突然提出价格要在原定基础上提高三个百分点,而且不留一点商量的余地。 依莲气不过,正好收到交易会的请柬,于是决定不理南韩人,到广州来碰碰运气。可是 GAP 要求泳衣面料必须质轻,透气,经曝晒而不褪色,抗泳池的氯水而不松弛,这样的 LYCRA 不好找。 不知不觉到了中午时分,她出了展区,到交易会附设的餐厅去吃饭。 餐厅里人头攒动,大家排队买自助餐。在依莲身后的队伍中,有一群男女高声谈笑,讲的是广东话。其中有一个声音很熟很熟。 不可能,哪里会这么巧。广州这城市令她想他想得太厉害,乃至于产生幻觉。依莲自嘲地摔摔头,果然,一摔便把那声音摔掉了。 然后依莲感觉后面的人群中起了一阵骚乱,有人一迭声地说着“对不起,请让一让,对不起”,那个声音一直挤到她的旁边来了。 “是你,依莲,”那人难以置信地轻声惊呼。“真的是你!” 依莲抬起头,一瞬间只觉得石破天惊,头晕目眩!石磊!居然真的是他! “你怎么会在这里?!” “大学毕业以后,我在家乡只呆了半年,后来还是决定回广州工作。”石磊定一定神,回答道。他每年都在交易会场替公司看守摊位,怎么也没料到有一天会遇见她。还以为今生都不可能再见面的,世界真是小小小。 “你呢,什么时候回来的?”交易会给国内的参展单位和国外来宾发的通行证颜色不同,石磊看见依莲胸前挂着的是国外来宾的红色牌子。 “昨天,”依莲感觉心慌气短,整个人站立不稳,也许是饿了。 石磊深深打量她,眼睛里有两簌火苗在跳跃,熊熊火光都映在依莲脸上:“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我们出去另外找个地方!” 依莲还没反应过来,他已和同来的人打过招呼,然后一把拉起她的手就走。还是那么霸道,还是那么专制。依莲被动地跟着他去,也不问他要带她到哪里。她并不在乎。 石磊开着车,依莲坐在他身旁沉默不语,惟恐一开口便把好梦惊碎了。 真是的,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二十分钟以后,石磊把车停下来:“到了。” 这是一家附设卡拉OK 的餐厅。因为是中午,生意显得清淡,只有两三桌客人在里面。果然是久别重逢的昔日恋人们聊天叙旧的好去处。 “怎么改行做起贸易来了?”石磊坐在依莲对面,问道。依莲从前主修英美文学专业,满脑子的风花雪月,不带一丝烟火气的。 “不过是为了五斗米折腰,你还不是一样?”依莲无所谓地笑一笑。 “说得也是,”石磊燃起一支烟,有几分无奈。自己当年还一心想当工程师的呢,年轻时的梦想就是碎得快。“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啊,颠沛流离,”依莲半开玩笑地摇头。“先在华盛顿念了三年书,拿到学位以后在西雅图找到第一份工作。后来遇上经济危机,公司倒闭,我又成了社会闲杂人员。现在的老板是在纽约的中餐馆里做侍应生时认识的,彼此还算投缘,后来乾脆就到她手下去当差了。” 五年,这么长的一段时间,三言两语就讲完了,简直乏善可陈,想想真可怕。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单身女子,独自在异邦讨生活,衣食住行都全凭自己赤手空拳挣来,不是不艰难的。但其间血肉横飞,伤心委屈之处,不足为外人道。 石磊要了一瓶香槟,给她斟上:“你还是老样子。” 还是那样令他心折。她一直是个很特别的女子,有时单纯得似乎总是长不大,有时又沧桑得仿佛从不曾年轻过。最令石磊困惑不解又耿耿难以忘怀的,还是她异乎寻常的坚强冷静。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永远打落门牙和血吞。不象一般的庸脂俗粉,遇到一点点困难就大呼小叫,惟恐旁人不知道。石磊不由得一阵心酸。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当初怎么没把她留住? “是样子老吧,”依莲幽自己一默。早先的心灵震荡慢慢平息下来,她渐渐恢复常态。 “第一次回国?”过去所有认识她的朋友都没有她的消息。 