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王之王 第八十一回 问鼎问情问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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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王之王  第八十一回 问鼎问情问何方

  第八十一回 问鼎问情问何方
  白衣龙女一见昭元进来,便呆呆望着他,忽然扑上来痛哭失声:“昭元哥哥,表哥是不是真的不可能喜欢我了?”昭元知她其实还是听到了后面的话,心下难过,轻轻安慰她道:“好妹妹,别怕,别怕。感情是可以培养的,哥哥为你争取了一个机会,你要有信心才是。你琴姐姐这么好,但也是慢慢成长起来的,不是光靠漂亮的。你虽然也受苦受难,但终还是总有大人看着你,一直没有机会成长什么。但是没关系,哥哥会帮你的,但你也要勇敢一些。”他顿了顿,想起应给她些安全感,便逗她道:“别怕,哥哥……很喜欢你很疼你,绝对不会让你孤苦无依的。就算最差的结果,你也有哥哥可以垫底,可以一直被哥哥照顾的。”

  白衣龙女面上微红,哽咽道:“谢谢哥哥。”昭元微微一笑,知她有了些安全感,便道:“你看,哥哥本事很大,可以立刻就把你哄好。你是哥哥的妹妹,当然也要多学一学这些,才好去哄那个大笨蛋。”白衣龙女面上大红,但却又哭了出来。

  昭元知她心头终究是难过,想起自己其实也只是在装作有信心,真正如何自己也半点没底,不由得自己也叹了口气。他想了想,道:“好妹妹,这等之事,其实哥哥也很糊涂,很多事还是需要你自己去想去看。等你明白了,说不定将来我……还有人会要向你请教呢。这些天里,你就多和他相处一下吧。记住,要有信心。哥哥什么都见过,都还这么喜欢你,你怎么能这么没信心?”白衣龙女凄凄婉婉点了点头,道:“嗯。”

  这一夜却是无话。接下来的日子,昭元总是有意命斗贲皇和白衣龙女出去探路,斗贲皇也并不推辞。时大将乐伯等,都曾劝及直接进兵周境贴关而探,只不交兵,以窥虚实。但昭元不愿如此,只是道:“寡人大军至此,天下震动,周王岂会不知?其不论是想如何,必会遣使来窥我虚实。我们坐待可也,一面演兵扬威,一面可以以逸待劳。周虽破败衰弱,诸侯不敬,终是一面旗号,易被大国利用。万一周有误判,我们总不好真去跟周大打出手罢?那样易成众矢之敌,只有小得,却会大损。”众将见昭元甚是坚持,也就不再多言。

  等真正饮马黄河,离周境已很近了,昭元便命停下扎营。接下来,他便日日演练士卒,指挥大军行猎,坐待周使。

  果然,不几天即有王臣车架来迎,说是奉周王之命,前来“慰劳”楚军。昭元命摆架而迎,却不依诸侯朝见周王使者当筑台而迎之例,而是直接命左右二军将周使迎入中军主帐。

  那周使却也并不计较,冠盖车驾径直而来,虽是文臣模样,但在全军挟拥之下全然不惧,远远望去仪态似甚是从容。昭元心下暗暗喝了声彩,对周的轻视之心已小了不少。那周使从容下车,步向王营中。昭元觉自己起码也当敬其从容,便没有再依照群将士所谏的那样,端坐不动待其近前,而是心想:等其近时,自己还是当亲自出迎于帐外。

  那周使越来越进,昭元忽然觉出那周使有些眼熟,但一时间却又想不大起来。他心头有疑,起步而迎,挥手命那些兵甲退开,自与那周使者见于帐口。那周使者甚是年轻,一见昭元,似乎脸上也有异色,但却从容道:“贵军演猎于周,甚是劳苦,天子命臣下以慰。”

  昭元一听他声音,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几乎失声喊了出来。但他立刻忍住,道:“寡人行逐寇之师,偶过周疆,见山川地理甚合演兵,遂有操演士卒之意。不想此事居然惊动了周王,真是过意不去。”

  二人互相审视,都是疑色一闪即逝。那周使道:“臣王孙满,带来十车金帛,乃天子劳军之赏,请贵军笑纳。”昭元按捺住心头激动,微微笑道:“周王遣王臣以代,携金帛以劳鄙军,足见其诚。寡人不可不尽待客之道。来人,请王大人入帐中欢饮。”

  二人对答之际,都是各自有趋有避。王孙满既不称楚初始的子爵封号,又不称其多代公然称王的王后,而只言“贵军”,自然是以弱应强时的折衷之道。而昭元故意称其是代周王自己,也是为了安劳军心,以使普通将士大有面子。这样的话,众将士觉得周王亲自服软,这趟没白来,双方便都容易下台。

  二人都把对对方之疑藏于心底,面上都如没事人一般,分宾主而坐。欢宴数巡之后,潘党等将士见大王还不开始难为周使,都是有些按捺不住。乐伯与斗贲皇互望一眼,忽然同时道:“久闻王大人虽是文臣,但亦颇通武艺。我二人也晓些舞剑之术,愿以对舞,请王大人指点缺失。”王孙满正要答话,昭元道:“王大人身属文臣,胸藏安邦定国之策,经天纬地之伦。他久已不习武事,岂能跟你们这些武夫一般见识?”这话虽是主要夸奖王孙满,实际上却也有笑他已不能文武兼备之意。乐伯和斗贲皇自然不会听不出来,各各受责而退。

  王孙满不动声色,道:“贵军上下精通武略,人人好武,乃是精强之邦。贵军镇于南方,诸蛮畏惧,可谓天下人人景仰。”这话却也是有褒有贬。要知秦楚吴越士卒之勇,早已天下知名,但这四地却都被中原诸侯贬为无文化之地。因此,四地君长都是极力想让自己之国强大之余,也能列于“礼仪之邦”。如今王孙满专门大夸楚军武力,却丝毫不提其他,自然也暗有影射其过分倚重武力之意。

  伍参道:“行治天下,当威德并具。若有威无德,不过被人暗骂;有德无威,却易为人耻笑欺辱。是以鄙人以为,还当是以威为先,以德为后。”王孙满道:“立国当以威为先,治国当以德为重。然而不论立国治国,都当威德兼备,不可废缺。昔年商纣曾亲手托梁换柱,勇力天下无双,即位之后、得妲己之前政清人和,亦不可谓不贤明。其时商兵更强于天下,太师闻仲征讨四方,无征不克。然其终败于西歧文王武王,甚至于朝歌一战,亿万之众竟败于虎贲三千,此何也?莫非是文王之兵强于闻太师精兵强将么?莫非是武王之勇力胜过纣王么?莫非是武王之智胜于纣王么?此三者皆非,实乃文武之德胜于纣王,天下已先归心。”

  公子婴齐道:“王大人所言极是成理。今我大王文武俱是天下王者之极,威德兼备,大有先周文武遗风。”这自是充满了学武王伐纣、代周而立之威胁。王孙满道:“凡极者从不自以为极。贵君确如大人所夸,乃是贤君。然贵君能无半分自矜之意,却是更令在下钦佩。”这话也是含义几重:一是说你只知自夸,并不为人所敬,二也是说你们整体自夸,而我周王君臣却都不自夸,整体又在你君臣之上。

  公子婴齐脸色陡变,杀气隐现。公子侧道:“王大人远道而来,有言以教我军,自当谨耳而听,以益己长,而去己短。此为受教之人之利,不可轻弃。我等学之,定能青出于蓝。”这话也是反讽周王君臣喜为人师,教训各国,以至现在国势衰弱,早都已被各国“青出于蓝”了,却还是不肯改这一气象。

  王孙满道:“仁者见朋有小过,便自直斥其非,盼其能改,不虑己之得失。佞者见朋有小过,或极力耻笑,以矜己心,或大肆夸奖,盼其成大过,以行己志。在下虽然鄙陋,却也愿效仁者。”公子侧等甚是恼怒,面色涨红,但却一时答不出话来。一时间,好几名将军都手握剑柄,拿眼望着昭元,要看他示下,随时准备以“威”羞辱王孙满。

  昭元见这几人气势汹汹,而王孙满却面不改色,全然不动,自然是拿准了自己为大利着想,绝不肯太过让他难堪。昭元微一沉吟,便道:“诸君所言,都甚有道理。威有威之所重,德有德之所尚,各有优劣。以威敌德,威德并输。以威并德,威德兼扬。今日乃劳军之会,自当威德一体,传为欢宴,岂可为一些小事而让世人笑话?现已冬末春始,正是万物和谐之始。来来来,大家共饮三杯,以谢严冬。”

  众人听他这么说,也就都举杯欢饮。厨下进以大鼎,当面烩炙牛羊之肉,各人案上则另有小鼎随时备调。一名将军忽拔刀横举道:“臣思军中饮食,务需豪放,才显男儿铁血气概。今请大王废小刀盘箸,各以军刀切肉而啖,以应我辈男儿之气。”

  这自然是他们胸中终有不忿,又借此机要来让王孙满难堪。时列国都尚勇力,“君子无剑不游”之下,文臣也都佩剑。因此,即使昭元几乎从不用剑,但上次上太华山时,也依然装模作样佩了把剑。极力显“德”抑“威”的周王,其使者正式出使时,也一般还是有佩刀佩剑的。但这一次,王孙满虽然文武双全,此行却偏偏未带佩剑。这自是因为楚军明显意图不轨,周势无可力敌,是以特地想要避免任何“凶器”,同时也给楚人面子。若是现在撤去餐饮之具,他要么只能看众人慷慨享受,要么只能手抓嘴啃,无论如何都会大失体面。

  王孙满淡淡道:“男儿慷慨,当在刀剑加于强敌之身之时,却非以军刀加于无可反抗的死肉之上。鄙人虽然不屑,愿效慷慨男儿,留军刀以待强敌。请留在下盘箸,以待牛羊之属。”一名将军忽道:“此军刀所切,乃此鼎所献之肉。军刀一出,鼎镬震动而为其夺。”王孙满不动声色道:“军刀来回奔波,却只能切肉,不能切鼎。鼎犹安然自在,凝重天地。”

