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徽州民众生活及社会变迁——《陶甓公牍》之民俗文化解读
(王振忠,安徽大学)
中文提要:晚清新政时期进行的调查,曾留下一批极具学术价值的史料。其中,徽州知府刘汝骥的《陶甓公牍》,管见所及,是所有言及徽州一府六县民俗中最为系统、详尽的一种文献,对于徽州社会文化史的研究,具有特别重要的史料价值。鉴于以往对晚清徽州社会的研究,一向是“徽州学”研究中的薄弱环节;而且,《陶甓公牍》一书迄今尚未为学界所利用。本文即以该书为基本史料,结合实地考察及新近发现的多种徽州文书,从社会文化史的角度,透视晚清徽州的民众生活及社会变迁。
关键词: 《陶甓公牍》 民众生活 民俗文化 社会变迁
一、刘汝骥与《陶甓公牍》
1997年12月由黄山书社影印出版的《官箴书集成》第10册中,收有《陶甓公牍》12卷。该书系宣统辛亥(即宣统三年,1911年)夏由安徽印刷局校印,作者为“新安守静海刘汝骥”,“新安守”即徽州知府。关于“静海刘汝骥”的生平,周骏富辑录的《清代传记丛刊》中,仅见有一处简略的小传:
刘汝骥,字仲良,号李青,直隶静海人,散馆,授编修,官至安徽徽州府知府。
“直隶静海”即今天津市静海县。在《清代官员履历档案全编·光绪朝》中,对于他的仕宦生平,则有较为详尽的记载:
刘汝骥,现年四十岁,系直隶静海县人。光绪己丑恩科举人,乙未科进士,改翰林院庶吉士,二十四年散馆,授职编修。二十九年充国史馆协修,编书处协修。是年考取御史,奉旨记名。三十年补江西道监察御史,署江南道监察御史。三十一年十二月,截取知府。三十二年二月,由吏部带领引见,奉旨照例用。四月,转掌江西道监察御史,署山东道监察御史。七月,署河南道监察御史。十月,署湖广道监察御史。十二月,掌辽沈道监察御史。三十三年正月初七日,奉旨补授安徽徽州府知府。
从中我们可以得知:刘汝骥为科举出身,有着长期的从政经验,此其一;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出任徽州知府时,刘汝骥正是年富力强的壮年时代。这使得他能有充沛的精力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此其二。另外,《陶甓公牍》之命名,似乎也相当耐人寻味。“甓”即砖。《晋书·陶侃传》曰:“侃在州无事,辄朝运百甓于斋外,暮运于斋内。人问其故,答曰:‘吾方致力中原,过尔优逸,恐不堪事。”陶侃是东晋广州刺史,以勤慎吏职而名垂青史。刘汝骥以“陶甓公牍”命名,想来即与此一典故有关。倘若此种推测不误,则颇可反映刘汝骥出仕为官的志向。
刘汝骥在徽州以“循良”的形象出现,致力于教化民众的诸多工作。譬如,中国传统社会极为流行的缠足,至清末在全国的不少地区都已受到了冲击。但在徽州,此种陋俗仍然相当盛行。不缠足的女子,往往被周围的人看成是下等贱户,故而一般人家的女童往往都是裹成三寸金莲。尽管知府手撰告示,并饬令乡绅学界随时演说宣传,但受到感悟的人家,却不过十之二三。为此,刘汝骥又专门颁布《劝禁缠足示》,指出:自己赴任徽州以来,沿途考察,“闻祁(门)、黟(县)之俗,同巷相从夜绩,一月得四十五日,此风至今未改。歙、休之俗,居乡者数月不见鱼肉,其荆布裙钗,提瓮而汲、烧笋而饷者比比也,未尝不叹其风俗之美、田家之苦。独缠足一事,尚狃于积习,而不悟其非,甚至三五岁垂髫稚女,无不足曲拳而行跛倚者,本府恻然悯之”。有鉴于此,他现身说法,叙说自己3个女儿均未缠足。其中,长女任四川女学堂总教习,组织怀新学社,成就人才无数,以此证明解除缠足之益处。又如,刘汝骥看到:江南风气素有佞神媚佛之风,“或舁一木偶出巡,名曰赛会;或悬一画容供养,名曰建醮。遇有丧祭周诞等事,则穷奢极欲,虽破产亦所不恤。掷脂膏于虚牝,乞冥福于刍灵,耗财废事,莫此为甚”。此种风气,徽州也不例外。而且,不仅是在民间,连官府也概莫能外。每年清明、七月十五和十月初一,俗称三元会。其中的中元会,一向在府署宜门外,招集僧道多人设坛诵经。刘汝骥到任后,便发布了《破除迷信示》,宣布废止此种陋例。他还在《禁演淫戏示》中开列戏目,传谕当地各戏班不准再行上演“淫戏”。
