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冬之夜漫谈洗澡
在这样一个心情沮丧到极点的冬夜,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去街角的浴室泡个澡,放松自己的神经,忘掉无聊的考试,排遣不尽的寂寞。可终究还是发现街角没有浴室只有贴满租房广告的粗大电线杆,这里不是亲爱的家乡而我也只是个异客。
洗澡对我们这些出生于江南的孩子可能最初的记忆都来自于那船一样的大洗澡盆。每年夏天将至时,祖母会拾掇出那个将为家里每一个成员服役三个月的木盆,在天井里为它抹上一种油脂,然后暴露在太阳下晒,其结果是任你在盆里翻江倒海,绝不会有水从盆的缝隙里溢出去。为了节约,常常是在盆里再放一个脸盆,里面装满温度适宜的水,这盆水是用来洗头,洗脸、洗上半身的,洗完上边,这盆水就全部倒在大洗澡盆里,由下半身来尽情享用。洗完后倒洗澡水是甚为有趣的,因为盆过于笨重,往往需要家里的壮劳力参与其中,两个人哼哧哼哧的把它抬去天井或屋外,把水倒掉了事。等我成为壮劳力时,家里连洗澡盆都已经找不到了。
老式房子四处穿风,冬天就不能在家洗了。每个周三中午,祖父和父亲会在学堂门口等我一起去浴室。老式浴室里往往会分成许多厅,随着价格的不同躺铺的褥垫质量也不同,但总的来说还是区别不大。印象里澡堂总是生意很好,每每要排队,看着哪位大爷有挪屁股走人的意思了,赶紧把手里的筹子放到他床边的茶几上,意思是这个铺我定了。为了争床铺而纠缠不清的事,澡堂里太多了。
进了洗浴区,里面肉山肉海那叫个热闹。南腔北调、三教九流,各色人等在这里赤裸相对、坦胸相待。生意好时,为了在大池子边沾个座位,还得批着毛巾很无奈的站在那等个半天。或者干脆借条道扑进池子泡在那混沌不清的肥皂水里面过过瘾再做打算。后来摸到了规律,澡堂每天12点开门,11点放水,我们就在12点之前不买票直接进去,然后把钱付给休息厅的师傅,他搞点外块,我们可以洗的轻松愉快些,特别是那水,清清蓝蓝的。
洗完“上去”,那是最舒坦的时刻。师傅一边用热热的毛巾为我们擦干背上水,一边大声的说笑。回到床铺没多久,汗水就会又渗出来,而师傅们总会在这个时候恰到好处的递来新的热毛巾,泡来热茶。再然后祖父开始照例给他们发烟,一边捏脚一边和他们闲聊,父亲闭目养神,我则巴望着看杂技。所谓杂技其实也就是师傅们的一门扔毛巾被的手艺,每当有人离去,师傅收拾完床铺后,随手一扬就把一条红白相间的毛巾被扔上暖气管,而且扔的是整整齐齐,如果扔了十条,绝不会有一条扔的长短与其他的不一样。以至于我一度很绝望的觉得自己绝没有在这里谋个饭碗的可能。
再往后父亲工作越来越忙,我越长越大,往往就是我陪着祖父去洗澡。从当年我拉着他的手一直到如今他搀着我的胳膊。印象里这些年越来越少陪着祖父去洗澡了,往往是父亲周日陪着他去,我似乎是家里最忙的人。前些天打电话回去,父亲说“刚刚又陪老头子去洗澡,老头子有本诗集要出版,兴奋”。呵呵,九十多了还好名。
陪祖父洗澡的机会少了,但去澡堂的次数却越来越多了,各色朋友、各种应酬,往往都与澡堂有牵连,也许更确切的是,与休闲中心有牵连。洗澡也越来越花样繁多。上次回去,亲近的朋友知道我的这点嗜好,带着我四处“洗澡”,又长了些许见识,雇佣童工的有之;要求服务员鞠躬弯腰的有之;用牛奶擦背的有之;女搓背工有之…… 有些真让我有些瞠目结舌,当那些小男孩低眉顺目要求为我穿内裤的时候,惊的我一身鸡皮疙瘩。
最最精彩仍然是洗完“上去”后的节目,朋友们总是很内行的带着我穿过大厅直奔楼上的包厢。在我还不明白为什么几年不见的朋友洗完澡不在一起聊聊非要各自独处一室时,小姐已经闪身而入。各类按摩项目诱惑了一通后,我还是示意一般的就行了。然后小姐说我是你哪个哪个朋友亲自点的,他要我如何如何云云。不过我还是不能接受把洗澡这样一件美好的事情搞的如此复杂。在我答应照样签单付钱,只接受普通服务后,小姐终于再次笑容满面。
我喜欢洗澡,可能更喜欢的是那一种亲切、平和的气氛。明亮的日光灯,师傅们耳朵上夹着烟,挂着朴实的笑容穿梭于床铺之间;孩子们哭、闹;大人们讲着荤段子互相逗乐;头发稀疏的老人半闭着眼睛哼着自己才懂的京剧。空气里飘着肥皂香和那种浓浓的男人的味道。耳朵里是噼里啪啦、悦耳动听的敲背声。我很难把昏暗的包厢、避孕套的异味和满脸假笑的小姐与我钟爱的大澡堂联系起来。这难道不是一种对文化和传统的亵渎吗?
某个名人写过一篇杂文叫“生活里的美好事物永存不移”,真能这样吗?我不觉得。可能我能做到的也只是:生命里的美好事物永存心中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