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子
夜看红楼
阿凤的炕沿,谁能坐,谁不能坐,如何坐,是个有趣的问题。
“刘姥姥在地下已是拜了数拜,“问姑奶奶安。”凤姐忙说:“周姐姐,快搀住不拜罢。请坐。我年轻,不大认得,可也不知是什么辈数,不敢称呼。”周瑞家的忙回道:“这就是我才回的那姥姥了。”凤姐点头。刘姥姥已在炕沿上坐了,板儿便躲在背后,百般的哄他出来作揖,他死也不肯。”
别看刘姥姥入贾府前对大门外的下三等奴才也要“太爷们纳福”,那些狗仗人势的奴才对她也满面满心鄙夷,她一旦成功打入贾府内部,并且祖上与王家连过宗的事实得到实权派王夫人的确认,就是王家(和贾家)亲戚的身份了,虽然是穷亲戚。不过,跪拜之后就能与凤姐相对而坐的刘姥姥因“乞讨”的羞耻而面红耳赤如坐针毡,实际经济地位的悬殊撕破了“平起平坐”的表象。
“一时贾琏的乳母赵嬷嬷走来,贾琏凤姐忙让吃酒,令其上炕去。赵嬷嬷执意不肯。平儿等早于炕下设下一杌,又有一小脚踏,赵嬷嬷在脚踏上坐了。”
赵嬷嬷的经济状况比刘姥姥强多了(贾府的退休老妈子本来就基本衣食无忧,而且与讨宝玉嫌的李嬷嬷不同,会说话会做人的赵嬷嬷与贾琏夫妇关系甚好,也捞到了不少实惠。),她见过的世面更是刘姥姥想都不敢想的(赵嬷嬷经历过贾府的鼎盛时期,见过连凤姐都没赶上的接驾的大场面。),但由于她和贾琏凤姐是仆人与主子的关系,竟没有资格坐上贫穷的刘姥姥曾坐过的炕沿。虽然贾琏两个都往炕上让,但“从平儿等早于炕下设下一杌,又有一小脚踏”来看,这才是她真正该坐的地方。把客人往“高处”让是主人的虚礼,但客人始终要清楚自己的位置,头脑一热让哪儿坐哪儿就是失礼了。那时的规矩呀。(可笑的是有人竟说黛玉刚进贾府拜见王夫人时,王夫人让黛玉坐炕的东边是挖空心思要陷黛玉于无礼。)
“说着才要回去,只见一个小丫头扶了赖嬷嬷进来。凤姐儿等忙站起来,笑道:“大娘坐。”又都向他道喜。赖嬷嬷向炕沿上坐了,笑道:“我也喜,主子们也喜。若不是主子们的恩典,我们这喜从何来?昨儿奶奶又打发彩哥儿赏东西,我孙子在门上朝上磕了头了。”
同是仆人,赖嬷嬷的来头就更大了。年老服侍过长辈的仆人比年轻主子还有面子,也算是贾府人引以为荣的诗礼簪缨之族的“优良传统”之一吧。于是凑份子过生日时,贾母面前凤姐妯娌们都站着,赖嬷嬷们倒能坐。这会儿老赖到来,阿凤起身相让。与刘姥姥的忸怩拘束坐立不安不同,赖嬷嬷坐得心安理得舒舒服服;而且话匣子一开,管你族长贾珍还是小祖宗宝玉照批不误。瞧这家有小观园、孙子当着官儿的“老封君”的气派。
“贾蓉笑道:“我父亲打发我来求婶子,说上回老舅太太给婶子的那架玻璃炕屏,明日请一个要紧的客,借了略摆一摆就送过来的。”凤姐道:“说迟了一日,昨儿已经给了人了。”贾蓉听着,嘻嘻的笑着,在炕沿上半跪道:“婶子若不借,又说我不会说话了,又挨一顿好打呢。婶子只当可怜侄儿罢。”凤姐笑道:“也没见我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不成?一般你们那里放着那些东西,只是看不见我的才罢。””
借屏风的贾蓉这“在炕沿上半跪”的动作也大可玩味。写他进来后大大咧咧坐下固然不妥,一直站着则呆板无趣,跪下相求就失了贵公子的身份。而这个“半跪”的小动作,写出了贾蓉带着撒娇的殷勤讨好,也反映出凤姐尊贵骄矜下掩藏的亲热,从而透出了凤蓉关系的几丝“暧昧”意味。
凤姐儿笑道:“你这小蹄子,要掂多少过子才罢。看我病的这样,还来怄我。过来坐下,横竖没人来,咱们一处吃饭是正经。”说着,丰儿等三四个小丫头子进来放小炕桌。凤姐只吃燕窝粥,两碟子精致小菜,每日分例菜已暂减去。丰儿便将平儿的四样分例菜端至桌上,与平儿盛了饭来。平儿屈一膝于炕沿之上,半身犹立于炕下,陪凤姐儿吃了饭,伏侍漱盥。