依莲点点头:“如果不是奉命出差还不敢回来。试问你敢不敢请长假出国旅游去,让老板知道一两个月没有你,公司也一样运转?” 石磊闻言大笑,说:“是是,天下乌鸦一般黑。” “其实也是情理之中,人家出钱雇你,不是请你去享清福,”依莲也笑起来,“你呢,有没有把握机会发一点财?” “一无机会可以把握,二无才干可以发挥,我发什么财?” “怎么跟我客气起来!”依莲把高脚酒杯放在手里转动。“你的老板真好运,市面上像你这样聪明的人不多。” 一句话,把时光拉回到从前,她的诸般好处重重叠叠涌上石磊心头。那时候,他还不过是个大学生,自命不凡,目空一切,其实一无所有。但依莲爱他。如此出色的一个女孩子,外面有的是男生大排长龙追她,连他自己的哥儿们也在其中。然而她丝毫不为所动,就是只爱他,从第一眼看见他时就爱上他,死心塌地,无怨无悔。 她说:“若干年以后,如果有人告诉我,说你成了头号通辑犯,我不会奇怪;说你当了总统,我也不会奇怪。但若是说你一辈子在小工厂里当个技术员,我就会奇怪了。”──她就是这样了解他心里蠢动的成功欲望,就是这样对他的能力坚信不移,永远激励他,支持他。 天知道他那个时候真的是要什么没什么,不折不扣的一穷二白!却不懂得珍惜她。这几年在公司里,一路升级加薪水,女朋友要多少有多少,可惜没有谁像当年的依莲,爱就爱了,不讲任何条件。春风得意的时候,要找一个美丽的异性作伴还不容易,怕只怕一旦坐困愁城,到哪里去找一个知冷知热的人?五年来在城中见识过多少各色标致女,到头来还是“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 现在她回来了,那被搁置了五年的故事,有没有可能重来一次? 石磊如坐针毡,心里一把潜伏已久的火种“呼”地燃烧起冲天烈焰,烧得他无法控制自己。好多话在心头转来转去,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太久没有机会和知心人说话,竟然忘了该如何推心置腹。 于是石磊走到歌厅中央的大屏幕前,拿起话筒来唱:“春已走,花又落,用心良苦却成空。我的痛,怎么形容,一生爱错放你的手。” 唱完了,他回到座位上来,不动声色地向依莲劝酒,顾左右而言它。不提一句感情,不谈一句往事,只讲些莫名其妙的笑话,夸张地,自欺欺人地纵声大笑。 仿佛刚才唱得那么投入,那么荡气回肠,抒发的完全是别人的心情。 依莲沉默地看着他,也燃起一支烟,深深地吸一口,缓缓地吐出来。绵绵的烟缕,像一声悠悠渺渺的叹息。 “你抽烟了。你不能抽烟,对嗓子不好,”石磊瞪大眼睛。 依莲的嗓音甜美清越,当年是名动一时的校园歌后。而石磊是从不唱歌的,他嫌自己的嗓音太沙哑。是依莲说声音沙哑的男人才有男人气概,他才开始学着唱的。 “下了班回到家里,吃完饭,看完新闻,不抽烟还能做什么?再说现在我也不唱歌了。”依莲是没有多少酒量的,一两杯香槟下肚,脸上就红起来。 “去约会呀,”出色的女孩子在哪里都显眼,像她这样的自不待说了。 依莲不耐烦地挥挥手,继续喝酒:“咳,别提了,无聊之极。” 但她脸上写着的明明不是失意,而是曾经沧海难为水。 石磊看在眼里,一口喝干杯中的酒,若无其事地问依莲道:“刚才那首歌的最后一句歌词我始终弄不明白。你是学文学的,你说应该是‘一生爱错,放你的手’,还是‘一生爱错放,你的手’?” “我想是‘一生爱错,放你的手’。”依莲回答。这才符合“用心良苦却成空”的意境。 “不对!”石磊断然否定,盯着依莲的眼睛,他一字一顿地说:“那是‘一生爱,错放你的手’!” 当此际,怕是铁人也要肝肠寸断了,何况依莲!她喝下肚里的酒倾刻间俱化作泪水,倾盆浇向心头,心脏在咸涩的泪水泛滥中绞扭成一团,痛得真正无法形容。 石磊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捉住她的手,从肺腑里掏出一句话:“依莲,再给我一次机会,请你。” “这又何必呢,”依莲脑子很乱,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努力维持脸上那一抹倔强而虚弱的微笑,想把手从他的掌握里抽出来。 