刘汝骥出任徽州知府的年代,正是清朝政府推行“光宣新政”的时期。光宣新政的主要内容是振兴商务,奖励实业,推行地方自治。从《陶甓公牍》卷首所列《丙午召见恭记》和《丁未召见恭记》中可以看出,刘汝骥似乎颇受慈禧太后的信任,他与后者曾多次论及中外形势、新政和立宪的诸多问题,并于出任徽州知府之后,就在当地认真推行新政的诸多措施。
相对于全国来说,徽州是当时全国推行新政一个具体而微的缩影。 1909年,宪政编查馆奏准将编订商法作为当年的筹备事宜,派法律馆纂修朱汝珍调查各省商事习惯。而徽州府也同样进行过类似的调查,其成果对于今天研究徽州的民俗文化和社会变迁,弥足珍贵。
刘汝骥在徽州的调查,其具体做法是先设立统计处,委派一府六县内“学识兼优,热心公益”的士绅组织成“统计学会”,分任调查。让他们将各种法制事项分民情、风俗和绅士办事习惯等类撰说,并经刘汝骥本人汇核编订。刘汝骥对于此次调查极为重视,《陶甓公牍》中留有他与各县乡绅的诸多往返信函,从中可以看出他的从政态度。如他在《复婺(源)绅李冬华》一信中指出:
法制一科,请即先将民情风俗、绅士、办事三习惯,逐条撰说寄府,以便编纂,愈确切愈好。披阅各县报告,多有敷衍缴卷者,此非实事求是意也!
由于各县的调查出自众手,彼此的认真程度不同,故而史料的详略及其价值也颇有差异。其中,以绩溪县的调查最为详尽。对此,刘汝骥在《绩溪县职贡生曹作朋禀批》中就曾指出:徽州各县统计处的成立,以绩溪县为最早,调查报告也以该县乡绅最先提出。刘汝骥在察阅法制三册(附风俗表一册)后发现,绩溪县的调查报告 “详明精覈,切实不浮”,统计表也大致不差。只有农田表似乎是根据官册照抄,“稍欠精核”。他认为,由此可见绩溪乡绅“办事实心,确有见地,迥非率尔操觚、敷衍塞责者所能望其肩背”。 相形之下,黟县的调查所提供之资料最为简略,而且,多有抄自前代方志者,这大概便是刘汝骥所谓的“敷衍塞责者”吧。不过,尽管有这样或那样的缺陷,但是徽州府的此次调查,主要是通过当地士绅,采用社会调查的方式,调查有着固定的格式,形成的报告内容也就颇为详赡、可靠。笔者以为,这是所有言及徽州一府六县民俗中最为详尽的一种文献,因此具有极高的史料价值。
“光宣新政”举办地方自治,对各地民事、商事习惯的调查,目的是为了找到改革或改良的切入点。而作为宗族社会的徽州,似乎为此种契合提供了良好的标本。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祁门知县夏曾佑曾提及当时的一种说法:“祁门者以族制为俗者也,是故为治易,为不治亦易。” 所谓为“治易”,是指宗族社会本身即具有地方自治的某种特征。无独有偶,《陶甓公牍》卷十二亦曾指出:祁门一带聚族而居,恪守朱子家礼遗规,注重宗族制度,“遗书祭器,灿然备陈”。大凡婚姻丧祭,都分别各类子目,著录于祠规之中。其他的如客民种植山场,也都议立规约;商民赁租店产,则恪守规条,“似有自治之规则焉”。 因此,刘汝骥在《黟县胡令汝霖禀批》中,也流露出利用徽州现有的宗族社会推行地方自治的念头。他指出:
呜呼!宗法之不讲也久矣。自井田既废以来,其无常业无常居者,举目皆是,或至比邻不相识。独我徽之民聚族而居,家有祠,宗有谱,其乡社名目,多沿袭晋唐宋之旧称,此海内所独也,今稍稍陵夷矣。强宗豪族,或时有结党纠讼之事,然不数见也。乾隆中叶,江西巡抚辅德致有毁祠追谱之疏,此可谓因噎而废食。就徽言徽,因势而利导之,此其时也。由一族而推广之各族,公举贵且贤者以为族正,由地方官照会札付以责成之,户口以告,田谷以告,学童及学龄而不入学者以告,好讼好赌及非理之行为以告,一切争讼械斗之事,固可消弭于无形。即保甲、社仓、团练各善政,皆可由此逐渐施行。地方自治,此其初哉!
