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过腊月二十三,母亲就会对我说,你该到镜儿胡同去了。 镜儿胡同是我最不愿意去的地方。 刘妈看见我那难受的模样就开导我说,去吧,那边儿的老太太们盼着你呢,年货老王早给你备好了。 刘妈说的年货是指廊子上放着的一个大篮子,那里头有年糕、炖肉,蜜供和两只酱肘子。除了这些吃食之外,还有一挂通红的小鞭跟一副白底镶蓝边的春联,春联上有我父亲恭正的楷体,内容年年相同,都是“天恩春浩荡,文治日光华”。我对这副白联感到恐怖,提着它不象去拜年,倒象是去吊孝。母亲说我是少见多怪,说只有王爷府第才有资格贴白联,这是清朝的规矩;不但我们家贴不起白联,就是溥仪的老丈人郭布罗家,照样也贴不起白联,他们顶多算是皇亲,显贵的皇亲,还算不上宗室。全北京能贴白联的人家没有几户,镜儿胡同3号能贴白联,镜儿胡同3号在京城就算是很有脸面的人家了。我说我不明白为什么年年非得我和那些肘子、炖肉一起充作年货被送往镜儿胡同,我们家十四个孩子,当年货送礼的却不是老三、老四、老五……刘妈说,那边特意挑的丫丫啊,生日好,九月九日子时,命里占了三个阳,女孩儿男命,贵啊!我不知道我贵在哪里,反正在金家我是最不受待见的,因了我的小,和淘,谁都可以叫我的小名。我前面的六个姐姐都很不错,长的也漂亮,到了我这儿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刘妈跟我说非得我去,但和我的母亲就不这样说了。年根儿底下扫房那天,她帮我母亲擦拭落地罩,我听见她和我母亲说,今年别让丫丫过去了,老王爷也死去多年了,那边就两个孤老太太,阴气太重,年年让孩子去冲,小丫头哪里禁得住!母亲叹了一口气说,这也是多少年的老例儿了,打丫丫三岁就抱过去过年,哪儿由得了我?刘妈说,认了个儿子留不住,跑了,也该着是命,任谁也难跟那两个老太太过到一块儿去! 别人过不到一块儿去,就该着我过到一块儿去? 腊月二十六是我动身的日子。一大早厨子老王就套好马车等在门口了。老王是厨子,但在我们家还兼任车夫的角色。我父亲有一辆带弹簧的马车,是醇王府换了汽车处理给我们的,里面有宽大的紫绒座,外头有玻璃的车灯和明亮的拉手,两匹马拉着,车跑起来又稳又轻,坐上去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这辆车只为父亲所用,连我母亲出门听戏也不让坐,父亲把它看作是权力的象征,父亲说我们家的孩子都不是老实孩子,我的几个哥哥没有马车出去还给他惹事儿,有了马车指不定会怎么着呢。父亲就特意嘱咐老王,平日把车管好了,金家除了他以外,谁也不许坐马车。但唯独腊月二十六这天我可以坐,这并不是我有多么高贵,而是要去镜儿胡同3号,父亲要为我们家撑面子,他不愿意我们在3号人的眼里,也就是在那两个老太太眼里显得太掉价儿了。每到临走,我都要吭吭叨叨地磨蹭,以拖延时间,母亲就说些好听的,许我回来可以跟着父亲吃三天小灶之类的。父亲此时也会变得很温和,他嘱咐老王多绕些路,过金鳌玉蝀桥,穿西四牌楼,奔鼓楼大街,绕一个大圈子再去镜儿胡同。父亲知道我喜欢这些景点,就特意交待老王这么绕。其实镜儿胡同跟我们所住的戏楼胡同是前后搭界的两条胡同,我们家的后门斜对着镜儿胡同3号的大门,要从里面走,用不了三分钟。但我非要坐车,父亲能容忍我,怕也是觉得大过年的把我发配出去对不起我,权作补偿吧。 我和那个大篮子一起被装进车里运往镜儿胡同,老王在前面赶车,我在紫绒座上歪着,马儿嗒嗒地朝前跑,我真希望这辆车没有终点,就这么永远地跑下去。 真不愿意到镜儿胡同去啊! 二 车一过铁狮子胡同,我的脸就开始阴了,老王也把马赶慢,回过头来看我,他知道我的心思。他嘱咐我千万别哭丧着脸,那样老太太们会不高兴,大年底下的,谁愿意接受一份不喜兴的年礼呢?我当然不敢哭。拐进镜儿胡同,巨大的红漆大门就闯进眼帘了。大门紧闭着,台阶很高,有上马石,因为长期无人走动,阶前已经长出了细细的草,上马石也被土埋了半截。大门对面的八字砖雕影壁,早已是残旧不堪,让人看不出原先面目了。门前的两棵大槐树,在清冷的天幕下伸展着无叶的枝,就仿佛老太太们那干枯的胳膊。树上面落着许许多多的老鸹,老鸹们用阴鸷的小眼看着我和我的马。我恨它们那副幸灾乐祸的表情,朝它们喊:去! 没有一只理我。 老王去叫门,我在车里体味这最后的自由时光,一双眼时时向我们家的后门瞥去,以期发生什么可以逆转的奇迹。 我家的后门轻轻地掩着,没有谁走出来。 敲门的老王和王府的大门相比显得很藐小,无论谁跟那门相比都会很藐小,不光是老王。 一种没落的威严将人紧紧地攫住。 这是札萨克多罗亲王的府第。 我舅爷的府第。 舅爷是我祖母的亲弟弟,名叫赫尔札布,蒙古科喇奉沁右旗的第八代亲王。舅爷的先祖乌拉那金是个勇猛善战的人,天聪二年归顺皇太极,跟随皇上南征北战,屡建战功,被封为札萨克多罗亲王。据说,老王爷的力气大极了,他射出的箭穿透虎头又钉在树上,十几个人拔也拔不出来。老王爷一生射死过一百二十只老虎、三百头麋鹿、三百只狗熊,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至今王府里剔牙用的牙签还是当年老王爷射的老虎的胡须。蒙古封王,世袭罔替,理应代降一等。但朝廷对这个家族似乎有着太多的偏爱,恩宠有加,代代加封晋爵不断,到了赫尔札布已是八代,本应降为郡王,但是慈禧为了羁系渐为游离的蒙古,光绪二十九年特封十五岁的赫尔札布为亲王,赐乾清门行走,用紫缰,赏戴双眼花翎。 听说我的舅爷年轻时长得十分英俊,深得慈禧喜爱。慈禧不止一次对人说,在诸多蒙古王公中,数赫尔札布最为“英倜”,如此容光焕发实乃天地造化,是我大清不可多得的人物。舅爷每回进京朝觐,都要被太后留住多日。我祖母说,看老佛爷这架势,八成是要赐婚的。果然,光绪三十三年,慈禧将瑞郡王的六格格毕荥配与亲王作福晋。满蒙联姻,按理,毕荥要随舅爷到蒙古科喇奉沁的王府去居住,但毕荥不愿离开京城,她说她没有“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的兴致,说她不是王昭君,那茹毛饮血的腥膻之地也不是她能呆的。瑞郡王心疼女儿,加之慈禧对舅爷的钟爱,所以,朝廷一改清代藩王不得在京建制府第的祖制,特准赫尔札布在京城建造王府。其实,舅爷的真正府第在大草原,听说那里的王府比北京的要大四倍,光是奴仆就有好几百。舅爷的领地水草肥美,骏马成群,是天堂一样的地方。舅爷自从娶了六格格,在京城建了府第,就回不了大草原了。他为此十分忧郁,多次找他的姐姐—我的祖母诉苦。祖母也没有办法,只好让他安心在北京住着。当时,朝廷让贝勒毓朗为总理,成立了京师贵胄法政学堂,以造就法政通才为宗旨,招收宗室子弟、蒙古王公、满汉世爵及子弟入学。舅爷就进入学堂学习,专攻大清律例和国际公法。舅爷在京城,性情抑郁,似乎过得并不愉快,毕业不几年,就患病故去了。 舅爷去世时除了留下福晋毕荥以外,还留下了侧福晋狼伊雁。这福晋与侧福晋,就是我的舅太太和舅姨太太了。满族人通常将奶奶称呼为太太,舅太太在汉人来说就是舅奶奶的意思。若论婚约,当是舅姨太太在先,那还是老札萨克多罗亲王为舅爷定的。那舅姨太太的父亲是专管满文档案的内阁大学士,精通满文的学者狼士宣。光绪三十一年,清康熙陵的隆恩殿突起大火,将整个大殿焚为平地。光绪大怒,认为是有关人员责任懈怠,玩忽职守所致,于是严惩了一大批有关人员。除值班章京、守陵官员发配从军以外,充任内务部员外郎的狼士宣也在所难免。全家被流放到东北安宁县,舅姨太太就是在那个时候离开京城的。因为狼家小姐获罪离京,所以以后太后指婚,郡王格格外嫁藩王,并没有受到任何阻碍。世态炎凉,人们早把那个远在边陲的女子忘了。但舅爷没有忘,若干年后他上书朝廷,恳请将狼士宣一家召回北京。溥仪不准,舅爷再请,并讲婚约之事秉明,溥仪这才批准只许狼家女儿狼伊雁回京,其余人等仍留安宁县垦荒,不得四处流走,也不得回京省亲。