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
江岚
(一)
验过票,魏仲辉走进飞机,刚找到座位准备坐下,旁边靠窗的座位上坐着的一个东方面孔的女子,抬起头主动和魏仲辉打招呼。
“嗨!我叫许静之,你会讲中文吗?”
魏仲辉永远忘不了与她视线相接的那一瞬间自己内心的震荡。
她穿着一套剪裁精良的米黄色休闲装,长发挽在脑后,两条极细的金链子坠着一对碧玉珠,从她耳垂上悬到脸颊边,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
整洁,秀美,落落大方,是深为魏仲辉所欣赏的那一类型女子。
“你是到费城去吗?”这趟航班中途要在匹兹堡停留,因此许静之有此一问。
魏仲辉点点头:“我的工作是顾客售后服务,时常到处跑。不过到费城还是头一回。”
“那我可以当你的向导啊!”她脱口而出。
“你对费城很熟吗?”魏仲辉问她。
“啊,是,我五岁时举家移民来美国,我在费城长大。” 她是出生在马来西亚的华裔。“我也在旧金山工作,利用假期回家探望父母,”
她眼睛里亮起两道光芒,恍如流星划过,使她的笑容显得格外阳光灿烂,令魏仲辉心律失常。脑子里冒出一句不知从哪本书上看来的话: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魏仲辉对自己的感觉非常吃惊。他一向循规蹈矩,是个老成持重,刻苦务实的人,对感情也从不抱无聊的幻想。他知道自己不是什麽白马王子,要想找一个闭月羞花的白雪公主,到下一辈子恐怕也没机会。况且,大家都说爱情和婚姻是两码事,两个人能不能白头偕老和他们是不是曾经山盟海誓没有实质的联系。那又何必昏天黑地闹恋爱,劳心劳力,搞不好落得遍体鳞伤,得不偿失。
是以他的生活中一点罗曼蒂克的影子也没有。去年经人介绍认识了高慧吟,两人各方面条件相当,也颇谈得来,交往了一阵子,便订了婚。整个过程中没有任何戏剧化的情节。
成年人的世界里,比星星月亮玫瑰花更重要的事情,多得简直不胜枚举。
然而此刻,魏仲辉却清晰地感觉到这陌生女子的笑容如劲风从他心头吹过,鼓涨起满怀温柔的,诗意的情绪。
他立刻警觉,暗暗告诫自己不可造次。他的人生哲学讲究的是按步就班,他不喜欢被任何“意料之外”的事情牵制,以致于偏离他事先为自己设计好的路线。
许静之哪里知道魏仲辉心潮起伏,只顾排遣长途飞行的寂寞,主动找话题同他聊天。等到发觉对方似乎兴致不高,便知趣地从皮包里拿出一本小说来看,不作声了。
魏仲辉慢慢喝着空姐送来的葡萄酒,渐渐定下神来。身旁的芳香缭绕而来,是伊麗莎白·雅頓的綠茶,高慧吟也惯用的香水。他偷眼打量许静之,见她此时的注意力已完全被书中的情节吸引,半垂的长睫毛遮住了眼睛。
其实她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子,长相不见得怎样出色。偶然在旅途中邂逅,下了飞机便各奔东西,彼此的生活永远也不会再有交集。再说,纵然她有沉鱼落雁的容颜又如何,魏仲辉心想,自己岂是见异思迁的登徒子,世间的诱惑几时能够轻易打动他的心?!
如此想来,大可不必杞人忧天,显得孤僻而小家子气。于是,当飞机到达匹兹堡机场,魏仲辉便主动邀许静之一起去喝咖啡,消磨这两个小时的光阴。
匹兹堡机场的候机大厅相当大,他们走进一家“Starbucks ”咖啡屋。
许静之单纯可爱,毫无机心,毫不掩饰她对魏仲辉的好感。他们之间的距离感和陌生感迅速缩短。再次登机的时候,俨然已是一对相交多年的老朋友了。
这天是个飞行的好天气,天空的蔚蓝纯净,大朵大朵的白云在伸手可及的距离凝立不动,厚厚的,软软的,棉絮一般的,仿佛可以让人躺在上面悠然地做梦。
这无疑是魏仲辉这辈子最愉快的一次飞行。
飞机很快到达目的地,魏仲辉和许静之都没有托运的行李,各自拉着随身的小旅行箱出了机场大厅招计程车。
“记得打电话给我,”她已经钻进了计程车,又探出头来。“不然我们干脆约好,明天一起吃晚饭,好不好?然后我再带你四处逛逛,怎么样?”
