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怕读消魂句,那堪声入断肠中
——读纳兰性德悼亡词后记
江岚
诗词之间,始终比较偏爱词。觉得词所表现的内容更具体、风格更蕴藉、形式更多变,因而感情更细腻婉转。这个始兴于隋,经唐、五代,至宋代达于鼎盛的文体,到元、明两代逐渐衰微,清朝初年又再度活跃起来,涌现出吴伟业、宋琬、陈维崧、王士祯、曹贞吉、朱彝尊等一大批著名词人,创作出许许多多艺术上具有鲜明个性和强烈感染力的好作品。其中以纳兰性德最为突出,以其真切流畅、清丽凄婉且略带悲壮的艺术风格,辉耀清初词坛,并且在自此而后的三百余年里,成为对后世影响最大的清代词家。
纳兰性德(1655—1685),字容若,号楞伽山人。满州正黄旗人,原名成德,为避皇太子胤礽(小名保成)之讳,改名性德。性德10岁那年,其父纳兰明珠出任内务府总管,总理皇家事务,后来接连升任左都御史,刑、兵、吏各部尚书,保和殿、武英殿大学士,累加太子太傅、太子太师,一时权倾朝野;其母觉罗氏,也是皇亲,诰封的一品夫人。纳兰性德在世的31年里,正是纳兰家族鼎盛之时。
容若天资早慧,且好学不倦,博通经史,善为诗,尤工于词。纳兰性德17岁进太学,18岁参加顺天府乡试中举,19岁会试中式,因患寒疾未能参加殿试。三年后应殿试入对殿廷,数千言立就,条对剀切,书法遒逸,考官大臣无不惊叹,乃中二甲七名进士,授乾清门三等侍卫(正五品),后又升为二等侍卫(正四品)、一等侍卫(正三品),直到他31岁去世。
他的第一个词集,取晏几道《清平乐》中“侧帽风前花满路”之句,名为《侧帽词》,刊行于康熙17年(1678),继而顾贞观在吴中赠订时,又引道明禅师答卢行者“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一语(出自《五灯会元》),更名为《饮水集》。这两本刻于容若生前的词集都不见传本,只知道《饮水集》收词不多,仅百余阕,想来《侧帽词》收录的数量也不会多很多。纳兰性德过世以后,徐乾学、顾贞观、严绳孙、秦松龄等诸人于康熙三十年(1691),辑合他的全部作品,编刻《通志堂集》20卷,其中词4卷,共300首。同年,张纯修在扬州又有《饮水诗词集》刊印,其中词3卷,共303首,排次舆《通志堂集》相同,增词4首,减词1首。这二本中词之部分皆为顾贞观亲手阅订,可信度最高。张纯修本曾被多次翻印补遗,到光绪6年成为比较完整的《纳兰词》许增刊本,共收集其词342首。现存的纳兰词作,有350首,但据与顾贞观、高士奇、朱彝尊等人相关的史料看,散失的应该还有不少。
对容若的词作,与他同时代的人就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清新隽秀,自然超逸”(徐乾学);“哀感顽艳,得南唐二主之遗。”(陈维崧);“读之如名葩美锦,郁然而新;又太液波澄、明星皎洁。”(丁澎);“香艳中更觉清新、婉丽处又极俊逸,其可谓笔花四照,一字动移不得者也。”(聂先)……等等。康熙年间出现“家家争唱饮水词”(曹寅语)的盛况之时,容若不过才二十几岁,这在中国历代词作家中还是相当少见的。