虽然这会儿阿凤心情靓靓,平儿还是不敢太“放肆”,“半身犹立于炕下”让人感觉到“伴君如伴虎”的平儿那时刻绷紧的神经。若是被主子的好脸色冲昏了头脑,“无礼”的举动难保日后不成为主子情绪不佳时掂过子的把柄。但要是平儿避猫鼠儿似的站着,又给此时表示亲热的凤姐“施恩不领恩”的印象。这半站半坐、半“敬”半“亲”的别扭动作渗透着这个夹缝中求生存的谨慎机灵的姑娘的无奈和辛酸。
王夫人又哭又叹说道:“你反问我!你想,一家子除了你们小夫小妻,余者老婆子们,要这个何用?再女孩子们是从那里得来?自然是那琏儿不长进下流种子那里弄来。你们又和气。当作一件顽意儿,年轻人儿女闺房私意是有的,你还和我赖!幸而园内上下人还不解事,尚未拣得。倘或丫头们拣着,你姊妹看见,这还了得。不然有那小丫头们拣着,出去说是园内拣着的,外人知道,这性命脸面要也不要?”凤姐听说,又急又愧,登时紫涨了面皮,便依炕沿双膝跪下,也含泪诉道:“太太说的固然有理,我也不敢辩我并无这样的东西。但其中还要求太太细详其理:那香袋是外头雇工仿着内工绣的,带子穗子一概是市卖货。我便年轻不尊重些,也不要这劳什子,自然都是好的,此其一。二者这东西也不是常带着的,我纵有,也只好在家里,焉肯带在身上各处去?况且又在园里去,个个姊妹我们都肯拉拉扯扯,倘或露出来,不但在姊妹前,就是奴才看见,我有什么意思?我虽年轻不尊重,亦不能糊涂至此。三则论主子内我是年轻媳妇,算起奴才来,比我更年轻的又不止一个人了。况且他们也常进园,晚间各人家去,焉知不是他们身上的?四则除我常在园里之外,还有那边太太常带过几个小姨娘来,如嫣红翠云等人,皆系年轻侍妾,他们更该有这个了。还有那边珍大嫂子,他不算甚老外,他也常带过佩凤等人来,焉知又不是他们的?五则园内丫头太多,保的住个个都是正经的不成?也有年纪大些的知道了人事,或者一时半刻人查问不到偷着出去,或借着因由同二门上小幺儿们打牙犯嘴,外头得了来的,也未可知。如今不但我没此事,就连平儿我也可以下保的。太太请细想。”
凤姐一定没想到她会在自己的“地盘”上有这么难堪的一幕。“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王夫人的兴师问罪把平日霸王似的凤姐唬得不轻,“依炕沿双膝跪下”,真是我见犹怜。不过,面对突发情况时敏捷的反应、清晰的思路、有力的自辩,还是尽现了阿凤本色的。
“凤姐的炕沿”这样的细微处,作者也处理得毫厘不爽纹丝不乱,处处切合相关人物的地位性格和互相关系。而凤姐的形象,就在地位的参照和性格的碰撞中不断丰满起来。
古冢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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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二段说得不确。刘姥姥不谦辞而于炕沿下坐并非失礼,这恰恰反映出这位老村妇是有些见识,知道规矩的。按清代家奴制度:主子赏坐,奴才不得就座,只准谢恩后讨个垫子或脚踏坐在地下,若大剌剌坐在正经座儿上便是坏了规矩,眼里没主子,要受家法裁处的。贾府服侍过长辈的老奴可以在年轻主子跟前正座的风俗也只可在自家内眷间私下如此,台面上的场合——例如有外客或是当家老爷在场时,这便是断乎要不得的。所以即使琏凤二人再客气,赵嬷嬷也不能上炕坐,而刘姥姥则完全有这个资格,盖因她家与王家连过宗,虽是乡村贫妇,但与贾府算是一门子亲戚,除了穷困落魄以外,论起来名分她却并不低于凤姐,这一点上赵嬷嬷是断不能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