舅姨太太就这么着由东北来到了北京,她来了没两年,舅爷就去世了。 舅爷死时很年轻,没有后代,丧礼中一切孝子该做的便是由我父亲替代。为此我父亲得到了二百匹马、四十头骆驼和一大块荒地的赏赐。据说那底下有很丰富的金矿,但我们从没想过那些财产。也没法管理那些遥远的马和骆驼。父亲常拿它们开玩笑,有一次我为父亲倒洗脚水,竟然还得了一头骆驼的奖赏。父亲把脚泡在温水里,舒服地闭着眼说,丫儿,咱们那些骆驼准下了不少崽儿了,得有四百头了吧?有年冬天,科喇奉沁来了个管家,对父亲说,我们家那四十头骆驼因为混入了野骆驼,已经跑得一只也不剩了。父亲跟他说起马的事儿,果然过了不久,科喇奉沁就给送来两匹蒙古马,为我们家拉车用。那两匹马很漂亮,也很精神,就是没人缘,除了老王以外,见谁踢谁。这两匹马大概是我们与科喇奉沁仅有的联系了。这以后,再也没有谁来过。我想,我们那两百匹马多半也和骆驼一样,成了野马了。 老王这时把门叫开了,田姑娘从门里探出半个身子,瞪着死鱼一样的眼睛看着我们。田姑娘有六十岁了,稀疏的花白头发梳着一条猪尾一样的细辫,还扎着红头绳,让人看了滑稽又可笑。田姑娘说,我想着就是小格格到了,老福晋早让我在这儿候着呢,估摸是这会儿该来了。说着,田姑娘走到车前张开胳膊要把我抱下来。我不愿意让田姑娘碰我,我觉得她身上老有股死人味。我从车上跳下来,朝门里走,田姑娘跟在我后面说,一年没见,格格又长高了。田姑娘年年见我都用很惊讶的口气说我长高了,依着她的惊讶,我应该是很高很高的了。 进了大门就是王府的正殿,又叫银安殿,殿有七间,两侧翼楼各九间,前墀有石栏环护,殿前的砖地上是一大片半人高的荒草。殿东西各有院落,西院老锁着,那里面有祖祠、佛楼、银库、戏台,我从没进去过;舅太太和舅姨太太住东边,舅太太住东院正厅,舅姨太太住正厅东北的小偏院。 走到东院的垂花门口,老王搁下篮子再也不能往里走了。里面属于内宅,内外有别,老太太们的规矩大得很,都是些风烛残年的老女人了,却连三岁男童也要避讳,难免不让人感到有些自作多情、自我尊贵的味道。老王说,丫儿替我问老太太们好,说老太太们新年吉祥。我说,你这就要回去了吗?老王说,丫儿好好在这儿呆着,别淘,别惹老太太们生气。我正月十六一准儿来接你。我说,你得早点儿来,一大早儿就来。老王说,你看见银安殿顶上的兽头了吧,太阳一照到那个小仙人儿身上我就到门口了。我说,要是阴天不出太阳你也得来。老王说,丫儿放心,老天爷就是下刀子,我也来。老王回去了。 我跟在田姑娘后头顺着抄手游廊来到里院。有厅房五间,东西各带套间。院内有两株西府海棠,靠南还有一架藤萝,春天的时候院里姹紫嫣红,一定好看,可现在却是光秃秃的一片狰狞。 三 田姑娘一挑棉门帘,将我推进屋去。我看见舅太太正坐在八仙桌前抽水烟。我连忙趋前几步给舅太太请安,问舅太太好,问舅姨太太好,问表舅宝力格好,问舅太太的猴子三儿好,问舅太太的黄鸟好,问田姑娘好……大凡府里的活物我都要问到,并且问一样要请一个安,以示郑重。这一切都是事先在家反复排练好了的。安要请得大方,要直起直落,眼睛要看着被问候的对方,目光要柔和亲切,话音要响亮,吐字要清晰,所问的前后顺序一点儿不能乱。我在排练时几次将田姑娘搁在了猴子和黄鸟的前面,都遭到了母亲的纠正。于是我知道,田姑娘在舅太太们的眼里还不如猴和鸟。舅太太认真地听着我的问候,清癯冷峻的脸上饱含着威凌与傲慢,这些折磨人的繁文缛节于我是受罪,于她是享受,看得出她将这一切看的很重。舅太太的头顶上有“中德之和”的匾额,是光绪御笔。光绪的字和他的人一样,有着立不起来的单薄和软弱。虽然学的是王羲之,却是徒袭皮毛,未得精髓,给人一种木木讷讷的感觉。与康熙的刚健遒劲、乾隆的激越奔放不能同日而语。我不明白舅太太为什么要把这样的字挂在大厅,除了病态的悲苦憔悴以外并无观赏意趣。之所以挂它,多半是用来显示身份的。 舅太太也问了我家里的情况,还特意问了我家老四,我的四哥舜镗,问他是不是还整日提笼架鸟熬大鹰。我说四哥早不养鸟了,他现在正跟南城的赵胜子学撂跤呢。舅太太问赵胜子是不是旗人,我说大概是。舅太太哼了一声说,你舅爷是撂跤的好手,他是蒙古王爷,打小练的就是这些,他若活着,哪儿还轮得着老四去跟什么姓赵的学? 舅太太跟我说这些的时候,她的猴子三儿,就一动不动地坐在她的膝上,一双黄眼,滴溜溜地乱转,模样很讨厌。三儿是肃亲王的女儿金璧辉送给舅太太的,金璧辉还有个日本名字,叫川岛芳子。川岛芳子养了好几只猴子,三儿是其中之一。川岛芳子管舅太太叫姑太太,只要在北京,她就常到镜儿胡同走动。川岛芳子的丈夫也是蒙古王爷的后裔,据说与舅爷还搭了点儿亲戚关系。对于这桩并不和谐的婚姻,族里人都认为是个悲剧,只有舅太太觉得好的不能再好了。这是因为川岛芳子在她的姑太太跟前从来不提跟她丈夫合不来的事。她在舅太太跟前装得很乖巧,象个小女孩一样单纯,深得舅太太喜爱。后来,川岛芳子以汉奸罪被判处死刑,临刑前夕,川岛带话,将她最心爱的一只小猴三儿委托给舅太太抚养,以示安慰。川岛芳子说要是没有这些事儿,她会在以后的时间里,承欢姑太太膝下,为姑太太养老送终,现在看,一切都不可能了,她的心意就让三儿代替了……川岛死时,家族里委派一个老和尚去料理后事并收尸,行刑前,川岛芳子又再三交待了她的猴子的事情,和尚让川岛放心,说他一定把三儿亲手交到姑太太手里。行刑的时候,和尚 在外头等着,让他进去时,川岛芳子已经静静地躺在墙根儿了。和尚如约将送猴子三儿到了我的舅太太家来,三儿见到舅太太就象见到亲人一般,扑到舅太太身上,抱住舅太太脖颈儿再不撒手,一声一声哀哀地呜咽。和尚说猴子是通人性的灵物,要舅太太好好儿待承它。 我一看见舅太太膝上的猴子三儿,就想起了死鬼川岛芳子,身上就不由得发冷,就起鸡皮疙瘩。虽然我没见过肃亲王家的那位格格,可是她的大脾气、她的淫威、她的出格儿的举止,没少听家里人说起过。我喜欢小动物,却害怕三儿,连碰也不敢碰它。在我的眼中,它就是川岛的化身。 现在我毕恭毕敬地在八仙桌前垂手而立,视线刚好和三儿相对,三儿直视着我,它的表情很庄严,大有降尊纡贵的劲头儿。我赶紧将目光躲开了。舅太太的厅里很冷,寒气已将我的棉袄浸透,手脚已经失去知觉,清鼻涕开始在鼻腔内涌起,但我不敢动。舅太太要的就是立如松的稳重,连她的猴子都在肃容上坐,我岂敢抓耳挠腮!所以,年年从这儿回去以后,我都要得一场重感冒,手脚上长出几个又痛又痒的红疙瘩,流水溃烂,不到来年春天不会痊愈。 舅太太夸赞了我有出息、懂规矩之后,说,咱们这样儿的人家不能跟普通百姓比,百姓的孩子只知一味娇惯,能有温饱就别无它求了;咱们的孩子还担承着江山社稷,所以咱们教育子女没别的招数,只有一个字:严。说我们的孩子是纨绔子弟,那是不明真相的外人无端妄说,说实在的,我们对孩子们的要求严极了,要是真如外人说得那样,我们醉生梦死,我们骄奢淫逸,那大清的江山甭说二百年,连二十年也维持不了。这样的话我常跟宝力格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我们虽然还谈不上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但在小处也是半点儿不能姑息的。宝力格初来时是匹草甸子里的野马,他没说我也知道他的心,他是嫌我们太严了。我说,不严哪儿能出人才?曾国藩该是一代人物了,他的祖父教育儿子的时候也常在稠人广众之中,壮声呵斥,毫不宽假,有出息的人都是在“严”字上站起来的。 舅太太提到宝力格的时候我是不能插嘴的,这也是来时母亲的反复交代。宝力格的话题在镜儿胡同3号是一忌,舅太太能提,别人不能提;舅太太能说,别人不能说。看看把我训的差不多了,很大原因也是她累了,舅太太这才站起身拉着她的猴子向里间走去。进门时,她回过身来说,你也来吧,里边儿暖和。 四套间是舅太太的卧室,是整个王府里最温暖的地方,面积不大,十几平方米,通常人们把这儿叫作西暖阁。