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墨尼黑的早晨,外面的阳光象滚烫的开水洒了一地,大玻璃窗犹如床单一般空阔而苍白地敞开着,浑厚的暑气和湿气在里里外外的空中纠缠着。
我们坐在一个按照德国劳工规则建造出来的没有冷气的办公室中交谈。 她是墨尼黑本地人,叫Mechthild, 因为读起来太拗口了,经过她的同意之后,我们便叫她密琪。 看上去她像个邻家野丫头,是那种韧劲十足生命力顽强的女人。即便是在应征,那种无论如何也要秀出一点点优雅和稳重的场合,她还是笑得很大声很爽朗很本色,几乎是无所顾忌。
我对她说:“你很像美国人”。 “是吗”,她说。 其实,我们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她长得不但漂亮而且健康,高高的个子金黄的长发以及因了长期户外活动而养成的深褐色的皮肤,穿着一套做工并不考究却十分得体的深绿色的套装。不过,这大概也是唯一的一次,我看到套装穿在她身上的莫样。想起来,也算是精心准备过的了。
“有一次,他们把我派到智利去,孤身一人,没有指示没有上司也没有资源,只是对我说,你好自为之吧,再见”,她哈哈大笑着谈到过去的工作。
公司在德国建立据点的意图是为了攻略整个欧洲市场,从墨尼黑开始,逐渐征服德国,法国,英国,荷兰,意大利,西班牙,以及东欧和北欧诸国。所以,我们需要的是个能够自生自灭自给自足的人,即便在荒山野林中腹背受敌也依然可以开花结果。
正是德国经济萧条的时刻,来应征的人很多,男的女的老的小的,有经验的没经验的高职位的低职位的。 “就是她了”,老板却在众多的应征者中做了选择。 就这样,密琪成为我们在欧洲总部的负责人,负责物流管理,以及售前和售后的服务。我们在最短的时间内用最经济的办法给了密琪最好的训练,并且为她配备了最精良的设施和人员。 然后,对她说:“你好自为之吧,再见”。
自此之后,时间便在混乱和琐碎之间摇摆。很快地,一年过去了。 在这期间,我和密琪的配合主要是通过电脑的联络,每天的一通电话也是免不了的。有的时候,是美德双方好几个team的连线会议。 记得有一次,公司在法国的销售经理出了点事情,中止了和公司的合约。双方的契约规定这个法国人在离开之前必须将所有重要的文件,项目以及设备交待清楚。这个法国人自接到通知开始,便拒绝使用英文,所有信件的往来一概用法文。那种“切,我才不肖降格用英文”的傲慢溢于言表。 这个时候,密琪的外语天才帮了大忙。很显然,她除了德文和英文之外,还精通法文。她就这样每日一书,把法国人的信件翻译成英文之后,电传过来。
“哇哇哇,密琪,还有其他语言你不懂?”我在电话上问。 “中文, 我不懂”她哈哈地回答,“不过,我这里还要应付意大利和西班牙的客户,不能不懂一点他们讲话的意思”。 “你是从哪里学的这些?” 我问,这些天书一般的文字,象我这样的人是一辈子也学不来的。她在电话那头嘻嘻笑了。“好吧,告诉你,我从小跟父母在欧洲的好几个国家居住。我是游民一族。因为我父亲是个外交官,我没有办法呀。”
后来有人告诉我,密琪的父亲是贵族,密琪的last name在古时候象征的是身份和地位。“那是好几代以前的事情了,封过爵位,有过土地,享受过风光过。可是,到了我们这几代,一样要自食其力的”,密琪用她惯常的嘻嘻哈哈无所谓的声调解释道。 那天,密琪跟我讲她要搬家的事情。“我这次一定要搬了,一定搬”,她似乎下定了决心“可是,我真的舍不得现在住的地方啊,小小的一个城堡,在啤酒园旁,有窗有门有树有河有花有鸟。朋友来的下午,坐在院子里,听音乐喝茶聊天,真的是一种享受哦”。