张任正在《纳兰性德年谱·自序》里曾经分析过:“人谓其出于《花间》及小山、稼轩,乃仅以词学之渊源与功力言之,至其不朽处,固不在于此也。”那么究竟在于何处? 前人论词时曾说:“真字是词骨, 情真景真,所作必佳。” 纳兰词的魅力,恰恰在于这个“真”字。梁佩兰在祭纳兰文中描述容若:“黄土如金,唯义是赴,见才必怜,见贤必慕。” 顾贞观的祭文也说:“其以世味也甚淡,直视勋名如糟粕、势力如尘埃;其以道义也甚真,特以风雅为性命、朋友为肺腑”。纳兰性德早登科名,履盛处丰,却能竭至诚,倾肺腑地结义输情,周贫济困,从三百年来一直被文坛传为佳话的绝域生还吴季子一事,可见端倪。所以张任正随后解释:“先生之待人也以真,其所为词,亦正得一真安,此其所以冠一代,排余子也。”真诚地对待友谊、爱情、人生,是纳兰性德的人格魅力所在,融入他本人“诗乃心声,性情之事也”的文学主张里,体现在创作之中,就是语言的生动自然,风格的清新脱俗,抒情状物的别开生面,传达出一种独特的个性和强烈的感染力。
作为婉约派的名家,从词的内容上看,纳兰词大多是以爱情为题材,超过其作品总数三分之一还多的爱情词篇,最精彩、最具特色、最能代表其个性。而这些词篇描绘清新喜悦之情的较少,刻画沉痛哀凄之心的居多,据此也有人说他是“无谓的感伤哀愁”,缺少男儿气象,其实爱情本是文学艺术里永恒的主题,无情也未必真豪杰,这种评判过于武断。
综观前人词作,大多数吟咏爱情的篇章不是为歌姬舞女,就是为侍妾而作。纳兰性德本性多情善感,他的爱情和婚姻生活,诚然是他创作的一大源泉。而作为一介贵胄公子,他呕心沥血写就的“爱情”,却从来没有秦楼楚馆的逢场作戏,那些十分严肃真挚的词章,很多内容明显地与其原配妻子卢氏有关。从新婚到小别,从相思到重逢,从相守到死别,其间的婉转低回,深挚真纯,生死不渝,读来令人荡气回肠。特别是卢氏亡故以后,他写下的一首首悼亡词,更是堪称千古绝唱。
从他遗留下来的作品的内容看来,这个才情横溢的贵族公子有过不只一次恋爱。可惜历史上有关纳兰性德的直接的原始资料并不多,目前所知道的他的生平事迹,只是个笼统地、大致的轮廓。有关他的爱情经历,虽有一些捕风捉影的市井传言,事实上已经很难查考。
比如蒋瑞藻在《小说考证》引《海沤闲话》:“纳兰眷一女,绝色也,有婚姻之约,旋此女入宫,顿成陌路。容若愁思郁结,誓必一见,了此宿因。会遭国丧,喇嘛每日应入宫奉经,容若贿通喇嘛,披袈游泳衣,居然入宫,果得一见彼姝,而宫禁森严,竟如汉武帝重见李夫人故事,始终无由通一词,怅然而去。”这是为后人津津乐道的“表妹入宫”故事。然而小说家之言,难免多有杜撰夸张之处,虽不能断定其纯属虚构,但也不能据此以为真有其事。
康熙12年春,纳兰性德因患寒疾不能去参加殿试,失去了科举制度制度中最好的一次晋升机会,他的心情很是抑郁。当其时他已年届婚龄,他的父母,纳兰明珠夫妇遂起意为他娶妻。很可能是一时找不到门当户对的合适人选,便先为他纳了一名侍妾颜氏,以排遣他的寂寥,也照料他的日常起居。颜氏为人贤淑,纳兰性德的长子富格,就是从她所出。容若与她之间虽然也和睦,却似乎没有那种很强烈、很深刻的爱情。在容若去世若干年后,颜氏与卢氏被并尊为太夫人,以敬其养育之德。
满人婚姻制度,为“一夫一妻一妾”。康熙13年(1674),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卢氏嫁入纳兰家,对容若一生影响最为重大的女子从此走进他的生活。卢兴祖为官历任两广总督、兵部尚书、督察院右副都御史,是道地的封疆大吏。纳兰氏与卢氏联姻可谓门当户对。据传卢氏闺名紫薇,生于北京,长于广州,十余岁时又回到北京。受南北文化交叉濡染薰陶,她的才情藻逸是可以想见的。叶舒崇在《皇亲纳腊室卢氏墓志铭》中描述:“夫人生而婉娈,性本端庄,贞气天情,恭客礼典。明珰佩月,即如淑女之章,晓镜临春,自有夫人之法……幼承母训,娴彼七襄,长读父书,佐其四德。”足证卢氏是个端整大方,善解人意,温和恭顺,受过良好教养的女子。难怪容若新婚之际一见到她,便心驰神往,从此终身不渝:
十八年来堕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谁边?紫玉钗斜灯影背,红锦粉冷枕函偏。相看好处却无言。
——《浣溪沙》
词中起句“十八年来堕世间” ,化用李商隐《曼倩辞》中“十八年来堕世间,瑶池梦归碧桃闲。”的现成句子,不仅因为是年卢氏正好年方18岁,其典出于《仙吏传·东方朔传》。故事说的是,东方朔临死时对人说,天底下只有太王公是知道我的。他死了以后,汉武帝便招太王公来问:“尔知东方朔乎?”那太王公否认,说他只善于观星历,并不知道东方朔何许人。武帝又问他,天上的星星都在吧?太王公回答道:“诸星俱在,独不见岁星18年,今复见矣。”如此汉武帝才知道,原来在他身边出谋划策18年的东方朔是岁星临凡。第二句里的“吹花”,其实就是“吹叶”,即用树叶吹出音调来;“嚼蕊”是嚼花蕊,使口中带有香气;“冰弦”则是冰蚕丝做的琴弦,《太真外传》里曾经记载过开元中,中官白季贞从四川带回来一把琵琶献给杨贵妃,其弦乃“拘弥国所贡绿冰蚕丝”。卢氏虽“素未工诗”,却颇擅长于弹奏,容若后来的悼亡词中也有“尘生燕子空楼,抛残弦索床头。一样晓风残月,而今触绪添愁。”(《清平乐》)的词句。
容若在这里并没有用他的生花妙笔去写卢氏的相貌、外表、衣着,而是通过对她的几个动作的捕捉,描绘出一个娇憨可爱,温柔率真的形象来。就词的创作而言,这正是容若驾驭文字的成熟之处,巧妙摄取,灵活组接,不落俗套,而情意款款,单单从这两句就不难看出他当时对风姿绰约、秀外慧中的卢氏是何等怜爱激赏:本来这样的女子只应天上才有啊,如今居然到了人间,居然在他面前“吹花嚼蕊弄冰弦”!于是他一时间惊喜交集,灯下枕边打量着她,话也说不出来, 只能“相看好处却无言”了。
从后来容若追忆卢氏的词中不止一次用到“知己”这个词,不难看出他们夫妻不仅情相投,意也相合,在那样一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制度里,真是异数,真是难遇难求的缘分。容若沉浸在幸福里,书写婚后生活的词篇虽然不多,也留下了“并着香肩无可说,樱桃暗吐丁香结”的浪漫;“偏是玉人怜雪藕,为他心里一丝丝”的缠绵;以及“自把红窗开一扇,放他明月枕边看”的温柔……活画出两个人如胶似漆、风月无边的燕尔之悦。二人在几近完美的家庭环境之中,丰裕的物质基础之上,没有尘世的干扰,没有俗务的繁琐,体验着,经历着一种纯粹的,更接近其本质意义的爱情。
康熙15年(1676)中,纳兰性德被授乾清门三等侍卫之后,作为既有文才又有武功的八旗贵胄子弟,加上与康熙皇帝沾亲带故,他颇得皇帝的宠信。从此,他不仅要职夜金阶,还必须伴驾巡视,到京畿、塞北、关东、山西、甚至江南,一边善尽扈从之责,一边在皇帝诗兴大发时完成应制之作。这种走南闯北,鞍前马后的侍卫生涯,相当枯燥乏味,他不但没有机会一展“尽须将、银河亲挽,普天一洗”的雄心壮志,反而添上一重“惴惴有临履之忧”的心理负担。更何况关山重重,路途迢迢,令留恋家园、珍惜家庭生活的多情词人倍增苦闷无奈。
容若在行役途中写下的思家之作,对象不是盛唐诗人笔下泛指的征夫思妇,而是他的妻室家人,于是他表述的情感更为专注而热烈。从“伴我萧萧惟代马,笑人寂寂有牵牛”的黯然神伤;到“遥想碧窗红烛畔,玉纤时为数归程”的牵挂惦念;到“记得当时佯忍泪,却问明朝行未”的回忆心痛;再到“新寒中酒敲窗雨,残香细袅秋情绪”的寂寞愁苦——这样销魂蚀骨的相思,徘徊往复,一方面是词人对现实军旅生活强烈不满,雄心销尽,失去了立功立德兴趣的心情写照,另一方面,也表现出他在精神上对与卢氏相知相惜、如鱼得水的和美生活,深深的眷恋和依赖。