为了更好地了解徽州社会,刘汝骥曾到徽州民间察访, 做过一些调查。其成果对于我们了解晚清徽州宗族社会下的民众生活和民俗文化,提供了第一手的绝佳史料。
二、《陶甓公牍》所见晚清徽州人群之特征
《陶甓公牍》中有关各县风俗之习惯调查中,均列有“服饰”、“饮食”、“居处”以及“食用好尚之方针”等门类,比较详细地记述了徽州一府六县的民风以及日常生活和风俗习尚。
(一)徽州民风
徽州是个地处低山丘陵地区的山村社会,交通不便,人文环境相对比较闭塞,故而许多惯习根深蒂固。宣统元年(1909年)歙县绅士鲍鸿曾叙及当地人群的性格:“歙民尚气好胜,遇拂意事,短见轻生者,间亦有之。” 这种“尚气好胜”之风由来已久,其突出表现反映在徽州人的健讼方面:
绩(溪)之民情素非刁健,谚有云“横打官司直耕田”,即此可见世风之变。口角微嫌本民事也,而架为刑事。钱土细故可遵断也,而故违判断。甚至一诉讼事也,有数个目的物之请求;一原被告也,有多数连带人之牵涉。呈词则支离闪烁,传审则躲避宕延。其实由讼棍吏胥,百端煽惑。当事人既隳术中,每有欲罢不能之叹。
绩溪是徽州一府六县中较为质朴的县份,民间素有“惟有绩溪真老实”的说法, 但健讼之风也同样相当之盛。而在祁门:
讼事以山墓、田宅为多,事起渺忽,滋蔓不休。理直者虽居多数,被诬受累者似亦不少。就三十三年而论,田土钱债口角细故等案共五十起,内原直被曲十二,原曲被直六,中息十,原被平十七,注销二,未结二,两两比较,控情实者占十分之二,诬者占十分之一。
“三十三年”也就是光绪三十三年,即1907年。“田土钱债口角细故等案共五十起”,是指被官府受理的民事诉讼案件之数量。至于民间未被受理者,应当尚有不少,当时人有“徽州健讼之风,本甲皖省”的说法。
(二)徽州方言
方言是一域人群的主要特征之一。徽州的一府六县,方言各不相同,“六邑之语不能相通,而一邑中四乡又复差别”, 这是徽州乡土史家许承尧的说法。 对于歙县的方言,《陶甓公牍》指出:
歙地多山,方言阅数里而一变:下西乡一带较平旷,故自潭渡、郑村至岩市、长龄桥以上,迤逦二十余里,乡语略同。上西乡则悬殊矣。东乡方言亦不甚相远。惟南乡边境,与北乡黄山深处,出言竟不易晓。总之,音以近郭为客,去城愈远,言之相去亦愈远。绅士及惯旅行之商界中人,往往能说普通官话,然亦有宦游数十年仍操土音者。
歙县是明清徽州府的首县,歙县方言原是徽州府的标准方言。根据当代的方言调查,歙县人一般会说两套话,一套是当地方言,用于本地人之间的交际;另一套则是近似芜湖话的“普通话”,用以与外地人交谈。 芜湖是明清以还徽商重点经营的地区,直到晚清,当地还有徽州公学, 对于徽州社会极具影响。
休宁是徽州一府六县中仅次于歙县的重要县份,休东与歙西均是徽州盐、典巨商辈出之地。关于当地的方言,《陶甓公牍》记载道:
居山之人唇舌多厚,出音多钝。休宁面积多山,故方言未能普通,率二三十里而一变。流口以上一口音也,小(石丙)以上一口音也,龙湾以上一口音也,与婺、祁近,而祁人之鼻音,与婺人之唇音,皆潜滋浸润于其间。岩脚以上一口音也,休城以上一口音也,与黟太近,而黟人之牙音,太人之喉音,胥依稀影响于其际。屯溪以上一口音也,草市以上一口音也,下与歙邑毗连,歙音和平,故屯溪以下略似之。最难解者,屯溪一带水间泛宅浮家,欸乃相语,即世居屯溪者,闻而不知所谓。