暖阁里没有明火,暖阁外面的廊下有地洞,阁内地面下有纵横交错的火道,这是在修建房屋的时候就建好了的。天冷时将燃着的炉子推进地洞,热气自然顺着火道迂回盘旋,暖阁的地是热的,房间里便也是热的了。王府里只有一间暖阁,所以就由舅太太住着。暖阁内临南窗的是一盘炕,上面有杏黄色的褥垫和四方的引枕,是王爷用的颜色,是任何人不能僭越的。褥垫虽然残旧,色泽却依然明亮辉煌,有咄咄逼人之势。北面设床,床前有硬木雕花床罩,挂着五彩流苏的帐子,床上有嵌金玉如意。桌椅等家具一律是紫檀,多宝阁上摆放着玉石连缀起来的盆景和青铜小件。 房间里的这些陈设但凡老式家庭都能见到,我感兴趣的是西茶几上的那部电话机,电话我们家没有,所以我老想拿起来听听里面有谁在说话。舅太太窥出我的心思说,这个机子你不能动,它的另一头连着宫里,连着皇上,万一要是误了宫里的大事儿那可是大不敬的罪啊!我问皇上来过电话没有,舅太太说,皇上忙,不是万不得已的事情不会打电话,但是我们不能不候着。我想说皇上早让人赶出了紫禁城,跑得没影儿了,这电话的另一头连着鬼呢!想了想,终于没说,在人家住着得说些让人高兴的话,不能逆着来。 电话的上方挂着舅爷的照片,照片上的舅爷西装领带,目光炯炯,是个俊雅倜傥的男子,我把我的七个哥哥依次与舅爷比较,都嫌粗糙。都没有舅爷那般的生动与英俊。舅太太看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照片,就说,这是你舅爷在日本横滨照的,你舅爷游历过外洋,见多识广,比你们家那几位爷有出息。我说,那是,我那几个哥哥都很不争气,老让我阿玛操心,我阿玛常说哪天把他们都杀了,一个也不留。舅太太说,你以为你阿玛真肯下手杀?他那是疼他们,他把那几只狼放纵得没了人形儿,收都收不回来了。听说你们家的老大竟然还入了国民党,国民党是什么东西?国民党是大清的仇敌!你阿玛还不告他忤逆?!你阿玛真是窝囊极了!我想说,您老太太不窝囊,您老太太都把儿子管跑了,还说什么呀!我们再不严,我们的儿子还都在呢…… 猴子三儿坐在地上剥花生吃,见我瞅它,就朝我龇牙。舅太太说,你不要招三儿,三儿是我的孩子,除了不会说话,它什么都懂。我说,三儿不跑吗?舅太太的脸明显地沉下来,我知道触及了老太太的敏感部位,赶紧补充说,比如说上房、上树什么的。舅太太说,三儿最听话不过,也是我调教出来了,我不发话,甭说上树,它连桌子也不敢上。我说,三儿不象只猴子。舅太太说,三儿压根儿不是猴儿,它是个跟你一样的人。我明白了,我在这儿的地位是和这只猴并齐的,就对三儿更没有好感。三儿似乎对我也没什么好印象,总是很警惕地用眼睛瞄着我。 舅太太从精美的饽饽盒里拿出一块萨其马给我吃,说是特意为我留的地安门桂英斋的奶油萨其马。桂英斋因离皇城近,点心很有宫廷风味,尤其萨其马,是选用内蒙古运来的奶油和面制成的,跟一般饽饽铺拿清油、白油做的味道截然不同。它的特点是柔软细腻,入口即化。舅太太的这块萨其马说是出自桂英斋却不知搁了有多少年头,一股难闻的哈喇味儿不说,还死硬,只一口,我的上牙膛就硌破了,再看看手里的点心,只有一个白印儿。舅太太说,你在你们家怕永远吃不上这么正宗的萨其马,你们家那么多孩子,你阿玛能给你们买点破白糖缸炉就是好的了,你能在我这儿吃独食也是你的福气。我说,舅太太说的对,没舅太太疼我,我永远吃不上这么有味道的点心。 这时田姑娘进来说,侧福晋听说小格格来了,让小格格过去呢。 我的身子刚暖和过来又得出去,心里老大不乐意。舅太太好象不愿意我在她的屋里多待,踱到南炕拉过抽烟的家什说,你去吧,我也得歇歇儿了。猴子三儿噌地一下子窜到炕上,乖巧地将烟枪递到舅太太手里。我不知道猴子三儿会不会点烟泡,我不想看,觉得恶心。 四 我跟着田姑娘绕出垂花门向北院走,田姑娘边走边说些舅姨太太的身子骨儿大不如去年,怕是过不了今年春天之类的话。 舅姨太太的房间里很暗,很重的霉味混杂着中药味,是股让人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房内所有的窗户缝儿都用高丽纸糊着,更显得密不透风。透过窗户玻璃,能看见东墙根儿下的黑枣树在寒风里摇曳。这棵枣树壮大而茂盛,年年结枣,黑枣成熟落地,无人拾捡,年复一年,树下结了一层厚厚的痂。北屋窗下堆着很多炉灰,灰下面埋着茉莉花的枝,每到开春,舅姨太太都要将它们细心刨出,让它们发芽开花。舅姨太太房间的窗棂与一般的不同,精巧华丽,很象故宫丽景轩的窗棂,那上面雕着许多飞舞的小蝙蝠,栩栩如生,活泼可爱。 与那些蝙蝠相反,舅姨太太是个行动迟缓的人。我进门的时候她正在写毛笔字,精致的水墨刻印笺上有两行娟秀的行书: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惟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舅姨太太见我进来了,立即搁下手中的笔,投给我一个笑。我给舅姨太太请了安,将前面的程式又表演了一遍,舅姨太太就捂着嘴乐。她笑着对田姑娘说,这个丫丫,一门心思地吃,请安手里还攥着块萨其马。我说这是舅太太赏的,长者赐,少者贱者不敢辞,我得把它吃完了。舅姨太太说,你要啃完它得到明年,搁那儿吧,别难为你了。我巴不得与这块萨其马脱离关系,很痛快地把它搁在了屋外窗台上。舅姨太太说,你吃萨其马,萨其马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我说就是铺子里卖的点心罢了。舅姨太太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萨其马是满语,意思是“狗奶子糖蘸”,写是这样写。说着舅姨太太在纸上写出了一串漂亮的满文。舅姨太太说,满文字母在词头、词中、词尾写法都不一样,我去年教你的词句还记得吗?我胡乱在纸上画了些圈点,舅姨太太歪着头看了半天说,天哪,你写的这是什么呀,鬼画符吗?在这上头你比宝力格差远了。我说宝力格会蒙文,蒙文跟满文很贴近,他自然要比我强。舅姨太太说,宝力格会说蒙古话不假,可他大字儿不识,他是从零开始的,他喜欢曲子,抄了不少民间的曲儿,满、汉文都有了长足的进步。我说满文已经死了,现在没有谁用它说话了。舅姨太太说,你怎么能这样看呢?我们的老祖宗就是用这种语言说话的,等将来你死了以后,总要跟祖宗们见面,可你把祖先的语言都忘了,怎么给祖先请安呢? 我没想过自己死后会有这样的难堪,的确没想过。别人家的后代与祖先见面大概都不存在语言障碍问题,这样令后代头疼的事也只有我们满族才会出现,更具体说只有闲的无聊,能细细品味什么“……月寒日暖,来煎人寿”的舅姨太太才思虑得出。满文太难了,在我以后所学的语种中,哪种都比满文容易。所以,我对满文一直热爱不起来,尽管它是我祖先曾经使用过的语言。 舅姨太太说话的时候不停地喘,她的脸是肿着的,苍白得没有一点光泽。我听刘妈说过,“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是说男人腿肿,女人头肿,这样的病人大多预后不良,是活不了多长时间的征兆。舅姨太太眼见着戴了“帽”,大概寿命也是极其有限的了。明年我来,不知她还能不能在。 舅姨太太接下来问我,你每年还要给姨太太去上坟吗?我知道,与舅姨太太谈话的最终话题都会落在这上边,这也是惯例了。我说每年都去给姨太太上坟,年年不落。舅姨太太掐着指头说,算起来,你姨太太去世已经两年多了。我说是的,有两年多了。舅姨太太说,你的太太也是忒厉害,至死不能容纳人家,不就是出身不光彩吗?话说回来了,出身光彩的又有谁能轮得上给人做小?唉……舅姨太太说到的人物,是指我的祖母和不久前在我们家悲惨逝去的姨祖母,那位姨祖母是祖父由外面买来的妓女,在金家住了近几十年,至死也没得到金家的接纳与认可。我每年来镜儿胡同,能问及这位妓女出身的姨太太的只有舅姨太太一人,这其中难免没有同病相怜的悲哀。