然而自古良缘天妒,好景难长。康熙16年(1677)5月中,卢氏生下容若次子富尔敦。因产后受风引起并发症,缠绵病榻,半个多月之后撒手人寰,香消玉陨,年仅22岁。容若和她如此完美无瑕的婚姻只持续了短短的三年,从此“知己一人谁是?已矣!”(《荷叶杯》),他的世界几乎因此而彻底摧毁。天人永隔的痛苦,恩爱不到头的憾恨,字字句句,化成容若笔下最脍炙人口,最酣畅淋漓,也最哀恳凄怨的悼亡词。
悼亡词在历史上浩瀚的诗词典籍中为数不多。悼亡诗里比较有名的,仅有潘岳、元稹、李商隐等写的几首,悼亡词则更少,可以举出的似乎仅有苏轼的《江城子》和贺铸的《半死桐》。而容若留给后人的350首词里,爱情词占了141首,其中被专家研究认定的悼亡词多达30余首。且不论那些虽无悼亡之辞,实是悼亡之意的词篇,单是他自己在词牌下面明确写有悼亡标题的,就有7首:《青衫湿遍·悼亡》、《青衫湿·悼亡》、《沁园春·代悼亡》、《沁园春·丁巳重阳前三日……觉后感赋。》、《于中好·十月初四夜风雨,其明日是亡妇生辰》、《南乡子·为亡妇题照》、《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
容若的悼亡词数量既多,质量也高。其凄清幽怨,缠绵悱恻,凄丽欲绝,赋予了悼亡题材丰富的情感内涵和全新的艺术生命。所以严迪昌在《清词史》中会有如下评论:“纳兰的悼亡词不仅开拓了容量,更主要的是赤诚淳厚,情真意挚,几乎将一颗哀恸追怀、无尽依恋的心活泼泼地吐露到了纸上。所以是继苏轼之后在词的领域内这一题材作品最称卓特的一家。”
贺铸的悼亡词,词牌叫做“半死桐”,其实就是《鹧鸪天》。《白香词谱》中关于鹧鸪天这个词牌的别名,有思佳客、于中好、思越人、千叶莲等等,唯独没有这个“半死桐”。汉人枚乘在《七发》中曾有记载:“龙门有桐,其根半死半生,以之为琴,声为天下至悲。”又据晋人崔豹的《古今注》记载:“合欢树,似梧桐,枝叶繁,互相交流。”由此可知,所谓“半死桐”者,丧偶之至哀至悲也。贺铸痛失爱妻赵夫人,硬生生地把个《鹧鸪天》改成了《半死桐》。无独有偶,纳兰第一次写悼亡词,竟也和贺铸一样,自己新创了一个词牌《青衫湿遍》,词牌名本身已是那段日子里,他天天泪湿衫袖的真实写照。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共银缸。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怕幽泉、还为我神伤。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青衫湿遍·悼亡》
这阕长调写于卢氏病故之后不久。容若夜处空房,半月前卢氏扶病为新生的婴儿裁剪衣服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剪刀都还好好地放在原来的地方,可是他已经再也见不到她了。触景伤情,睹物思人之际,容若字字血、声声泪,写下了这一首悼亡词的千古绝唱。从她作女红开始,想到她生前胆小怯弱,不敢独自待在空房之内,而今,她身处冰凉幽冷的重泉之下,岂不是更加孤寂害怕?他但愿她的魂魄认识回家的道路,恨不得将自己的眼泪搅入祭祀的椒酒,把她从长眠之中唤醒。继而又惟恐害得她九泉之下不能安心,觉得应该多少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然而又怎禁得寸寸柔肠都断的刻骨悲伤?