  众将一时语塞,好几人忿怒更甚。昭元微笑止住他们道:“王大人既说到鼎,寡人正有一问要请教王大人。闻昔先夏大禹铸有九鼎,三代相传,以为至宝,今在雍阳。不知鼎形大小与其轻重如何?寡人愿闻其详。”王孙满道:“三代以德相传,所传实德,岂在于鼎?昔禹王有天下,九州贡金,以铸九鼎。夏桀无道,鼎迁于商;商纣暴虐无德,鼎又迁于周。若传者有德,鼎虽小亦重。若传者无德,鼎虽大犹轻。当年周成王定鼎天下,请大祭师以祭天地,卜周有世三十,有年七百。如今天命尚在,鼎尚未可轻问。”

  昭元道:“楚折钩之椽,足为九鼎矣。鼎之轻重,虽在德上,其实亦只在钩间。其轻重多少,又何足为道?”王孙满似乎要有所言,但终于还是默然不答。众将军见他居然第一次不正面回答,虽知他并非无言而对,但也都觉得最好还是赶快下台,都不约而同地回座言欢。双方都绝口不提刚才暗暗辩论之事,宾主尽欢,居然更好于普通之待客。欢宴一日,王孙满起身告辞,昭元着意挽留,说是有客远至,例当留待以洗风尘。王孙满也不推辞。

  当夜至于三更,昭元全身黑衣,潜入王孙满帐中。王孙满久有所待,突见他出现于前,立刻迎来,待要脱口叫出,却终于还是道:“不知道尊客夜访,有何贵干?”昭元一笑,拉下面巾,道:“王大哥,现在没有别人,你我就不必拘束了。”王孙满也笑道:“正是。你现在才来?没受到什么阻碍罢?”昭元道:“你都把从人遣开了,我又没派人守卫,又怎么会有为难?只差没大摇大摆走进来了。”二人都是相视而笑。

  王孙满叹道:“一别多年,没想到你已长成,而且还真的就是楚王。看来当年我的那个疑问,终于还是没有错。这些年你过得还好么?”昭元也自感慨万千,道:“这中间的沧桑变故,实在是不堪回首。当年要不是你来,我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更加别提我现在的王位了。”王孙满见他现在说话做事,已完全是一幅王者气象,感慨不已,道:“再多的沧桑苦难,如今你身登王位,相比起来又何足道?你父亲现在如何?”

  昭元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不愿谈论这些,道:“你与我部下一天唇枪舌剑,将他们弄得团团转,实在是不简单。你这么多年出使各国,却怎么偏偏没到过楚国?”王孙满知他必有隐秘不愿多谈,当下也不追问,只是笑道:“说起今日之事,实在是彼此惭愧。你楚国都公然称王这么多代了,周王会自讨没趣,主动派人去出使么?这次要不是你楚国逼到头上来了,周王也还是会尽量避免跟你们使者相见。你以为周王好受么?”

  昭元一笑,道:“现今的确是我无德,周无威。虽云两王,实际却都算不上什么王。不光是周王难受,其实我也难受啊。”王孙满微笑道:“当今列国,就没一国是真正不难受的。不过难受的才是好国君,若是总觉舒服无比,无忧无虑,那便亡国在即了。”昭元叹道:“是啊,是以当明君苦,当昏君乐。你既然也知这个道理,还说什么我的苦难就不用记得了?说实话,我倒是很羡慕你们。”二人相视而苦笑。

  王孙满叹息道:“我有什么好羡慕的?我来这里被围攻,其苦不在你之下。虽然凭些口舌之利,似乎能占些便宜,可人人都知道这不过是些口头便宜。我真正所能恃的,根本不是我口口声声的周天子之德,而是楚军和列国互相制衡的威,以及赌你能看清大势,不至于不顾一切而妄为。我最后不也还是不能再说什么了么?所谓大势为屈,无论怎么样争,最后必须要屈于强者一方,才好给其台阶。先前的那些小的便宜,又有什么可傲?”

  

万王之王  第八十一回 问鼎问情问何方(二)

  
  昭元道:“情势如此,自然谁也没有办法。你我都是有些言不由衷似是而非;底气不足之下,实可说都是废话连篇。不过相比之下,你一番话,却也又帮我多认清了几个人的才情。”二人哈哈大笑。

  王孙满微微叹道:“你我现在各为一国,虽是昔年好友,也难得尽欢。”昭元苦笑道:“你我心怀坦荡,纵是在疆场上亲自死力搏杀过了,私下里亦是朋友,有何不能尽欢的?只是世俗之人难以相信你我之辈能公私分明,友情不碍敌对,敌对不碍友情。是以你我虽明明光明磊落,我要来见你这个故友,也还是得偷偷摸摸。”王孙满道:“其实也怪不得他们。即使是我们自己,虽然都自信如此,也还是难以完全戒绝。你我敢说自己完全没有因为过私事,而影响过国事么?”昭元想起自己前前后后一路之事,也情不自禁地默然无语。

  王孙满道:“你我多年分别,如今终于重逢,虽是友情尚在,却已物是人非。因此,你我不可过多而言,免得令那些太史知晓。陈太史久出不归,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说不定就在四处收集什么传言。我们还是小心些的好。”昭元一听太史二字就头痛,忙道:“我此行不光是要叙旧,还有几件事要跟你详谈。你可知鬼谷之事?”王孙满微微一怔,奇道:“鬼谷?那里不是荒无人迹,人人视为鬼魅之域么?难道有什么大事发生?”

  昭元面色凝重,缓缓道:“那里的确是鬼魅之域。”便将自己经过慢慢说了一遍,但却只说是自己一人被擒,隐去了宫云兮之事。王孙满越听越是心惊,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但他知昭元绝非信口开河之辈,所言必有所因。而且最重要的是,此事只要自己有心查询,那是很容易揭穿的,昭元实在没有必要骗自己。

  王孙满想了一想,道:“你之武功远在我之上,我相信普天之下也没几人能跟你比肩。可是依你所说,那血魔竟比你还高出一大截,这……”昭元道:“货真价实,绝无半分虚假。而且其武功似乎还在慢慢增长。”

  王孙满看了看昭元,见他深自忌惮的样子,实在不得不信。王孙满知昭元实在是因为不好直接进兵鬼谷,是以要告诉自己,要让自己去带领兵马,趁敌人还未全准备好时,扼杀其于萌芽之中。可是这些家伙身份诡秘,能够潜藏于此多年,未必便在朝中没有根基,却是不可不虑。他想了一想,忽然失声道:“他们莫非是太叔带之余党?”

  昭元缓缓点了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只是不能确定,也不便再去。这是与不是,如何提防,就要看你的了。他们很可能在朝中还有根基。你多是出使,未掌兵权,要小心才好。”王孙满点了点头,道:“此事关系重大,已成心腹大患,我自当全力以赴。”昭元道:“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觉得周王如何?会不会泄露?”王孙满迟疑了一下,终于摇了摇头,叹道:“说实在的,臣不该议君。可是……可是当今天子实在有些担当不起我白天的那些话。总之,我谏此事时,会小心用词的。”

  昭元看他情形,知道周王酒色之荒,肯定跟自己先前荒淫时也差不太远。不过周地本来就没战事,只要不太离谱,却也能大得为君之乐,同时还又不用担心有外敌入侵之祸。说起来,这反而是享受的好方式。昭元想着想着,心中居然还有些羡慕起来。

  王孙满见昭元出神,猜到他心意,微微一笑,故意干咳了一声。昭元立时醒悟,甚是尴尬,道:“不管怎么样,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另外,那鬼谷分南谷北谷。南谷中似乎有几名武功智计都奇高的修仙之士,只是都是事不关己便不肯出力。你若能想办法让他们出力,那么便可能好办得多。”他本来曾想自己去想法激将他们的,可后来一想那便极有可能去见宫云兮的那个爷爷,立刻便畏之如蛇蝎,于是便想将一切都一股脑推给王孙满。

  王孙满叹了口气,道:“周地与世无争,修仙风气很盛,只怕这些人难得请动。不过我还是会极力试试的。”说着面上已添了许多愁容。昭元见他满口答应,放下心来,可另外一事却终于还是无法回避。他心中犹豫了很久,终于道:“还有一事,乃是要请周王赐婚。”

  王孙满奇道:“你想娶王姬?”昭元摇头道:“不是。这赐婚乃是我楚国才子宋文昌,和周地陈太史家小姐的婚事,你听说过吗?”其实本来许姬曾建议,让他为琴儿和魏颉之事而要周王赐婚的。但他自思周王暗弱,晋又非其直接统属,这两边都不搭杠之事,周王未必好插手。而且就算其愿意,也容易为人所笑,未见得有什么光彩,是以也就暂时没说。

  王孙满想了想,道:“好象是有这么一回事。据说陈家和宋家乃是少小时便有婚意的,陈家小姐天姿国色,是很有名的美人。而且前些日子,好象宋文昌还亲自来过这里正式订亲的,只是我当时不在。怎么,陈家反悔了?”

  他说了这么一大气,昭元面色竟然也还是甚是平静,只缓缓道:“那倒不是。宋文昌说他已经换得正式婚书在手,只是陈太史许久不归,这婚期就死活定不下来。你也知道,这虽然只是两家之事,但宋文昌是我楚国有名才子,国人又闻陈家小姐确实美貌如仙,已大有要将此事传为佳话之势。可是这声势是出去了,人却迟迟不能来,未免容易让外人有闲话,以为陈家看不起楚国,有损楚国之面。”

  王孙满点头道:“原来如此。周地一向注重古礼,陈家乃是太史,自然更加看重。这陈太史不归,确实也不好定下来。”昭元道:“正是。不过青春年华,转瞬即逝。宋文昌已行冠礼,陈家小姐也是花样年华,不好再等。如今陈太史不能归,那么周王乃是君父。如能以旨赐定婚期,那便犹如父命,事情便好办得多了。你看这事,周王答允的可能性有多大?”

