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杂记:啃着窝头学《毛选》

园中草木春无数只有黄杨厄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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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当年为了喝上不花钱的汽水,咱把《毛主席语录》背得滚瓜烂熟,那么,后来自觉地啃着窝头“攻读” 《毛选》,可就是在拘留所闲得发慌,苦中寻欢,没事找乐了。

 

人很容易受环境影响。刚进去的时候,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可时间一长,受到周围人的感染,也就慢慢地适应了。号里的人见我缓过劲来了,都挺高兴。

 

学习号老张这人,蔫逗。时不时给你来段毛主席语录,诸如“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遇上这么一位“领导”,您说,您还好意思不听毛主席的话吗?

 

那几天,老安也常说,该吃吃,该喝喝,到哪儿说哪儿。老想倒霉事儿,钻牛角尖还行?有些人比咱们还不济呢。就说刚走的老雷吧,谁都没想到,会给他毙了。

 

睡在老雷曾经睡过的地方,咱对这位未曾谋面的老雷格外感兴趣。见我情绪好了,大伙儿才七嘴八舌的议论起老雷来。

 

刚走的这个老雷,是陕西农村的一个中学语文老师。由于职业关系,喜欢读书看报,关心国家大事。这位老兄不知道看了点儿什么野史,突然发现周恩来这人有问题。出于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热爱,毅然决然地做出决定,到北京去向中央反映情况。

 

于是,把自己对周恩来的看法写成大字报,卖了家里的大肥猪做盘缠,风尘仆仆赶到京城。下了火车直奔王府井人民日报社,到那就把大字报贴到报社门口的阅报橱窗上了。

 

这老雷是个一根筋的主儿。按说,大字报您也贴上了,意见也表达了,对伟大领袖的那点儿衷心也献上了,贴完走人吧?您来趟北京也不容易,到哪儿逛逛不好?他不。他非戳那等着,等跟帖的,等问问题的,等领导接见。不一会儿,等来俩警察,一看,这大字报怎么把矛头对准周总理了?这不是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吗?再一看,大字报作者还在向群众解释问题呢。

 

“得,把大字报揭下来,跟我们走一趟”。

 

就这样,老雷被带到附近的东安市场派出所,到了那儿,他还觉得自己对。不能这么就放人呀!怎么着也得通知单位领人吧?当天晚上,就把老雷送进了东城分局拘留所。

 

文革中,“怀疑一切,打倒一切”之风盛行,除了毛主席,给党和国家领导人贴大字报,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因此,东城分局都没把老雷的案子当回事儿,还让他当劳动号给犯人打饭呢。号里的人也都觉着他的案子最轻,能最先出去。于是,都给他留地址,托他出去后给家里捎个信儿。他自己呢,也这么认为,还邀请号子里的人有机会到陕西他们家去玩。他常说,额们家那儿出柿饼,赶上季节,顶白霜的大柿饼管你够。

 

就在老雷盼着单位来接他回家的时候,突然有一天,老雷被提出去就给砸上了死镣,弄到死牢里,没几天,拉出去毙了。

 

咋回事儿?/span>70年初,社会上正抓“五一六”呢。这“五一六”是个挺有来头的造反派组织,遍布中央各部委。这个组织曾经把矛头对准周恩来,不知什么原因,就被中央定性为反革命组织。老雷不是给周恩来贴大字报进来的吗?这不现成的典型嘛。不知哪一级领导大笔一挥,杀无赦。这个连“五一六”是什么都不知道的老雷就让人家给祭了刀。

 

听号里人这么一说,咱一下子对上号了,这不是雷清云嘛。进来之前,咱还参加了他的公审大会呢。

 

号里的人倒是想得开,连雷清云这样的人都说拉出去毙了就毙了,下次轮到你,你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文革时天下大乱,坐牢都坐不踏实。时不时弄出几个雷清云来,您能情绪稳定踏下心来坐牢吗?不像现在,比较讲法制了,您犯了什么法,该坐几年牢心里多少还有个谱儿。就说张志新,现在看起来,多大点儿事呀,愣是在狱中一步步升级,最后闹了个割喉枪毙的下场。“治乱世,用重典”,更甭说那时候的世道要用一个“疯”字来概括了。

 

九大开过后,伟大领袖利用红卫兵造反派来摧毁共产党组织进而重新分配政治权力的战略目标已初步达成,红卫兵小将们都被敲锣打鼓地轰到广阔天的里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了,各行各业也嚷嚷着要“抓革命,促生产”了。按说,该消停会儿了吧?没那么便宜的事儿。苏修在珍宝岛那儿又添乱,全国又都忙乎着“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准备打仗了。

 

战争时期,共产党优待俘虏,可从来不优待阶级敌人呀。我们号里政治犯多,大家心里明镜儿似的。打起仗来,不先把咱这种人拿枪嘟嘟了,人家还押着你进行战略转移不成?