纳兰性德生长在绮罗丛中,温柔乡里,生活圈子相对比较狭窄,视野也不够开阔,性格上十分纤细善感,而脆弱。钟鸣鼎食的身世与落拓无羁的性格,功名轻取的潇洒与官场倾轧的污浊,超逸脱俗的秉赋与金阶玉堂的沉闷,构成重重无法自解的矛盾,使他内心深处积郁着一层难以言状的隐怨深悲。与卢氏的情意和谐,本是他生活中一线明媚的阳光,一泓澄澈的清流。她的早逝,对于他无疑于雪上加霜。从此,只有23岁的纳兰性德,词风随之一变,所谓“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犹深”,几乎是无词不泪:
心灰尽,有发未全僧。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摇落后,清吹那堪听。淅沥暗飘金井叶,乍闻风定又钟声。薄福荐倾城。
——《双调望江南·宿双林寺禅院有感》之一
卢氏去世后,直到康熙17年7月才葬于皂荚屯纳兰祖坟,其间灵柩暂厝于双林寺禅院一年有余。据《日下旧闻》、《天府广记》等记载,双林禅院在阜成门外二里沟,初建于万历四年。而《北京名胜古迹词典》中记载的双林寺,却位于门头沟区清水乡上清水村西北山坡。也有学者根据容若的另一首明显写于佛寺的《青衫湿·悼亡》中,“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的句子,认为卢氏厝柩之处离纳兰府第近在咫尺,应该是什刹海附近的纳兰式家庙龙华寺。且不管卢氏的灵柩究竟停放在何处,容若在这一年多时间里,不时入寺守灵是不争的事实。他在双林寺里写下的悼亡词,除了《双调望江南·宿双林寺禅院有感》两阕之外,还有《寻芳草·萧寺记梦》、《青衫湿·悼亡》和《清平乐·麝烟深漾》。
根据这阕《双调望江南》词中“淅沥暗飘金井叶”的句子,可以推断出此词应当作于康熙16年秋天,卢氏已经过世好几个月了。结句中的“薄福”是薄福之人,是作者的自称;“倾城”当然是指卢氏,中间那一个“荐”字,原意是指祭祀时的牺牲,《左传·隐公三年》谓:“可荐于鬼神,可羞于王公。”在这里容若把名词翻作了动词用。她的确是已经不在人世了,他不敢相信,不愿相信,可事实竟是如此残忍冷酷地摆在他面前。风疏雨骤,草木摇落地秋日黄昏,他眼里看见的都是萧索零落,耳边听到的惟有凄冷清凉,只觉得了无生趣,恨不能把自己放在祭坛上,相随她于地下。
在失去卢氏最初一段时间里,容若真是万念俱灰,痛不欲生。这种情绪在他同时期的其他词作中也曾经出现过:“夕阳何事近黄昏,不道人间犹有未招魂。”(《虞美人》)但容若同时也是一个孝子。据相关的史料记载,他对明珠十分孝顺。高堂在上,弱子在下,他其实连随她而去的自由都没有,他只得衔着憾恨,独自活在沉重的哀思里,身不自由而情自由,身越不自由,情越放纵而千回百折。他日夜追想往事的甜蜜,怀念卢氏的美好,甚至痛悔自己在卢氏生前对她,对那种幸福美满的生活不够珍惜:
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檐夜雨铃。
——《南乡子·为亡妇题照》
自古情词主张高贵婉转,忌浅露,这阕词的遣词造句却很浅白,完全不事雕琢。起句就“泪咽却无声”,一个含悲忍泪,对着爱妻的遗像反复端详,哀伤欲绝的形象跃然纸上。到“更更”这两个字,他辗转不眠,一分一秒慢慢挨过寂寂长夜的情景已是鲜活实在得“令人不忍卒读”(顾贞观语)。他毫不掩饰,毫不矫情,满腹苦水只要一倾而尽,根本不留回旋的余地。这样的直白,并不让人觉得浅薄,如同民歌里“上邪!我欲与君长相思”也不会让人觉得粗俗一样,浅语深致,这“深”源于“真”,而“真”发乎“心”,因而动人心魄。
据1961年发现的纳兰致好友张纯修的手简中写道:“亡妇灵柩决于十七日行矣,生死殊途,一别如雨,此后但以浊酒浇坟土,洒酸泪以当一面耳。嗟夫悲矣!” 卢氏落葬以后,容若的心情并没有平复的迹象。尽管明知道如今是“尘生燕子空楼,抛残弦索床头”了,他脑海里那个“吹花嚼蕊弄冰弦”的娇憨形象就是不能磨灭,“赌书消得泼茶香”之类的往事细节就是不肯淡漠。他不仅在卢氏的生日,忌辰怀念她,事实上无论身在何方,醒时梦里,他都没有停止过对卢氏的哀吟挽唱。晨钟暮鼓,衰草高梧,缺月零风,空阶夜雨,眼前风物无一不能引发他的相思之感,引发他对世间万物终将消逝的悲愁。他对卢氏的哀悼,也“越琐屑,越见真至”: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临江仙·寒柳》
此词上片写柳的形态,下片写人的凄楚心境,借寒柳在“层冰积雪”摧残下憔悴乏力的状态写处在相思痛苦中的孤寂凄凉,自然浑脱,意境天成。睹物思人而物是人非,其中的柔肠九转,凄然欲绝,与纳兰其他大量的虽无明白注释,却显然是为卢氏而赋的悼亡之作,风格是一致的:“几回偷拭青衫泪,忽傍犀奁见翠翘”(《于中好》);“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山花子》);“满地梨花似去年,却多了廉纤雨”(《秋千索·渌水亭春望》)等等。