她突然觉得不愿意就这样放他离开自己的视线,满脸是眷恋不舍的表情。
魏仲辉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到了酒店里仔细回味,又后悔答应得太孟浪。陌生的男女之间,往往就是起初无心的交往,演变出后来许多纠缠不清的是非。
他已订了婚,自认襄王无梦,何苦招惹神女下阳台?次日应该找个理由避开许静之。
从来是头一沾上枕头马上睡着的,但那天晚上魏仲辉无论如何不能成眠。
思绪像风车一样不停的旋转,每一转动之间都是许静之的影子。她的眼珠很黑,像晴朗又没有月亮的夜空映在平静无波的湖面上的倒影,把他的心揪住,拉向湖水深处。
呀,为何他想念的不是高慧吟?!
论外表,论气质,许静之和高慧吟不相上下,各有千秋。只是,许静之的音容笑貌让他有一种奇特的似曾相识的感觉,是他过去从未体验过的。
魏仲辉开始意识到,他先前恐怕过份高估了自己的定力。
(二)
这天午后,高慧吟面前摊开着一本新娘杂志,目光却怔怔地望着窗外出神。
她和魏仲辉在一起已一年有余,两个人都觉得对方是理想的对象,打算年底结婚。可是自他从费城出差回来,对她的态度就变了,她实在想不透个中缘由。
慧吟开始觉得魏仲辉不太对劲,起因于他从费城出差回来那天晚上,一通匿名的电话。
相识以来,魏仲辉每次去出差都会给她带回一两件小礼物。那天不仅没有礼物,而且他似乎很疲倦,话也不愿意多说。回到公寓里随便吃了点东西,两个人就坐在地毯上看电视。
然后电话铃突然响起来。慧吟拿过听筒,轻轻地“喂”了一声,对方没有声音,静默了一会儿,然后就挂掉了。这时,她瞥见魏仲辉脸上闪过一抹明显的拘谨不安。
“谁呀?”魏仲辉问她。一边似乎继续漫不经心地看电视。
“不知道,没有人说话。”
“准是拨错号码了,”魏仲辉果断地下了结论。
他说话的语气相当突兀,之后又沉默得奇怪。照理说,接到一通莫名其妙的电话并不稀奇,可他的神色令慧吟心中蓦地打了个突,满怀狐疑。
她下意识地去看电话的解码机。开头的三个数字是 215,从费城打来的。对方既然打了长途电话来,接通以后为什么不说话?
怎么突然间变得多心了?慧吟转而嘲笑自己。大家都是成年人,可以让她知道的事,魏仲辉自然会告诉她;如果电话的另一端是个他想要隐瞒她的所在,她问了也是白问。
她是魏仲辉的未婚妻,更应该懂得尊重他交朋友的自由。她自认很了解魏仲辉的为人,既然相信他肯定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何苦自寻烦恼?若是连这种小事也耿耿于怀,影响了她和魏仲辉之间的关系,是不值得的。
然而,此事过后,魏仲辉和她约会的时候越来越明显地心不在焉。刚刚见面就恨不得要离开,她说了些什么,他好象一句也听不进去。往往过半晌才回过神来,勉强笑一笑,问她:“你刚才说到哪里了?”
高慧吟的个性再大而化之,到底同魏仲辉的关系非比寻常,她不能不介意。如果他现在就已经不耐烦敷衍她,那她还怎么能够指望结婚以后两个人可以和睦相处到老?!
