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鸟仔》是台湾民歌,已为人们所熟知。关于它的发源地,有二种说法:“一说产生于嘉义,另说起源于宜兰”。(注一)但是,漳州也有《一只鸟仔哮啁啁》,则是闽台音乐界所不知。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当《中国民歌集成·福建卷》的编辑工作全面展开时,漳州市的音乐工作者郭建丰先生曾向阮进祥先生采录漳州民歌,其中有二首异词同曲的歌,之一即为《一只鸟仔哮啁啁》,此歌刊于一九八一年八月福建漳州民间研究会编的《漳州市民间音乐丛刊(一)》:
一只鸟仔哮啁啁(歌谣)一只鸟仔(嘿嘿嘿是)哮啁啁呀,三更半暝(嘿嘿嘿是)找无窝啊,谁人捅破(嘿嘿嘿是)鸟仔窝啊,三代和他(嘿嘿嘿是)结冤仇啊。(曲谱略)
这首歌是较为纯正的漳州民歌。其一,歌词“三代和他结冤仇”是漳州人形容仇大恨深的地道说法。其二,其音调界乎谣念与歌唱的过渡之间。一方面,它非常口语化:一字一音,旋律走向与方言声调走向基本一致,倚音的出现并非为装饰乐音或美化旋律,而是适应方言声调的需求。尤其是“嘿、嘿”的唱法,很可能与距漳二十公里的“石码腔”有关。漳州人要描述石码人的语音特点,往往以其“嘿∧24嘿∧24”“一言一蔽之”。曲式为最简单的一句式,四句歌词几乎由四个没有变化的乐句唱完。另一方面,它正开始脱离谣念的巢臼,向歌唱性进步:在连续几个同音反复进行之后,旋律出现了迂回下行级进,至其下五度音落韵。其三,演唱者阮进祥应是当地较为纯粹的民间歌手,笔者九一年曾向漳州唯一遗留的褒歌手欧阳根(九二年去世)调查,欧阳根说阮进祥是过去漳州最著名的“标歌头”之一,倘若健在的话有八、九十岁,也就是阮进祥约生于清末民初。又据漳州郭建丰和陈松民先生介绍,阮进祥原是一位“叫大哮”谋生者。何谓“叫大哮”?即受雇于人,用敲锣、呼叫的方式为人寻找丢失的孩子。由于他的职业特点,使他虽有机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但他毕竟生活在社会的最低阶层,与当地的百姓千家发生着最密切的联系,所以纯属于“业余”的他所唱的歌,应是当地较为地道的吟哦之歌。这一点他与民间艺人有所不同。民间艺人为生活所迫,非得走“南”闯“北”,不断吸收“新鲜血液”来丰富自己的表演艺术,民间艺人的艺术中往往包含着很大成分的个人创造和对原有艺术的升华。如邵江海,早年学唱歌仔戏,而后经过不断实践,曾融汇了漳州本地及外来民间音乐因素,创造了歌仔戏中所没有的旋律性极强的“杂碎调”及不少杂歌。阮进祥先生没有卖艺经历,自然就少了一份技艺翻新的压力和广收博取、雕琢生花的创作技能。他固守着漳州民歌所有的五声、六声或七声但无三声,级进但不流畅,多调式但少有羽调式,角调式以及方言衬词、惯语传统。这可以从他所遗留的其它五首民歌《离别歌》、《照顾歌》、《八仙过海》、《内叶要掠鸡》、《母通有关无尾溜》得到印证。
漳州《一只鸟仔哮啁啁》的存在并非孤立。此歌的主要特点在于用同音反复唱出的“嘿嘿”衬腔独具一格,在漳州,这类音调并非仅此一首。《老鼠过溪》(曲谱、歌词略)是一首比《一只鸟仔哮啁啁》复杂得多的歌,其前后均有引子,尾声性质的独立府腔形成呼应效果;中部实际上是分节歌形式,每二句歌词为一乐段,可长可短。然不管是引子,尾声或分节歌,每一段落无不以同音反复的“嘿嘿”开头。
