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欢与雄气:读苏轼黄州词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是尽人皆知的《念奴娇·赤壁怀古》的名句,这首词是苏轼一生文学创作的代表作,这是常识,人所共知。这里要提醒的仅仅是,这首词作于黄州。
苏轼一生,数遭迁谪,其中贬谪黄州的近五年间,正当他进入壮年时期,思想上和文学创作都已成熟,尤其是他的词,这一时期不但数量多,而且完全形成了他个人的风格,这就使后来的研究者不能不予黄州词加以特别的注意。
黄州词并不难懂,但要彻底了解,则须对苏轼那一时期的生活和思想有所认识。
苏轼于宋神宗元丰三年(公元1079年)迁黄,迁黄的原因是有名的“乌台诗案”。
所谓“乌台诗案”,简单说来,是御史李定、舒耋、何正臣等人,摘出苏轼诗文中一些字句,断章取义,说他讪谤新法(王安石新法),加以弹劾,逮捕入狱,几遭死刑,后因神宗亲自裁决,认为他无谋反之心,才得以出狱,贬往黄州,降低官位,充团练副使,并不准擅离该地,亦无权签署公文,实际上是“监督使用”,以使其“改过自新”。
“乌台诗案”之时,苏轼四十三岁。在此之前,他虽不满王安石新法,曾于熙宁四年(公元1071年)贬往杭州任通判,但任期满后,就升任密州太守。这段时间,以苏轼之才而言,虽非得志,但也不失为地方高级官员之位。在这段时间中,苏轼的诗文,笔墨所及,常有对权贵的强烈讽刺,亦有对民生多艰的同
情和叹息,总的来说,还保持着他青年时代的奔放和热情。但在“乌台诗案”之后,他整个的生活有了急剧的变化,思想上,也由原来较单一的儒家色彩,转变为儒、释、道合一的纷繁色彩,诗词的内容也趋深化,风格也成熟了。
元丰三年二月初一,苏轼只身到黄州,由于家眷未到,他暂住小寺定慧院,在此,他写下有名的词《卜算子》(缺月挂疏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接,寂寞沙洲冷。
了解苏轼黄州遭遇的读者,很容易从中体会死里逃生,心有余悸的情绪,那一“惊”字,简直就是对“乌台诗案”及到黄初期的心理描述。然而后世竟有人认为这是一首情爱词,是为一个女子而作,究其错误的原因,就是不了解苏轼的黄州经历。这首词,是苏轼整个文学创作中情调最低沉的一篇,其中虽不乏刚硬,但它既无前此的高亢,也不同后此的雄放。作者是在沉思,沉思既往,更沉思目前。
正如他在《安国寺记》里说:“余二月至黄,馆初定,衣食稍给,闭门却扫,收召魂魄。退伏思念,求所以自新之方”。
他在给老朋友,官居参政谏议执事的章惇信中说:“……某昔年粗亦受知于圣主,使稍循理安份,岂有今日?追思所犯,真无义理,与病狂之人、蹈河入海者无异。”
在《答李端叔书》中,他对他从前的幕僚更为详细地检讨既往:
“轼少年时,读书作文,专为应举而已。既及进士第,贪得不已,又举制策,其实何所有?而其科号为直言极谏,故每纷然诵说古今,考论是非,以应其名耳。人苦不自知,既以此得,因以为实能之。故饶饶至今,坐此得罪几死。所谓齐虏以口舌得官,真可笑也。然世人遂以轼为欲立异同,则过矣。妄论利害,谗说得失,此正科制人习气。譬之候虫时鸟,自鸣自己,何足为损益?轼每怪时人待轼过重,而足下又复称说如此,愈非其实。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屦,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
苏轼的反省,是为了求得思想的新路。他求得一条什么样的新路呢?求得了佛与道的新路。在给章惇的信中,他说:“自余杜门不出,闲居未免看书,惟佛经以遣日,不复近笔砚矣。”此外,在他给王巩的信里,他提出对道家修炼的看法:“安道软朱砂膏,某在湖亲服数两,甚觉有益利,可久服。子由昨来相别,面色殊清润,目光炯然,夜中行气腹脐间,隆隆如雷声。其所行持,亦吾辈所常论者,但此君有志节能力行耳……道术多方,难得其要。然某观之,唯静心闭目,以渐习之,似觉有功。幸信此语,使气流行体中,痒痛安
能近人也”。
此外,他与弟子由、与友人张方平的书信中,也大篇谈到修炼方法。以后,还写过《养生论》,以及炼制外丹的札记《阳丹》、《阴丹》等。