  王孙满迟疑道:“这个不甚好说。虽说君王赐臣子以婚也是正礼,但到底也有些强迫之意。周地自从兵衰之后,尤其重事事顺以人心,不愿争求勉强。恐怕周王大有可能说太史不日便归,一切顺心顺礼更好。况且你兵临周疆,此时许婚,有送女求和之嫌。”

  昭元见王孙满面露难色,倒是始料未及。本来他没想到周王使臣是王孙满,曾想万一周王勉强,自己就想法威胁乃至迷惑使臣,让他多加形容一下自己一方的迫切。那样的话,说不定周王一时畏惧,也就答应了。可既然是王孙满来出使,自己自然不好威胁什么。更重要的是,王孙满实在很明白自己的心理大势,他知道自己不会有更进一步的举动。因此,什么威胁对他都全然没用,反而等于给他看笑话。

  王孙满见他甚是失望,隐隐猜到他心意,却也不好说什么,只是道:“反正陈太史总会回来的。再说就算总不回来,那陈家小姐总不能等到二十岁还不嫁吧?那时从权一下,人人都能理解,她家也不会勉强。宋文昌既是才子,也当理解,不致使于太过猴急。”

  昭元心道:“他是还不急,但我急呀!我想早些彻底截断自己的遐想,好去老老实实当大王,这岂不是臣子不急大王急?这还真是一场大笑话。”正烦恼间,忽然心中一动,一个主意上了来,立刻放心不少。王孙满见他面色忽晴忽暗,一时猜不到他什么主意,便道:“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会回王城向大王提及的。至于是不是答应,那就不是我能预料的了。”

  昭元道:“也好。其实这个也是小事。真正重要的,还是那鬼谷人蛊之事,实在关系天下气运。若是其一下发动,我们外围之国尚在其次,周自己可是首当其冲。那时可就麻烦了。”王孙满见他一再强调,知事态严重。若是周地自己不能解决,只怕近邻诸侯畏惧起来,一起要出兵代剿,那麻烦可就大了。

  昭元见王孙满确实已是认真对待,不敢丝毫小视,也就放下心来。接下来,他便顺口又问了些最近周地的列国通使的情况。王孙满也不瞒他,只言近来各国来往使者络绎不绝,甚至还有几国的天师亲来,倒也算是少见。只是具体的内容,却是丝毫不提。昭元知这就是他肯告诉自己的最大部分了,当下也不强问,只互道珍重,彼此告辞。

  回到营中,昭元暗思:“他说有许多国家使者前来,只怕是半真半假,要让我更加有所收敛。不过他为人谨慎,肯定也不会把完全没有的事给说成这样。看来我这趟去周都胁迫周王,顺便也可看看其他各国来此何意。哼,难道我还真是跑来看热闹的不成?”

  次日天一亮,王孙满告辞。昭元略送了一程,便即回营安排事项。他命诸将统领诸军,继续如同自己还在军中一样操演,但若自己十日内还不回军,那便直接回师到郢都相会。众将军知他经常独自出去,加上又知他武功极高,也不是喜欢轻易涉险的莽撞之辈,自然也都是心领神会。昭元见安排妥当,自己选了一匹好马,绕道而奔,要抢在王孙满之前入城。

  第二日下午,王城已在昭元面前。他这下重新临故地,不免又是心神激荡。不料他才一进门,便听说王孙满出使已归,人人都夸他不畏强暴,不卑不亢中尽力维护了周的声誉。昭元吃了一惊:“难道他故意先单骑抢先回城,要听周王被胁迫之前的真实意愿?”但想即使是这样,自己也是说什么都要让周王改愿。王孙满就算心中不允,又能如何?

  昭元正斗笠低垂,在街上晃来晃去,准备耗到晚上,忽然见几乘马冲出城外,其中一人的身形,还甚似王孙满。昭元心下一奇,但立刻明白他一来定要眼见鬼谷之事为实,才好向周王禀报,二来也是要亲自先去一趟。这样周王问起时,他便可说是自己去过的,免得说是由楚王告知的。不然的话,很容易引人怀疑他跟楚军有私下勾结。昭元想了一想,便思先去一处客栈住下。

  昭元走了几步,忽然见到路边一摊上摆着几具各不相同的琴具,其中还有一具甚象那日宫云兮的“绕梁”的样子,只是要粗糙许多。昭元心头一痛,就想移步走开,可却终于还是无法拔足,最终只好咬了咬牙,干脆买下了它。

  他本来不想住太过华贵之处,但现在既然买了琴,心中便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要寻间干净上房,才好容琴之雅。只是他也知道,自己又是在找借口要怀旧,尚有些犹豫不决。忽然,他想起自己上次来周住过的周之外馆一带颇多精舍,自己若是居住那里,或许还可先窥那些使者动静。此念一起,他立刻便觉自己是为国事而居,心下大是坦然,径直而去。

  昭元默默而行,不多时已到了那外馆聚集之地。周自衰微之后,对待诸侯丝毫不敢轻视,这以待诸侯朝觑的外馆盖得是分外豪华,只求多来几名诸侯以装点门面。可是诸侯们都只将其看做一面破旗号,只在要用的时候才来拉一拉。近百年来,大国中只有齐桓公晋文公等寥寥几名大有野心者来见了一见,平日里派使者来的也少的可怜,这周之外馆,遂整日发愁诸侯不至。昭元尽力避开自己上次来时所居之馆,但却终于还是在近处找了一处客栈。

  夜渐渐深了,他却如同木头人一般呆呆跌坐床上,脑海中不知在想些什么。自己不是要在三更时去周王宫中威吓他么?这事做完后,自己不就万事大吉,准备永远再不来,老老实实去当那个包括自己在内,人人都盼望自己当的明君么?三更已近,自己还在等什么?

  昭元心中忽然烦躁无比,一跃下床,终于还是取出了那一具琴。他买下了它,买的时候骗自己说是要将它砸碎,以彻底砸破自己的思念;可是到手之后,却又觉砸琴之举实非君子所为,于是又深深将它包好,要在自己完事后弃之周都。然而现在,自己却终于又要取它出来,这是为什么?理由会是要看它最后一眼么?他不问自己,当然也就更不愿回答,只是自顾自地将那琴取了出来,呆呆地看着它,一阵厌恶,一阵倾心,也一阵迷茫。

  昭元慢慢推开了窗,外面银色的月光斜斜洒了进来,似乎在给予他最后的温暖,也似乎是要给予他最后的一击。万事顺利的话,今天之后,自己将在也没有借口来这里了。所有的一切,都将随着周王的赐婚和宋文昌的迎娶,而永远完结。他知道,无论自己多么的痛苦,自己也决不会在他们成婚之后再生妄念的。国运在所有人的支持下,早已完全地压倒了他心头那拼命挣扎的爱意,甚至连自己也本能地选择了国运。就算是天作孽,犹可怨,可这是自己千思万想而决定的自作孽,那又有什么好怨的?又有谁能说对不起自己?

  静静的夜空中,一丝声响也没有,可是昭元脑中心中,却已经隐隐扬起了那深情而又感伤的《凤求凰》的旋律。它始于无比的美好,却又终于无比的忧伤;它是那样地充满着希望,却又那样地给人以绝望;它让自己无比的彷徨,更让自己堕入了一生的迷茫。它为什么如此矛盾?可却又为什么如此的自然、和谐,如此地交融着自己的心房?

  不错,正如范姜她们说的,《凤求凰》本来就没有终止,需要自己和宫云兮来继续谱写续章。可是自己的继续,却偏偏是选择给它以终止。这究竟是终止了,还是继续了?

  昭元一遍遍地想着,心头的悲伤越来越甚,却也越来越是无奈。就这样终止了的话,有什么不好?她从来没有明示过对自己的爱,总是威胁不嫁给自己或是宋文,;而自己也从来没有真正给她什么承诺。就连那隐藏着自己心迹、亲自而作的弦歌,其意也是那么地感伤,那么地无奈,那样地有预见。那一句“不得与飞兮,使我沦亡”,难道不是冥冥中,自己对这一场深情之未来的无奈预示么?

  

万王之王  第八十一回 问鼎问情问何方(三)

  
  昭元欲哭无泪,只觉那颗心已是如同被万箭穿透一般。虽然自己拼命想用它来多盛些爱,多留些爱,可是爱却还是从一个个伤口流逝,再也无法回来。不错,万念由心起,自己的那“敢谏者死”的荒唐之旨,不就是由心而起么?当心已不再活着的时候,那么自然也就不会有什么非分之念。

  可难道从古到今的明君,都只能有一颗死心么?没有了心,自己还是活着的么?昭元呆呆地想着,竟然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他的手已经悄悄在抚动着琴弦,一缕缕只有自己用心才能听见的琴音起来,带着他的思绪在空中盘旋。谁能理解自己之心?谁能理解自己的琴音?难道只有它们互相之间,才能互知所痛,同病相怜?

  自己为了能够忘却这一切,曾经用疏导的办法大肆发泄过,曾经用强压的办法极力压抑过,曾经晓以道理,曾经明以利害,曾经试过将它寄托于樊舜华的身上,更曾经企图把它解释成自己对母亲的崇拜。自己曾经以为每一下都成功了,可是现在,却终于还是知道每一下都失败了。这一切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它竟然能够既什么都不是,却又偏偏能够让自己这样的铁血男儿如此生死相许?

  树影弯弯,似乎在随着昭元的琴音起舞。他幽幽叹了口气,知道自己虽然极力压抑其声,生怕惊动别人,但却终于满腔凄苦无处发泄,内力还是不知不觉贯注到了抚琴之上。他摇了摇头,苦苦一笑,却并没有强行收回内力,反而情不自禁地有意识起来。

  那树影随着他的琴音慢慢摇曳起来,上面的晓春残雪一丝丝一毫毫洒了下来,雾一般的缥缈,云一般的轻盈。眼前是她吗?不,当然一百二十个不是她。可是心中,心中那舞动着的,浅笑嫣然着的,不正是她吗?

  昭元只觉自己之灵也已慢慢依上了树影,散于飘飘洒洒的雪花之中,正在最大可能地跟她做最后的相聚相依。雪花终于要洒完了,他的眼中却已抢先模糊一片,痴迷一片,仿佛那些雪花是永远也洒不完的。可自己的心中注定只是一团火,烈火中又怎么能容得冰雪?自己遇见她,天生就是一个注定的错误,自己为什么还要如此愚蠢地想把它变成不是错误?

  昭元的眼中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外面的三更之响早已敲过,他的心中却没有半点感觉,似乎他的心正如他想的一样,已经完完全全地死了。眼前,已没有雪花飘落了。可他忽然琴音指地,将那些雪花再次拢起,让它们依旧在空中盘旋——是啊,这样的话,雪不就永远也不会停了么?

  可是,可是自己就要这样欺骗自己一生一世么?昭元暗暗苦笑,根本就不需要回答,因为他要这样做,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来支持。就算眼前的雪花终于消失了,自己心中的雪花也只怕永远无法消失了。大错已成,阴影永远,逃避又能逃到哪去?