第二年春天,我到德国出差,密琪到机场来接我。她穿着一条紫得有点妖艳的低胸宽下摆的衣服,牛仔裤下一双高统黑皮靴,蹬蹬蹬地走着路。 两个每天都要用email和电话才能合作的人现在撇开了时间和空间的距离,脸对脸地站着看着,过分的真实感突然演变成了生疏和别扭。我和密琪在哈拉哈拉地寒暄一阵之后,便一路沉默着走出了机场。 以后的日子里,我不时和密琪一起午餐。或者,贪图方便地到公司对面的一家中国餐馆吃套餐。 所谓的套餐,包括一个菜一个饭一个汤再加一个硕大无比的德国式的中国春卷,算上咪咪一点点德国式的小费大概在7 个欧元左右,在当地算是便宜到极点的中国餐了。
密琪很会点菜,对于自己的选择也很自信。她挺直了脊梁,用叉子卷着盘中的面条。 “我想了很久,还是告诉你的好”,密琪用力吞咽下食物。 “你来之前,我接到老板的书面Review,是对我过去工作的评介。我想,我一定是得罪了不少人吧”。 她给我看她Review,,一边低头去吃面。
我看了之后心情很坏, 觉得这是一件不公平的事情。其实,密琪的工作本来就吃力不讨好,整天夹在销售,库存和资金三大矛盾的漩涡当中。即便手段很厉害的人,在这样的局势中也会捉襟见肘。更何况,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为了及时解决问题,个性独立的密琪自作主张的情形也是难免的。 “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我只好这样吞下去”, “算了,老板不过是个普通人,偏听偏信的情形不是没有。不管怎么样,他是老板哎,你是没有办法和老板理论的。”我只能劝她。 “没关系, 我以后会变通的”她说道。 她一边说一边将盘子中的东西吃得干干净净,一口汤也不剩。
“我也不喜欢浪费食物,我们中国有个名人说过一句名言,浪费是极大的犯罪,大概是中国的物质资源从来就有限的关系吧”,我也把盘子中的食物统统吃光。 “我们家从小的教育也是如此,大概跟德国人经过战乱有关吧”。 “吃饱了,心情好了很多。”她说。
然后,我们站起来,开开心心地把帐算清楚,开开 心心地一起上班去了。对于密琪而言,即便是万里晴空中的一丝阴影,也不过是一瞬间的工夫。看起来,她的开朗和宽容几乎有点无肝无肺,实在让我望尘莫及。
我离开德国的那一天,还是密琪来送我。 其实,从旅馆到墨尼黑机场的一段路,出租车是最方便的,单程十来分钟,连小费算在一起总共二十五欧元。所以每次来往,我尽可能不麻烦他人。可是,密琪开车过来,坚持将行李和我一起送上飞机。 “想开点,不过是一份工作,尽力就好”,我对她说。 “还好有你在美国总部,至少明白我的苦衷和困难。谢谢你一直在后方支援我”,密琪过来与我拥抱。 我心里酸酸的。
那次一别, 半年过去了. 那段时间, 我在日本, 澳洲和美国飞来飞去的工作. 有一天出差回来, 一到公司,同事就告诉我:密琪昨天辞职,跳槽去了慕尼黑的一家德国人公司。 我听了大吃一惊。 几天之前,我们还在电话上讨论工作,她居然只字不提。 “没有人知道,她一个人都不通知,就这样”,同事说。
我有一种打电话过去的冲动。可是当我的手触摸到冰冷的电话时,我改变了主意。 虽然我们是知己,是朋友, 那又怎么样呢. 这个世界上,人来人往,行星一般。公司的同事更是如此,相处得再好,再亲密无间。一旦离开,离开这个将大家组合在一块的旗帜,所有的关系便会荡然无存,很快的,互相之间可能连姓名都会忘得干干净净。
人走茶凉,世态人情大约如此。
可是,无论如何,我希望在未来的某一天,当密琪回想起这段和大家共事的时候,所有的阴影所有的失望所有的不愉快都会成为过去。 人们能够心平静气面对的,总是往事。而心中能够留下来的,只会是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