容若之所以能写出这样的词章,与他精通音律、擅长书画有直接的联系。个人的艺术修养使他善于选取、提炼、捕捉景物的色彩和形态变化,以此表现其内心的情绪。抑郁、凝重和哀痛是纳兰悼亡词的感情基调。他把对现实,对人生的遗憾、失望、哀伤和悲痛全部融入笔端,词中的物象总是缭绕弥漫着一片凝重的、冥蒙的、剪不断、理还乱的伤感意绪。
一首又一首的悼亡词,是他祭奠在妻子灵前一瓣又一瓣的心香,苦就苦了,痛就痛了,拗不过命运,他从来没有怨言,只是无奈。本来这种无奈的,深切的悲哀写到朝朝暮暮、月月年年无穷无尽的地步,已经到了极致,容若的感情却没有停留在追忆之中,而是把它推向了更高一层的理想境界,那就是希望爱情得到永生。
既然今生不能白头偕老的结局已经是不可逆转,他就把希望寄托到来世:“信得羽衣传钿合,悔教罗袜葬倾城。”(《荷叶杯》)、“只应碧落重相见,那是今生。”(《采桑子》)、“茫茫碧落,天上人间情一诺。银汉难通,稳耐风波愿始从。”(《减字木兰花》)、“为伊指点再来缘,疏雨洗遗钿” (《荷叶杯》)……此生己矣,他反反复复地强调要和卢氏再结来生缘的愿望。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无奈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蝶恋花》
上片写天上,以“辛苦最怜”四字领起,以月的圆少缺多,写人世间的聚少离多,写自己感情的缺失与孤独,字字写景而处处有情。容若在卢氏去世三个多月以后,曾梦见过她,醒来后写下一首《沁园春》词,词首有自序:“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淡装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记。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记向郎圆”。妇素未工诗,不知何以得此也?”那“若似”二句便由此而来。词的下片笔锋一转,镜头拉回到人间, 慨叹红颜薄命,物是人非。燕子脚下的那一个“软”字,不仅写活了小燕子的轻盈娇俏,也牵引出丝帘之下,此间曾经有过的旖旎画面来了。然后在追忆里深吸一口气,他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这个结句是那样地沉重,又是那样地真挚。尽管斯人已杳,那始终热烈深沉的感情就是不甘心,就是不肯放弃,既然泪已尽,心已死,而此愁此恨不能休止,倒不如索性化去,和她一起变作一双蝴蝶——“双栖蝶”的意象在这阕一片清白素淡的词里,显得格外绚烂美丽,惊心动魄,这种一定要用心去感动天的执迷不醒的痴情,使得容若的词作在凄婉当中燃烧出一种火一般炙烈的感人力量来。
都说时间是治疗心灵创痛的良药,无论多么惨切的记忆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淡漠,这种说法显然并不适用于纳兰性德。到康熙19年五月,卢氏亡故三年的忌日,他还在恋恋地问:“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当时明珠夫妇已经在为他计议续弦的事了,以他的家世背景,才学人品,找什么样的女子没有?可是他兀自“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 《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卢氏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没有人可以取代,如果他心中对爱情还有憧憬,还有盼望,那也就只是在梦里和卢氏的魂来神往。
容若大约在康熙19、20年间,续娶了官氏,还有颜氏为侧。他和官氏的感情也还不错,有一阕《青玉案·宿乌龙江》上片说:“东风卷地飘榆荚,才过了、连天雪。料得香闺香正彻,那知此夜,乌龙江上,独对初三月。”这是他在康熙21年春夏扈从东巡之作。乌龙江,即松花江,指当时康熙驻跸的大乌剌虞村,地点在鸡林(今吉林市)下游八十里。此外他扈驾到辽东、五台山、江南一带巡视及赴梭龙侦察的行役途中所写的一些思家的作品,也显然都是为官氏和颜氏而作的。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