这里指出了休宁方言及与周遭各县方言的关系。晚清徽州文书抄件《杭州上水路程歌》中有:“篁墩草市对溪东,咫尺乡音大不同。” “篁墩”位于歙县西南部,“草市”(今有上草市,下草市)与之仅一河之隔,但方言却大不相同,与此处的记载恰相吻合。在清代,新安江流域生活着“九姓渔户”(又名九姓渔船,俗称“江山船”),船上人讲的都是江山话, 故而休宁人觉得屯溪一带浮家泛宅者的语言颇难晓解。
至于徽州其他四县方言的复杂程度,较前二者似有过之而无不及。如婺源境内层峦叠嶂,溪涧迂回,百姓大多深居简出,当地方言相当复杂,“言语不通,五乡各异。有同邑之人,相语不辨谁何者”,只有往来于各大商埠的人才能说些官话。故而由江镜芙起草的《婺源风俗之习惯》指出:一些教育家要在学堂内添设官话一门,让儿童从小操习,以便于将来与外界之人交涉应对,这实在是当务之急。迄至今日,婺源等地留下的不少乡音字典, 均可作为当日徽州民间官话教育的一种物证。类似于婺源的情形,也见于祁门、黟县和绩溪各县。
(三)徽州生活方式
晚清徽州的生活方式,主要是承袭此前的传统,但在外界的冲击下,也显露出了不少时代的特征。
外界对徽州的冲击,主要是来自外出经商的徽商和受新思潮影响的学生和绅士。徽商的足迹几乎是遍及海内,在长年的奔波中,他们开阔了眼界;徽州子弟的外出求学,更带回了新的思想。而外地报刊影响的逐渐扩大,也在徽州知识分子中产生了比较广泛的影响。如在歙县,晚清时期,学堂、商会以及城镇绅商都喜欢阅读报纸。特别是随着邮局在徽州各地的开办,此种外界的影响愈来愈大。在绩溪,未设邮局以前,阅报者寥寥无几。希望了解时局的人,往往要想方设法才能看到报纸。而在邮局开设之后,阅报者逐渐增多。根据清末调查的报纸销数,约在百份以上。当然,订阅者绝大多数集中在城内学界,乡间除了一些学堂和派销的官报之外,看报的人仍然相当有限。在休宁,官方系统派销的报纸,如《政治报》、《学部报》和《南洋报》,由县署转发各界;《芜湖报》、《汉口报》,商界偶然可以读到;上海的《神州》、《时报》、《中外》、《申报》、《新闻》、《舆论》和《女报》等,通过屯溪民局(即民信局)寄送的约有10份左右,由邮局寄送的约在50份左右;此外,绅、学、商各界订阅的《东方杂志》、《教育杂志》、《卫生报》、《医报》和《国粹报》,也有大约10份。
从总体上看,晚清以来,徽州与上海的联系日益增多。上海是近代徽商麇集鳞聚之区,故而上海新闻界对徽州的影响最为巨大。对此,《祁门民情之习惯》记载:祁门虽然地处山区,但当地人一向喜欢阅读京报阁钞。自从沪上报馆纷纷开张,购阅者也逐渐增多。据清末调查显示,除县、学两署以及城乡各学堂之外,城内销报 14家,东乡浒溪销报两家,南乡平里、鳙溪等处销报六家,西乡历口、闪里等处销报4家,北乡善和等处销报两家。在黟县,客居外地的经商者,往往将自己读过的报纸寄回家乡,所以当地人也能够看到外埠出版的不少报纸。与此同时,通过上海邮局直接寄达的报纸也有十数份。迄今,在徽州民间觅得的晚清各类报纸仍然颇为可观,这些,均是上述背景下的历史遗存。