我说,姨太太死的时候,我父亲还在坟地请了戏班子唱戏,热闹极啦。舅姨太太说,这我知道,你去年来就跟我说过这事儿。我说,我们家的姨太太很漂亮,比二格格舜镅还漂亮。舅姨太太说,你见过二格格?我说是听刘妈说的。舅姨太太笑着说,你姨太太再漂亮也是个半大老太太了,你们家把人关在小偏院儿里,一关几十年,多漂亮的人儿也让你们家揉搓完了,她自己要早早地走,也是她的造化……可怜的人哪! 我不想说姨太太的事。我们金家的人谁也不想说姨太太的事。姨太太在我们家实在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只有到了舅姨太太这儿,她似乎才变得无比重要起来。 我们在说话的时候,舅姨太太的黄鸟就标本一样地在笼里呆着,蔫头蔫脑地不出一声。这只鸟是去年我们家老四用三十元的价格为舅姨太太买来的。舅姨太太说当初在东北旷野常听见鹰叫,回来以后再也没听过那苍凉的声音。老四就带着这只黄鸟每天上二闸,去福寿公主坟一带,那里清静,天上有鹰,让黄鸟压鹰叫。果然,这只鸟儿学了一口鹰鸣,这一下身价立即抬高,有人用三百块买,老四不卖。老四兴冲冲地把鸟给舅姨太太送来了,博舅姨太太高兴。谁想,不过一年,它什么也不会了。 晚饭我在舅太太屋里吃。 镜儿胡同3号没有电灯,晚上的一切活动都是在烛光里进行的。原先府里有灯,舅爷死后,有一天银安殿檐下直冒蓝火,大家以为是什么异兆,找人一看,原来是电线老化发生短路,险些酿成火灾。舅太太果断地决定,掐断电闸,从今往后,王府照明一律点蜡。王府里库存的蜡也很多,有一回我和田姑娘去西院库里取蜡,那些陈年的老蜡一箱箱封着,堆了两间屋,保存得极好。我想,不惟舅太太们点不完,大概到我死,也点不完其中的十分之一吧。王府里里的蜡很粗,有二尺高,上头还铸有浮雕的游龙与祥云,精致而美丽。舅爷死了有年头了,王府的电一直没有接通,老太太们就一直在点蜡,点这种美丽而罕见的白蜡。 都说烛光里的晚餐温馨浪漫,那是指跟投缘的人。你要是跟个刁钻古怪的老太太一起,那又是另一种风情了。 舅太太的饭食极少变化,烩酸菜粉,焖羊肉,炒疙瘩丝,所有的菜都软而烂,没有嚼头。镜儿胡同的三个老太太牙口都不好,吃不成硬东西,因此我也得入乡随俗,跟着吃这泥一样的饭菜。菜很简单却不能随便伸筷子,我只能夹离我最近的。粉条很长,我的个子太矮,又不能站起,那样会显得下作和失礼,所以我就剩下了拿调羹舀汤喝的份儿。舅太太想起我了,会从她跟前的菜盘里夹一箸给我,不过很多时候她想不起我来。她一个人吃惯了,没有在饭桌上照顾别人的习惯。想当初,大小伙子宝力格也一定像我一样吃过这么难吃的饭,他的感觉不会比我好。听我母亲说,宝力格出走的前一天,因为在饭桌上吧唧嘴,挨了一个嘴巴。那一下也扇的太重了,宝力格的嘴磕在大理石面的饭桌上,磕掉了一颗门牙。第二天宝力格就走了,走的时候也没打招呼,谁也不知他到哪里去了。一走就是十几年,杳无音信。亲戚们认为老福晋太不能容人,甩巴掌把儿子甩跑了,这事做的忒有些过。宝力格的出走使我对他充满了崇敬,宝力格就是宝力格,不愧是大草原来的桀骜不驯的野马。就冲这饭菜,就冲这规矩,想走就敢走,真是洒脱极了。我就不行,我们家与王府斜对门,我竟然没有勇气从这里跑回去。 晚饭后的很长时间是陪着舅太太枯坐,舅太太不说话,我也不敢说话。墙上的舅爷就那么闷闷地看着我们。舅太太先是抽水烟,接下来就打瞌睡,头耷拉在胸前,姿势很难受的样子,有时还会发出鼾声。我不明白,老太太既然这么困了,干吗不躺到床上舒舒服服地摊开了睡呢?自找这份苦处不说,还要让我陪着。我没有打瞌睡的本事,就只有在凳子上干坐,很痛苦。三儿也打瞌睡,也打鼾,姿势也跟舅太太一样,它真是被训练出来了。有时候舅太太会突然睁开眼睛,用极清醒的声调说,你一定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只是闭闭眼罢了,我这一闭眼哪,几十年前的事情,几十年前的人,就全到眼前来了,清楚极了…… 我想象不出来,在鼾声里会出现什么清晰的事情、什么清楚的人。 五 我睡在大厅的东套间,与舅太太隔了五间大房。这里原是舅爷的书房,房里有很多书,还有旧杂志;南面的书案上陈设着笔墨砚台以及笔架、帽架等等。桌角有台英文打字机,可能是舅爷生前用过的。在我的感觉里,这台打字机和西套间的电话有着不可言喻的同样的奇妙。西暖阁的电话我不可以动,东套间的打字机在没人的时候摸摸总是可以的。我的手指在那些圆键上依次敲过,连带着嵌着字母的小棍动作起来,发出哒哒的声音,敲出一溜儿尘土的气息。我很高兴,想象着敲打字机的不是我而是舅爷,一个年轻英倜、知书达理又会撂跤的王爷,我在其中充任红袖添香的角色,那感觉真是好极了。墙上也有舅爷的照片,不是穿西装的小生,是穿着袍褂补服、戴着朝珠的王爷。与前者比,后者显得有些呆板、拘谨。我认为,这张照片应该挂在西套间,西套间那张照片应该挂在这里,这样才合格局,不知怎么却颠倒了。后来,我在穿朝服的舅爷的注视下翻看那些旧杂志,多是舅爷读法政学堂时的外国刊物,有趣的是杂志里的大部分男子都被人作了改变,或长了胡须,或梳起高髻,或戴上眼镜,或长出獠牙。我想,这不会是舅爷干的,堂堂王爷怎能有此荒唐之举?那么除了舅爷以外,在这里住过的就是宝力格了。这个小子白天被老太太们认真教育一天之后,也只有晚上这一会儿才属于他自己,能做这种恶作剧,足见那颗在大草原放荡惯了的心在被压抑被管束的苦闷之下,尚保有着怎样自由驰骋的活力。这使我又想起了我们家那两匹拉车的、脾气暴躁的蒙古马。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我是小人儿,小人儿不留名能做到留痕也很不错。我决心为这些被改装过的人物再做一些锦上添花的工作,以备将来哪个小孩儿再有我和宝力格这样的境遇时不至于太孤单寂寞了。我拉开抽屉找纸,却找出了数张宝力格誊抄的曲词,那字写的狗爬一般,写得比我们家任何一位爷都差,汉字中夹着满文,还有不少红笔的圈点,大概是舅姨太太的批阅。其中好几张内容相同,记得是这么几句: 大清的景况(是)一落千丈, 提起他的吗法(就)忒不寻常 伊尼哈拉本姓狼, 满汉翻译,进过三场, 革普他拉尼亚马尼亚拉好撒放, 当差最要强。 里面的满文我可以勉强拼出读音却不明白意思,宝力格能够将它们流利地记录下来,可见舅姨太太的话不错。在学习上他高我一筹,但谁又能说没有无可奈何的成分在其中呢? 田姑娘进来为我铺床,她说,格格睡吧,你听外院有老头咳嗽呢,狐仙都出来了,时候不早了。我说,我不怕,不就是老狐狸吗?哪个大宅门儿里没有几只狐狸?它们是家神,不害人,我还管我们家的狐狸叫二哥呢!田姑娘说,天底下有几个象格格这么胆儿大的,难怪格格命里有三个阳。就是那个宝少爷一人住这间屋子还害怕呢,他得点着灯睡,要不不敢闭眼,我跟他说你在野外什么没见过啊,在这院子里怕什么呢?他说他也不知道。老福晋怕他夜里点着灯睡容易走火,就把王爷的照片挂过来了,说王爷的一身正气,王爷的顶戴花翎,是可以避邪的。谁知宝少爷还是不敢睡,他每天临睡前都得把王爷的照片翻过去才敢钻被窝。这个事儿到今天我也没敢跟老福晋说。我说,舅爷英姿焕发,气宇轩昂,怎么会让宝力格害怕呢?田姑娘说,我也老琢磨这件事儿,思虑来思虑去,我想,八成……出在宝少爷身上。宝少爷本身就邪,你没见过他,你当然不知道他那神情,他的眼睛老是直的,老是心不在焉的模样儿,老没个笑脸儿,我一直怀疑他人进了王府,魂儿却让科喇奉沁的喇嘛扣住了。我说,会有这样的事儿吗?田姑娘说,怎么没有?王爷殁了以后,福晋们要过继个儿子撑立门户,当时不少宗室子弟都思谋着过来给当儿子,好继承王府这偌大的家当,福晋哪里敢沾?依福晋的意思,还是在王爷的封地挑个蒙古孩子,王爷是蒙古人,孩子是蒙古人的后代才是正理儿。消息一传出,科喇奉沁的贵族子弟争相竞选,最后由大喇嘛和大管家出面,挑出头人的儿子松拉嘎送来京城,让福晋过目。