  昭元心头不断地泛起“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之句,无论怎样掩盖它、不看它,它都是那么如影随形地深入己心。眼前的那茫茫雪雾,渐渐随他之心又变成了一道空中的雪墙,上面那当日的诗句格外清晰,经久不散,一字一字地狠狠啮咬着他的心胸。可是自己的心已经死了,已经连痛苦都感觉不到了,便再多咬千口万口,自己又能有什么感觉?

  月光很惊奇地看着那一道似在空中,更似在他心中的雪上之诗,似乎也体会到了这个年轻人的痛苦与彷徨。她温柔地将光辉覆于昭元身上,轻轻地抚摸着,呵护着,似乎要抚平他心中的痛苦,给予他生的希望。昭元慢慢地体味着,神智似乎已经渐渐被她所控制,竟然已经离开了自己的躯壳,神游于清宇之上,天宫之中。是啊,只有在虚幻的那里,自己才能不再有顾虑。也只有在那里,万事万物才都是那么的祥和,自己才无需去愧对冰灵、伊丝卡和宫云兮中的任何一人。

  忽然,昭元耳中似乎听到了一声极轻微的叹息声,顿时将他从迷茫中完全惊醒。昭元全身立刻如受电击般弹了起来,竟然不知是避还是趋。这声音似乎是宫云兮的,可是却又似乎不是她的,然而其中的那深深的感伤,却是与自己的痛苦完全融为了一体,就象是完全知晓自己的一切所思一般。昭元定了定神,几乎就要关上窗户藏起来逃避,可身体却还是本能地一跃而起,一个回旋跃上房顶,直向那叹息声跃去。

  他才一纵上屋顶,立刻便见一个全身黑衣的人影飞跃而逃,其势简直快得难以想象。昭元想也不想,直觉就觉得这黑影定然就是那个发出叹息的人,心头更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不顾一切地急追。

  他恨自己,很自己为什么在这就要最后摆脱心灵重负的最后关头,却偏偏又沉溺于痛苦和彷徨中。可他却又根本无可自拔,因为这一声叹息便如一根救命稻草,在他那即将被自己淹死的心灵中,显得无比的重要。是以这个时候,他不顾一切地拼命追赶的心力,简直只有血魔要劫走宫云兮的那个时候可比。那什么怕惊扰世人、怕显露形迹的担心,已是全然不顾。可是那黑影身形实在是其快无比,以昭元如此之拼命而追,竟然依然无法缩短半分距离。难道她竟然跟自己在月氏被夜袭时的那两人,有什么关系?

  血魔之轻功亦比昭元稍高,那么会不会是血魔呢?可这人虽然全身黑衣包裹,几乎就象要融入夜色中一般,但看身形明明是一女子;而要训练女子为智慧人蛊,却实在不太现实。因此,昭元首先便想到了那两个月氏城外偷袭自己之人。

  可是这女子轻功虽高,但昭元追了一气之后,却又莫名其妙地觉得,她似乎不是那二人中的任何一人,甚至于还隐隐觉得,她与自己一定有过什么极亲近的关系。昭元脑中忽然一个奇异的念头起来,竟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冷战:难道这才是宫云兮的真正武功?

  昭元现在忽然起了这样一个念头,自己也是大吃一惊,因为他久已猜策,那偷袭自己的二人跟宫云兮有某种说不清的关系。他脑中渐渐冷静下来,心下越来越疑这个女子就是宫云兮,因为那一声叹息,别人听来或许还没什么,可在自己听来,却是明白无比地确知,叹息之人肯定是知道自己的琴音,知道那雪上之诗的由来,而且其与自己一样深有感触。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发出这等直击自己心灵深处的肺腑之叹。

  这除了宫云兮还能有谁?难道还能是范姜她们不成?昭元心头越来越惊,想起自己和宫云兮同被血魔擒入鬼谷密室,自己急个半死,她却一点也不急,更是心头疑惧:难道就真的是如她所言,她只是完全因为要享受自己么?她……究竟是什么人?她那个久出于外、死活不归的太史父亲,究竟又为什么总是外出不归?

  昭元心中越来越是吃惊,许许多多本来都已经忘却的事又浮了起来。宫云兮无论待人接物,都是趾高气扬目空一切,似乎普天之下什么都在她控制之中一样,这究竟暗示着什么?在月氏时她曾经屡次暗示自己,说是她极有势力,那么这里所说的势力,肯定不能只是一个太史的什么官职而已。而且更重要的是,现在看来,她也未必全是吹牛。那么血魔是不是根本就是她的手下?她为什么会想到招引血魔来耍自己?假血魔之后,真血魔为什么当真就出现了?她为什么也会迷魂术?血魔又为什么是给人迷了魂?这一切的一切,难道都只是巧合么?

  昭元心头渐渐有了一种极大的被欺骗的感觉,脚下更是发狂般死命追赶。可是忽然间,他又想起几事,又觉有些无所适从。她如真是如此,那么行事也当避嫌,即使要耍自己,也不至于就拿她自己真有的事来耍自己。况且如果她真想耍自己,那么也不当在密室中,作出那么轻松无所谓的神情来,因为那实在是太容易引人怀疑了。以她之手段心计,再加上自己为色所迷、难以深究,她只要顺便装装害怕,那简直是极容易、极有效之事。这样的好事,她怎么会完全不用?难道这还都真是她料到自己会这么想,故意示意此于己,以让自己觉得,她完全不能与这些相关么?

  昭元心头狂乱莫名,几乎就恨不得厉声喝问。但他立刻又知,自己若是厉声喝问,一来她肯定不会回答,二来全城骚然,自己要潜入周王宫中之事只怕会难办许多。因此,昭元只好咬牙猛追,盼望若是能追到城外,自己便可用大发无形剑气和狮子吼,说不定能出奇不意制住她穴道。那黑衣女子果然一路朝城外飞奔,其身形当真是如鬼如魅,全无声息。若不是昭元先已死死盯紧她,普通人只怕根本不会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正在飞跃。

  昭元苦苦追了数里,已经跃出了城外,却依然还是十丈距离。渐渐的,情形已越来越象是这女子轻功其实高于他,只是故意要引他来追。昭元心头莫名其妙地越来越恼怒,也越来越相信这就是宫云兮:她竟然能在我面前,装武功微不足道装得这么好?我怎么这么容易受骗?她话中这么大的漏洞,我却怎么一个也没有觉察?难道她就这么确信,她的美色能够把我迷成白痴么?

  一股受愚弄的感觉腾地起来,配合着昭元那本来竭力要忘掉宫云兮的情感,立刻便大占上风。一时间,昭元几乎就恨不得立刻抓石以作暗器,先行偷袭,擒住她、揭穿她。可是他才一要动手,却又莫名其妙地起不了手,似乎是怕自己这一下当真伤了宫云兮。

  昭元明明知道,无论此人是不是宫云兮,以她身手,纵然自己偷袭得逞,她也最多穴道被制,决不会真正受伤。况且如果是她的话,她如此愚弄自己,受些伤不正是惩戒么?可是昭元犹豫再三,却还是舍不得出手,脑中反而又翻起了许多另外的念头:“就算她是骗我,我却根本从一开始就在骗她。她又有什么错?”

  昭元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情根深种、已经完全无可救药,连这么好一个跳脱情怀的机会也无法把握。他心中一阵绝望,忽然心念一动,几乎就想停步不追返身回去。可他才一放慢身形,那女子却是丝毫身形不缓,两人间距立刻拉长好几丈。昭元脑袋一热,心头不知是什么感觉,又是发足疾追。也许自己那一停而她不停下来,这不“戏耍”自己的行为,简直比“戏耍”自己还要让自己愤怒?

  二人身形不停,不一会已到了一处黑乎乎的松林边缘。那黑衣女子立刻飞身而入,全无半点犹豫。昭元略一犹豫,觉出里面似乎无人埋伏,急忙追入。他心下不住暗思:入林之后,她在自己之前,阻碍甚多,自己当可追上。

  不料昭元才追了不上几十丈,那黑衣女子已是全然不见踪影,连半点声响也都没有。整座松林中,已只有他一个人气急败坏的追逐之声。昭元吃了一大惊,疑她栖身树上草间,立刻飞身腾跃树上,却仍是一无所有。他正自又惊又怒间,忽然身后传来一声自己魂思梦绕的呼唤:“昭元!”

  昭元脑中一片晕眩,几乎跌下树来。如果说先前那声叹息还只是似似非似的话,这一声呼唤却是十成十的宫云兮的声音,没有半分可怀疑之处。他极力压住心头惊乱,迅速朝那声音纵去。只见幢幢树影后,一个全身雪白的绝代佳人俏生生地立在月光之下,正是宫云兮。

  昭元全身热血沸腾,三下两下纵了出去,就要厉声喝斥。可半空中才一看清她面,便见她云裳仙裾,轻裙长袖间彩带飞扬,粉雕玉琢般的脸上,浅笑吟吟中更带着三分幽怨,当真是美得不象是在人间。

  昭元那一腔被愚弄要发泄的感觉突然间无影无踪,怎么也找不回来,心下竟然又为她辩解:“她不可能是那黑衣女子。就这么两下,她怎么可能如此换装?”他越想越有道理,可却丝毫也不想想,这么夜深人静荒郊野外,宫云兮是如何悄无声息地来到这里的。如果其武功若果然如此之高,那么在自己迷失的那片刻间,要如此换装也并非全不可能之事。

  昭元喉头一动,几乎就要喊出来“你怎么在这里?”,可心头那久已决定的事立刻阻拦下了这句话,反而令他几乎就想藏身不出。但他这身体却已是不及刹住,终于整个人还是跃到了宫云兮面前。

  昭元定了定神,彬彬有礼地道:“这位小姐是谁?为何夜至此地?”宫云兮一怔,气道:“我是宫云兮啊,你这么快就敢不认得我了?”昭元勉强一笑,道:“原来小姐认错人了。在下也很想有此福缘,但可惜的的确确是第一次来周都,更是第一次见小姐。”

  宫云兮脸上的浅笑顿时褪了个干干净净,道:“你怎么不肯承认?”昭元摇头道:“不是不肯承认,而是本来不是,又如何承认?在下虽然不屑,但冠礼远游之际,却不敢忘记家训,决不恶意骗人。在下实在不是,若是承认,那便是既骗小姐,也欺骗家训了。”宫云兮很奇怪地望着他,定定地不说话。昭元也任她细细观看,那本来还担心将可能是翻江倒海、无可控制的心潮,竟也是出奇的平静。

  

万王之王  第八十一回 问鼎问情问何方(四)

  
  宫云兮冷冷地道:“你不要骗我,你就是化名昭元的宋文昌,变成灰我也认得。你说,你为什么不肯承认?你知道你那天不告而别后,我是多么想你么?”

