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有个网友要给咱画张像,找了半天找不着大头像,最后翻出了一张老照片。
这张照片是1969年8月13日在东四南大街礼士胡同口的一家照相馆拍的。为什么能把日期记得这么清楚呢?因为那一天对我来说是个非常重要的日子。
样板戏《沙家浜》里的沙老太不是有句“八一三,日寇在上海打了仗”的唱词吗?碰巧这一天,学校通知开会,路上不经意地哼起这句唱词,一想,今儿不就是“八.一三”嘛。
到了学校才知道是批斗会,批斗反革命集团,主犯就是我。
虽然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但总还是有侥幸心理,希望学校的军宣队和老师真能履行他们的诺言,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方针,给我们一次机会,不在全校范围处理我们的问题。
人都是要面子的,尤其是那些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更是如此。要不这个年龄段的人都爱照镜子呢,重视自己的形象嘛。
得,今儿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全校批斗,您说,咱这脸往哪儿搁?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当时就想到了死,死了就没了那么多糟心事,一了百了。甭管怎么想,既然人到了学校,就身不由己了。您得听人家摆布,被架到台上充当反面教员。
在台上的时候,人家批判稿都念了什么,根本没听进去,对此起彼伏的口号也充耳不闻,一门心思想的就是一个字----死。
怎么个死法,还是需要认真推敲的。从跳楼,跳河,吃耗子药到摸电门,什么死法都想了一遍,最后,还是觉得吃耗子药最保险。吃完躲到房顶上不易被人找到的地方,等到人家找到尸首的时候,咱早就托胎转世了。
主意定了,那咱就照既定方针办。开完会,就去买耗子药,反正兜里还有几毛钱。想到这儿,心里倒踏实了许多。
那天的批斗会,时间拖得忒长。老盼着赶快散会,可这会就是没完没了,好像人们都想过开批斗会的瘾似的。没辙,那咱就只好在台上坐着“喷气式”,思想继续开小差儿。
咱打小儿就是个懂事的孩子。虽说想好了要一了百了,可还是放心不下家里的亲人。怎么想怎么觉着对不起家里人,尤其是我妈。把咱拉扯这么大容易吗?没给家里做什么贡献,反倒惹了这么大祸。咱要是没个了断,家里人不都成反革命家属了吗?
如果就这么悄悄地走了,最伤心的还是我妈。往常,街坊夸咱懂事,我妈听了总是嘴上谦虚,脸上挂笑。她虽然不宠孩子,但每个孩子都牵着她的心。咱这一走,不知道她会不会受得了?可这事也不能跟她商量不是?我妈这人一辈子要强,很少掉眼泪。前些天撞见她偷偷抹眼泪,咱这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儿,这不都是我害的吗?咱走了,省得让老妈天为咱提留着心。
不管怎么说,按既定方针办,这一点是不能改变的。批斗会没开完,咱就一遍遍地给自己打气,恐怕“革命”意志不坚强,到时候舍不得革自己的命。
决心是下了,咱还是惦记着老妈。这么一走,就再也甭想见面了。怎么着也得给她留点儿念想儿不是?对了,照张相片,老妈想咱的时候,还能拿出来看看。
于是,批斗会结束后,二话没说,悄悄溜到离学校最近的照相馆,照了张二寸的照片。照相的师傅看咱心事重重,一个劲儿跟咱逗乐儿,可咱就是乐不起来。师傅说了,照相要有个喜兴劲儿,要不,咱照哪家子相啊?听师傅这么一说,咱猛然醒悟,即便走,咱也应该把欢笑留给人间。想到这,咱就拼命咧嘴,终于把那点儿笑容挤了出来。照相师傅手疾眼快,“咔嚓”一声,就把那一瞬间的笑容捕捉到了。
照了相,兜里的钱花光了,没钱买耗子药了,既定方针暂时无法执行。再说,相片也得一个星期之后才能取,只好再等一星期。好在当时是暑假,要是开了学,同学天天指指点点的,碰上淘气的学生,啐你打你,那份罪可不好受。
那段时间,咱第一次对“度日如年”有了特别深刻的体会。
好容易盼到了取相片的日子,心急火燎地跑到照相馆,拿到相片一看,嚯!挺精神一小伙子,喂耗子药太可惜了。就这么一瞬间的功夫,革自己命的决心就被这张小小的照片一下子给瓦解了。得,既定方针甭执行了,反正咱自己个定下的方针谁都不知道。
可以这么说,没有那张照片,**中有多了一个自杀的小反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