没想到两位福晋选儿子的时候没选中喇嘛送来的世家子弟松拉嘎,而是挑中了大管家身后的奴才宝力格,原因是宝力格明眉朗目,长得很象去世的王爷。为这,喇嘛和管家都很不高兴,他们认为老福晋刚愎自用,我行我素,办事忒没谱儿。自那以后大喇嘛再没来过,大管家也再没来过。留下个宝力格也只留下个壳儿,把魂儿还带走了。 田姑娘走后,我很久睡不着。我想,宝力格被送进王府与我被送进王府真是如出一辙地近似,宝力格走了,我还留在这儿。原因在于宝力格是背水一战,我却有退路…… 夜深了,风起了,树的影子在窗上摇动,天气变的越发地寒冷,冻得我难以入睡。棉被厚而硬,散发着呛人的樟木箱子味,使人越发地精神。外院传来夜猫子的凄厉哀鸣,顶棚上有老鼠在游戏。 ……我听到笃笃的声响,是花盆底鞋的木底踩在方砖地上的声音,那声音先在厅内迂回,继而渐近,在门口停顿,最后进了东套间。我把身子往里缩了,细眯着眼观察动静。来人是舅太太,做旗装打扮,挽着旗髻,插着扁方,身着淡色长袍,款款向我走来。在家就听说过舅太太有秉烛夜游的习惯,朱子有训,即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本不足为怪,却没想到老太太还要做这种装束,不人不鬼,极象是神牌上走下来的人物。我屏住气息装作熟睡,但看舅太太做何举动。 舅太太在我的床边坐下来,俯下身静静地看着我。她看了很久,也很认真,她的鼻息吹在我的额上痒痒的,可我不敢睁眼也不敢动,任着她去看。我的心里很害怕,不知道她想干什么。我感到近在咫尺的这个老妇人远比外面咳嗽的狐仙要恐怖得多,可恶得多。后来我感到舅太太不是在看我,不是在看金家众多孩子中一个不起眼的小丫头,是在想事,她的思路已经跑得很远,跑到我的想法所不能迫及的地方。 太可怕了! 舅太太夜夜都来,这造成了我睡前的精神紧张,小小年纪便开始失眠了。严重的睡眠不足,使我精神憔悴。过罢年蔫蔫儿地回到自己家,母亲为我的状况感到担忧,感到不解。刘妈就会一再说起她的王府阴邪太重的观点,劝阻母亲来年别再把我往镜儿胡同送。母亲照旧是叹息。 宝力格大概与我有过共同的遭遇。 六 我在王府的一件很重要的工作是拔草。 前院银安殿前的草已经长疯了,我必须在大年三十前的几天里从大门到银安殿、从银安殿到东院垂花门清出一条路来,为的是迎接舅爷回家。按北京的老风俗,三十晚上诸神下界,祖先的魂灵这时也要回家过年。三十的祭祖是过年极庄重的仪式。拔草是件力气活,特别是拔冬天的枯草,更非我这个小丫头所能胜任。北方的腊月,朔风猎猎,滴水成冰,连寒鸦也冻的没了踪影。这样的天气里只有我一个人在那空旷的大院里劳作,手上冒出了血花,身上沾满了蒺藜狗子,如此“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大概为贵族出身的舅太太所独创,是城里平民百姓家的女儿所难经历所难理解的。也应该感谢那样的经历,在几十年以后我被下放农场劳动改造的漫长生涯中,之所以并不觉得太苦,与幼时的经历不能说没有关系,后来所操的活计象银安殿前那样艰难的毕竟不多。 我问过舅太太,拔草的活儿为什么不找外面的人来干,偏偏要让我干。舅太太说,这样才显得咱们心诚啊,这样你舅爷才会高兴,你知道吗,清明上坟的时候从来都是子孙们亲手为祖宗修坟、添土的,没有谁到外边雇人。按说这个活儿应该是宝力格干的,宝力格不在,咱们总得找个临时替他的人,你的哥哥们都太浮,姐姐们又太娇,你最合适。 我原来是在替宝力格受罪。 在王府的大院,在没我半人高的荒草中,我默默地劳作着。要不是怀着对墙上那位英武男人的倾慕,我想我决干不了这活计。手被蒺藜扎烂了,冒出了血花。脸也让硬风吹出一条条皴裂,鼻子冻的通红,眼睛不断地淌泪。那情景,大概跟庙里受苦受难的小鬼差不多。 王府的大门沉沉地关着,将这荒草、这寂寥、这颓败、这寒天冻地结结实实地封锁起来。没人知道我现在在干什么,也没人亲切地把我揽在怀里,温暖地叫一声“丫丫呀—”偌大殿宇前只有我,一个命硬的我。抬头望,冬日的天空一晴如洗,天色蓝得发暗,让人怀疑那不是天,而是天以外的其它什么东西。发白的太阳照在银安殿绿色的琉璃瓦顶上,泛出同样的白光,那光与我嘴中呼出的哈气融在一起,使得隆冬的天气变得更为坚冷肃杀,让人无法回避,无处躲藏。 拔草的工作不会白干,象我的父亲充当舅爷的儿子为舅爷摔盆、打幡就会得到骆驼和马一样,我也会得到舅太太的赏赐。舅太太有个楠木匣子,里面装满了金玉珠宝,是舅太太的陪嫁。闲了无事,舅太太就会把它们一件件取出来,摊在炕桌上让我挑选。我在当时是属于那种有眼不识金镶玉的角色,在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东西中专拣闪光的拿。舅太太从一堆中拿出一个不圆不方的珠子给我,说这是传世的宝贝,我是木命,戴着它最合适。我真看不出这个乌啦吧唧的珠子有什么特殊。在我的眼里,它和我玩的抓子儿没什么两样。后来我把它拿回家,父亲见了大吃一惊,说这是一颗避火珠,一共有两颗,一颗在宫里的藏书处文渊阁,一颗在瑞郡王手里。现在,本是瑞郡王六格格的舅太太把它赏给了我,足见舅太太对我的喜爱和器重,要好好保存着才是。母亲很珍重地将珠子收了,说这件宝贝只属于我一个人,将来我出门子的时候她会把它作为嫁妆让我带到婆家去。长大以后,珠子随着我到了陕西,在以后的日子里也并没有遇到什么与火有关的事情,于是它就一直是个普通的石料珠子,我的孩子把它当作弹球玩耍,不知滚落何方,自此失去踪影。这都是题外话。 舅姨太太手里似乎没什么匣子之类,舅姨太太那儿只有书。我极少到她的屋里去,为的是回避那可怕的满文。 这天早晨,田姑娘告诉我舅姨太太的黄鸟死了,我就跑过去看死去的黄鸟,以便回家将情景对老四细细说说。 舅姨太太正哭着为黄鸟写悼词,悼词的呜呼哀哉显示出她的悲痛。田姑娘给身体虚弱的舅姨太太端来藕粉,劝舅姨太太节哀。舅姨太太说,我留不住儿子,连只鸟也留不住,我往后是什么也没有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田姑娘说,您怎么能这么想,您有儿子啊。您对宝少爷的好处宝少爷自然明白,我看得出,他心里也有您。他走的前一天,捂着嘴在您的窗户外头站了足足有半个时辰。舅姨太太说,我要知道他有走的心思,怎么也不会让他一人回东套间。田姑娘说,宝少爷无论走到哪儿都会想着您。他初进王府的时候大字儿不识,在您的手底下只两年的工夫,满、汉文兼备,这恩德够他受用一辈子,他能忘得了您?舅姨太太悲切地说,我不是郡王的格格,也没有煊赫显贵的娘家,没有使用不尽的财宝。我是罪臣的女儿,除了宝力格我什么也没有。宝力格一走,把我的心都掏空了,我还能活几天?只怕到咽气的时候也见不着他了。这是件让我死不瞑目的事儿……我看着舅姨太太大而凸出的眼睛,就想,这样的眼,真见到宝力格了,也未必就能瞑目。在舅姨太太的房间呆了一会儿我就明白了,舅姨太太不是在哭鸟,而是在哭她自己,跟黛玉葬花一样,她的悼鸟词也是在悼她自己。也是啊,舅姨太太除了写写悼鸟的词以外,还能干些什么呢?舅姨太太让我把鸟埋在黑枣树底下,说可怜这个小生命跟了她一年多,挨了不知多少药熏,受了不知多少凄苦,活活是受罪来了,往后她再不养什么鸟了。 可怜的舅姨太太。 七 三十晚上,我随着两位舅太太把舅爷的神牌由银安殿请回来,供奉在厅里,与神牌同时供奉的还有舅爷的封册。封册是银质镀金的四页金册,有小金环连接,像书页一样可以翻阅,上面镌刻着: 大清皇室札萨克多罗亲王赫尔札布之藩封仍将代砺河山以垂永久 这是满、汉两种文字,文首有光绪的御玺。这个封册,舅爷死后本应交回宗人府去,爵号由王爷的儿子承袭时将打造新册发还。但舅爷去世时溥仪的小朝廷已经垮台,封册无处可交,只好由舅太太收藏了。这是名份和地位的象征,是札萨克多罗家几代人勇猛、忠诚的印证,但这一切却在舅爷的身后画了句号。这是舅太太最不能认可、最不能甘心的。