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水姻缘(ZT)

缘 起 (一) 我是一朵断了梗的青萍,漂浮于烟霭苍茫的水面,一逝经年。 我原生长于一顷轻波淡荡的水域,虽然,并不知道自己为何栖身于此,只是在春潮初涨之际,安暖的水波润泽了我的根茎,不几日功夫,我便悄然舒展成一抹柔淡的青圆。 起风的时候,我在水上轻轻起舞,水域开阔,我自在地舒展肢体,尽情地享受着涟漪轻柔的荡涤。 堤岸上,烟柳画桥,人们总在这儿送别。那座立于水中的美丽小桥,被他们唤作灞桥。每日,都有一个青衣束发的少年站在桥头吹笛,笛音悠扬清越,经风跌落水面,那些送别的人们听着,慢慢地便忘记了离别的忧愁。 其实,我知道,有一天我也会走。我只是一朵青萍,无尽的漂泊才是我的宿命。 于大千世界中轮转一回,我本不该有所牵念,只须安安静静地历完这一春一秋,了脱此世,早早堕入下一个轮回。可我,却在意起那个吹笛的少年,秋风乍起,离去的期限已近,我开始日夜于水中焦急地等待他到来,听他轻扬笛韵,时常,一曲终了,笛音倏落,我才惊觉自己竟合着节拍,随波漫舞了良久…… 灞桥边,柳叶飞黄。那一日,频频招唤的柳丝并未能绾系离别。又一阵风波涌起,我的紫茎微移,来不及作别,已踏上了不归之程。 纷纷扬扬的柳叶,漫天飞舞成衰黄的锦,旋落于我身后。 我久久回骋,凄迷的柳阵翻飞里,夕阳欲坠,再寻不见那衣袂迎风的影,明净如水的笛音。此去不返,你可曾感知我的祈愿?祈愿你送来温热的掌,捧我于心头,爱怜的将我挽留。 我的根长留于微寒的水底,从此,烟渚沙汀、秋波流转的水面上,不会再有一朵听笛的青圆。 水波轻轻一送,来不及回眸,我的萍踪已远。 清晨,淡淡的雾霭笼罩着颜面,失去梗蒂的我,也如一缕晴烟般袅袅悠悠。静波沉沉,我脉脉回伫,早已寻不见漂来的源渚,轻灵的水雾瞬时凝聚成珠,滴滴如泪,坠落在我心头。 悠长悠长的漂泊里,我阅经了一个又一个渡口,帆帆离离之际芦荻翩翩,隐约有笛音传来,我盈盈寻望,终不是你为我吹奏的挽歌。 秋风渐紧,水意日寒,我以薄叶抵御风霜的苦,虽形容憔悴,魂思渺渺,终不肯沉落。只因,漂泊的宿命里,再没有相逢的路,然念你如斯,我不肯魂逝于江湖…… (二) 又一季秋波涌起,灞桥堤畔,浑濛的柳叶纷扬,荒烟平楚之外,一角雕花的寺檐飞旋。 我是常年寄于寺中的俗子。自幼体弱多疾,爹娘终年为我奔波求药,虽得医方无数,怎奈起色甚微。 一天,寺里的师父化缘时途经我家,爹娘都是心怀慈善之人,虽家境清寒,却素能竭已所能济弱扶贫。娘的眉心含着忧愁,仍然微笑着将师父的布袋装满了米,又在钵中舀满清水。师父没有立时就走,只是久久的看着我说:这孩子,心魔太重,须常年于佛前净修,方能驱疾,保全性命。 爹娘含泪将我送进了寺院。从此,我便日夜在古佛青灯的幽刹里看香烟弥散。 佛祖,总是微微的笑着,以一缕轻悠的梵唱,渐渐将我送入旷无一念的澄然。 我将在此终老一生,可师父始终不肯为我剃度,说我尘心未绝,不可遁入空门,只能自求多福。 寺外不远的地方,就是灞桥。年年春色,世人都在此折柳送别。