  昭元心头一痛,但面上却依然能丝毫也无异色:“在下姓樊名华,乃是楚地人士,说起来和楚之国后倒也是族亲,但绝非什么昭元昭公子。在下的确是今天白天才到的周都,此前连楚国都没出过,小姐一定是认错人了。”他现在脱口而出便用了樊舜华的名姓来掩护,心下犹自懊悔:自己怎么没有先易容一下?易容虽然并不舒服,但毕竟可以少无数麻烦。

  宫云兮美丽的大眼睛怔怔望着他,忽然玉手一动。昭元吃了一惊,本能地就身体一侧,但发觉她手根本没提起来,连忙又定住身形。他正要抢先开口,宫云兮已笑道:“还想骗我?我手才一动,你就又怕被揪耳朵了。哼,你敢这么对我,我非……”

  昭元截口道:“非也。在下是练武之人,刚刚为追寻一名贼人而来,是以全身依然戒备。小姐一动,在下本能相避,乃是理所当然。”宫云兮哼了一声道:“本能相避是这样的吗?你这只能避揪耳朵,可避不了别人出招。你这样瞒我,到底又在打什么阴谋诡计?”

  昭元怕跟她纠缠下去又会难以终了,咬了咬牙,彬彬有礼道:“在下实在不是小姐要找的人。小姐要找的人想来跟在下颇为相似,是以小姐有些迷惑。只是在下实在不是,却也不便欺骗小姐。在下告……”他话未说完,宫云兮忽然手一动,猛然一下又揪住了他耳朵,欢喜笑道:“哼,真要揪你的话,你还能闪得开么?快说,你为什么……”

  昭元忽然一把推开她,冷冷道:“在下已经说过什么遍,在下的确不是那位昭公子,请小姐自重。”说着冷冷看了她一眼,就要转身离开。宫云兮从来没有被人如此推拒过,而且还是被这个自己唯一看得上眼的人这样冷冷推拒,心头委屈已极,虽还是一言不发,眼中却已是泪花直打转。

  昭元极力想转过去不看她,好好来个一了百了。但她已是如此伤心,自己心头更是百倍难过,竟然说什么也无法狠下心来就此离开。昭元定了定神,道:“在下无礼,冒犯了小姐,请小姐息怒。天下形貌相似者本多,在下实在不是,还请小姐理解在下。小姐如此美丽,便白痴也当知道喜欢。小姐本当只虑本来不是者冒名认是,何以还担心有人坚决不认?”

  宫云兮恨恨道:“可是这个人,偏偏就是一个连白痴都不如的东西,只有他才敢看轻我。”昭元道:“原来如此。在下虽然守礼,但终于还是知道喜欢,想来还不是白痴。在下能有此缘,与那位昭公子如此相象,得小姐青睐,实在也是荣幸之至。”

  宫云兮狠狠地望着他,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却根本不理他之所言,更不答话。昭元本来就最怕女孩子流泪,这下更是悔恨无比。他叹了口气,正要离开,可居然忍不住又出言安慰道:“在下虽然不是,但那位昭公子肯定会来的,小姐又何忧之有?”

  宫云兮转过身去不理他,只是嘤嘤而泣,肩头也随着微微颤动,更加显得柔弱可怜。昭元叹了口气,狠了狠心,道:“小姐保重,在下告辞。”一转身就要离开。宫云兮忽然转过身来道:“你敢发毒誓说你不是他么?”

  昭元一怔,道:“在下和小姐非亲非故,又何必要发什么毒誓?”宫云兮冷冷道:“你若真的不是,那么发一下毒誓又有什么要紧?你不发,那就是心中有鬼。”昭元心头热血一冲,咬了咬牙道:“我若是昭元而不肯认,那便……”

  宫云兮冷笑道:“说‘娶不到宫云兮当妻子’,别的我不认。”昭元心头如受重击,呆立半晌,竟然说不出话来。宫云兮望着他脸上神色,渐渐得意起来,笑道:“哼,你怎么知道这是最毒的誓?到现在你还不肯承认吗?”昭元忽然沉声道:“我若是昭元而不认,那便娶不到宫云兮做妻子。在下虽然鄙陋,但也甚是骄傲,愿心随圣贤,实在不愿托人之名头来行事。在下无论多么喜欢小姐,也决不会去冒名掠人之美。小姐,你这下满意了罢?”

  宫云兮脸色刹那间苍白无比,颤声道:“你……你真的发出来了?”昭元之心痛如刀绞,几乎站立不住,咬了咬牙道:“小姐仙姿凤仪,人人趋之若鹜,以盼亲近。在下发此一誓,自然可说是最毒的誓了。但在下既知在下本来便无此福气,发这誓却实是丝毫不难。现在在下毒誓发完,想来是已能解小姐心中之疑了。”宫云兮泪光闪动,忽然一掌挥来要,狠狠打他一个耳光。昭元一把捉住挡开,冷冷道:“小姐还不满意么?还要逼在下做些什么?”

  宫云兮冷冷道:“没什么了,你走吧。”昭元心下便如流血一般,道:“如此,在下告辞。小姐保重。”宫云兮背对着他,根本不答话,娇弱的身体在夜风中瑟瑟而抖,更显得单薄可怜,无处可依。昭元咬牙跨出一步,听得身后似乎传来嘤嘤啜泣之声,心中难过,迟疑了一下,终于又回过头来道:“在下告辞,小姐保重。”宫云兮依然不说话,只是背对着他。昭元心中更是难过,却说什么也跨不出下面一步,不知道在留恋着什么,在遐想着什么,又在等待着什么;口中也依然还在呐呐道:“在下要告辞了,小姐保重。”

  宫云兮转过身来,冷冷看着他,忽然冷笑道:“你要告辞,那你赶快走啊,留在这里做什么?”昭元低下头,无言以对,心头那最后的一丝雪意也终于完全消失了,霍然转身就要飞身离去。宫云兮冷冷道:“说这么多遍,就跟多说几遍我就能保重一样,有什么用?白痴一个。”昭元心下一动:“她也是在暗示我么?”但无论如何,这却也提醒了他:自己追逐那武功高强的黑衣人,现在离城已好几里了。若要让宫云兮一个人回去,那却怎么可以?

  他现在已经完全不想其他任何事了,只觉得若让宫云兮一个人走这段漫漫长路,那是无论如何也不可容忍之事。至于宫云兮是不是那个黑衣人,其真实武功高不高,她是怎么能在这当来这里的,这种种疑问全都已无丝毫可疑之处。他甚至开始觉得,那黑衣人也可能是个身形有异的男子了,而且还很好色,心头更无可抑制地萌发了要保护宫云兮回城的念头。

  昭元怔了许久,终于道:“现在夜幕低垂,小姐一个弱女子行此长路,甚是不便。在下既然与小姐相见一场,正好也是回城,愿送小姐一程。”

  宫云兮冷冷道:“我不需要送。我自己能来,自然能走。就算要人送,也决不要你这种口是心非之人送。你还不走?”昭元叹了口气,道:“在下确实颇有失礼之处,先前非君子所为,还请小姐见谅。在下此番送小姐回去,实在是遵循圣贤之教,绝非是想要对小姐图谋不轨。”宫云兮哼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么?你卑鄙无耻,说你口是心非都已经算轻了。这里什么人也没有,就你和我,要是我有危险,那必定是来自你。我为何要相信你?”

  昭元叹了口气,道:“刚刚在下曾追逐一名贼人。”宫云兮冷笑道:“你这种人嘴上说自己不好色,其实口是心非。你追的一定是名女子,我怕甚么?”昭元呐呐道:“在下……在下有些疑他也可能是男子。”宫云兮哼了一声道:“又在口是心非了。就算他是男子,见了我也当知道恭敬讨好而不敢亵渎,又哪里会象某个白痴一样不知珍惜?”昭元见她句句都扣紧自己口是心非,却又句句直抵自己心间,根本无可辩驳,心下忽然气馁,叹道:“既然这样,在下便先回吧。小姐保重。”说着一拱手,咬紧牙关便扭头而行。

  忽然身后宫云兮惊叫一声,昭元急忙回身便跃,根本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是发生了什么事。飞跃之中,他发觉林中似乎有人朝宫云兮身边扔了一块黑布,来势极缓,简直就与普通小儿抛石无异。宫云兮镇定下来,冷冷道:“你回来做什么?”昭元一看那黑布,便知是包着一块石头,疑心是范姜仪姜哪个丫头所为,却也丝毫不问,只是道:“有人偷袭小姐,在下既然亲眼看见,那便不能不管了。还请小姐三思,容在下送上一程。”

  宫云兮哼了一声,不再说话,只是缓步前行。昭元默默跟了上去。宫云兮忽然回过头来道:“你跟来干什么?”昭元垂头道:“护送小姐。”宫云兮道:“护送本小姐,那便当先前探路,在后面跟着做什么?”昭元道:“是。”当下快步行前。

  宫云兮走得甚慢,走走停停。昭元看了看天色,却见已是启明之星渐现,心下微急:“不一会鸡鸣城开,乡农们出来劳作,我岂不是被人看见跟她在一起了?”他极不愿意如此,便慢慢贴近她身体,伸掌与她身体只留一隙,隔空助力。宫云兮道:“你这么靠近我做什么?”昭元无奈,只好又自退开。

  昭元看看天色将明,终于忍不住道:“小姐深夜出行,若是被人看见,恐怕愚夫愚妇们会有闲言闲语。”宫云兮根本不理他,只是默默而行。昭元想起要是想在开城门前入城,毕竟还是要翻跃城门,无论如何不能避免。他只好咬了咬牙,道:“在下有些轻功,可以助力,小姐莫怪。”说着贴身近前微微揽住她身体,二人立刻身形快了许多。

  不一会二人翻越城墙处,潜入黑暗中。昭元深吸一口气,才要举步,忽然心头一动,却又轻声道:“敢问小姐府居何处?”宫云兮似乎看也不看他,冷冷一指道:“那边。”昭元心下幽幽一叹,面上却是丝毫不变,只是挟着她飞跃。

  过了一气,已是远远看到了陈府门楼。又近了几步,昭元看看中间已再无危险,停身不动,对宫云兮道:“前面想来就是小姐尊府了。在下护送已毕,就此告辞。”宫云兮缓缓道:“我问你,你老老实实回答我。你对我真的一点情谊都没有了么?”