她把希望寄托在由草原挑选来的,有纯正蒙古血统的义子宝力格身上。当然,保留封号已不可能,但保留传统与辉煌则是她一代福晋的责任,她要将家族的力量、家族的精神赋予宝力格,正如上说的,要“代砺河山以垂永久”。 代替宝力格出现的是他的生辰八字,生辰八字写在一张黄纸上,压在亲王封册的下面,物与物的连接完成了一种象征性的接续。也就是说,儿子宝力格和他的亲王父亲在年末的这一天相见于镜儿胡同3号的家中。 吃过年夜饭就该守岁了,两个老太太在灯下寂寞地相对而坐,彼此无言。猴子三儿蜷缩在桌下打瞌睡,三儿的脖子上用红绳拴着几个铜钱,那是舅太太们给的压岁钱,意为用铜钱压住岁月,长生不老。我的脖子上也有铜钱,与三儿不同,作为价值的代偿还有几颗玛瑙。宝力格的八字上也有钱,她们也要压住他的岁月,将他永远留住。舅太太说,过了今天他就二十七了。舅姨太太说,不对,是二十八,宝力格是属猴的。舅姨太太说,我初次见到王爷时王爷也是二十八,这一晃儿,儿子竟也到了父亲的岁数,除夕是回家的日子,说不准今年他会回来。舅太太说,外面再好,哪儿有家好,特别是我们这样的人家儿,他在外头都看明白了,自然会回来。舅姨太太让田姑娘今夜不要睡觉,时刻留心着街门,等候着宝力格。田姑娘说这个不用吩咐,她一整夜都会候着的。舅太太又让我到外面去制造些响动。她说,王爷在的时候,过除夕人人都要放炮,一进子时爆竹声如轰雷击浪,彻夜不停,那是什么气势!到如今咱们再不济也不能如此冷清。我说,这该是宝力格舅舅的事儿。舅太太说,你就是宝力格舅舅。 我遵嘱来到院中“弄些响动”,鞭炮是由家自带来的那挂小鞭,母亲体恤我到底是个丫头,不敢将哥哥们放的“二踢脚”、“老头花”一类的壮观之物拿到镜儿胡同来,拿来我也不敢放。我在廊下半天点燃一个小鞭,啪的一声,一瞬即逝,不惊人,更谈不上气魄,连自己也感到很没劲。这时西南方向的夜空泛起一片红光,转而又变绿,接着传来噼噼啪啪的爆响,那是我们家的孩子们在放焰火。我本来该是他们中的一员,却被弄到这儿充当什么宝力格。我想,如果明年她们还让我来,我也要象宝力格一样:逃跑! 站在廊子上我向屋里望去,舅太太和舅姨太太仍旧在烛光里坐着,依旧是相对无言。她们默默地看着那个金光闪耀的封册和那张写有生辰八字的黄纸,正努力熬过这漫长的年夜。烛心在燃烧,三儿在睡觉,田姑娘已经离开,到前院守门去了。除夕之夜,王府内重门寂寂,屋宇沉沉,两个老妇人,一盏孤灯,构成了难言的风景。突然,摇曳不定的光焰变大变亮,放出了五彩的环。我看见舅太太和舅姨太太也随之兴奋、紧张,她们一动不动地看着那灯,大气儿也不敢出了。灯心结了一个大灯花,又迸出一片明丽的光,继而火焰变小,变暗,变得奄奄一息、飘忽不定,随着光环的消逝,舅太太和舅姨太太也沉浸在昏暗之中,变得模糊不清了…… 八 我没想到以后我竟然见到了宝力格。 那是建国初期,是老四的朋友对老四说他们单位的领导叫宝力格,是蒙古族,科喇奉沁人。一问年龄,正好也是属猴的。老四就把这件事又告诉了舅太太们。舅太太听了青着脸,半天不说话。舅姨太太倒是急得不行,抓住老四说,你怎么不把他拽回来呀,这孩子,到了家门口还不回来!舅太太让我和老四去看看宝力格,摸摸情况,探探他的态度,如有可能,最好还是劝他回来。我们临走,舅太太把舅爷的封册拿出来,让给宝力格带去。舅太太说,他认不认我这个娘是无所谓的,我算什么,我什么也不算,但是他给赫尔札布做了两年儿子,这是更改不了的,实在不回来也罢,把这个封册交给他,怎么说这也是一代朝廷的任命,即便是被推翻了的,它也存在过二百多年,这是任谁都得认可的事情,这是他父亲的东西,该他收着。老四不愿意拿,嫌沉。舅太太说,这是个机会,你以为宝力格还能再见你吗?老四只好拿了。舅姨太太喘息着追到垂花门,颤颤巍巍地说,你们哄也把他给我哄回来,我活不过明年了,临死前哪怕只见他一面我也心满意足了……在阳光里我更看清,舅姨太太的确病得很重,一双脚肿得连鞋也穿不进了,她不光戴了“帽”,连“靴”也穿了,活不过明年,这话不是妄说。 宝力格的住处在他办公楼的后面,是一间低矮的平房。老四跟人说我们是宝力格的亲戚,勤务员就把我们领到他的住处来了。勤务员说宝局长到食堂吃饭去了,让我们在他的房间里等一会儿,说局长很快就回来。我们才知道宝力格已经当上了局长。老四看了一眼周围的陈设说,连床整张被子也没有,还局长呢!这间小破屋,不如咱家的茅房大,放着王府不住,他这是何苦?我说,你以为王府是舒服地方吗?那地方连鸟儿都不想呆。老四说,再怎么不好也比这儿强。我说,倒没想到共产党的官这样穷,穷得在卧室里接见咱们。老四说,你怎么能用“接见”这个词儿,你要搞清楚了宝力格是谁,咱们是谁。我说,宝力格是表舅,是局长,从哪方面来说他都压着咱们,怎么不能说接见?老四说,宝力格是共产党,共产党是人民的勤务兵,咱们正好是人民,共产党见人民不能说接见,得说“会见”,你懂吗?我说,我更多的是把宝力格看成了表舅而不是勤务兵…… 我的第一个反映是,这人不是宝力格。 宝力格说他就是宝力格。 此人五短身材,黑红脸膛,高颧骨,细眼睛,粗犷有余,文雅不足,与照片上的舅爷比相差甚远。当初,舅太太们是冲着宝力格长得象舅爷才认他当儿子的,如果舅爷是这副模样,慈禧难道还会说他是天地间造化出的英倜人物吗?天皇贵胄的瑞郡王六格格还会心甘情愿地嫁他吗? 老四将来意说明,并将用黄绫子包着的封册交给了宝力格。宝力格没有理会我们的谈话,也没急着看那包袱,他说,食堂今天吃包子,大肉萝卜馅的,味道不错,听说亲戚来了,特意多买了几个。老四对萝卜馅持不屑态度,他说,我们吃过了,我们在前门“都一处”吃的三鲜烧麦。我知道老四又在胡诌了,其实从早晨到现在我们什么也没吃,他这样说是要以三鲜烧麦从气势上压倒萝卜馅包子。宝力格似乎根本没感觉到老四的青皮劲儿,依旧说,吃过了尝尝也好,我们也不是常吃的,你们正好赶上了,怎么能不尝尝呢?我看宝力格是真心,就接过一个。老四还是不吃,我知道,到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时他准会说我,没见过包子! 经过对包子的反复推让之后,宝力格才坐下来看那封册,我从桌子对面审视着他,想象着他与我有过的共同经历,受训斥、学满文、拔荒草、抵抗睡眠等等,但无论怎样,我也难把眼前这个矮黑汉子和印象中的宝力格结合起来。我想不出,能将萝卜馅包子视为美食的人会有怎样的王府生活经历。 这期间宝力格已经看完了封册,他把那几块金版包好又还给老四说,这是很珍贵的东西,是我们科喇奉沁王爷的册宝,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但我不是你们要找的那个宝力格。老四不说话,细眯着眼睛斜视着宝力格,那表情分明在警告对方不要跟他玩什么小儿科。宝力格说,科喇奉沁叫宝力格的男子很多,就象藏族的强巴很多一样,蒙古族的宝力格也很多,你们不妨再问问其他人。老四说,你敢肯定你和镜儿胡同没关系?宝力格说,我不知道镜儿胡同在哪里。老四说,你的忘性怎这样大?你在王府里住过两年呢!宝力格说,我是由科喇奉沁直接参加骑兵部队的,在内蒙古和西北打了十几年仗,解放后才到的北京。 宝局长大概没有胡说,他那两条O型腿和走路晃肩的姿势足以证明他的出身和经历。我为局长不是我们要找的宝力格感到庆幸,心里松了口大气。突然,我想起了那些曲子,那是宝力格抄了无数遍的曲子,学过满文的宝力格对此应该有所记忆。我鬼使神差般念出前面两句,孰料,局长不假思索就把后面的接上了,而且不是念,是唱出来的。这回轮到我斜着眼睛看他了,我问他是在哪儿学的。宝力格哈哈笑起来,他说,这曲子还用学吗?东北、内蒙古一带的老百姓大多都会唱,这是段流传很广的牌子曲,名叫《鸟枪诉功》。 我没话可说了。 一离开局长住处,老四就说宝力格在装孙子,说他打一进来就看出宝力格在跟我们玩花样、绕圈子。我问何以见得,老四说,他开始不正面回答我们的问题,却瞎扯什么包子的话,那是在掩饰,在寻找对策,这个宝力格狡猾得很。