我并不能参透生死离别的凄楚,便常执一管竹笛,立于桥头临波吹奏,为世间离别添一抹清亮音符。 多年来,寺中的钟磬更鼓已将我的尘心洗去,佛前的香火熏染了我的心魂,我以为,我早已没有了贪嗔痴欲,只会在日复一日的诵经修持中潜心向佛,再不会有所念求。 只到有一天,我凝神吹笛的时候,无意中看到苍白的水面上多了一点淡青,是一朵新生的萍,氤氲的水气柔柔地润泽着,日渐舒展成圆。 我开始感悟到世间万有的灵性。 春去秋来,行人渐稀,依然每日去堤畔吹笛,只是为了能默默凝望那朵柔弱的青圆,一如沉静孤独的我,随波飘摇,却始终如禅静卧。 终一日,我执笛再至,寒烟淡淡的水面,只余一片清白。 我开始挂念起那朵青萍,挂念起笛韵悠扬的日子里,那随波轻漾的舞姿。漂泊是自由的,可是水域茫茫,再不能回头,没有笛音相伴的日子,漂流,是否也会是一种苦? 我常常呆呆的看着苍白的水面沉思,若能将我化作一江秋水,拥萍踪漂游,这一世,又会怎样度过? 我的心神散乱,时时不得清静。师父见我的心魔又起,凝视我日渐恍惚的容颜,幽幽地叹了一句:孽缘哪,孽缘! 那一年,我已十六。 续 缘 (一) 这一世,爹爹为我取名青儿。 我是江南一户将士人家的爱女,爹爹一生戎马,却于不惑之年喜获明珠,自不胜爱怜。母亲生于诗礼人家,一生贤淑明理,犹喜评品章辞,家中藏书颇丰,又缘书最怕火,故在园中的池塘里,筑一幢青砖黑瓦的二层水阁,权作书房。府中大小,除了我和母亲,几乎无人常入。 园林格局的家院,范围不大,却小巧玲珑,趣味周到之极。爹娘当我碧玉似的疼着,事事留神呵护,所以,直至十四岁,我几乎没有出过家门。 娘说生我那天,合府上下,久久飘散着芰荷的香气。 自幼,我便喜在水阁中玩耍,且竟是个天生的落水不沉。午后,母亲在水阁中观书,我独自在门里戏耍,因贪看兰草细细柔柔的倒影,钻过围栏,失手跌落池中,母亲惊惶失措的赶来,见我竟不惊不哭的浮在水上。自那以后,人们便猜度我前世与水颇有渊源。 我总穿一袭纯白的茧丝衣裙,不着脂粉,只是在裙摆处,用丝线挑绣一朵青萍,行动之时,萍姿随裙裾摇荡,鲜活的就如是在水面上迎风起舞。 娘说:青儿,娘明天带你去寺里还愿。生你那年,你爹在佛前许诺,若得存一脉,必顶礼相酬。你年已及笄,当是去拜谢佛祖的时候了。 我不知道娘会带我去一个什么样的寺院。只是从我记事以来,我便时常做一个梦,梦里,总有一顷安暖的水域,堤岸上柳絮飞扬,如画的拱桥上有个吹笛的少年。那少年身后,浓荫掩映之下,露出一角冲天宇檐。 这梦一定向我昭示着什么,怕爹娘忧心,我从未提及。那角冲天的宇檐定是一座寺院,唯佛门清净之地,才能有那般的宁静庄严,只是那个少年,因何每每见之,都觉如沐春风的亲切呢? 旋级而上,母亲的身影虔诚而又安祥。大雄宝殿之上,焚香的烟气袅袅,一阵微风吹过,我的衣袂飘飘,殿角诵经的声音突然止息。我依声寻看,是一个青衫束发的男子,手持念珠,盘膝而坐,明净如水的双眸,久久凝视着我裙裾上的青萍,良久良久,悠悠地吐出一句:来了…… 娘轻唤我,将我领进了侧殿。有一个小沙弥迎面向娘施了一礼:女施主,本寺住持有请。娘微微一诧,嘱咐我在此静候,佛门净地,不可随意亵渎。 