苏轼在黄州所寻求到的这条思想新路,其实是长期以来中国失意士人所走过的老路。所不同者,苏轼以前的儒家思想过于浓烈,如果没有“乌台诗案”和在黄州的艰难生活,象他这样的人,是轻易不会走上释道之路的。而当他找到释道的思想方法之后,他也并未完全放弃原有的儒家思想,而是把三者结合起来,形成他所谓的“蜀学”。而这“蜀学”,也就是苏轼在黄州及其以后生涯的精神支柱。
苏轼在黄州的生活,概而言之,一是贫穷;二是自耕;三是游览;四是交友。下面分别简述。
黄州即今日之湖北黄岗,处汉口下游,苏轼当年入黄,眼见十分贫穷。他在给章悔的信中说:“黄州僻陋多雨,气象昏昏也,鱼稻薪炭颇贱,甚与穷者相宜。然某平生未尝作活计,子厚所知之。俸入所得,随手辄尽。而子由有七女,债负山积。贱累皆在渠处,未知何日到此。现寓僧舍,布衣蔬饮,随僧一餐,差为简便。以此畏其到也。穷达得丧,粗了其理,但廪禄相绝,恐年载间,遂有饥寒之忧”。
写这封信时,他的妻儿还住在弟弟子由处。同年五月,家眷到黄,有妻妾各一,大儿迨十二岁,小儿过才十岁,合家住临臬驿亭,生计更为困难。他给秦观的信中说:“初到黄,廪入既绝,人口不少,私甚忧之。但痛自节省,日用不得百五十。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钱,断为三十块,挂屋梁上。平日用画叉挑取一块,即藏去。钱乃以大竹筒别贮,用不尽以待宾客”。
生活如此困难,于是,到黄之次年,苏轼开始务农。由于数十亩农田在东坡,他从此自号东坡居士。他在“东坡八首”小序里说:“余至黄二年,日以困匮,故人马正卿哀余乏食,为郡中请故营地数十亩,使得躬耕其中。地既久荒,为茨棘瓦砾之场,而岁又大旱,垦辟之劳,筋力殆尽”。
在和友人孔平仲的诗里,他写道:去年东坡抢瓦砾, 自种黄桑三百尺。今年刈草盖雪堂, 日炙风吹面如墨。
苏轼出生在富有之家,从小不习农活,少年读书,青年入第,接着是官宦生活,突然之间必须躬耕垄亩,以此养家,且年已四十五,其劳苦之状,可以想见。比之于自幼习农的陶渊明,东坡的务农,困难更大,而他也以陶潜自况。在一首诗中,他认为陶渊明是他的前身。在他近五年后离黄州赴汝州时,又再次想到陶潜,作词《满庭芳》: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坐见黄州再闰,儿童尽,楚语吴歌。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云何,当此去?人生底事,来往入梭!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细柳,应念我,莫剪柔柯。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
归去来兮,陶潜有家可归,东坡归何处?宦途跋涉,身不由己,东坡的境况实不如陶潜。他得出结论:“人生底事,来往如梭”。既然已经看透,所以能“闲看秋风,洛水清波”。如此情怀,确然已超越他黄州以前的所有诗词,而为后世所仰慕不已。
苏轼在艰难的生活中立住脚,从辛苦的农业劳动中寻到乐趣,这对于一个“封建”文人来说,已大不容易,更其难得的是,作为一个农夫,他仍然葆有诗人的情趣,有大诗人的法眼。他利用空闲,游览黄州及周围的山水,写下了许多流传千古的名篇:前后《赤壁赋》、《记承天寺夜游》、《游沙湖》。人们读这些篇章,了解到诗人能游览的山水,范围是多么窄小,但同时又感到,一切简陋的山川风物,在东坡的眼中,无不充满一种神奇的生机,无不
洋溢着一种深沉而阔远的灵异之光。文章如是,词也如是。一声“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使千古后人为之惊诧、叹服,那回肠荡气的声音,使无数后人感慨万千。作于黄州的这首《念奴娇》,是苏轼黄州词的代表作,也是他词作的最高成就,它标志着唐宋词作中一个崭新的流派的成功、成熟。
黄州是一眼井,但苏轼的精神能超越这井,他能游心于万物。他的心是北溟之鱼,能化为鹏,能飞到南海。有一回,苏轼相田回家,得了臂肿病,便到麻桥庞安常处求医。庞是聋子,但医道高明,仅一针便治好了苏轼的病。于是,两人便一起游览了附近的清泉寺。苏轼作《浣溪沙》: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潇潇暮雨子规啼。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从词中可以看到,这一带风景并不出色,然而词意却出色。整首词给人一种洗尽凡尘之感,而人的无限的生命力在其中跃动。