当然,报纸对徽州一府六县的影响,其程度并不完全相同。其中,似乎是以婺源最为闭塞。直到清末,地僻民贫的婺源,阅报者仍然少得可怜。此前曾经创设阅报社一处,但未经一年便无疾而终。当地邮局又颇不完善,所以婺源四乡出外经商者,基本上不通过邮局寄送报纸。根据清末的调查,当时通过邮局寄送的报纸,只有《时报》2份、《神州日报》3份、《汇报》2份、《新闻报》、《中外日报》各1份而已。至于《外交报》以及各种官报,除了县署之外,没有其他人购阅。
然而,不管程度如何,外来传媒的冲击,毕竟或多或少地开通了徽州的社会风气,对于促进社会变迁颇有助益。报纸的广告,以及外出移民所寄货物的不断涌入,使得洋货的倾销力度及其影响力迅速加大。
从总体上看,近代以来,徽州作为内陆山区,西方势力对它的直接冲击似乎较弱。天主教、耶稣会并没有形成很大的影响,民、教之间一般尚能相安无事。但外国商品通过上海、芜湖等地向徽州各地倾销,对徽州的冲击相当之大。如在昔日扬州盐商巨贾的桑梓故里——歙县,其情形有如下述:
歙处万山中,习俭朴。乾嘉之世,鹾业盛,富户多,稍稍趋奢华,书籍字画、金玉古玩,储藏最富,一食用之细,日费万钱者有之。粤匪乱后,内容愈瘠,表面愈华,好洋货者多,好土货者少,外强中乾,识者忧之。
这种情形,在徽州各地都相当普遍。如在休宁县,洋油、洋布等日常消费品,铅笔、药水等学堂所用的文具,毛毡、铁柜等商人用品,几乎是随处可见。而与此形成强烈反差的是,由于土货未能改良,传统工艺日趋衰落,更给洋货乘隙而入创造了机会。在祁门,前代的地方志说当地人家居俭啬,“茹淡操作,日再食惟饘粥,客至不为黍,不畜乘马,不畜鹅鹜,贫窭数月不见鱼肉”。而到晚清时期,民风稍变为奢,喜用洋货,特别是在县城一带尤其突出。西、南两乡茶业最盛,北乡虽然没有大宗的出产品,但好尚亦喜新奇。洋货对徽州的冲击,使得徽州的衣食住行都发生了重大的变化。
1、服饰
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慈禧太后在接见刘汝骥时指出:晚清时期洋布充斥,成为中国的“一大漏卮。” 徽州虽然地处内陆僻远山乡,但服饰也受到洋布冲击的巨大影响。宣统元年(1909年)绩溪绅士朱瑞麒作有《绩溪风俗之习惯》、《绩溪民情之习惯》二文,其中对当地男女服饰之嬗变,有着相当精彩的记述。在前文中,他指出:绩溪县在太平天国以前,服饰皆尚俭朴,主要采用的是当地自制的芙蓉布,麻布、夏布也能运销外地。及至清末,芙蓉布已经失传,当地人嫌弃土货,布帛品类皆喜洋货。在《绩溪民情之习惯》中,朱瑞麒又指出:绩溪风俗俭啬,还保留着古风。道光、咸丰年间,衣必土布,用必土货。当地人的好尚,只是看中那些朴实、坚固的布料。但到太平天国以后,市面上洋货充斥,货美价廉。于是,在殷商显宦的提倡下,一般士庶亦踵起效仿。后生新进,更是穿洋衣,食洋货,衣食向着西洋的风俗靠拢。 接着,他又分男女服饰,详尽地描述了这种变迁的阶段特征:
从前男之服饰:绩俗向朴,兵燹前俱穿布,衣帛者百不一二。夏穿土葛布、土麻布,穿夏布者少,穿纱绸者更少。冬则穿粗布,如常熟布、余姚布,富而老者穿棉袍,次穿夹袍,裘不多见。有护膝而无套裤,背心尔外,幅俱有袋,谓之银衣。幅短少袖狭,冬用毡帽、布鞋,礼服布与羽毛居多。
晚近男之服饰:兵燹以后,渐效两湖妆式,宽衣广幅阔袖,夏穿纱罗,次亦穿夏布、洋布,冬穿轻裘,次亦穿棉袍,布必用细,着绸缎衣服者十有二三,土布罕见,套裤、背心均极趋时。
现在男之服饰:守旧者仍是晚近形式,然十不二三。趋时者短衣,袖小幅狭,几如操衣。长衣则袖小幅狭而长。不但粗布不穿,土货细布亦不愿穿,绸缎纱罗亦憎本货而喜洋货。鞋喜瓦式、洋式,平时亦喜穿囗操靴,更喜穿革履,每有手戴金戒子,或镶宝石、钻石者。
他所谓的“从前”是指太平天国以前,“晚近”是指太平天国以后,而“现在”则是指清末。其中的“两湖妆式”,系指咸同兵燹中因湘军的崛起而引起的世人对“湖南褂”之模仿 。与此同时,绩溪妇女的服饰习尚也有相当大的变化:
从前女之服饰:头盘高髻,首饰尚珠钗铒簪环,金少银多,其上必饰以珠。式朴古,不取华巧,所戴不过三件。服俱用布,袖狭而幅短,鞋绣花。行礼无外套,穿硃青布褂、硃青布裙,即有各种华衣,亦不肯穿。
晚近女之服饰:妇人发髻,皆用扬州之髻,处女之髻梳元宝式。宽袖广幅,绸缎衣不多见,细布、洋布每每皆是镶银花草及盘钉阑杆。每一女衣,须缝人数工或数十工。中人之家,均有绸缀外套、百折绸裙。其首饰金珠,并重钗铒簪环,外如茉莉竿等类,满头插遍。
现在女之服饰:服色向淡素,狭袖,幅亦不广。城内及开通乡镇,则窄袖短狭而长过膝。镶饰较前为简,不钉栏杆,用品与男子同习惯。洋货居多,髻效苏、杭之圆扁式,首饰重金,珠较少,式取巧素,所戴不过三件。鞋不绣花,喜黑色,十二三岁之女童,穿男衣者日见多数。
在婺源,民众原来一向质朴,服饰崇尚朴素。那些往来江淮吴越的富商大贾,一身毛蓝土布长衫、红青土布马褂和双梁阔头粗布鞋,出入于茶寮酒肆、笙歌罗绮之间,虽然被苏、松一带的人传为笑话,但也因此对这些穿着土布衫的“婺源朝奉”颇为敬重。婺源女子也都是钗荆裙布,不以金银珠翠为华。光绪以来,这种风气逐渐改变——除了那些固守本地的农民以及抱残守缺的寒儒下士还宽袍大袖,其他人则多沾染外洋习气,“喜洋货,嗜新品”。《婺源民情之习惯》认为:以往的婺源富而俭,清末的婺源贫而奢。在祁门,先前的民间风俗一向节俭,男子长衫客布,棉袍多灰色布褂,外套多以青布、天青呢为之。及至清末,“渐见繁华,各色客布、洋布销售颇多”。
徽州服饰的变迁,很大程度上是受到商人和学生的影响。“学、商两界,喜用洋货,渐有由俭入奢之势”。特别是学生,在近代是领导社会风潮的一群人,他们对于时尚的走向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根据清末的调查,徽州中学以下学堂多达百所。仅歙县官立、民立的两等学堂就有20余处,旧式家塾及蒙童私塾也有千余所。特别是在新式学堂,学生接受新式学问,学得诸多外国知识。如在祁门,晚清时期风气渐开,宦商子弟,“好习英文英语,亦有习东洋语言文字者”。婺源由于“近今(按:当指晚清)新学发明,士人亦翻然有远志,负书担囊,肩背相望,抑间有东渡大和,西赴欧美,以博注新智识者”。这些,都对徽州社会的崇洋风气以推波助澜之力。如在休宁,清末城市百姓窄袖紧身,模仿操衣缝制棉袄,呢袍草帽,再配以手表。此风盛于学堂,经商者继起模仿, 从而逐渐波及于社会的其他阶层。
