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姑奶奶要和我舅奶奶放一起来说的。她们两个似乎也暗暗较劲了一生。
姑奶奶矮胖,舅奶奶高挑;姑奶奶丑,舅奶奶美。姑奶奶长得象是我外公家族中的异类,在别人那里是“竖”的,在她那里都放“横”了。而且连脾气也是横着的。舅爷爷开玩笑地和我们一帮小孩子说起,姑奶奶小时候将其他堂弟妹打到见她就逃;她发起“毛”来,住的整条街都知道X家大小姐又发脾气了。她的性子后来在参加了革命后到发挥了很好的作用,将手下人管得心服口服。姑奶奶曾在吃年饭的时候和爸爸两人打牌,两人都臭脾气,输了就怪对方,那天刚好两人没磨开,打了对家,姑奶奶后来发火,饭也不吃好,怪妈妈放太多辣椒,把妈妈委屈得要哭。小时候,看姑奶奶又抽烟,又喝酒,眼一横,嘴一撇就让人噤声敛气,还一直以为别人吵架时口口声声的“姑奶奶”就是说我的姑奶奶,后来才知道弄了个笑话。
舅奶奶长的很象《冰山上的来客》里的女主角。她和舅爷爷在一起时,舅爷爷在老家已经成过亲了。这也许就是姑奶奶对舅奶奶有看法的起因。但是后来,当舅爷爷和发妻生的儿子长到十几岁找到舅爷爷时,舅爷爷很为难,舅奶奶很大度地接纳了他,后来还帮物色了一个好媳妇。用姑奶奶的话说,舅奶奶很有些小资情调:请人从上海带来布料做漂亮的衣服,擦外国的香水,烹饪花样繁多的美食。记得小时候,舅奶奶给我做的早餐,连面条上面都用烫过的蔬菜和肉片摆放得美美的;还有当年和妈妈一起,穿着丝绒透空镂花的旗袍走在八几年的大街上,好不漂亮。可能由于舅奶奶的美丽和温暖,她很有人缘,我们小辈都很愿意亲近她,却曾经背地里叫姑奶奶“老恶婆”。让姑奶奶最不能忍受的是,她最疼爱的小儿子娶了一个和舅奶奶一样的女子,而且,自己的儿媳妇和舅奶奶最亲。
姑奶奶和姑爷爷一直直接称呼名字,象那些老电影里的老革命一样,就差加个后缀—XXX同志了。他们谈的都是大事,连说家事都很正经严肃。姑奶奶和姑爷爷可就有趣得多了,“老头子”“老太婆”叫得好不热乎。前几年,舅奶奶病重无法吞咽,舅爷爷竟孩子气地跟着绝食。说是舅奶奶死了,他也不想活。我是第一次,看到这么“轰轰烈烈”的爱,而且是在七十多岁的老人身上。舅奶奶的一生是被爱情宠爱的小女子。姑奶奶则是大刀阔斧的大女人。
姑奶奶让我敬佩的却是后来。表弟说他回老家,才知道姑奶奶为老家做了很多事情。他去吃饭,老乡听说他的姑奶奶是谁后,都不肯收钱。姑爷爷的哥哥一生未娶,老了无人照顾,姑奶奶就将老人接了过来。舅奶奶姑奶奶都用老家人做保姆。舅奶奶总是挑谁家手脚勤快,但一段时间后都嫌这儿嫌哪儿,退了回去,换了一个又一个。姑奶奶则是看谁家穷,做了一段时间后,都会给她们找个城里的工作或好人家。
她们那一代的人都有着几个子女,舅奶奶偷偷地把最小的一个女儿送给了别人。其实就条件来讲,她们当时比一般人都要好。象外婆再艰难也将所有孩子拉扯大。也许因为这点,后来我的小姨不怎么接受我舅奶奶。舅奶奶曾感叹最有出息的孩子却送了人。我想问她,如果小姨什么都没有,她还会这么失落吗?可这个太残酷的问题,我没能问出口。姑奶奶的几个子女却平平常常,普普通通,无所建树。也许,对那几个孩子来说,有过这样的母亲,过寻常的生活反而是最安逸的。
舅奶奶、姑奶奶显然是和我的奶奶、外婆有着明显区别的。奶奶是她们那一代里中规中矩的老式女性,在传统下没有想到过自己;外婆的一生则被打上太过沉重的时代烙印,历史的车轮让她消隐了自己;舅奶奶、姑奶奶是她们那一批里的新式女子,让她们对自己的理解终于跳出了家庭的界限,但对于女性二字的理解让她们活得如此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