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就继续砍吧 慕容雪村有一本书,叫《天堂向左,深圳向右》,刚看的时候觉得写得臭,可看过大半本的时候,才发觉是本好书。 其中在第三十章中,写到陈启明的儿子丢了,有这样一段: “为了找儿子,陈启明在报纸、电视和电台都登了寻人启事,悬赏十万,后来又增到二十万,过了一年多,还是踪影全无,陈启明一狠心把赏格加五十万。重赏之下,必有好事之徒,那时不断有人打电话过来,提供各种虚无缥缈的消息,陈启明为此花了不少钱,从广州到西安,从上海到四川,腿都跑细了,也没找到儿子的一根头发。找到最后,陈启明自己都绝望了,想起儿子用胖乎乎的小胳膊搂着他,嘴里不停地叫爸爸,心里就像刀扎一样。每次失望而归,摇摇欲坠地走进空荡荡的家,他总会想起当年的情景:黄芸芸一脸讨好的笑,儿子乍伸着小手,颠颠地扑进他怀里,一边叫爸爸一边咯咯地笑。而仅仅过了一年,一切都已经万劫不复,老婆疯了,儿子丢了,陈启明问自己:我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那时他有很多钱。因为“伊能净”商标的事,肖然给了他200万,他投资的影楼和建材生意也开始赚钱,账户一天比一天充实,但这又能说明什么?赚钱是个好事,但赚来的钱留给谁花?他的生活已经是一塌糊涂,一个人吃,一个人睡,家里乱糟糟的,脏衣服扔得到处都是,每天吃外卖,一屋子泡沫塑料,空气中飘着一股馊饭的味道,实在看不过眼时,他会打扫一下,但打扫到一半就会停下来,浑身力气全失,心想:我这又是为了什么?我还需要干净么?那就继续找吧。不停地找,绝望地找,毫无意义地找。肖然劝过他,刘元劝过他,最后连黄仁发都劝他别找了。陈启明表面上答应,转过身去却依然如故,除了找儿子,他还能干些什么?儿子毕竟不是他们的,在这繁华而凄凉的城市,有无数东西可以分享,但生活,谁又可以帮着分担哪怕一丁点?2001年底,湖南益阳破获了一个专门拐卖婴儿的犯罪团伙,共救出57个被拐卖的孩子,他们分布在广东各地,有的被挖去双眼,有的被抽掉脚筋,然后躺在繁华路口和香火茂盛的寺庙门口乞讨,讨到的钱全部上缴,完不成任务就没有饭吃,有时还要挨打。陈启明闻讯赶去时,黄振宗已经不认识他了,他歪着小脑袋,又黑又瘦,身上破破烂烂的,像只饿了很久的小猴儿,陈启明抱起他,感觉万箭穿心,听见他像念经一样地嚷嚷:“老板老板发善心,可怜可怜苦命人。”还没念完,陈启明就哭了起来,浑身剧烈地颤抖,眼泪叭嗒叭嗒地落到儿子身上。” 这本书中,这一段留给我的印象是最深的,因为从我十多年前到深圳起,身边就总是有这样街头行乞的孩子。 在火车站的最多,会一直跟着,一个或者两个,一边跟一边念念有词,不外是“姐姐姐姐行行好”,“姐姐姐姐给口饭吃”之类的。 当年无名还很年轻,常被小朋友称作姐姐,觉得很亲切,而且是可以为公平正义理想等等一切美好的东西付出生命的年纪,我就从口袋里掏钱出来,塞给那个执着的孩子。 后果相信很多朋友都是知道的,而且读的时候正在冷笑呢。 当下,从身边的各个角落,突然杀出二、三十个五、六岁的孩子,小狼一般扑向“姐姐”,我本能的反应就是抱头鼠窜。整个场面惊心动魄,简直就像一个策划好的外景表演,导演从全深圳搜集了年龄和体型都差不多的小小孩,给他们脱了衣服和鞋子,只留破烂的裤头,身上脸上涂满炉灰,带着有点忧郁又有点幸灾乐祸的表情,演绎深圳版的“编辑部的故事”之黑非洲赈灾。 后来,通过朋友,通过报纸,通过书,通过谣传,所有的途径都告诉我,导演是有的,不过是人贩子而已。 这事儿人人皆知,但没人能管? 再问就是,管谁呢?人贩子良心泯灭,孩子们也都逐渐冷了血。他们在一个残酷的世界中搏击着,只不过是为了能生存,能活着,其它的他们已经没有能力在乎,也没有理由在乎。直到他们长大了,就变成高大的不完全的肢体,卧在同样的街道上。 有一次带孩子出去买东西,就经过这样一个成年人,四肢没有了,骨瘦如柴,膝盖骨虽然有皮包着,但因为下面空荡,所以给人的感觉是骨头恐怖地裸露着。 女儿在他面前停下了。 “妈妈,他在干什么?”她从前也问过这个问题,在美国的高速公路出口,看见抽着烟穿着皮衣拿着漂亮招牌讨钱的壮汉的时候。 “宝贝儿,他没有东西吃,管大家要吃的。” “他为什么没有吃的?是因为他不好好学习吗?” 我含糊地点了下头,不敢正面回答她。可是她并不满意,又问下去: “不对吧。他没有腿了,怎么去买吃的?” “有可能是因为这个,没办法赚钱,所以没办法用钱买吃的。” “可是他为什么会没有腿呢?是因为他淘气吗?我是不是淘气也会变成这样啊?”她一定要问下去,没发现我都快哭出来了。 我应该告诉她,孩子,就算一个人不淘气,他很乖,很懂事,也不一定就不会变成这样。可是,她会继续问我,为什么呢? 再回过头看慕容雪村那个源于真人真事的故事,我又犯了老毛病,开始往自己身上想了。 深圳属弹丸之地,却居住着一天比一天多的人,熙熙攘攘。孩子随时都有丢掉的危险,包括我的、你的、我朋友的、你朋友的。 到有一天,不论是谁的,总之是我认识的一个孩子,就这么丢了,被剁掉胳膊腿了,被仍在人民桥的过街天桥上了,被我看见了,被我认出来了,我站在他面前,我说什么?我要是还能呼吸还能言语的话,我想说,把他们的四肢斩断扔掉的人那,你们把我的也斩了吧,把我的手脚扔进垃圾桶里去,让我也横在天桥之上,请你们不要停手,这样砍下去,让我们为你们赚越来越多的钱,让你们能奢华宴乐。我实在是很好奇,你们究竟有没有流泪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