2、饮食
饮食方面,粮食供应历来是徽州的头等大事。徽州山多田少,即使是丰年的产米数量,也不足供应当地3个月的口粮。其不足部分,全靠邻省浙江和江西等地接济。 特别是江西省的粮食供应,对于徽州的影响最大。有一首竹枝词这样写道:
山田力薄半无泥,养得爷娘子又啼;
此地年丰休便喜,须将水旱问江西。
由于粮食的缺乏,徽州人素以俭啬著称于世,这在晚清的调查中也可得到证实。如在歙县:
歙山多田少,产米常供不给求。东、西两乡犹能输其羡于邻境,惟南乡与北乡之黄山,家家多种苞芦以自食。非小康之家,几不易得米面为常食。商铺有定律,月四餐、六餐而已。肉食用猪,食牛羊者绝少,鳞族羽属亦不多得。寒素家风,以蔬豆为常用品,如新洲之萝卜,葛塘之白菜,问政山之笋,皆绝美。市中所制豆腐,亦远胜他处。有毛豆腐者,乃江、浙各属所未有,惟卫生家不取焉。富有者早起,喜食盐茶蛋,且用以供客,酒则土酿与购自他省者参半,皆力薄,而性烈无深醇者。
上述的记载,将歙县人的日常饮食作了详细的描述。除了日常饮食外,节日食俗也同样节啬。歙县人宴请客人,肴馔极为俭约,使用鱼翅、鸭肉的相当之少。
在休宁,粮食的供应也同样相当成问题。由于休宁的土地生产出的粮食不足以供应当地的民食。“市人一日三餐,而苦者减其一”。婺源的情形亦不例外。早在康熙四十三年(1704年),婺源县浙源乡嘉福里庆源村生员詹元相就曾指出:在粮食供应紧张时,婺源当地民家多以豆作饭,其状颇为艰难困苦。及至晚清,此种情形仍未有所改变:饥馑凶年,婺源人有采蕨薇食用者。城中人都是米食,不喜杂粮;乡间东北多山,贫民种植玉米作饼食;西南高田种粟麦。
一般来说,如果我们对照明代的记载,便可看出,尽管时光流逝了数百年,但徽州人的饮食习俗仍然未有多少改变。可以说,在日常的衣食住行中,变化最少的是饮食。不过,太平天国时期的兵燹战乱,在部分地区一定程度上也调节了紧张的人地关系,使得徽州的粮食自给程度有了相当的变化。其中最为突出的一个例子是绩溪县。与徽州的其他地方相似,绩溪也是一个山多田少的地区,道咸之间,“产米仅敷民食十分之六,杂粮俱作正餐”。太平天国以后,由于户口尚未恢复到战前水平,“产米与民食约可相敷”。于是,当地的粮食生产结构也有了一定的变化:“小麦产数不过稻米十分之二三,种杂粮者更少,而荒田尚多”。 这显然也为绩溪人饮食结构的调整提供了一些空间。
3、聚落
皖南的徽式民居是长江中下游地区极具个性特征的一种建筑型式,它以粉墙、黛瓦和起伏跌宕的马头墙为特色,形成了一种动人心魄的魅力。对于徽派建筑,《陶甓公牍》中也有涉及,如歙县:
弥望皆瓦屋,他处惟名城巨镇有之,徽歙则小村落皆然。草房绝少,屋多建楼,大家厅事极宏敞,梁用松,柱用杉柏与银杏,皆本邑产。墙用砖,铺地以石,或用砖及木板,一门颜雕刻,费辄数十百金。但天井小,少窗,光线黑暗,此其所短。床几各器,类以坚木为之,傅以漆,亦土产。起居之适,贫富不甚相远。溪山清丽,居此者如置身画图中,故人人有不忍轻去其乡之意。