  昭元深吸一口气,道:“在下和姑娘之缘,只在今日萍聚。在下虽然心仪小姐风采,奈何在下已有妻室曾同糟糠。在下实无可相弃贤妻,而普天之下也决无人敢屈姑娘之尊。姑娘误认在下为未婚夫,倒也是一段奇事;然在下实身属圣贤教化,即便此身碎作万段,也决不会掠人之美。日后在下自有妇,姑娘自有夫,天各一方,各安所命,又何必谈甚情意?”

  宫云兮的眼睛慢慢抬了起来,一瞬不瞬地凝望着他,似乎要令他心中痛悔和虚假完全暴露无遗。她忽然道:“你是不是一开始就在瞒我骗我?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是我那个名义上的未婚夫?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是冒名的?”昭元狠心道:“姑娘既然还是要认错人,在下无可辩驳,实在遗憾。在下和姑娘缘尽于此,就此告辞,后会……无期。”说着袍袖一挥,掩住自己之面,根本不待宫云兮回答,已如避洪水猛兽一般倒纵而去。

  他心头那颗已经被千万利箭射得千疮百孔的心,终于完完全全地碎裂了,从此再也无法再承受一丝的痛苦,也再无法装载半丝的欢乐。这一切不是自己深思熟虑苦苦决定的么?自己不是曾经很清楚地知道,这样做无论于国于民还是于她,都是利益极大、无限美好的么?今天自己终于成功地做到了,为什么竟然还如此痛悔?

  昭元拼命地凭借着记忆飞奔着,甚至不敢睁眼,因为他怕一睁开眼睛,那么眼前的将不是路,而是宫云兮的影子。宫云兮是还在那里痴痴地等自己回头么?昭元不知道,他所唯一知道的,就是自己已经真正永远地步上了一条不归之路。

  疯狂的奔跑,终于将他的躯体带回了客栈,可是却似乎根本没有带回他的心。他的心已经完全破碎了,消逝于无形之中了,又哪里能被带回?他一头扎入被子中,野兽一般地疯狂地撕咬着,似乎是要突破这明明是被自己拉来紧紧蒙住自己头、让自己无法呼吸的锦被。可是,他双手却又是本能地要将自己捂得更紧,因为与窒息相比,他更加害怕去面对被子外面的世界。

  终于,昭元不再动了。被子没有丝毫被撕破被咬破,但是,它已经受过了男儿之泪的洗礼。昭元慢慢掀起被子坐起身来,呆呆地望着那根本撕不破咬不烂的被子,眼中已不再有任何神采,心中也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他只能凄凉地苦笑:自己根本就是这被子的一部分,自己又怎么可能撕得破它、咬得破它?可为什么它蒙的偏偏不是别人,而只是自己?

  他越来越觉得好笑,竟然也越来越觉得坦然:自己本就生来就是受苦的,所有这些无法解决的苦,也根本就都是自己亲手铸就的。那么自己对这一切的一切,又有什么可埋怨的?世界是圆通的,守恒的,自己不是立志要给世人以欢乐么?自己要是不多受苦,别人又哪能多些欢乐?

  昭元忽然心头出奇的平静,宫云兮的影子真的就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甚至一点也不再害怕她的影子出现了,他甚至努力要去寻找它,要让它看看自己能够坦然地面对它。可是他却再也找不到它了,因为他心中另外一个影子已经越来越高大起来了。

  那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影子,那是那么的清晰,那么的高傲,那么的无私,也是那么的……虚伪。自己那高大的影子,已经微笑着重建了自己的心,占据了自己的整个心,将其他所有的一切都挤得无可容身。它是那么的宏伟,那么的高大,那么的坚强和不可摧毁,以至于自己的心,都已经快要被它撑得爆裂了。

  

万王之王  第八十一回 问鼎问情问何方(五)

  
  外面已经响起了鸡鸣,黑暗就要过去了,光明即将到来。可昭元却依然象个被鬼魂依附的死人一样,甚至害怕起那凌晨的第一缕阳光来。他忽然走过去关上了窗户,光得严严实实,不留一丝缝隙,生怕外界的痛苦侵入,更加害怕自己的痛苦逸出。黑暗之中,他慢慢举起了那具琴,忽然双臂发力,就要将那琴拗成粉碎,永远不再存于世间。可他无论怎么用力,那琴都如精钢一般纹丝无伤,似乎他全身的力道现在还不如一个三尺幼童。

  昭元用尽了一切的办法,那琴却终于还是拗不断,也砸不烂。最终被拗断、被砸烂的,终于还是他自己。他终于颓丧地瑟缩在椅子上,黑暗也和他一样,疲劳而又恐惧地地瑟缩于这一室之中。他不再白费力气了,他要养精蓄锐,去好好地完成今天晚上的事。只要熬过了今天晚上,那么一切的一切,不就真正永远地完结了么?

  昭元忽然觉得自己实在太过可笑。有什么还怕的?这究竟能有什么可怕的?望帝不是曾经说过么?许多时候,人往往比自己想象的要坚强许多。自己难道不是么?自己三年前,曾经以为如果樊舜华拒绝自己,那么自己便没法再活下去。可事实上,自己不但活下去了,而且还活得有滋有味。自己曾经以为,当自己确知妈妈的死讯之后,肯定会支持不住;可是自己……却终于还是没有倒下。不要说自己,就连天下间最娇弱、最可怜、最需要呵护的冰灵妹妹,不也是在自己和她分开后,依然能够勇敢地生活着么?

  一想到冰灵,昭元简直就象是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不,是鸿蒙巨舰,是足可以载动千千万万个自己的希望之船。她现在怎么样了?天极圣母惩罚她了么?自己暗暗派出去的那些人,怎么一个也没有回话?他们是不是全都死光光了?

  昭元极力地希望自己去想她,可是他立刻就发现,自己根本就不需要任何努力。自己的思潮根本就已如被压得无可容忍之时,忽然找到了宣泄之路,已经根本无法控制,哪里还需要半点催动?

  昭元苦苦一笑,脑际也似乎随着尽情的想象和发泄清醒了许多。君万寿一定跟天极圣母有秘密联系,自己既然能够打败君万寿,那么也一定可以从天极圣母手中救回冰灵。不管她那时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不管她还认不认得自己,自己也一定会一样爱她疼她,让她享受到天底下最美最美的快乐和幸福。然而这么多人出去寻找,依然半丝线索都没有,天极圣母的雪莲冰宫究竟在哪里?自己根本不是天极圣母的对手,又如何从她手中救回冰灵?

  昭元脑中忽然一阵冲动:自己真正威行全楚之后,一定不再管那许多自己的隐秘,一定要大张旗鼓地用一切人力物力寻找她,天涯海角也一定要找到她。天极圣母再厉害又有什么用?自己不惜一切手段,哪怕是调集倾国之兵一拥而上,说什么也要夺回冰灵,好好补偿她的痛苦。

  一想到这里,昭元立刻不自觉的全身热血涌动起来。他几乎就想要立刻出发,将所有这些烂事全部以最快速度办完,立刻便发动全天下去搜寻冰灵。只要能够找到冰宫,哪怕远隔万里,他也要对冰宫来一场真正的东方特洛伊远征。什么?自私?不明智?不,西方的那是为了一个肉欲,而自己却是为了一份真正的感情。什么?是一样的?不,完完全全不一样,没有半点一样!寡人倒要看看,有谁敢说半句自私和不明智?

  他不住冷笑着,一时间脑中的念头竟一个比一个凶野。但无论如何,他终于还是想到了朝政之上。她宫云兮算什么?伊丝卡才是自己真正想要娶的妻子,她之美丽实不在宫云兮之下,她的温柔更有过之。她爱国,懂事,对自己的爱更是明白无比,只不过……只不过自己得不到而已。自己毕竟曾经沧海,又怎能为区区一个宫云兮而死心如此?自己如此思念这个永远只知道看人痛苦的宫云兮,难道不是对她的抬举,和对冰灵、伊丝卡的亵渎么?

  昭元一声一声冷冷笑着,将自己周围所有的人都一个一个拿来跟宫云兮比,确切无比地发现每一个都十成十地比宫云兮好;甚至就连自己宫中的那几名只会撒扫的老嬷嬷,也比她要好不知多少倍。他默默地想着,嘿嘿冷笑着,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确已经将宫云兮真正请下了自己心中的那个神坛,再也不会去为她而痴迷和愚蠢了。可他却根本不敢再看那个神坛,因为那个神坛上已是空空如也,要来填充它的人还是那么的遥远,那么的缥缈虚幻。

  外面似乎有店小二来敲门了。昭元忽然暴怒起来,厉声喝斥他们,不许他们打扰自己,因为他需要时间来平息自己,他需要平息那似乎马上就要平息,可却又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的思念。他极力地朝着朝政大事上面想去,可却又偏偏想到了宋文昌身上。他惊恐地要避开这样的思绪,可是却又无可救药地要去寻找那已经消逝了的宫云兮的影子。自己该怎么样对待他们?不如就亲自去给他们的婚礼主婚?给宋文昌升个大大的官,给他封上十万户?

  昭元幽幽叹了口气,刹那间似乎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自己原来也和无数人一样,道貌岸然之下,隐藏着深深的虚伪、可怕与可鄙。他痛悔着,鄙视着,极力要消除这潜藏着的丑恶,可却悲哀地发现,它们竟是那样的顽固和可怕。

  忽然间,他脑中起来一个新的念头:宫云兮今天认自己认得如此清晰确定,连自己尚且无法骗她,那宋文昌又怎么可能骗得了她?她真实武功既然奇高,宋文昌虽非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终究不是她对手。万一她新婚之夜忽然不顺心,生气起来,宋文昌不是自己,那可说什么也抵挡不住。那个时候,婚事若变成了丧事,那可怎么办?