殿中供着许多罗汉像,铜铸金身,面目神态各异,我一一观瞻,不知不觉便走近了殿门,举目向外,那个执珠诵经的男子竟站在滴水檐前,依旧目光执著的看着我,风吹动他的衣襟,露出腰间悬着的短笛。 娘回来时,目露哀愁。执我之手,说,青儿,拜过佛祖,祈求佛祖赐你智慧,助你早日解脱。 柳阵、烟波、拱桥、寺檐,我掀开轿帘久久回视,一切都是梦中的样子。甚至那个吹笛的少年,只比梦中的凝重了许多而已。我终于明白,这个重复了无数次的梦,是我命定的前缘。 寺外蜿蜒的黄墙上,浓墨重笔,填了四个漆黑的大字:回头是岸。 (二) 师父慢慢的瞌上了眼睛,喃喃叹道:孽缘哪,孽缘。 我默然,不再深究。佛说万有皆因缘而起,世间万法各有其种子之因,亦有其凑助之缘。我既因萍情牵不解,他日因引果生,是福是劫我只当至力承认。 依旧每日在寺中坐禅,早经晚课,古佛青灯,恪尽终年。只是不再祈师父为我剃度,亦不再期望与师兄弟们一般僧褛装扮,仍作青衫束发的俗家弟子。寺院的焚烟久而弥香,我日夜经受熏染,心念却常常游离于经磬之外,漂浮在烟波淡荡的水面上。年年春至,世人们依旧执柳送别,我却不再能临波吹奏,无法送出那一抹清亮明净的音符,那顷清白如绘的水域,也再没生出过一朵柔静的青圆。我已参透了离别的苦,自此不能释怀,偶于月夜吹笛,流露的亦是无尽的伤怀。 俗念未曾渐趋澄澈,亦不觉烦忧。师父常命我于殿角诵经,愿我能挥剑斩情,早除尘念,悟出“放下即得解脱”。 然十四年如一日,我意定于斯,再没有一刻转移。 并无预示,来便来了。这些年,从未想过会受怎样的果,会如何续那一段缘。直至今日,萍以弱女之身,踏波舞袂,风送而来。 来了…… 依然是那一幅神凝镜水的容姿,依旧是那一幅静香依影的情致。弱质随风,却始终静定如禅。 来了…… 佛殿下,我长跪拜别,师父问我:“你可记得你因何入寺?” “记得。弟子自幼心魔不解,沉疴难愈。” “你可知此去凶险?” “种业受果,弟子甘愿承受。” “阿弥陀佛……记住,时时持戒,自求多福。” 离寺俗居,我的体况每日愈下,青儿随侍左右,悉心照料,终无起色,看着她沉静如水的眸中日渐氤出迷离的雾,我以淡淡的笑容宽慰她的心怀,结缘若此,夫复何求。 我将腰间的笛缓缓解下,拈于唇边,若当年一般神凝意敛,送出一串明快的音符,青儿微微起舞,曼妙袅娜之态渐若随波荡漾的萍…… 每吐一韵,我的气血便虚弱一分,沉醉于隔世不解的情牵里,我不肯停歇。青儿柔静的舞姿渐次模糊,悠悠荡荡,终幻化为秋水上一抹流逝的淡青。 笛音骤止,笛身悄然自唇间滑落。 后 记 佛祖面前,我与青儿双双跪拜,祈求佛祖不再让我们轮回转世,只求为水为萍,永世不再分离。 碧波荡漾的水面上,浮烟如梦,微风又起,水波轻轻一送,一朵无根的青萍悠然漂远…… 歌声隐隐传来:原妾身为绿浮萍,年年生在秋江上;重愿郎为萍底浪,无隔障,随风逐雨共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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