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她相信。
那是八十年代的某一天,她去新学校看分班的名单。除了有一两个熟悉的,其他都是陌生人。在那一百多个陌生的名字中,有一个引起了她特别的注意,她以为,那是因为她发现另一个班有人叫着同样的名字。
上课第一天,她被排在第一排的中间坐,就在讲台下的那个。
应该是上午的第一个课间吧,有个男生从后面走到讲台上,微微弓着身去问坐在讲台上的班主任什么。
一抬头看到他的那刹间,她唰地红了脸,只觉得心跳、头皮发麻。待问邻行的女生他叫什么名字的时候,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听到那个女生说到他的名字,她心里竟有种了然的感觉:原来是他!
他有那个她曾经留意过的名字。
那种过电的感觉,情窦未曾开过的她也知是什么,因为那跟在小说里读到过的一见钟情的描述是一式一样的呀
她真的被那强烈的感觉吓坏了。她不敢跟他说话,根本不敢说一句话。大半个学期过去,就真的一句话也没有。
她是班干部,也是个大大方方的女孩子,她跟每个同学都说话,除了他。
他呢,有些独来独往,但总是以微笑对人,好象很少言语,更是没见跟哪个女生说过话。
那种情形一直延续到元旦前夕。
元旦,照例应该有个庆祝会的。
她找了一个挺活跃,也很有主意的男生一起来筹备那个晚会。
那个男生于是推荐了另一个女生,另一个男生一起来帮忙。那另一个男生就是他。
于是,她不可避免地跟他有了交道。有个集体舞表演的环节,因为没有其他更会跳的女生,会一点基本步的她竟跟他一起做了编舞及教练。加上他和她,一共五对男女生,在紧张学习之后挤时间练起了舞。练舞之余,因为四个筹备者又是主持人,开幕词之类的,大家也要分工协作,抽时间排练。还有动员同学出节目,筛选节目,编排节目顺序。。。
总之,她与他有了空前的接触。
记忆中,那是个可以说成功的晚会,她记得后来看那一张半张的小相片,她觉得那里面的她挺纯也挺美 --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丑丫头的。
(其实,年轻本就是美 – 那时候的她不知道罢了)
晚会过后,那个男生开始组织些私下的小圈子的活动(那个时候可不是太多的),每次都邀上她,而他,做为那个男生的好朋友总是在的。大家就慢慢熟悉起来了。
那时大家都在学校吃中饭。因为嫌学校的伙食不好,一些同学就相约去隔壁的单位食堂吃。刚开始还是一帮人一起呼啦啦的去,呼啦啦地回,不知怎么到了后来,就总是他和她一起去,一起回了。
他和她都不住校。不知是有意是无意,他们放了学,总要留在学校自习,而且时间也越来越长。好象也从没有谁先提议过,不知怎么到了后来,他和她就总在同样的时间收拾书包,一起去取自行车,一起推着车下那个长长的坡,出了校门才各自骑车回家。
(这期间,她曾有过多少这呀、那呀的小女孩的心思,就不说也罢了。说起来很难,不说其实大家也都懂)
其实,大部分时候不过是在讨论习题呀学习什么的。
她是那种学得很快,却有些毛毛燥燥,粗枝大叶的,而他学起来有些慢,不过一旦学会了,就学的很透彻很细致。所以,虽然很多时候看起来象是她在教他,不过,现在她倒觉得他那时候对她以后的学习帮助很大。
到后来,有时候也聊点别的东西,不过她大都是作听众,原来他的寡言是有选择性的。
慢慢的就知道他,有比那个时候一般同学复杂很多的生活。那时他父母已经离婚了,他跟着这个或那个哥哥住,他父亲是个很喜欢发明创造也很有冒险精神的人,自己开公司做自己发明的东西。专利呀,官司呀之类的东西都是最早从他口里得到的非文字的认识。
好象觉得那时他是很崇拜他父亲,有些不肯原谅他母亲的。他自己呢,以前有先天性心脏病,一直等到七岁(或九岁?)才去北京做了一个大手术,算是治好了,不过好象有了一般孩子不曾有的对生死的领悟。
因为她几岁的时候也患过心脏的疾病,虽然是后天的,她和他也仿佛有些同病相怜的感觉,人也就觉得更亲近些。
那时候是高考前几个月,每个月都有一次模考,考完的总结大会上,学校总是要提醒或批评同学们中间的早恋现象。
记得,有次大会后的小会上,班主任很郑重其事的说:听其他同学说,我们班也有早恋的同学。不过,我看那两位都是很好的同学,现在的学习成绩也都不错。也许没那问题,不过,有则该之,无则加勉,云云。