  昭元一想到这里,立刻两眼放光,悲天悯人之心大起。他已全然不管自己先前要送宫云兮回家时,曾经坚定地认为她武功还是很差的事了,只是更加坚定地认定,宫云兮的真实武功一定其高无比,而且其性暴躁无比、其出手狠辣无比、其行事偏激无比……反正普天之下的青年儿郎中,就只有自己一个人还勉强能应承下来,别人是擦着她就死,挨着她就亡。若是自己不愿意牺牲一下自己色相,一生看守,全天下的男儿都会被她害个精光。如此一个自有天地以来的第一大红颜祸水,自己怎么能不发扬自己受苦受难的无私精神,去奋不顾身地牺牲自我?

  可是狂想过后,昭元终于还是冷静下来。那曾经满怀的悲天悯人之心已是点滴不剩,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更尖锐的凄凉和痛苦。自己曾经想过无数遍的事,岂能由一个子虚乌有的猜测而全盘推翻?自己岂能因为一时的昏馈,而逼自己的良知殉葬?魏武子临终之言,乃是因为身已病危,神智不清,难以控制,可是自己也能说是这等情形么?自己神智不清或许还有过之,可是这种不清根本就是自己自找的,有什么理由来为这种神智不清而开脱?

  虽然自己依然死活不肯承认,但宫云兮显然已经大有猜测,怀疑自己不是她的那个真正未婚夫。那么如此说来,她肯定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如果她依然肯嫁,那么自然是心中就认同了宋文昌,又岂会于新婚之夜做出丧事来?再说宋文昌英俊潇洒,文才非凡,人家说不定还是其甜如蜜呢。

  可她若是自己不肯嫁呢?昭元转了几个念头,渐渐倒吸了一口气:是啊,她要是不肯嫁呢?那是不是自己就没责任了?自己要是强迫她嫁,那岂不是没有天理?君子杀一人而取天下尚且不齿,自己难道就要用周王一道赐婚令,断送她一生的幸福?这是大丈夫所为么?

  昭元想来想去,一会痴迷,一会傻笑,一会痛悔,便如痴疯了一般。但他终于还是悲哀地承认了这样一个事实:就算她不愿意嫁,自己也还是应该尽力想办法让她嫁。

  自己早就分析得清楚无比:她嫁给宋文昌不但是国家之幸,自己之幸,更加是她本人之幸、长远之福,实在不能说半分亏待。她年纪轻轻,喜欢任性胡闹,能知道些什么?现在如果任她一时之念,放弃了这长远之福,对她才是一种真正的残忍。那……那先贤不是说过,譬如一个小孩只想玩而不肯学习,难道大人就能由着她,根本不去努力用点强,以让她回到日后对她有大好的学习路上来?

  昭元苦笑着,彷徨着,只觉宫云兮简直就象一片完全捉摸不定的雪花,可以全无征兆地出现在任何地方。她每一次出现,都是在自己已经千思万想、终于决定了的时候,而且只要她一出现,自己那深思熟虑的决定,立刻就会变得风雨飘摇和摇摆不定,甚或岌岌可危起来。

  自己凭什么要被她调得如此团团转?自己可以假扮宋文昌,宋文昌自然也可以假扮自己。自己给他稍稍化妆一下,增些英武之气,他洞房之内必定更是玉树临风,就算不能让宫云兮倾倒,也必能有个好印象。等宫云兮再一对看,发现其文才精灿,对自己又痴迷倾心,自然什么都好办了。虽然武功差些,但洞房里面又不需要打架,要那么高做什么?要说突兀,天下间大多数婚礼都还是二人从未见过面的呢,不也照样恩爱无比?

  但昭元还是知道,如果宫云兮真的铁了心坚持不嫁,来个逃婚,找他爷爷之流庇护,那自己还真没办法。最起码来说,自己实在既没本事、也决不会有这个意愿,去把她抓到宋文昌洞房中。实际上,自己甚至冥冥中,对这还似有些期待。

  但他立刻又觉自己卑鄙无耻,因为这根本就是只顾自己一时感觉良好,而不顾对楚国、对自己和对宫云兮的重大好处。即使她不愿意,自己也还是应当尽力劝说,对么?

  时间在他这些毫无意义的反反复复中,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过去,昭元却丝毫不觉半点饥饿,也不觉半点困倦。终于,外面又响起了更声,原来他已呆呆思了一整天了。昭元幽幽叹了口气,终于运起吐纳功夫休息了一阵。那激烈交战的心脑,终于得了几丝空隙,轻松了一下。待得二更天时,他一跃而起,结束停当,悄悄推开窗户朝外冲去。

  外面夜色黑漆漆的,已经没几个行人。但昭元依旧不敢大意,还是使出全幅心神,于潜行间隐匿身形。他早已看好了王宫的位置,并猜测了大致布局,这一下自然是轻车熟路,才用半个时辰,便已摸入了周王宫深处。

  昭元见那王宫里极其奢华,而且竟然在如此之晚还似有灯火和歌舞,不由得暗暗赞叹:“果然是平和生财。周室虽衰,但多年不经战火,连太叔那次也基本没打什么仗。这积累起来的人力物力,看来是都被用来好好享受了。”

  楚国公然称王,本来就是自恃强大,要与周天子分庭抗礼。因此,楚国王宫也盖得甚是壮丽,大小布局都是比拟于周的王宫。因此,昭元要找到周王寝宫正殿,自然是丝毫不难。不一会,昭元已摸入了那内殿,全王宫中依然一无所察。

  昭元听得那本来远远听到的歌舞声,果然是从这殿深处发出,心下大为感慨:“这个周王日夜饮酒听乐,倒也真能享受。唉,无权无势有什么不好?最多也只有我今天晚上来逼他一下而已,再怎么说,也比我日夜操劳国事要舒服得多了。”

  昭元如一片轻叶一般,三下两下便藏身到了那内殿一侧的大布幔之后,伸头张望。只见数十名宫女乐人正欢舞于殿中,人是美女,乐是佳乐,果是好一番欢乐景象。昭元运足目力细看那周王,只见他满脸酒色之气,年纪虽已六七十岁,但养尊处优之下保养很好。当然,身体已是颇有些显得臃肿发福。现在的他,正自眯着眼睛,斜举着酒杯,倚在几名宫女身上饮酒赏乐赏舞呢。显然,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他还全然不知。

  昭元不禁暗思:“这么一个酒色之徒,也难怪他几十年前险些被其弟篡位呢。只是他虽吃了那一堑,却丝毫没长半分智慧和戒心。现在人家余党正在鬼谷里磨刀霍霍,我也屯兵在界观兵周疆,这家伙居然还在这里醉生梦死。”又想:“可惜这些女乐在此,一时不好下手。反正时间还早,就慢慢等着吧。这等之人酒后必色,我就不信他还能熬一夜不睡么?”

  昭元想到这里,便也坦然自若地等候。昭元自从要“一鸣惊人”后,已是好久没有行此酒乐了,如今忽然又闻,居然也是赏心悦目,大是有旧熟之感。同时,他见周王一时还无退宿之意,心下不耐,无聊之下,干脆也品评起这些乐舞的高下得失起来。

  等了好一气,直待三更敲过,那周王方才精神困倦起来。只见他懒懒挥了挥手,那些女乐便都退了下去。周王色眯眯地拉住一名宫女,旁边立刻便有人抬过步辇,扶周王和那宫女同坐上去。不一会,一行人便已摆好队伍,慢慢朝内室中行去。

  昭元见马上就是动手之机,精神一振,立刻悄悄跟了过去。周王在上面不住跟那宫女调笑,那宫女也不住撒娇卖痴,邀宠请爱,全然不避从人。昭元自己倒还真看得很是尴尬,一会大起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的感觉,一会又觉这二人实在是一路货色,谁也强不过谁。

  

万王之王  第八十一回 问鼎问情问何方(六)

  
  好不容易到了内室,只见那室内红烛高烧,床上已是九华帐幕低垂,旁边几名侍奉宫女都向周王跪拜行礼。周王根本不理她们,只是拉着那名侍寝宫女之手便直朝帐内走去。那些侍奉的宫女内侍似乎对此也是司空见惯,看看他们进了帐,都是不待周王吩咐,便自起身出去。但灯火却依然半明半灭昏暗摇曳,颇显暧昧。显然,那周王很是喜欢如此氛围。

  昭元见那些侍女们走得远了,还带上了房门,心下大喜。他想了想,思再等一会,等她们去得远了,自己就行动手。但转念再一想,这门外肯定还是会有宫女随时侍奉的,自己再多等也没用,还不如现在就下手。这周王不过一养尊处优的酒色之徒,自己要制住他丝毫不难;到时候稍稍威逼,注意一下声音,只怕连点倒外面那些宫女都不用。若是迟了片刻,这周王和宫女正在欢会,自己再要出手,那可不雅。昭元想到这里,更觉不可等待,悄悄潜近那床看好里面人影,忽然二指柔劲发出。那正准备缠绵的周王和宫女,立刻便软软地躺在了床上,一动不动。

  昭元翻身钻入床上帐幕,见这一男一女身上衣服还算齐整,心下也觉少了不少尴尬。他将帐幕细细掩好以阻声音传出,一把将那宫女推到一边用被盖住,这才轻轻一下,先点了周王哑穴,然后轻轻点开他晕穴。

  那周王一下醒来,却见一名黑衣人如鬼魅一般出现在自己面前,而自己爱妃更是不见踪影,顿时吓得面色煞白。但他眼珠才转了几转,居然立刻变成了威严之色,只是还是有些掩不住深深的恐惧。

  昭元心下好笑,道:“放心,莫怕。我不是妖怪,没把你的爱妃吃掉,也不是来吃你的。我来此地,乃是要你下一道旨意。我在你这么多侍卫眼皮底下依然来去自由,你当知我取你性命易如反掌。明白的话,就不要乱喊。”

  他说完后,也不待周王眨眼示意,便点开了周王穴道。周王果然甚是识相,眼睛又转了几转,并不说话,忽然身体一动,似要坐起身来。昭元冷笑一声,微微使力,令他依旧平躺,笑道:“这样不甚舒服罢?要是想早些舒服,便好好依我说的去做。”

  周王道:“你要什么旨意?”昭元道:“容易得紧。你只需明日上朝时,派人到陈太史家宣上一道旨意,命她夫人代为抉择,于年内送女完婚。你只需答应下来,立刻便可继续和你的爱妃取乐,我也以后再不前来。不然的话,我明日再来此地,便可让你永远不能和你爱妃取乐。”

  周王面现疑色:“陈太史家?什么婚事?和谁?”昭元道:“陈太史之女宫云兮,和楚宋德昌之子宋文昌早有婚约,宋文昌前些日子还曾来过这里出使,顺便想正式确定婚期。只是因为陈太史久出未归,未能定下具体日期。这陈太史不知又发现了什么,一时无法回来,但他们的婚事总不能等一辈子。陈家是守礼之人,不愿违礼。若是能有君代父,就可不算违礼了。”周王目光闪动,道:“你是何人?是不是宋文昌派来的?竟敢威胁寡人?”