他解释说,是因为工作太忙太累,导致精神恍惚。可是他从前不是这样的。
想起从前,慧吟的心温柔地牵动。魏仲辉喜欢摄影,约会的时候,他总是随身带一部照相机,常常出其不意地摄下她的种种姿态表情。他说过要把她青春的影像定格在相框里,时常拂拭,使之永不生尘。
难道从前不用朝九晚五地上下班?不用应付上司下属?什么太忙太累云云,是很拙劣的托辞。
慧吟二十好几的年纪,又不是桃花源记里头的人物,怎会对世事一窍不通?她断定事有蹊跷,不是自己多心。她决定找魏仲辉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仲辉,你最近心里一定有事,可不可以和我说?”她把他叫到他们常去的茶馆。
静默了好久,他才开口:“我不想太早结婚。”
“没有关系,我们对两边父母讲清楚,婚期可以押后,”慧吟一向豁达。
她甚至没有要求他提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仲辉很感动。“但这样对你太不公平,”
“婚姻是人生大事,双方都有权力先考虑清楚再做最后决定,无所谓公平不公平。”
“慧吟,你是一个难得的好女孩。”
“当然,说明你的眼力不错。”
“可是,慧吟,我…… 配不上你。”他显然心神已乱,居然站起来就走。
如果他提出分手,高慧吟不见得会死缠住他不放。可他答应过要照顾她一生一世的呢,她又没有任何过错,三心二意的人是他。她越是通情达理,善解人意,越使他自惭形秽。
在费城出差期间,他没有找出一个自认为合适的理由拒绝与许静之再次见面。相反,他几乎天天同她在一起。他一再安慰自己,许静之只是个普通朋友,她愿意当向导,陪他游览人生地疏的名城,他怎么好拒绝人家一番好意?他又不曾与她谈情说爱,何错之有!
可是深夜不眠的时候,他自己也明白是在自欺欺人。许静之身上似乎有种难以言喻的魔力,吸引他,镇魇他,把他变成了一个提线木偶,令他情不自禁地想看见她,令他对自己的思想行为完全失去了控制。
而魏仲辉天生不是可以脚踏两条船而面不改色的人。所以他明明知道许静之已返回旧金山上班,却还是苦苦抑制着自己,不敢去碰许静之留给他的电话号码,不敢同她联络。
认识高慧吟的时候,他真的以为就是她了,他的确真心实意地想要和她共渡余生的,命运为什么又安排他遇见许静之?如果履行婚约,按计划和高慧吟结婚,他不情愿;而解除婚约,无异于给高慧吟当头一棒,他又不忍心。
这种矛盾彷徨的日子不好过。他的心湖时刻波涛汹涌,他被卷入漩涡中心,左右为难,不知所措。怎么一不小心便走到这步田地,魏仲辉暗自唏嘘。
唉,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
(三)
在茶馆见过面以后,慧吟有差不多一个月没有和魏仲辉联系。她的生活独立,有大把朋友亲戚,她不必一定要逼迫谁娶她进门。
但是,她想念他。
又是周末,慧吟独自在自己房间,二嫂轻轻推开她的房门进来:“慧吟,你在想什么?”
“啊,没什么,”
“想当新娘子的愿望如此迫切,白日也做梦踏入礼堂?”二嫂拖过一把椅子,在她对面坐下。她们二人曾经是高中同班同学,彼此之间感情深厚,非等闲的姑嫂关系可比。
“唉,”慧吟叹气。“婚礼不过是个仪式,万一将来又闹着要离婚,岂不是大伤元气。”
“婚前紧张症!”二嫂失笑。在她看来,慧吟的情绪低落是可以理解的。出嫁是女孩子一生至关重大的事,准新娘们对未来的婚姻生活既期待又迷惘,同时又担心婚礼的各项细节能否尽善尽美,难免有些神经过敏。她在自己的诊所里甚至见过严重到因此而茶饭不思的病例呢。
“你好象很不开心?要不要我这个心理医生兼感情问题专家为你排忧解难?”
“仲辉整个人都变了,颓丧不安,反复无常,还说要推迟婚期。”
“为什么?你有没有问过他?”二嫂吓了一跳。那魏仲辉,诚实敦厚,平日冷眼看他对待慧吟的态度,也还差强人意。好端端地怎么会想要推迟婚期?
“我找他谈过,他不肯说,我也不好追根究底。”
二嫂站起来:“但你现在不问清楚,要等到几时?你这种个性最是吃亏,处处忍让,事事要面子,人家还以为你对什么都不在乎。”
慧吟垂下头,欲语还休。
“和终身大事相比,面子并不重要,”二嫂拍拍她的肩膀,委婉劝说。
慧吟终于决定再度上门去找魏仲辉。把事情谈清楚,是好是歹,至少对自己有个交代。
“慧吟!”魏仲辉开门来见到是她,握住她的双手,突然间悲从中来,落下两行眼泪。
慧吟也哽咽难言。男儿有泪不轻弹呢,究竟是什么事害得他这样伤心自苦?不过短短一个月功夫,他居然憔悴得不像样子,消瘦邋遢,双眼熬得通红。
过了一会儿,魏仲辉冷静下来,泡好茶,递一杯给慧吟。
“我们正式分手吧,你大好的青春,不要被我耽误了。”他说。
慧吟泪盈于睫,半晌才问出口来:“为什么?”