 

在这种临战气氛中坐牢,您就是想不破罐子破摔都难。反正也这样了,只好听天由命。这反倒使那些想通过打小报告,积极靠拢政府的人失去了动力,使号里的小环境相对安全稳定多了。看到大家对什么都无所谓,咱还能有所谓吗?遇上这么个牢集体,也算咱的福气,不但没受过牢头狱霸的欺负,反而帮咱顺利适应了新环境。

 

在东城分局拘留所没住多久,我们就被集体转移到炮局监狱了。为什么转移?当然不会告诉你,这问题也不是咱犯人能问的。

 

一天早晨刚吃过饭,警笛长啸。筒道里突然闯进好几个警察,通知我们立即收拾洗漱用品转移,大伙一下子全懵了。是不是要和苏联打仗了,提前处理咱们呀?容不得你多想,五六七号的犯人全被押了出来,每两个人戴一副手铐,不许抬头,排队上车。咱用眼角余光一看,好家伙,满院子全是武装警察。那阵势,好像该唱国际歌了。

 

其实问题没那么严重,这只是一次很普通的集体转移拘留场所。但是,监狱当局则把这次行动当成一次“拉练”,一次实战演习。您说,这么一惊一咋的犯人心里能不打小鼓吗?

 

东城分局离炮局监狱并不很远,也就十几分钟的车程。可是,我们被命令低着头在车上坐了至少个把钟头,才在炮局监狱大院里下了车。照样是不许抬头左顾右盼,照样是满院子武装警察如临大敌,照样是用眼角余光横扫脚下环境,排着队走进了炮局的牢房。

 

炮局可谓威名远扬,京城老百姓大多都知道这座监狱,管它叫炮儿局,那里最早是大清朝制造大炮的地方。后来,洋务兴,废炮局,到清末那块地方就成了监狱。日本人占领北平时,又在此地修建了北平陆军监狱,成为日本侵略者关押中国“要犯”的地方。抗日英雄吉鸿昌就被监禁杀害于这座监狱。

 

抗战胜利后,军卵翼下傀儡政权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北京)的一批高官如王揖唐王克敏,周作人等被捕后即被关押在炮局。国民党反动政府也在此监禁杀害过无数革命志士,安子文、薄一波等同志就曾经被关押在这里。解放后,这座监狱才终于回到人民政府的手中,成了人民监狱。

 

炮局监狱的建筑森严恐怖,在四周围墙中建有七座炮楼,极具威慑力量。在高大的围墙里面,牢房建筑像机场的登机楼(Terminal)一样,中间的大厅连接着四个长长的筒道,每个筒道两侧都有十来所牢房。看守坐在大厅中央,不用挪窝儿,四个筒道里所有牢房,尽在监视之中。那阵势,甭说东城分局拘留所,就是白公馆,渣滓洞跟它比起来也会黯然失色。

 

七号全体人员被分配到炮局三号牢房。牢门窄小低矮却厚重有加,即使您个头不高,也不能挺着腰板走进去,而要猫着腰才能钻进去。

 

钻进去一看,墙真厚,差不多有半米,门边的墙角都抹圆了,防止犯人自杀寻死。四周一米多高的水泥墙围子配上正对牢门的那扇颇具监狱风格的铁窗,使牢房看起来固若金汤,关在里面的人,休想越狱。地面全是木质坚硬的地板,睡觉躺在上面您决不会忘记自己是在坐牢。

 

三号牢房面积大约有十五六平米,比东城分局拘留所大多了,不管怎么说,至少今晚睡觉,想翻个身的话,不用再喊一二三,集体一块行动了。另一个重要的硬件改良之处是号子里有个自来水龙头和小便池,这也不用天天守着尿桶学毛选了。 

 

转到了炮局后,咱才把坐牢的战略重点真正转移到学习毛选上来。当然,这和炮局的硬件设施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

 

以前在东城分局,七号牢房占据有利地形。平时,看守警察是不愿在充斥着三个尿桶散发出来的呛人气味的筒道中久留的,只有在打饭放茅查房提审犯人的时候才打开筒道大门。查房警察每次进筒道,先看到的也是五号六号,最后才是七号,等他查看七号的时候,里面的人早就进入状态,假模假势地挺胸端坐手握毛选念念有词了。因此,平常七号的人除了异常认真地对待每天的两顿窝头外,基本上是天南海北地神侃,打发日子;要不就是无所事事,忒颓废。当局要把拘留所办成毛泽东思想大学校,显然是好大喜功自欺欺人。

 

炮局就大不一样了。各个牢房都处于看守警察的直接监视之中,值班警察还时常在筒道里溜达,哪号没背毛选随时都能发觉,哪号有什么小动静都可拉开牢门上的瞭望孔及时了解。有些阶级斗争那根弦绷得紧的看守还会时不时站在牢门外隔着瞭望孔的黑布帘来点儿偷窥什么的,一旦发现违犯监规的现象,还能立功。

