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记得当天笑,仿佛入迷,又带一点惘。种种喜悦,令人为你鼓掌。眉飞色舞千千样,你是个妙人,是一个少年狂”
引子
美领馆附近的“上只角” 景象,构成了那个时代本地一般市民对“外国” 的最初幻想:街道是宽阔的,纤尘不染的,挺拔的法国梧桐铺天盖地的绿影下只有几点稀疏的、如抽象画般的人影,夏日透明的阳光通过树叶的缝隙掉下来,有风来时,那些光斑便跳跃着,舞蹈着,仿佛伴随着宁静的音乐。本地世俗街市菜场般的嘈杂是听不到的,唯一的声音大概就是不远处老式洋房里传来的钢琴声,丁丁冬冬的外国音乐,不知名的好听。偶而经过的此地的市民,若带着小儿,便忍不住教育一番:“将来要好好读书,到外国去,爷娘也跟你出去享享福。”虽然这个城市虚荣势利的坏名声由来已有些年头,但任是怎样俗气的小市民走到这厢边,心中所艳羡的,除了钱,好像真的还有些别的什么—尽管说不清。
当年那小儿若是有个有点志气的,便把爷娘这话当作人生理想记在心里,若干年后孜孜不倦地吃过了好些苦,经历了好些事,当真远渡了重洋,或许竟已把他乡当成了故乡,全家老小连根拔去,自然老早知道“外国” 全然不似当年自己爷娘描绘的那样--梧桐钢琴老洋房,西装纱裙华尔兹,不过是童年时无数谬误的美好希望之一罢了,许多个正确和谬误穿起来便是长长的一生,到头来究竟评判不出是好是坏。倒是一日在外国街头偶尔路过一家画廊,暮地里撇见一幅水彩画中浓荫流淌下的宽阔街道,心里忍不住低叹一声:“这是我的上海。”
第一章
七月时节,美领馆周围自然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九点钟开门,最晚也是七点多钟就等在了那儿的,排头几个自然非夜车外地赶来通宵达旦的莫属。四面八方都是翘首以待焦灼的脸,以及日晒雨淋都挡不住的叽叽喳喳。这支壮观的队伍倒也养活了一小批人:几个老太提着一群线轴轱辘做起了出租小板凳的生意,老实讲这时候做这样的主意实在有些“拎不清”—身强体壮的青年人哪里会几个钟点就站不起,更何况又是如此群情激昂的时节;再说西装革履的翩翩少年谁也不好意思当街坐在一个线轴轱辘上—怕会被当是小菜场里划鳝丝的呢。可是老太们依然不屈不挠地挨个问“矮凳要伐?三块洋钿……”同时扬起核桃似的皱巴巴的脸直直地盯住你的眼睛。这种时候不由教人想起毒日头里她们还留连在这里的原因:或是一个好赌不成器的男人,或是几个不孝顺的子孙,于是不少人出于一点对于惨淡身世的同情和做好事有好报的迷信,掏出几块钱来。摩登少年接过板凳自是不屑坐,只是拿在手里团弄着,心里胡乱想着种种关于人生,关于前程的零星念头。
门口带枪的中国士兵神情严肃地看过了阿咪头的证件,终于可以放她进去了。进了大厅,还是等。这会儿换了个高胖的黑人保安,饶有兴致地走来走去看着这等待签证的男女老少一群。签证官有三个:一个梳着小辫子的白男,一个略有些肥胖的白女,还有一个身材健美的黑女。一个干瘦老头正用洪亮的苏北话对着白女签证官大叫:“无地姑娘在科罗拉多州地丹佛市……”接下来整个大厅的人都听了一遍用土话描述的那姑娘到目前为止的人生小传。白女不停地点头,居然不仅听懂了,还用流利的普通话和老头交谈起来,至此这一幕便近似滑稽戏了。阿咪头忍不住在嗓子眼里呵呵笑了起来,猛可里听到旁边有人也在低低地笑,转头一看是个西装革履的少年,浓黑眉毛浓黑头发,一张大城市里家境优渥的少年惯有的骄傲的脸,不说话时,嘴角也总象是挂着点嘲弄的笑。他手里提了个透明文件夹,最上面是一本大红文凭--阿咪头好奇看了看:华东政法。两人都看到了对方的笑,于是对视用目光打了个招呼--既然会为了同样的事情笑,总是有点理解有点默契在里头;既然眼睛打过了招呼,仿佛又有了聊几句的必要:“啊,你也是来签学生签证的么?” “啊是的是的,今年刚刚毕业。” “啊我已经在一家法律事务所工作两年了……”“那为什么要走呢?” “去年公派出了一趟国,回来之后到底还是想出去 ……”“ 不知道今天形势如何……”“嗯……”
阿咪头的号码先被叫到了。是白男哥哥,眉目看上去象是良善之辈,应该不会为难我们吧?递上一迭材料,白男草草一翻,便竞自用英文问道:
你是学什么专业的?
为什么要去美国?
学成后有什么打算?
……
这些个恶俗问题全是早几个礼拜便在网上搜集好并背熟了的,自然不该出错,即使事实证明出了错,那也没办法了,签证总是有赌博的成份在里面。白男面无表情地听过了阿咪头例行公事般的标准回答,在一张表格上匆匆画了几笔:“Please go to window C.”
自从进了这个门,一举一动仿佛都只能听人指示了,阿咪头来到 window C,一个脸上粉扑得象石灰一样的中国女职员把阿咪头的护照丢给了她--一张蓝色的小卡片已经镶嵌在里头了--咿?就这样好了么?这就是传说中很难拿到的美国签证么?这就是自己用多少个不眠之夜,用不敢恣意挥霍的青春换来的东西么?……
阿咪头直到走出领事馆的时候,还是有点不太明白。
一个戴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子拦住她,问她签证结果,问她签证官问了什么问题,问她去哪个学校,有没有全奖 ……这个男人开了家签证咨询公司,据说能帮助屡签不过的人想办法拿到签证,每次要收三千元。
摆脱了男人,跳上回家的电车。电车在淮海路上缓缓地走过,阿咪头眼看着一家家熟悉的店铺在眼前琳琅地闪过,莫名的感觉有些两样,潜意识中仿佛这一次闪过,以后就不会再回来似的。上海夏日潮热的风钻进车窗,吹得刘海擦着额头痒痒,心里竟有些酸--世上很多事情,千辛万苦地得到了,一阵狂喜过后,到头来自己倒象是被那场繁华遗弃了。
百盛门口那个巨大海螺底下照例站着一干等人的少年男女,焦急地望着地铁出口,期待着有个身影从那不可知的暗处突然跳出来,让这四周的平淡阳光瞬间开出花来。阿咪头忽然惊鸿一瞥地想起了那个浓黑头发的少年--假如不是在签证处遇到的他,假如是在车站前,图书馆,公园里,或是任何其他的地方,这样的时节,这样的两个人,没有理由不会结识对方,然后就会有羞怯的笑,矜持的礼貌,敏感却又甜蜜的猜测,惴惴不安却又愉快的相约,然后有一天也会在大海螺下面等,一直等到一个舒适宁静,可以预见到的将来。
然而通往这条路的门已经被关掉了。阿咪头现在要象个勇敢的战士一样到小蓝纸片指引的地方去,那个拼了小命要去的未知地方到底会怎样呢--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