我说凭我的直觉,我感到这个人不是宝力格,宝力格要比他英俊潇洒多了。老四说我的直觉是个屁,女人就喜欢俊小生,天底下哪儿有那么多小白脸儿?又说,一个共产党的局长为几个萝卜馅包子激动,小家子气! 九 我们将各自的感觉向舅太太们作了汇报,舅太太脸色很平静,她说,我料到会是这样的。我们的缘分也是尽了。舅太太再没说话,径直进了她的西套间,连那个黄绫小包袱也忘了拿。舅姨太太则很仔细地询问宝力格的身高、长相、健康状况,特别还问到了那颗门牙。遗憾的是我和老四尽管跟宝力格闲扯了半天,谁也没想起论证他的牙来。老四说,牙不牙不是主要的,宝力格不会这么多年一直豁牙露齿。舅姨太太说那是。老四还说了宝力格会唱曲子的事,舅姨太太马上问宝力格将第三句是怎么唱的,我说他唱的是:伊尼哈拉本姓狼。舅姨太太说,如若这样,此人是宝力格无疑。我问为什么。舅姨太太说,这个曲子在东北流传过不假,但原词是“伊尼哈拉本姓常”,是我把姓“常”改成了姓“狼”,是我儿子他就会唱姓“狼”,不是我儿子他自然是唱姓“常”。经老太太这一说我倒糊涂了,听的时候竟没注意“狼”和“常”这一细微差别。但老四却坚持说宝力格唱的是狼。我认为其实老四什么也没听清楚,他不过是在顺着老太太说,故意把这个宝力格往就是那个宝力格身上引。果然舅姨太太上了他的套,舅姨太太说,宝力格现在是国家干部了,他哪儿能随便就回家?咱们家成份高,他理应避着一些才好。我知道他很好,他也得了我的信儿,这就行了。就是他回不来,我们娘儿俩的心也是通着的。 舅太太却没有舅姨太太这般达观,她自此变得寡言少语,终日将自己关在西套间,加上猴子三儿的病故,舅太太真真是老了。我年底去看她的时候,她已经不能起炕,西套间里脏乱不堪,舅太太本人也憔悴衰弱,衣服敝污,全不是当年威仪严整、奕奕逼人的王爷福晋了。我粗算了一下,前后不过两个月的工夫,两个月,舅太太的变化竟然这样大,这不能不让人吃惊。舅太太见了我也没有话,也没提去银安殿拔草的事,她的目光里满是冷漠,对物的冷漠,对人的冷漠,对生的冷漠。那与宫里相通的电话机仍摆设在原处,已经蛛网尘封,舅爷的照片还挂在墙上,却已经变得脸朝里了。想必,舅太太和当年的宝力格一样,怕和舅爷相对。 舅太太死在腊月,孤寂地、无声无息地死了。死时没有人在跟前,只有头顶的一盏灯。 病病歪歪的舅姨太太却还活着,她活过了来年春天,又顽强地向下一个年头活去。最终,连田姑娘也没能熬过她,田姑娘死时,舅姨太太已经七十六岁。七十六岁的舅姨太太深居简出,如同世外闲人,没有任何欲望,不作任何奢想,只是惦念着她的儿子,想象着有朝一日她的儿子会突然推门而入…… 其时,王府已为某出版社所用,舅姨太太仍旧住在小偏院里,由我们家的人时常过去照料。街道每月补助老太太八元生活费,将她划入鳏寡无依的“五保户”之列。舅姨太太却认为这笔钱是宝力格通过街道转给她的,她无论从哪方面说都算不得“无依”。她私下对我说宝力格自己不便出面,把钱换作另一种方式给她,她很能理解。这话她当然不能向外人说破,她得顾及儿子的前程。总之,她的宝力格是个孝顺儿子,他还在时刻想着他的妈。据我所知,街道补助的生活费是根据老太太没有生活来源又丧失劳动力而定,跟那个宝局长没有任何关系,那个宝局长早已调到外地去了。关于宝局长的调动,我和老四不约而同都没有跟舅姨太太说过,老四从小就爱搞些歪门邪道的把戏,父亲说过,他是我们家的万恶之源。万恶之源的老四,现在把舅姨太太骗的一愣一愣的,他故意把他的朋友往老太太这儿领,挑着那个朋友讲他的领导的逸闻。朋友无心,老四却是有意,最过瘾的当然还是舅姨太太,她能从老四这儿间接得到宝力格的信息,那种满足和幸福是难以言表的。我说老四这种不损人、不利己的作法真是没太大意思,纯属吃饱了撑的!老四说,我怎么了?我干什么了?我跟朋友去舅姨太太那儿聊聊天,伤着谁了?碍着谁了? 我说:无聊! 十 岁月迁流,原以为老太太就是这么平平淡淡地了此余生,不料老树新枝,淡泊中的舅姨太太竟又有了锦上添花的事情。文史部门听说镜儿胡同3号住了一位精通满文的蒙古王妃,特意前来拜访,聘为顾问,每年给酬金三百元。当时亲戚们对这一做法很不理解,蒙古王妃实在算不得什么,皇上的皇妃还在那里艰难地自食其力呢,活着的王爷也还有几位,哪里就轮得上这个七十多的老太太?于是有人就想到是不是真有个宝力格在暗中使劲儿。舅姨太太对此不置可否,别人问起多是一带而过。老太太的含糊其词其实是种默认,一种幸福的默认。我看得出,舅姨太太不光希望别人那样认为,连她自己也有意地直往她儿子身上拉。我分析能让国家看重的不是老太太的身份,而是她的满文功底。老太太的祖先能“满汉翻译,进过三场”,足见家学之渊源,这一点是任何皇妃王爷们都不能比拟的,舅姨太太独此一份。自此以后,常见有大学问家夹着老档坐着小车前来求教,来人毕恭毕敬,一口一个“狼老”。舅姨太太更是如鱼得水,以前教我学满文如同对牛弹琴,如今伯牙遇到子期,高山流水觅知音,心里头就只剩下满文,把我们都忘了。久之,舅姨太太学会了握手,见人再不请安;学会了拿着腔调说普通话,嘴里时不时还要冒出一两个新名词,让人大吃一惊。老四对我说:咱们舅姨太太的要成精了,什么狼老啊,整个一个老狼! 背后被我们称为老狼的舅姨太太很得意地对我们说,老了老了我托了儿子的福,这真是几十年来没有料到的。亏了当初宝力格从王府跑了参加了共产党,他要不跑,顶多跟你们家老四一个样儿,吃喝玩儿上门儿精,却没什么真本事,倒是成天能在我跟前,有什么用啊!看来儿子不用多,管用就行。我说,您老圣明,这话您跟我怎么说都行,千万别让老四听见,让他听见了准得跟您急。 舅姨太太在“儿子”的庇护下活得充实无比、心旷神怡。 “文革”中我们家所有人员都在劫难逃,常来家请教满文的大学问家也进了牛棚,舅姨太太的小院里却是水波不兴地静。没有谁愿意冒风险碰这个年近九旬的老太太,她已经老得直不起腰了,随时都有倒下去的可能,正愁死了没人埋呢,何苦找那麻烦?更何况老太太还有一个从未出现过的、神秘莫测的儿子,谁能说清他是干什么的?那年月,说不清楚的事情太多。 随着“文革”的深入,三百元年俸停了,八元生活费也再没争取得来,舅姨太太处于退而无路的绝境。那天,舅姨太太带话来说让老四过去,老四正被造反派关着,走不脱,我就过去了。舅姨太太问,怎么是你来了,老四呢?我说老四不便出门。舅姨太太问怎么,我说他被剃了阴阳头。舅姨太太问何为阴阳头,我说就是左右各半。舅姨太太说,这倒是怪,怎么不剃成前后各半呢?要那样造反不就又造回大清了吗!我赶紧捂老姨太太的嘴,叫她不要胡说。我说,老祖宗您再不要给我们家找事儿了,我们家已经再经不起任何折腾了。舅姨太太说,你们怕,我不怕,我的儿子是共产党,你看街上那么闹,他们就不敢到我这小院儿里来闹,外院儿出版社的大字报都贴满了,谁敢给我贴一张?我不便再说什么,就问她找老四有什么事儿。舅姨太太说让老四通过他的朋友给宝力格通个气儿,将她目前的窘况告诉她的儿子。我说,那个宝力格根本就不是您儿子,是老四哄您呢!老太太不相信,我说,宝局长十年前就调走了。老太太说,我不跟你说话,你还是给我找老四来,这件事儿我就认老四。我拿老太太的固执没办法,心里真把老四恨死了,当初是他系下的死扣儿,如今却要我来解,这么一想就觉得把老四关死、斗死也绝不冤枉。眼前我只好顺坡下,答应替舅姨太太去找儿子。 街道给我母亲下命令,让母亲把舅姨太太接到我们家来。其原因是街道对这个孤老太太也无能为力了,我们家多少与她沾了些亲戚关系,所以老太太理所应当该由我们家收容。母亲身体已经很差,几个儿子死的、走的、关的、管的,身边只剩下了我,接舅姨太太的任务非我莫属。 接舅姨太太那天,出版社的大院里站了好多人,出于好奇,谁都想目睹昔日王妃的容颜。那时西哈努克亲王和王后莫尼克公主在中国电视报纸上进进出出,几乎达到了家喻户晓的程度,那毕竟是外国的王爷王妃,人们更想看看中国自己的土著,看看现成的札萨克多罗亲王王妃。这无可厚非,我当然不能阻挡人家看我的舅姨太太。 