那个班主任是教物理的,他刚调到学校做他们班主任后的第一次考试,她考了班里唯一的一个100分,所以,他一直很喜欢她这个学生的。现在,他在班里不点名的提点她,她岂能不知。
那时,她听了以后其实很是伤心的。不是因为被批评,而是觉得很冤。她心里希望那可以是真有其事,可她连他是不是知道老师是在说他们都不知道。
(N年以后,她的班主任用回忆往事的玩笑口气确认了当时是在说她和他;n年以后,有机会说起,他也确认了他当时真的从没认为那是在说他和她)。
然后是高考,然后是估分,再然后是填自愿。
她估了一个不错的成绩,他呢,就很一般了。
好象他们从没为填什么学校商量过什么。不过,她知道,填浙大做第一志愿是在知道他填了杭电以后。
后来,她托熟人提前很多拿到了成绩。那时改自愿还来得及。学校很希望她改北大,校长都出了面,说北大招生的人已经同意收的了。她却倔强的拂了学校的意,有这样那样的理由,当然她从没说过,或许那时真的也从未想过,他是不是那些理由后面的一个理由。
他曾经跟她说起过,当时住院的时候,那个护士有很长的头发,他经常玩她的长发。他还说他妈妈以前也是长发的。于是知道他真的很喜欢、很喜欢长发。
从那时起,解除了女生必须留短发的禁令的她,开始留起了长发。
那一留,就留了五年。
炎热夏季过后,她,如愿的去了浙大。他,费了不少力在当地的一所中专学校找了一个大专专业留下了。
从此天各一方。
鸿燕传书,她和他仿佛少了一层拘禁。对那时的她来说,情愫流于文字是容易过流于言语很多的。
她觉得他也在回应着她字里行间的那些东西,比如他告诉她,他的室友拿她的信叫他请客了,他梦到她和他一起去哪里了,还有他把她寄去的相片一直放枕旁之类的。
虽然,两个人都从没涉及到过那个字,她却真的觉得有些什么在他们之间滋长了。
寒假的相聚更是让她深信不疑。
几乎每天的见面;被他带着出入在他的往日同学朋友中;见他微笑以对或甚至附和朋友们善意的玩笑;在他哥哥家作客吃饭,或是两个人自己做自己吃。假期快结束时,甚至还去了老屋他父亲那里吃饭,虽然是他带几个人一起去的, 可那都是他的多年的死党,且她是唯一的女生.
虽然,他还是什么也没说, 她却真的以为有些什么发生了。对于他的不说,她天真的以为那是一种默契。所以,她一直开心地品味着发生的一切一切,直到假期的最后一天。
那天他对她说,或许我不该整天带你跟我的朋友一起玩,让他们误会了。
他说得很吞吐,也很含蓄,不过,已经足够了,对她那样一个善感的女孩。
第二天,他还是有送她去火车站,跟另外那个男生,他们仨早就成了老朋友的。
站台上,在他转身离开前,她悄悄的塞给了他那封连夜写的长信。转身上车,望他的背影,心自黯然。
回到学校,隔了一段时间才收到回信。
他说,第一次收到这样的信,他不知如何回复;他说,她真的是他至今交往最深,也最说得来的女生;他说,他真的也很喜欢她。
但是,他说:“我不会爱你”。
他们间第一次提到了那个字,却是让她如此心碎。
他不爱她,而且,他,不-会-爱-她。
真的是连一点余地都没有的。
她觉得很困惑,很伤心,也有些灰心
不过,学还是要上,书还是要读,校园生活还是要过的。
只是, 她,依然让那他根本就不知是为他而留的长发长下去,从来不剪。
她和他,只是一般朋友一样通信,一样见面,直到大学四年级前的那个暑假。
那时,他刚毕业了,不服从分配,在自己找工作。找到之前,就一样闲赋在家。
不知道什么原因,(她到现在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他突然变的很主动,又一次开始带她出入朋友聚会,约她出去玩、聊天、散步。
在一次同学聚会上,全没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他们被他的老同学当做COUPLE之一,叫着要到台前做自我介绍。她很意外,他,却是没丝毫犹豫地就牵着她的手上去了。
还有,每每有机会的时候,他开始玩她的长发,用梳或手细细地梳,又或是埋他的脸在她的长发里。
对这一切,她真的不知所措。
跟以前一样,他还是什么也没说。
但是,他却在做些,至少在当时的她看起来,不是一般朋友该做的事情。