  昭元笑道:“我是何人,告诉你也不妨。我……”忽然想起他在自己面前死要面子,坚持称寡人,自己需比他威势更大,便道:“寡人是当今楚王,亲提大兵要来与你会猎于周,兼提及婚事。”周王一惊,似乎不信。昭元笑道:“你看寡人不象么?”周王似是见他确实颇有气势,半信半疑,却道:“楚乃周所封之诸侯,要见寡人,当行朝礼。你楚国擅自以建王号,已是有违国礼,怎么还敢这样胁迫君上,口口声声自称王号,罪上加罪?”

  昭元失笑道:“周失其纲,竟然为博美人一笑而烽火戏诸侯,威德早丧。你还以为你配称天下共主么?相比之下,寡人这楚王还名副其实些呢。你自己也没想到吧?现在强大的几乎都是周当初分封的边缘僻小之诸侯,当初周室对他们的歧视简直就象是一场笑话。你还以为诸侯们欠了你么?当初周礼祭天,楚远道而来,竟然被派去看守火堆,后来周赐宝器于诸侯镇国,独对助周平徐偃王之乱的楚国无所赐。于是历代先君发愤,这才自建的王号,但依寡人看来,只怕还远不是最后一个。我看,你就继续做你的千秋美梦,等着看后面诸侯们渐渐跟进吧!”

  周王居然甚是镇定,喘了口气道:“你们那些王号,不过是企图雄长诸侯,威慑蛮夷而已。些许蛮王之号,又岂能与寡人这天子之称相比?”昭元更觉好笑,冷冷道:“你自称天子,为天所生,乃是奉天承运,得理治国。但你可知寡人我是何称?”周王正待答话,见他面色不善,心下一凛,略一迟疑。

  昭元笑道:“你乃天子,号承天之命,却不知寡人我乃天父,天承寡人之命!”周王怒道:“胡说!”昭元嘿嘿笑道:“你为天造,是为天子。天为寡人造,寡人不为天父为何?今寡人以天父之尊,命你这天子乖乖下旨,你岂有违抗之礼?”

  周王气得脸色煞白,正想驳斥他这歪理,昭元却忽然手上用力,将他掐得呼吸困难,冷冷道:“乖乖答应,不然莫怪我翻脸无情。”周王喘着气道:“寡人乃天下共主,虽然失手被你所劫,但也决不会屈于你之强迫。你要以下犯上弑君,必定天地不容。”昭元手上加劲,将他掐得脸色发白,但那周王居然咬牙强忍,虽甚痛苦,却全无应承之意。

  这却是大出昭元意料之外。本来他觉这等沉溺酒色之人大多怕苦怕死,这周王既是此道中人,自己稍稍让他吃些苦头,定然马到成功。可是现在这周王居然死摆架子,咬牙而忍,不肯屈服,却是完全令他没想到。

  昭元想了想,手上更加加劲。可那周王虽越来越是难受,居然还硬是一言不发。昭元正要再加用劲,却见他已是面色惨白,想起他毕竟也是六十多岁的人,如此倔强之下,自己也实在不忍心象对付年轻之人一样一味用蛮力。当下昭元便暂时松脱了手,心头若有所思。周王喘了几口气,冷笑道:“你现在才知道,寡人不光是个酒色之君么?”

  昭元道:“虽然不光是如此,但却也只能说是个昏庸之君。你先前为太叔带所篡,现在又不辨形势,不分利害,一味拒绝,不是昏君是甚么?”周王冷笑一声,并不答话。昭元道:“陈太史和宋家本来就有婚约,而且双方也都无反悔之意,这一旨意不过是为了助他们既不违古礼,又能早日好合而已。此事于人有利,于你无损,你究竟有何不肯之处?”

  周王道:“周自东迁以来,深悔过去,历代皆是力补其德,以求顺天顺理。你说他们无悔意,谁知道是不是真有悔意,只是不好明说?若真是如此之事,天子顺应人心,那是决不会强迫陈太史家的。你说于人有利,只怕就是于楚有利,要占周名声之便宜罢?”昭元道:“于周也是有利。此等早有婚约之事,自然不会被人认为是逼婚和亲,还说什么占便宜不占便宜的?你促成此事,人人称颂,功德自入人心,也是能补一德。”

  周王道:“只怕功德未入人心,轻视之名已先入了你心。”昭元心下渐感不耐,正待再出手强逼,忽然想起他如此清闲,必定是还没有得知王孙满报告的鬼谷太叔余党之事。自己不妨利用利用,先将此事透于他,说不定能趁机先卖回个利益来。

  昭元想到这里,便冷冷道:“此事绝非如你所想。设若陈太史在朝,此事早已有成,安用今日?你若说现在让你下旨赐婚期,是占了你的便宜的话,实无异于你先提价,然后降价,然后大叫买的人占了你的便宜。不过你是老人家,此事也是喜事,我也不想来跟你计较让你难受。相反,你若是老老实实朝堂上赐婚,我还送你一件天大的秘密,于你有极大之利。”

  周王冷笑道:“有这么便宜的事?我还真是不能相信。”昭元悠悠道:“我可不象你,明明于己无损于人有利的事,还要觉得别人是大占了自己便宜。此事于我其实甚远,可说是好是坏都与我无大损益;可是对于你来说,却是身家性命的大事。你可愿听?”

  周王道:“我这身家性命,去之无益有害,你也不是不知道。你以为我会上你之当?再说,你说之事我一万个信不过,听之又有何益?你以为我笨么?”昭元见所诱无效,心下越来越是恼怒,冷冷道:“这件事关系你周室命运,你以为会影响到我什么?你不要听,我也不勉强,但你若不答应,休想我会放过你。你若是敢骗我,也莫要想活过明天晚上。”

  周王冷冷道:“若说想骗你,早就骗了。只怕明日你来,未必能近寡人之身,于寡人乃是百利而无一害。寡人天子之威,岂容你如此冒犯?且君无戏言,你以为寡人会象你一样信口开河?你若不跪求以婚,寡人决不答允。”

  昭元见他居然如此执拗,甚至还反过来威胁自己,心下实是说不出的好笑:“难道一个面子居然有如此之力?人说有为本已不存在的虚名而死的,我先前还不相信,现在却是不得不信。”但想起自己列国争霸,以及楚之群臣激愤,要扬威天下,不也是大半为了面子么?况且周王要自己跪求,实在也是暗示了允意,自己还不是一样为了面子才决然不肯么?

  昭元想起来这周王酒色之余,居然也能有此硬气,即便是有故意做作之意,到底也还是算得上是有些难得。因此,昭元也一直不愿意用分筋错骨等一类硬性酷刑。可是现在周王实在软硬不吃,他不愿意跟他继续耗下去,不得以只好暗想:“看来还是要让他吃些苦头,不然他还真以为面子能当饭吃。只是他年纪大了,更又被酒色淘空了身子,下手需得有好些节制,才能不致于让他真正受伤。”

  昭元想到这里,便冷笑道:“你应当知道,要面子的话,首先当有底子才行。你身在我手,居然还敢跟我对拼面子,实在是愚不可及。你若再不明白,我便会有办法让你明白清醒些。我再最后问你一句: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周王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斩钉截铁地道:“不答应。”昭元见他那无比轻蔑的神气,心头大怒,几乎忍不住便要下重手。但他咬牙忍了忍,终于还是平静地道:“你马上就会后悔你的话了。”他先自将周王点得不能大声嚷嚷,才又缓缓伸出二指,在他腰眼处点了几点。周王脸上立刻现出极痛苦的神色,全身都一阵阵扭动抽搐起来,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落。可他却咬牙不发一点声音,反而令本来还担心他会大喊大叫的昭元吃了一惊。

  昭元越来越是惊奇:自己虽然特意选的是最轻的手法,但怎么说也还是能令普通人痛苦无极,要不然也不能被尊为武林正刑中人人色变的分筋错骨手法了。可这周王明明一个酒色之躯,整日里养尊处优,却怎么居然能忍这等痛苦?难道这个面子还真的有如此大力么?

  昭元正思要加重手段,那周王眼神渐渐涣散,嘴中终于还是忍不住呻吟起来。昭元心下一宽:我说怎么回事,原来还是扛不过的。但他见那周王竟然连眼神都有涣散之象,想起他年高体弱,怕万一突然支持不住以至死亡,便伸手卸了这手法,笑道:“后悔了吗?”

  周王喘息了几声,怨毒地望了他几眼,却并没答话。昭元心下甚怒,又自伸出二指作势;见他虽有瑟缩之意,却依然不肯屈服,便又直点到他身上。这次却是点在肩头,那周王痛苦更大,扭曲间的呻吟也比前面的更加椎心刺骨。

  昭元伸手解了手法,让他又喘息了一会,冷笑道:“这次又怎么样?这还都是最轻的。你可莫要以为,你能在等到什么援兵来之前,能够全靠自己挺过真正的重手法。何况你的那些卫士,实在都是些饭桶。这其中的利害得失,你还是自己考虑罢。”那周王却根本不看他。昭元越来越是烦躁,忽然厉声道:“你还不肯死心是吗?我今天就让你看看……”

  话未说完,昭元忽然觉出有些不对。他本能地一回头,却见厚厚的帐幔外,不知何时已经窜入一条隐隐约约血红的身影,而且正自要朝自己扑来,竟是有些象那个自己最为忌惮的血魔。昭元大大吃了一惊,连念头不及转,急忙错手而备,丝毫顾不得被外面人听见。他唰的一下撕开那厚厚纱帐,整个人已全自从床上飞身而起,反袭那血魔之扑。

  那血魔本来是要趁昭元还在帐内缚手缚脚、从而一举擒他的,但现在昭元不但飞身冲出,还反袭于己,此法自然难成。血魔立刻怒吼一声,其声震天,已改了飞扑之势,乃是横掌向昭元劈来,明显灵性和武功又有提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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