“我爱上另外一个人。”
“胡说!不可能。仲辉,分手就分手了吧,但你必须告诉我真实的理由。”
魏仲辉苦笑:“谢谢你这么相信我,慧吟。不过,我确实是辜负了你的信任。”
“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那人是谁?”
“请你别再追究,长痛不如短痛,让我们还是分手吧。我真的很抱歉,真的对不起你。”
高慧吟努力维持着最后一点涵养,尽量平静地站起来,离开魏仲辉的公寓。
当晚回到家里,二嫂关心地问:“和他谈过了?结果如何?”
“他说他另外有人,”慧吟终于忍不住,伏在二嫂肩上泣不成声。“可是我不相信!”
“魏仲辉确实不象一个朝秦暮楚的人,”二嫂也困惑。
“我问过他公寓大楼的管理员,人家也说他这阵子进进出出都是一个人,可见他在撒谎。”慧吟随即灵机一动,收了泪,抓住二嫂的手恳求:“我要知道真相,二嫂,只有你可以帮我。”
因为二嫂是以催眠术治疗心理障碍的专家。
“其实,不管真相如何,他提出分手,就乾脆分手好了。本来好好的一件衣服,不小心撕破了,补得再好也不能穿出去见客的。”二嫂明白慧吟的话外之意,有些迟疑。
“我并不是想抓到把柄去同他理论。可是如此不明不白,不上不下,实在难熬。”
慧吟也有她的道理。她是好人家的女儿,之所以决定嫁给魏仲辉,无非是看中此人的人品才华。现今他要解除婚约,竟然没有起码的的诚意和勇气向她交代明白,与她所认识的魏仲辉前后落差太大。她糊里糊涂败下阵来,当然死也不甘心,必定要查一个水落石出,才下得挥慧剑,斩情丝的决心。
二嫂沉吟片刻,终于点头:“好吧,我自有道理,你等我的消息吧。”
(四)
二嫂并没有叫慧吟久等,几个星期以后,她打电话约慧吟到附近的一家餐馆见面。
六点钟,慧吟准时出现在约定的地方,进门就看见二嫂和魏仲辉已在里面等她。
过了这一段时间,猛然看见过去曾经朝夕相处的恋人,慧吟有点恍如隔世的纳罕。似乎与他订下婚约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座中还有个陌生的女子,她的长发绾在脑后,用一条茄色碎花的小丝巾打了一个蝴蝶结,耳边垂着一副翡翠叶子的耳环;一套高腰连身的洋装,上半身雪青色的针绣花纹别出心裁,裙身是同色的皱纹布,古典和流行的风格揉合在一起,十分适合她。
慧吟楞了几秒钟,旋即反应过来,不论此人是何来历,她应该就是她要寻求的答案了。
二嫂站起来:“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许小姐,许静之。”
许静之也同时在打量着慧吟。认识魏仲辉的第一天,她就听说过高慧吟的名字,今日一见,果然是人如其名,娴静而斯文。
她喜欢魏仲辉。既然他已有了未婚妻,能和他交个朋友也好。在费城那些天,她真的很快乐。但她是个知书达礼的女孩子,不愿意害得什么人因自己而伤了心,所以回到旧金山以后,她没有主动去找过他。心想就让他慢慢从自己的记忆中淡出罢。
没想到会接到二嫂的电话,说是约她出来谈一谈有关魏仲辉的事,她就来了。不料今天的场面看起来似乎是魏仲辉和高慧吟之间出了问题,而且和她大有牵连。这个自称是高家二嫂的女人不会是要做包公,把她当成狐狸精来清算吧?