又如原来常作为乡野相褒之开始或结束曲,后来为芗剧所用的《嘿啰嘿》
嘿啰嘿(欧阳根唱 蓝雪霏记)
(嘿啰嘿)清早起来(嘿啰嘿嘿是)卜来去宏又,老生(啊)一时都(嘿是)卜来去啊(嘿里里)(曲谱略)
这首歌的“嘿啰嘿”无论从旋律到歌词比起《一只鸟仔哮啁啁》都作了“增补”,但从其第一至第四小节几个商音的水平式进行中,我们依然可以寻觅到其同音反复进行的原型。
其实,这种重音节拍上的同音反复,有其存在的必然,因为闽南民歌的重要特点之一即水平式环绕进行,如《长工歌》、《草蜢弄鸡公》、《桃花搭渡》、《龙船鼓歌·五落五》(以上曲谱略)的乐句等等。这种重音节拍上的同音反复应是水平式环绕进行的雏型或是其简化。
漳州《一只鸟仔哮啁啁》应不是台湾《一只鸟仔》的传承。因为从音乐形态上看,台湾《一只鸟仔》应是漳州《一只鸟仔哮啁啁》的发展。
一只鸟仔(台湾·台北)
一只鸟仔,嗨嗨,嗨都咖基啾叽嗬,三更半暝嗬,嗨,嗬嗨嗬嗨,找无巢咧真可怜啊。(曲谱略)
一只鸟仔哮啾啾(台湾·嘉义)
嗨,嗨,嗨都一双鸟仔哮啾啾嗨嗨嗨嗬,哮到三更一半暝找无巢。嗬嗨嗬!嗨,嗨,嗨都也么人仔甲阮弄破这个巢嗨嗬,被阮捉着不放伊干休。嗬嗨嗬!(曲谱略)
试将以上二首台湾的《一只鸟仔》与漳州的放在一起祥加比较,我们便可以发现,台湾两首《一只鸟仔》的第一句在节奏上,旋律重音上与漳州的基本一样。
但台湾二首《一只鸟仔》与漳州的《一只鸟仔哮啁啁》差异在于:漳州《一只鸟仔哮啁啁》为La Do Re Mi Sol五声、宫、羽游移性调式,一句体。台湾《一只鸟仔》为Mi La Do Mi三声羽调式,二句体;漳州的《一只鸟仔哮啁啁》一字一音,级进、旋律进行趋于平稳,台湾的《一只鸟仔》多五度、六度、四度跳进,出现一字多音的甩腔、旋律起伏跌宕。笔者曾对台湾福佬系民歌与闽南民歌作过整体上的比较研究,认为音列结构的简化(包括化七声、六声为五声、化五声为三声)调式结构的羽化与旋律结构的流畅化,是台湾福佬系民歌对于闽南民歌的主要发展规律(注二),台湾《一只鸟仔》与漳州《一只鸟仔哮啁啁》的差异正上对此结论的又一证实。
从其它方面看,漳州《一只鸟仔哮啁啁》受台湾《一只鸟仔》影响的可能性也不大。其一,台湾《一只鸟仔》在闽南以至整个大陆产生影响的时间应是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以后,而且这时的《一只鸟仔》是随着港、台流行歌曲的潮流,以流行歌曲模式涌入大陆的。当时漳州《一只鸟仔》的演唱者阮进祥先生已是个鳏寡孤独、贫病交加的老人,他没有条件也不可能向台湾歌星学唱音乐形态上颇不相同,演唱风格上迥异的《一只鸟仔》,更不可能有浓厚的兴趣和旺盛的精力将台湾的《一只鸟仔》进行漳州化处理。他虽然几乎在台湾《一只鸟仔》流入大陆的同时才向音乐工作者提供了《一只鸟仔》等六首歌,但这些歌肯定是五十年代以前阮进祥先生就会唱的漳州民歌。因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末,大陆与台湾处于“绝缘”状态,这是众所周知的。其二、五十年代以前,台湾民间音乐在闽南的传播媒介主要是歌仔戏艺人,早在二十年代,厦门、漳州就有歌仔戏剧团光临演出,且有个体歌仔戏艺人流入教戏。而歌仔戏是个十分善于吸收、消化并有独特创造的剧种,其中自然包含有相当数量台湾民歌。但在台湾歌仔戏唱片资料中(注三),在以歌仔戏“起家”有芗剧音乐资料中,均不见有《一只鸟仔》。其三,笔者曾于八十年代做过向五十年代以前来大陆而后定居于大陆的台湾同胞的民歌搜集工作。在大陆众多的台湾民歌中亦不见有《一只鸟仔》。