可是再掩饰也没有用,她的眼睛已经不期然泄露了心情。那样似曾相识的温柔,和当年一模一样。他被她的目光扯了进去,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他站起来,把她抱在怀里,搂得很紧很紧。 五年长长的相思不相见,记忆在两人心中都放下一个筛子。当年对方的不尽如人意处都已被细细筛掉,留在上面的只有无限深情。这个拥抱把筛子一下子提了起来,留在上面的深情于是更加大放异彩,把现实映照得比梦还要瑰丽。 依莲本是无泪的了,但一接触到他起伏不定的胸膛,原以为早已退化的泪腺竟也如枯木逢春一般敏感,眼泪在他胸前的衣襟上顿时湿了一大片。 这顿饭一吃就吃了三个多小时,等石磊结好帐,已是近黄昏时分了。两人都认为没有必要再回到交易会去,而依莲已有些不胜酒力,要石磊送她回酒店。 上车没多久依莲就睡着了。她累了。奇怪,一见到他,四肢百骸都松懈下来,觉得需要喘气,觉得需要歇息,需要在有他的时候睡那人事不省的一觉。 石磊开着车,忍不住一次次转头去看她,仿佛她是一块大磁石。她长长的睫毛都疲倦了,在她细致的脸庞上垂下两道阴影。夕阳的余晖偶尔洒上去,他看见依莲眼角细细的皱纹。 可她熟睡的模样分明仍是那个贪睡的,慵懒的小女孩。只因为爱上他,误了大好的青春。久违了的心疼的感觉让石磊的心脏隐隐抽痛。 “依莲,依莲,醒醒,我们到了,”石磊轻轻摇撼着她。 她的眼睛朦朦胧胧,俨然还在梦中。“磊磊,”脸颊贴上他的手臂,又沉到梦乡里去了。 她是真的太累了。石磊不想再吵醒她,在她的小皮包内找到宾馆房间的钥匙,便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出车子。也顾不得周围好奇打量的目光,他抱着她径直走进白云宾馆,乘电梯到五楼。 进了房间,他把她放在床上,自己和衣躺在她身旁,支起上半身凝神看她。 大概是因为时差还没有缓过来,又喝了一点酒,她才睡得这般沉。 石磊撩开散落在她脸上的几缕发丝,轻吻她的左眼,再吻她的右眼,她的鼻尖,她的耳垂。依莲的皮肤是香的,淡淡的,若有若无的,但绝不是香水,要在很近很近的距离之内才能感觉到。那是石磊记忆中熟悉的她的味道。 依莲低垂的睫毛像两道纱廉,慢慢地向上扬起。 石磊抚摸着她的脸颊,柔声说:“很累吧,再多睡一会儿。” “磊磊,我又梦见你,”她半梦半醒,语音含糊。 石磊的心猛然一紧,伸出手揽过她的脑袋,紧紧贴在胸口:“小傻瓜,你不是梦见我,你是看见了我。我在这里。” “想得太多了,是幻觉,”依莲皱起眉头,怯怯地摇头,心中浑沌一片。 可怜,还以为是做梦!石磊的每一根神经都让她的神情刺痛了。他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摸摸看,傻瓜,真的是我。” “啊,”她的食指在他脸上小心翼翼地划过来划过去,划过来划过去。然后,她抬起头来,笑容在她脸上浅浅地,渐渐地荡漾开,直笑得千树万树梨花开,直笑得满天的星子都落到她的眼睛里:“真不是梦,是你在和我说话。梦里是触摸不到你的。” “你时常梦见我?” “嗯。昨晚还梦见和你在西雅图,”依莲娇柔的手臂环上他的颈项,吐气如兰。 没有怨恨,没有责备,只有绵绵无尽的相思啊,石磊哽咽难言,眼圈蓦地发红了。急于掩饰什么似的,他两手猛的将依莲重新抱紧,低下头吻住了她的唇。 石磊的吻,放肆而猛烈。他用舌头挑开依莲的双唇,俩人的舌头饥渴地互相探索,互相缠绕。这一吻天旋地转,没有言语,空气在这一吻中急剧升温。 依莲弱不胜衣的身躯在颤抖,只觉得昏昏沉沉,浑身燥热。她羞颜不开,白晰的肌肤涨得通红,微微汗湿的身子散发出令石磊窒息的幽香。 依莲的真丝洋装悄无声息地落在深红色的地毯上,一团深奶油色象化开的冰淇淋。 两人的意识都胶着在一种半昏迷状态,魂魂在宇宙天际飞翔。本能地追逐对方的动作,眼前有火树银花五光十色的散放,一波波情涛爱浪袭卷而来,他们的躯体被卷入到半空中,瞬间又翻腾跌落,周遭的一切霎时间分崩离析。 次日上午,石磊陪着依莲一起到交易会的纺织服装馆。 