管它呢,为人不做亏心事,鬼来敲门都无所谓,怕她怎的?她从容端起茶壶,为慧吟斟满她面前的茶杯:“你好,先喝口茶吧。”
“谢谢,”慧吟轻轻说,手心因为预感到甚么不寻常的事情将要发生而微微出汗。
魏仲辉紧盯着面前的杯盘,浑身不自在,不敢与两个女生视线相接。二嫂起初建议他接受催眠术,他并不同意。但这整件事情无疑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困扰,他自己无法判断感情的走向,继而怀疑自己把握和处理感情的能力。经不起二嫂的再三说项,他答应配合。一个多月下来,二嫂说今天告诉他结果,可他不明白二嫂布下这么一个尴尬的阵仗,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饭菜送上桌来,几个人各怀心事,一点胃口也没有。
还是二嫂打破静默,开口道:“我想我们也不必拐弯抹角,我就实话实说了。今天把你们三个都聚集在这里,因为你们都是当事人,有必要了解事情的全部真相。”
她转头看着慧吟:“慧吟,首先我要告诉你,仲辉在去费城出差时和许小姐认识,到目前为止,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对不起你的关系。”停顿了一下,二嫂接着说:“可是,他们两个人的关系源远流长。”
源远流长?!此言一出,不仅慧吟深感错愕,连魏仲辉和许静之也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二嫂继续说:“仲辉不是一个轻薄无行的人,与许小姐数日的相处竟断送了与慧吟一年有余的感情,令他有很深的负罪感。于是,征得他的同意之后,我对他进行催眠。”
“什么是催眠术?”许静之问道。
“催眠术是一种使受术者的大脑皮层进入不完全抑制状态的方法。被催眠之后,人的思想行为遵照施术者的指令而发生。”
“难道人的思想行为可以不受自己的大脑控制?”慧吟也迷惑。
“大脑不等于意识体,它只是意识体的寄生处。人类自身用于思考和感知外界的明意识体,处在前脑区,潜意识体则处在后脑区。明意识体无法主动感知潜意识,反过来潜意识却能随时感知明意识的思想动态,并能控制和取而代之。催眠术的实质是撇开明意识,把大脑中潜藏的潜意识体引导出来,从而达到了解患者深层心理活动等等一系列目的。”
二嫂拿出一份厚厚的卷宗:“这些是我在为他催眠治疗过程中留下的记录,足以解答你们各自所有的疑问。”
三个人接过卷宗,逐页传阅。
第一次,仲辉最初进入浅催眠状态,描述他和静之在费城几日相处的细节。然后情景逐渐变换到民国初年的上海,他与静之是一对恩爱夫妻,漫步在江岸边,兴致勃勃地讨论远赴法国留学的细节;
第二次,他很快进入深层催眠,回到清朝道光年间。他与静之是一对知心换命的结义兄弟,同在广东虎门驻守沙角山炮台。后并肩抵抗英军的围攻,在炮火中双双殉难;
第三次,他的潜意识追溯到康熙末年。他是遗腹子,家道中落,全凭母亲给人帮佣供他念书。与他相依为命的老母亲,就是静之。
仲辉在催眠状态下讲述的故事,脉络清楚,情节合理,所涉及的时间,地点,人物和场景都细致入微,不是亲身体验,不可能编造得如此无懈可击。
看完了这些记录,仲辉如释重负,转过头坦然注视静之,心中有如万马奔腾。原来使他们一见如故的,竟然是一番生生世世不灭的缘份。
而慧吟被这一切深深震撼,目瞪口呆,一时间话都说不出来。
“慧吟,”二嫂轻轻唤她。“仲辉的明意识里,并不存在这些记忆。他不是存心欺骗你,奈何缘来缘去,非人力可以控制。”
二嫂是在提醒她,如此这般的结局,不是任何人的错。是的,天意从来高难问,她和魏仲辉的相识,订婚,不过是一场误会。
那边厢,仲辉终于伸出手去,握住了静之指尖,她纤细柔软的掌心给魏仲辉一种倦鸟归巢的松懈感觉。他们的目光胶着在对方脸上,完全忘了其他人的存在。
“总会过去的,慧吟。茫茫人海中,必然也有一个人,注定要和你共渡今生。你只是尚未同他相遇而已。”二嫂试图安慰她。
慧吟听着,看了仲辉一眼,再一眼,平生最怅惘的是这一刻。啊,他的确是个好人,可惜永远不会属于她。即使二嫂所指那个人真的存在,要等到他出现,是何年何月?
“慧吟,”二嫂拉她起来。“我们该走了。”
跟在二嫂身后走出餐馆的大门,慧吟的精神仍然有些恍惚。稍不留神,在门口的台阶处一脚踏空,“啊呀!”一声,整个身体向后仰倒。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高大的黑影从旁边大步跨过来,及时抓住了她的臂膀。
二嫂随即回转身来,扶住她,一边向那热心的路人连声道谢。
“举手之劳,不必客气。”那人回答。
这声音好熟悉!惊魂方定的慧吟抬起头,接触到那人眼睛,电光火石之间,慧吟的心头掠过十分清晰明确的感觉:
“此人我曾经见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