那天的太阳金光灿烂,我骑了一辆借来的平板车来到镜儿胡同3号,平板车进不了偏院,就停在昔日的垂花门口。我进院的时候舅姨太太早已收拾停当,抱着小包袱坐在院里的台阶上。看我进来,她朝我一笑,就象当年我攥着萨其马向她请安时她那一笑一样,不同的是现在她的嘴里一颗牙也没有了。望着衰老、单薄的老太太,我的鼻子忽然一阵发酸,说不出话来。周围的景致依旧,东墙的枣树下埋着她的小黄鸟,北屋的檐下开着她每年要关照的茉莉花,窗棂上那些我们共同喜爱的小蝙蝠还在翩翩飞舞,这是舅姨太太住了六十多年的、从未离开过的小院…… 舅姨太太见了我伤感的样子说,早就想着离开,总没有机会,这回好,终于走出去了。她看了看我又说,你是不是以为我会很留恋这儿?错了,其实我压根儿就不属于这儿。我说,既然您不属于这儿,那咱们就走吧。舅姨太太却迟迟不挪步。我说,车是借的,咱们抓紧时间走吧。她说,我已经走不了了。我将舅姨太太背起,老太太却一把抓住门框不撒手。我说,您这是干什么呢?舅姨太太突然呜咽道,我就这么走了,将来宝力格到哪儿找我去呢?叶落归根,他总会回来啊!我说,宝力格回来总得找街道,街道会告诉他上哪儿找您。舅姨太太这才松了手。 我背着走出垂花门,围观者哄然一片。 衰老的王妃令人们失望,如同宝力格令我失望一样。 十一 舅姨太太住进我们家后,每晚照旧点蜡。她说她已不习惯电灯,灯光太晃眼,她看灯光总是有五彩的虹,不如烛光柔和。我们不知道这是青光眼的症状,以为她是随便说说。后来她的视力日差一日,以至一米以外看不清东西,我们才发现病情已经到了晚期。治了几次,医生说希望不大,只要不急性发作,只可维持现状,关键是病人要保持心情舒畅,避免忧虑和刺激。这些,我们可以努力做到。但是,舅姨太太做不到。舅姨太太在我们家永远有客居之感,她不愿意麻烦母亲,生活力求自理,甚至还要帮母亲干些家务。九十岁老人的能力,谁也不敢指望,我们劝她只要老老实实在房里待着,茶饭自然会送到她手上。她仍是不安,一听到脚步声脸上立即堆出笑,以便让我们看到她的满足和感激,那情景让人心酸。 舅姨太太再也没有问过宝力格的事。 一天上午,我去给她送洗好的内衣,舅姨太太正趴在桌前,靠着那微弱的视力在艰难地写着什么。她太专心了,竟然没有发现我的到来。透过老人消瘦的肩,我看见她用铅笔在孩子们用过的练习本背面一行行地画着满文,前面已经写过不少,小小的本子只剩下了一半。我咳了一声,舅姨太太慌忙将本子合了,惊恐地问,是吗?看舅姨太太的表情,很象个做错了事又被人抓住的孩子,窘迫得有些不知所措,我后悔自己的举动使老人如此难堪,便揽着她的肩说,我看见您写的满文了,真好,您教我吧。舅姨太太说,老了,记性不行了,眼睛也看不见了,你真要学,将来让宝力格教吧。我说,真后悔小时候没跟您好好学,把大好的机会都错过了。舅姨太太说,凡事都讲个缘分,那时候你跟满文的缘分还没到,不学不足为奇。说着她把小本子掖到褥子底下,又将单子抻平了,然后自己坐在了上面。我想,那上面一定记录了很重要的东西,跟她的经历有关,跟历史有关,也跟她的儿子宝力格有关。我把话往宝力格身上引,说,老四从牛棚出来些日子了,他去找过几回宝力格,没见到人,老四说了,过几天还去。舅姨太太的眼里有泪光在闪,她说,不必找了,我知道,宝力格现在也遇上了麻烦,这么大个运动,谁能躲的过呢,何况他还是个干部。我说,您放心,您娘儿俩早晚有见面的那一天。 舅姨太太摇摇头说,怕是难了。 舅姨太太终于熬到了“文革”结束,她将在床上度过她的百岁生日。双目失明的舅姨太太在生日前两天实际已呈糊涂状态,一连三天,只喝了几口糖水再没进其它。大家都明白,就是这一两天的事了,得赶紧作送上路的准备。 就在母亲和她的儿媳妇忙着为舅姨太太缝制老衣时,老四举着个汇款单一路喊着跑进后院,跌跌撞撞地奔进屋来,扑到舅姨太太床前大声说,,您儿子宝力格给您寄钱来啦! 舅姨太太立即睁开了眼。 老四把汇款单递到手里,哆里哆嗦把单子使劲往眼前举,可惜,她什么也看不见。舅姨太太把脸转向老四,老四说,您听,我给您念:北京镜儿胡同3号狼伊雁母亲大人收,下款是内蒙古科喇奉沁右旗宝力格寄,不多不少整整五百块呢!大伙儿都觉得惊奇,都觉得这钱来得突然,但当着舅姨太太又不便说什么。舅姨太太将汇款单紧紧攥在手里,再不松开。 我将老四拉到门外低声问,这是不是又是你玩的花活?老四跺着脚说,天地良心,打死我我也拿不出五百块钱来。这单子是出版社那边转来的,要我寄能寄到出版社去吗? 五百块在当时的确不是个小数,别说老四,就是我,也拿不出。 但是,鬼才相信这钱是宝力格寄来的。 舅姨太太相信。 三天水米未沾牙的老太太喝了几口米汤,她好象不糊涂了,神情简直爽朗极了,天已经很晚了还没有睡的意思。我坐在她的床头,她断断续续地说宝力格既然寄来了钱,过不了几天也会回来看她,说像她这样有福气的老太太全中国也没几个,她这一辈子知足极了。我说,您该睡了。舅姨太太说,天都黑了吗?我说,都快十二点了,家里的人都睡了。舅姨太太说,有这么晚了啊,我这眼睛看不见,也不知白天黑夜,耽误了你不少功夫,你也睡去吧。我将老太太的被子掖了掖,站起身说,您歇着,我走了,明儿一早来看您。舅姨太太说,记得把灯端走,我这眼睛要灯也没用。 舅姨太太死了,很幸福地死了,终年一百岁整。 那五百块钱,正好发送了老太太。 十二 前不久,北京一度兴起满文热,我几次想进那学习班,却总抽不出时间。有几回都计划好了,又被别的事冲了,思来想去,就想起舅姨太太的话,还是缘分不到。我的丈夫对我要学满文极度不理解,他说有那时间不如去学学烹饪,那样还实惠些。我说我学满文是要破译这个家族的一些秘密,比如舅姨太太死后我从她身底下抽出来的那个不起眼的小本子,上面的符号一定告诉了我们一件很要紧的事情。丈夫不以为然,你们家的怪事太多,你们家的人活得太累,放着顺顺当当的汉文不用,偏要写什么满文,成心让人看不懂。 后来,我拿着本子找到学习班的老师,请他帮忙翻译。没想到老师竟是以前常来镜儿胡同3号找舅姨太太谈论满文的大学问家。他看了舅姨太太留下的本子,一言不发,又还了我。我让他无论如何告诉我里面都说了些什么,老师站在窗前望着外面说,不知道也罢。我说,这是我们家老人留下的话语,我怎能“不知道也罢”?老师转过身对着我,我才发现他的眼里满是泪。他说,这是老太太写给她的儿子的。我问都写了些什么,老师说,老太太详细记录了她每天吃了些什么饭,你们给她买过什么零碎……这是一本流水账。我说,老太太记这个干什么?老师说,她让她儿子宝力格将来折价如数偿还。 …… 舅姨太太,您让我说什么好啊! 出版社办了一本文学刊物,编辑亚君跟我约稿子,他让我到编辑部去谈一谈。我再一次来到了镜儿胡同3号。走进大院,我看见银安殿已被改作了机关食堂,原来是神龛的地方变作了售饭窗口,幽暗的檀香气息已被葱花炝锅的香气所替代,再过两个小时,这里将是出版社最热闹的地方。殿前平滑的水泥地面和那些停放的大小汽车,让人很难找到草的痕迹了,老鸹们也踪迹全无,瞬息间我体味到沧海桑田的变迁,没想到时间竟是这般短暂。 亚君的办公室就在偏院,枣树还在,茉莉花还在,这些在年轻编辑的眼里就是树,就是花,和普通的树、普通的花一样。他那不在乎的神情和舅姨太太离开小院时那不在乎的神情没有任何区别,老的和小的在某种境界上达到了统一,所不能释怀的只有夹在中间的我。我想起了单位同事贾平凹说过的写文章的三个层次:山是山,水是水;山不是山,水不是水;山还是山,水还是水…… 这正指的是年轻的编辑、我和舅姨太太。 亚君的办公室就是当年住过的老屋,他把我让进屋里说,这座老房光线太暗,屋里还老有一股药味儿,怎么也去不掉,讨厌极了,我们一年四季都得开着窗户。我抬头看那窗棂,可爱的小蝙蝠们仍在飞舞,我伸出手去触摸,彼此竟如老朋友一般熟悉。亚君说,这院里只有这些蝙蝠还有些艺术价值,其余都没什么特色。明年我们这儿就要拆了,要在这里盖十八层办公大楼,那时你再来看看,比现在要气派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