她,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的面对。
满腹心事的她只是闷闷地想着,烦着,一个星期,本已很小的腰都瘦了一寸了,她终于横下了心:
听任吧,就算他是有心在骗她,她也心甘心情愿地被骗。
那是个很丰富的假期。
因为他的一句炫耀,她不甘心,真的也跑去交钱报名学了一通国际标准舞。
因为好玩,也因为觉得自己可以学有所用,帮他父亲设计制造的样品画图以便申请专利。
因为横下了心,她接受他更多的没有任何甜言蜜语的亲昵。他第一次吻她时说的是“试验”,她也任了他。
他的吻很有力,甚至是有些霸道。她呢,浑身颤抖的连站也站不住。过后,那持续的颤抖让她连跨过地下的那些小水洼的力气都没有。他一下就横抱起了她,抱了她过那遍草地。
虽然那两个字深深地刺在她的心上,当时,她却真的希望他抱着她永不要放下。
那个假期的某些时候,他有只言片语中地提到一个女孩子,虽然都是些正常的不能再正常的事情。她,却在他第一次提到的时候就直觉到了什么。他,从来没在她面前提到过任何女孩子的。
她的直觉总是惊人的正确。她的感觉也许是在他本人都未意识到他和那个女孩子的关系之前。
在接下去的那个寒假,从他人口里,她知道那个女孩子成了他的女朋友。
那年除夕是在她家开晚会的。那次,她见到了那个她。
她很有些失望,除了个子,她觉得那女孩子的相貌,气质都很一般。如果她觉得他们很般配,她真的会开心些的。
不过,那个女孩是中专毕业的幼师,印象中符合印象中他喜欢的那种柔弱女生的形象些吧。
那天他的那个她没呆多久,他很快就说要送她回去。
一帮人,各有各玩。她就躲在一间房里抽烟,一根接一根。
那间房本是用来跳舞的,所以本已经很暗。大家在其他房间,牌呀麻将的玩得开心,她就索性关了灯,一个人看烟头明灭。
他回来后该是看到了她的落寞吧,过来邀她跳舞。
两个人就一直在黑暗中跳舞,配合默契,好象默契过以前任何一次。
他,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她,也还是什么也没有问。
不记得当时跳了多久的舞,或许是余下的那夜所有的时间?只记得,她可以听到他的呼吸声很近的在耳边。有时他和她真的靠得很近,但是没有拥抱,没有亲吻。
那夜,那种萦绕在两人间的气氛很奇妙,仿佛有种最后最深的沟通,虽然没有言语。
后来,她毕业,去了南方的那个都市,一个没有任何熟人的城市。
很多人有些奇怪,不过他就说,那是象她性格的选择。
再后来,他在完全没有她地址的情况下,就凭着对她单位的名字的一点印象找到了她的宿舍来看她。
那时她也已经有了自己的男朋友,虽然不在身边。
那些天,他们聊得很多,第一次她觉得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的聊。那次,她第一次收到了他送的生日礼物,也是唯一一次。
有次,聊起来她的压力和不快,他说,好些东西都跟你勇于承担责任之心有关的。
她才知道,原来他比她以为的要了解她,原来他只是不说。
再再后来,他跟那个女孩子结了婚,她不在家乡也就没有参加婚礼。
再次见到的时候,他已经有个女儿,人看起来也有些发福了。他妻子依然不是她喜欢的那种气质,不过看起来很典型的家乡的那些少妇的样子。
看他一家三口,她觉得有些怪怪的 —— 时日已久,该不再是心酸了,或许是有些时光飞逝的感慨吧。
再再再后来,她的生活发生着这样那样、悲悲喜喜的故事。其间的变故也算是惊人,她也就没有了和他的任何联系。
偶尔想起来,她想他那个朋友还是会在那里的。
偶尔,她也会想起他说的她的勇于承担责任之心。可惜他没有告诉过她,她可以怎么做才能更好的保护她自己。
在这个夏天,她终于又回去了。
他曾经的电话号码,他们曾经的那些朋友的电话号码早已面目全非。凭着他单位的名字,她不困难地就又联系上了他。
他和另外那个男同学来看她,他们仨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他老了,她真的这样觉得。
他没说,不过,她想,她自己应该也老了。
好在,就象她一直认为的那样,做朋友的那种感觉一直还在那里。
这样,已经是很好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