所以,台湾《一只鸟仔》应是漳州《一只鸟仔哮啁啁》在台湾的流变。《一只鸟仔》的真正发源地可能在漳州。
注一:见简上仁著《台湾民谣》
注二:见笔者硕士学位论文《台湾福佬系民歌与闽南民歌的比较研究》
注三:见厦门市文化馆印《台湾歌仔戏唱腔选集》,根据唱片录记。
(以上转自 蓝雪霏:关于《一只鸟仔》的发源地 )
6月26日下午,在“中华文化和两岸关系论坛”讨论会上,一位温文而雅的福建师范大学音乐系女教师略带闽南口音的发言,吸引了全场数百名学者听众。她首先声明自己没有对历史政治的宏篇大论,只有乡土妇道人家对闽台民间俚俗歌谣音乐的实录和介绍。然而,随着这位蓝雪霏女士一面宣讲自己的论文(《台湾“褒歌”的系属及其来源》和《关于“一只鸟仔”发源地》),一面驾轻就熟地穿插唱出一段段质朴流畅的闽南漳州或安溪、台湾嘉义或台北的“褒歌”或“标歌”,人们无不心悦情怡地进入了闽南—台湾民间歌谣的淳厚优美的音乐境界,无不为蓝女士的勤恳深入的采风治学精神和声情并茂的美的追求所折服。
笔者听其口音判测蓝女士为漳州人士,会间休息时即拜访求教于蓝女士。果然,蓝老师自述她原是漳州市“知青”,下乡时就对闽南乡间歌谣音乐很感兴趣,又做过多年群众艺术工作,积累了民间音乐采风的不少素材,为研究闽台民歌源流打下基础。她在厦大音乐系攻读硕士研究生时(80年代),撰写了《台湾福佬系民歌与闽南民歌的比较研究》,引起了省内外民族音乐界的广泛关注。随后,她在福建省群众艺术馆专门从事了一段有关研究工作,并于90年代初经推荐考上中央音乐学院博士研究生,她的研究工作得以在高层次学术水平上展开。几年前,蓝女士专赴台湾参加有关论题学术讨论会,她的论文《关于“一只鸟仔”的发源地》受到了岛内民间音乐研究专家们的热烈欢迎和高度评价,使她获得了莫大的动力。其后,这篇论文在台湾的《民俗曲艺》、《台湾源流》等刊物上反复发表。遗憾的是,迄今为止她就只到岛内这么一次,而且那一次一共只有四天时间,除了三天开会,只剩下一天给在台湾南部故去的叔父婶母扫墓烧纸,她根本无暇就地深入采风。现在她的论著里引用的台湾民歌素材,都是她多年来顺藤摸瓜,采访了多位台胞老人考证出来的。
正在我访谈蓝老师时,主持下午会议的台北学者徐宗懋先生(台湾文史工作室负责人)走过来热情地向蓝老师打招呼,他表示蓝女士的发言是他数年来听到的最清新动人、相信也是最有艺术和学术价值的发言。我们不约而同地建议蓝女士,应将她的研究成果制成电子产品,借两岸文化市场广为传播,让两岸民众在同根同源的优美薰陶中携手共建美好生活。(张国祯)
(转自 令人心悦情怡的民歌探源
—访福建师大蓝雪霏教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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