 

在这种环境下,学毛选就名副其实地成了每天的必修课。早晨起床放完茅后,是例行的天天读。和外面不同的是,向毛主席早请示晚汇报的仪式尚未在我们那实行。咱一琢磨,这个仪式还真不宜在牢里举行。您想想啊,向毛主席请示汇报,都必须对着毛主席像不是?您把毛主席像请到牢里来,叫他老人家也跟着坐牢?这也太不严肃了吧。

 

牢里的天天读,实际上就是读“老三篇”,“老五篇”,“南京政府向何处去?”和“敦促杜聿明投降书”等几篇文章,以及一些常用的毛主席语录。当然,像“论持久战”,“井冈山的斗争”等篇章您也大声朗诵的话,就有对抗政府的嫌疑了。

 

因此,每天早晨天天读的时候,整个筒道里都回荡着朗诵“老三篇”的声音。这时候您要是闭着眼睛在筒道里一站,准以为是置身于一所毛泽东思想大学校呢。

 

到了炮局之后,我们三号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变成了一潭死水,不起波澜。号里政治犯多,一方面,真正像雷清云那么倒霉的又不多;另一方面,沾上政治问题想轻易出去,也不是件容易事。日久天长,三号的人就都成了炮局的老资格。

 

那时候坐牢,除了毛主席的书和新华字典,什么书都不让看,报纸只有过期的《人民日报》,不是转载两报一刊社论,就是报道西哈努克亲王,没什么看头儿。您要真是个手不释卷的主,那就只能老老实实学毛选。

 

学毛选和学圣经有些相同之处,不同文化修养的人能读出不同的道道来。三号的人除了我,文化水平都比较高,一个个都透着有学问。文革时咱刚上小学四年级,不要说和人家名牌大学毕业的,就是和老三届的也没法比。像“庆父不死,鲁难未已”这句话,要不是背诵“南京政府向何处去?”咱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典故。虽有注解,却弄不明白历史背景。经人家饱读诗书主办过地下文学刊物的大张给咱一点拨,明白了。真乃“不出户”,必有我师焉。

 

当时咱就想了,从今以后,恐怕没机会再进学校了,那就趁这机会能学点儿就学点儿吧。从此,咱对学毛选就有了自觉性。号里人见咱“敏而好学”,也都“乐为人师”,就这样,号里掀起了学习毛主席著作新高潮。

 

毛的文章,排比铺陈,颇有孟子风格。例如:“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您瞧,文字多工整,念起来也朗朗上口。可号里的老高三小赵就爱鸡蛋里头挑骨头,“敌人喜欢漂亮妞,是不是我们必须喜欢丑八怪呀”?仔细一推敲,小赵说得还挺在理。

 

号里佟老先生年岁大,背起语录来常常心不在焉。毛主席有段语录是:“忙时多吃,闲时少吃;忙时吃干,闲时吃稀,。。。”。 人家老先生闭着眼睛念念有词,从他嘴里出来竟成了“忙时多吃,闲时少吃,不忙不吃”。众人闻声大笑。

 

“怎么碴儿啊,佟大爷”?小纪爱跟佟大爷逗闷子。

 

“哎呦!这怎么话儿说的?我这儿还寻思着呢,这段儿有个起伏,可一顺嘴儿,从坡上一溜烟儿就出溜下来了”。戴着副老花镜的佟老头儿狡黠地笑着。

 

从此,每当大家津津有味地吃完炮局特有的眼儿朝上的窝头,开始细细品味那碗菜汤的时候,就会有人拿“忙时多吃,闲时少吃,不忙不吃”来佐餐。

 

炮局的伙食和分局一样,还是“长吃菠菜,老吃韭菜,一年到头吃饺子”(即菠菜不长长了不吃,韭菜不长老了不吃,一年到头了,吃顿饺子)。伙食好坏倒是次要的,问题是谁都吃不饱,一天到晚老觉着饿。

 

物质匮乏,精神补充。窝头吃完了,菜汤也没有了,但有笑话。三号的人每天这时候一侃起来,就刹不住车,比背“老三篇”时的精神头大多了。咱估摸着是因为这时辰每个人肚子里多少有了点儿卡路里,又有劲儿逗闷子了。

 

在由咱掀起的学毛著新高潮中,三号全体人员竟模仿“老三篇”攒出一封情书。

 

亲爱的同志:

 

人总是要结婚的,但结婚的意义有不同。中国古时侯有个文学家叫秦少游的说过:“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和你只见过一面,后来,你给我来了许多信,可是因为忙,仅回过你一封信,还不知收到没有。对于你的表态,我是很感动的。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结婚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应当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 。。。

想起这段啃着窝头学《毛选》的文革岁月,至今历历在目,难以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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