昨夜雨散云收之后,石磊把依莲抱在臂弯里,两个人躺着说话。石磊听依莲提到这次回来是想找弹性纤维布,欠起身子来,拍着她的脸颊笑了:“不必大海捞针,包在我身上了!” 连读书带工作,石磊在广州生活了十几年,在珠江三角洲范围之内人面很广。他有个在湛江工作的学弟马维良, 所属的公司专门生产弹性纤维布的,这次也参加了交易会的展销。 “锦纶”公司的摊位在纺织服装馆和机电产品馆的交接处,并不特别显眼。 摊位上有几个人正在闲聊,其中一个看见石磊大步流星地朝他们而来,立刻迎上来笑道:“嘿,哥们儿,你还活着啊?我们以为你在软玉温香里光荣牺牲了呢!” 石磊顺势拍他的肩膀:“老马,你放心,我壮志未酬之前不会轻易成仁的!” 余者闻言哄然大笑,都过来和石磊寒喧。看情形他们和石磊都很熟。 石磊把依莲拉到前面来,为在场的人作介绍。 “啊,宋小姐,久仰大名,今天终于见到了!认识石磊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你。”马维良笑着抢上前来和依莲握手。 是吗?依莲微笑,看石磊一眼,想不到自己居然在广州大有声名。 然后依莲和其他人也一一交换了名片,说明来意。马维良倒是个痛快人,立刻请依莲坐下来,向她展示样品。原来“锦纶”公司竟是国内唯一用杜邦公司出产的弹性纤维作原料的厂家,他们生产的 LYCRA 质量相当不错。 马维良给出的价格没有依莲预计的理想,不过,他手上现有销往美国的纺织品配额,总体来看还是比南韩人的出价划算得多。依莲当即决定把 GAP 的花样设计交给他,请“锦纶”公司立即投入生产。 不费吹灰之力成交了这笔生意,在场的“锦纶”公司市场行销经理兴奋之余执意要请大家吃饭。于是一行六人浩浩荡荡来到一家颇具少数民族风情的云南餐馆。 席间自然少不得开“人头马”庆贺。酒酣耳热之际,大家都有几分忘形,说话便放肆起来。 “依莲,读大学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了,”马维良说。“石磊总说你是个才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怪不得能让石磊在珠围翠绕之下还念念不忘。” “那是,石磊这小子艳福不浅,非你我所能及!”旁边的人随声附和。 这话说得未免粗俗,石磊怕依莲不高兴,赶紧站起来打岔:“哎,哎,你们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罚酒!罚酒!” “欲盖弥彰!”这些年石磊身边想必是不会寂寞的,依莲仗着酒意夺过石磊的杯子来斟满了,霸道地举到他面前。“该罚的人是你!” 石磊突然捉住她的手,脸色一正,说:“你答应我留下来,我就干了这一杯!” 四周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们两个人脸上。 “你喝多了!”依莲猝不及防,脑子一下子转不过弯来。 “我没有醉,我只是长大了,”石磊把她的手握得更紧。“答应我,好不好?” 在和他初恋的岁月里,依莲几乎天天在等待他长大,等待他狂浪的心安定下来,一直等到心灰意冷,才一个人远走他乡。此刻冷不丁亲耳听到他这样一句话,只觉得五内翻腾,心意百转,不能自己。 “依莲,你就答应了吧!”马维良首先打破沉默,为石磊助阵,其他人旋即七嘴五舌地响应。他们的声音和石磊的目光纠葛在一起,令依莲微醉的脑子更加混沌一片。 答应了吧,为什么不呢?她是如此深爱着他的。 依莲的嘴唇蠕动了半天,也讲不出一个字。惟恐一旦开口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嚎啕大哭。 过了好久,她总算点了点头。 石磊大喜若狂,二话不说,低下头就着她的手便喝乾了那杯酒。 旁观的人也跟着松懈下来,哄然大笑。马维良立刻改口叫依莲“嫂子”,带头拿他们二人打趣。席间因此而注入了一层温柔的喜气,石磊自不用说,依莲本性也爽朗大方,又在喜出望外之下,任由他们怎么取笑,完全不以为意。 石磊公寓的门铃响起的时候,依莲还宿醉未醒。