苏轼在黄,曾说:“自喜渐不为人识”。仿佛一位隐者。他曾为黄州隐士方某作《方山子传》,那意思大约以方山子自况,实在说来,作为一个名满天下的文人,此时的处境确是可称隐居了。然而,即使是隐居中的苏轼,仍然有许多人与他交往。除了与他书信往来者外,黄州太守徐大受、武昌太守朱寿昌常送酒食给他,或邀他到家宴饮。大山水画家米芾,时年二十二,也到雪堂认识东坡,并与之纵论书画。故人马梦得(正卿)为他弄到田地。同乡巢谷从家乡特意来做东坡孩子的塾师。邻人潘酒监、郭药师、庞大夫、陈谴等人常与之往
还。一个据说有一百二十岁的道士,也是苏家常客。诗僧参寥在苏家住了一年光景。这些人物,在苏轼的书信、札记、诗文里都有反映。
身处逆境,为何还有这么多人与他来往,甚至追随于他呢?仰慕他的文名,这固然是极重要的原因,但更内在的原因,恐怕还在于苏轼本人就是一个积极的入世者。他到黄以后,参禅炼功、种田养家,确有宁静淡泊的一面,但这淡泊,远不似陶潜。陶潜的整个身心都进入了他自创的桃花园的境界,他身上没有士夫习气,他纯然是一个农民诗人。而苏轼则不同,他有浓厚的士夫习气,他的诗词里常讲出世出世,这就说明他不能忘世,他只是想忘世,但总忘不了。即使在黄州,身为农夫,他仍然是个士夫诗人,这就叫烙印,洗不掉的。
为什么后世的士夫文人多谈苏轼,而较少谈陶潜,就因为苏轼的心态和他们更贴近,而陶潜则离得太远。
苏轼黄州词,计约五十首,占他毕生作词数四分之一,数量可观。据朱孝臧《东坡乐府》编年,东坡最早的词为熙宁五年(公元1072年),时年三十五。入黄时四十四岁,则入黄前作词共九年。九年间,先作小令,皆不外乎游宴酬赠,词名未著;后赴密州、徐州,此时多长调,初显豪放特色。有名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江城子》(老夫聊发少年狂),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作。但若把这些代表作与黄州词作一比较,则明显看出黄州词的风格已经变化。下面,先录《江城子》: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
卷平岗。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邓。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 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苏轼此词,一反柳永风格,确然豪放无比。在《与鲜于子骏简》中,他说:“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作得一阕,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这首词,被后世的词学家目为苏轼第一首豪放词。谓其豪放,未必不
妥,然而大喊大叫,直泻无余,气冲斗牛,殊无韵味,实非上乘之作。若比之于《念奴娇》 (大江东去)那种江山阔大,谈笑风生,有雄奇又有柔美,有推许又有叹婉,既言如画又言如梦,能直泻又能曲折的思维方式和运笔的技巧,则高下立判矣,前者稚嫩而后者老辣无比。这得力于什么?得力于苏轼在黄州的反省,得力于他在黄州的全部生活。
对东坡词的流派特色,历来有几种意见:有以为“豪放”者(曾随);有以为“清丽舒徐”者(张炎);有以为“韶秀”者(周济);有以为“清雄”者(王鹏运);有以为“刚健含婀娜”者(今人吴熊和)等等。这里,无必要亦无能力对全部苏词作评语,我只想说,如果把苏词分阶段研究,则其每一阶段的特色就
较易把握。让我说,黄州词的特点是清雄。清,就是“清凉国”(《念奴娇·中秋》)的清;“清凉老汗(《洞仙歌》)的清,就是“人间有味是清欢”(《浣溪沙·元丰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从泗州刘倩叔游南山》)的清。“雄”,就是“雄恣英发”(《念奴娇·大江东去》)的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