徽歙民居皆瓦屋,这是明清以来徽州的富裕程度使然,也是徽派建筑的一大特色。从对徽派建筑遗存的调查来看,此种特色应形成于明代以前,而一旦形成为某种个性化的特色,后来的民居往往就以此为范本,逐渐积淀而为纵向传承和横向衍播的居住民俗,从而使得徽州一府六县的聚落,呈现出大同小异的景观。
与美轮美奂的徽派建筑相辉映,徽州的道路交通也显现出了与他处不同的景观。当地绅士称:“我徽虽僻处山陬,独桥工之坚致,石路之广坦,为他郡所未有。” 以歙县为例,根据民国《歙县志》的记载:当地道路都以石头铺成,即使是穷乡僻壤、入山小径,也都是如此。石头的种类不一,有青石、红石、红麻、白麻和凤凰麻等石。康、乾以后,更采用了浙江淳安茶源的青石,质美坚固,全县交通即使是在积雨时节,也不会泥泞不堪。另外,徽州人还设立“桥会”等民间互助组织,保证了桥梁的管理和维修。
晚清时期,徽州的聚落也发生了一些变化。这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太平天国的兵燹战乱,给徽州的聚落景观造成了重大的破坏。以婺源为例:
乾嘉之间,五乡富庶,楼台拔地,栋宇连云。兵燹以来,壮丽之居,一朝颓尽,败垣破瓦,满目萧然。承平五十载,元气卒不可复。生计既极艰难,商贾迥不如前,而十匠九柯,工价又数倍曩昔。居斯室者,但得(鹿瓦)砖作障、莞葭为墙足矣,亦可慨也!。
其二,徽州建筑形式及盛衰程度,随着商业的盛衰而发生变化。以祁门为例:
旧建民房天井狭窄,光线黑暗,近年大为改观,士大夫之家,未有不高大门闾,明窗净几者。东乡双溪诸村,多名家大族,居处与城闉相似。家藏器具,有留传至数百年者。南乡侯潭地近江右,舟楫易通,第宅相连,大有广厦万间之象。西乡历口近日业茶获利者,屋宇亦多壮丽。
其三,在近代西洋文化的冲击下,徽派建筑也发生了诸多的变化。此前,笔者在皖南曾作过十数次的实地考察,据我所见,晚近的徽州建筑中,有不少是中西合璧的建筑。如绩溪上庄制墨名家“胡开文”家族,就遗留有西洋式的门楼。而在黟县的南屏等地,我也见到诸多西洋式的单体建筑。根据东南大学建筑系的调查,在婺源豸峰的近代建筑中,出现了西洋风格与徽州固有的建筑风格相融合的聚落。以涵庐和潘次良宅(又名洋屋)为例,在徽派建筑风格中,加入了西洋的梯形窗、拱券门,甚至以英文字母为装饰。 不仅是形式上发生嬗变,建筑材料方面也有了新的变化。如朱瑞麒在《绩溪风俗之习惯》中指出:
(绩溪房屋之材料)梁栋用松,柱用杉,或用白果,或用杂木,壁用杉木板,油而不漆,地面用径尺方砖,或用三合土筑成,上敷以青灰,用白灰画线。水枧用竹、用木、用砖,近有用洋铁、洋铅者,窗嵌玻璃者,城多乡少。
显然,绩溪的徽派建筑也开始用洋铁和洋铅等。而婺源豸峰洋屋,其建筑天井两侧,则建有西式跑马廊,建造时大量运用了当时还很罕见的东洋“洋灰”(即水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