她朦胧地知道石磊从另一边下了床, 走出去开门,兀自闭着眼睛懒得动。 又迷糊了一会,依莲翻过身,感觉枕畔是空的,心里略略一惊,有些清醒了。这时她听见石磊压低了嗓门和人说话的声音,对方是个女人。依莲不由得有一些好奇,披上晨褛,光着脚走到客厅里去看。 石磊站在门口,一只手撑着门框,那姿势和依莲前天晚上在梦中见到的一模一样。 只不过他现在是背对着依莲。石磊身材高大,把面对着他的人整个遮住了,从依莲的角度看去,只见一角被风扬起的裙裾。他们对话的声音十分轻,依莲根本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 那人是谁?石磊为什么不请她进来?怕吵醒她?依莲的第一个冲动是想走过去告诉石磊自己已经起床了,让他把那人请进来坐。刚一举步,她又改变了主意。 慢着,先把事情想想清楚再说。于是她退回到卧室里,在床沿坐下来。 关于这五年来石磊的私生活,她没有问过他。但从昨天马维良等人的言语和今天这样的情形看,石磊身边显然仍存在不少“红颜知己”。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是不会改变的。 石磊无疑深爱依莲,他爱她的才华横溢,爱她的大方知礼,也爱她那种沉稳从容之中的辗转的温柔。可惜,世间女子的风情何止千万种,依莲不过只代表其中一种。 依莲非常了解石磊。他天生好奇而且好胜,有满脑子自负的幻想,同时也有一份潜在的根深蒂固的自卑。这样的男人不可能一生只和一个女人白头到老,因为他需要不断地寻求新鲜刺激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和征服欲,他需要不断地攻城掠地以证明自己存在的魅力和价值。 如果说石磊可以把他的爱情分成若干份,那么最重最多的一份给了依莲,这是他能给一个女人的极限了。不幸之处在于,依莲要的不是这一份,而是他的全部。理由很简单,她付出了自己的全部。 但这样的要求,石磊再过五十年也达不到。往事像走马灯,在依莲眼前掠过:石磊一次次地出轨,一次次地回头向她负荆请罪;她一次次地原谅他,他却一次次地违背自己的诺言…… 看着他和别的女人打情骂俏绝不是什么赏心乐事。事隔五年,那种不断被莫名其妙地冷落,又锁眉头有锁心的日子,她还有没有勇气再过一次?! 再有,留下来同时也意味着,将这几年她在美国熬过的千辛万苦尽数付与东流,把好不容易才打开的一点点局面连根拔起。在此地她所认识的,也就只有石磊一人而已,世事人情,一切必须从头开始经营。她有几分把握能够得着机会大展身手? 依莲叹一口气。昨天贸然答应他留下来,也许是太过冲动了。 她躺回床上去,心中有一点惭愧。还爱石磊吗,当然,但不想再冒险。应该学电影上或是小说中的女主角,不顾一切留下来,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而她却斤斤计较起后果来。 为了他,她已经耗掉了整整五年,一个女人一生有几个五年?!何苦呢? 想到这一点,依莲对她和石磊的恋情忽然之间释然了。 石磊走进来,见依莲醒了,便告诉她说,刚才来的是他的乾妹妹。几天前把他的脏衣服拿去洗,今天特地将洗乾净的送回来给他。 依莲应了一声,什么也没再多问。石磊的红颜知己形式多多,“乾妹妹”是其中一种,她早在很久以前就知道并且领教过了。 三天以后,签署了和“锦纶”公司的正式合同,办完了相应的手续,依莲叫了一辆计程车,直接驶往白云机场。 石磊并不知道她今天走。事实上,她根本没有告诉他,自己还是决定要走。她只想好好和他在一起,直到最后。因为心里知道自己这一走,从此是完全走出过去,走出梦境,不可能再回頭了。 依莲向登机口走去,脊背挺得笔直。真的不那么开心,但也还不至于伤心欲绝。这次回来,是不是真的曾经见过石磊已经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烙印在她心中石磊的容颜,在千帆过尽之后,依旧鲜明如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