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五常的系列作品之二:马歇尔的注脚与中国的运情

写日记的另一层妙用,就是一天辛苦下来,夜深人静,借境调心,景与心会。有了这种时时静悟的简静心态, 才有了对生活的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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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五常的系列作品之二:马歇尔的注脚与中国的运情  
来源: 好文推荐06-06-12 18:34:51
   


很抱歉,问题重要,要再打断「中国未来系列」的话题,在这里来一个长注脚。

去年十一月底在七十生日的宴会上,我简单地说了几句话,其中提到,撇开沙石,中国的地区竞争制度是我知道的经济制度中最好的。听者哗然。是衷心话:我这个人从来不卖帐,学术研究以详尽客观为座右铭,灵魂之价没有谁出得起,而对经济制度的理解,打遍天下数十年矣。

三年前我指出,中国地区之间的激烈竞争,是奇迹,要解释很不容易。苦思良久,一年前找到答案,但迟迟不动笔。不久前听到北京有改革地区之说,不知要改什么,恐怕他们不知道执到宝,改坏了,于是趁这「未来系列」写了出来。第一篇是系列之六──《第二阶段的工业发展》──好评如潮,有震撼性,但分析不浅,好些读者看不明白,其中高斯读译文后,认为「极端有趣味」,要求再澄清。我于是在系列之九写《让我先覆高斯》,再作解释,明白的读者多了,频呼精彩。《覆高斯》一文有一段是这样写的:

「北京当局是大地主,拥有中国的所有土地。大致上,他们把土地以佃农分成的方法租给数以百计的县,而县又再以佃农分成的方法租给无数用家。你知道我推翻了马歇尔的佃农理论,但马氏不简单,在一个注脚中差不多找到正确的答案。这注脚和我的理论加起来,说,分成率可以不变,只要有一个价值够高的变量可以调整,竞争下会达到最高效能的资源使用。」

我跟着指出,中国的税率是佃农分成率,税收再分也是佃农分成,分成率不变(地区之间不同很麻烦),价值够高的变量调整是地价,可以从很高下降至负值。于是说:「人类历史没有出现过这样精彩的分成制度,把整个国家以合约组合起来。这是中国经济还继续飙升的主要原因。」

一位同学读后,问我马歇尔那个注脚究竟说什么。我翻阅自己一九六九年出版的《佃农理论》一书(花千树二○○○年再版),见到第四十五页讨论该马氏注脚,指给她看。她读后说天下间不容易有那样神奇的巧遇,上苍有意让中国发展起来,要求我为马氏的注脚写这篇文章。

十九世纪最伟大的经济学家马歇尔在他那立竿见影的《经济原理》(一八九○)的第八版(一九二○)的五百三十六页的第二个注脚,是大师手笔,可惜只对一半。他立下了心肠,不让分成率浮动,认为佃农分成无效率,不可取。该注脚分两段,首段说:

「如果一个地主可以自由地为自己的利益调控资本的投入,而又能与农户协商劳力投入的多少,几何可以证明,资本投入的调整可以强迫农户(分成)耕耘的密度,与英国的(固定租金)制度一样,而地主的分成租金收入,会与固定租金相等。」

分成率固定不变,马氏的说法可能对,但要一般地对上述的地主资本投入要有很大的变幅,甚至可能要下抵粮褐怠8?诺牡诙?温硎闲吹溃?font color=E6E6DD>

「如果地主不能调整资本的多少,但还能控制劳力的投入,那么在某些形状的产出曲线下,耕耘的密度会高于英国的制度,但地主的分成收入会较英国的(固定租金)为少。这个怪效果有点科学趣味,但实际的重要性微不足道。」

马歇尔这两段注脚,我在博士论文《佃农理论》写好之后,一九六八年在芝加哥大学才看到。早一年多,我在论文写道:「不管是地主规定佃农多点投资于土地而减低自己的分成率,还是地主本身增加土地投资而增加自己的分成率,如果会增加土地的净租值,这投资会发生。」(见《佃农理论》三十一页。)这是马氏注脚加上分成率可以变动的一般化,虽然读到该注脚之前就写了下来,但地主可以投资他比我早说,学术上我不能不把那从来没有人注意的注脚公诸于世,不敢独自领功也。

回头说促成中国地区激烈竞争的佃农合约的整国组合,税率是分成率,税收再分也是分成。这些分成率要划一,不变,有两个原因。其一是如果地区的分成率不同,吵闹在所难免!为什么厚此薄彼呢?这些吵闹出现过。其二是分成率不同,投资者不仅吵闹,频频搬动会出现。分成率划一会减少这些吵闹,但我的佃农理论说,这划一会导致无效率,除非有一个重要的其它变量可以调整。这变量是地价,也即是马歇尔注脚所说的地主资本的投入了。

我为中国的激烈地区竞争找寻解释一年多,得不到答案,但知道北京把权力大幅下放后,主要的经济权力落在县的手上。一年前找到一个县长朋友问端详。其实是闲谈式,因为自己不知道要问什么。在闲谈中他提到地价可以大弹性调整,可以是负值,而如果把土地基建投资的成本从地价减除,这负值往往相当大。一时间我想到马歇尔那个注脚,如中电击,答案跑了出来,在几分钟内推到整个国家的合约组合。催促我写这篇文章的同学说,可能因为四十年前我在佃农理论痛下心机,这样破案是条件反射。

答案其实是浅的。所有深问题的可取答案都浅。好答案必定有明显地对的一面。困难是浅答案不容易找。很多时,在经济难题上认为找到了答案,深的,要浅化,不成,于是对答案有怀疑。经验说,不能浅化的深答案,假以时日再想,一定错。所以一年前当我在中国地区竞争这个深问题上找到了浅答案,知道对,但认为如果自己没有作过佃农理论与公司合约本质的研究,可以想出来的机会近于零。

从史密斯到马歇尔,英国的大师认为他们的长期固定租金制度的经济效率无敌天下。今天中国的地区分成合约期长五十年,不仅有固定租金的边际使用效率,加上弹性高,分成是有收入大家分,增值税是佃农分成,产值愈高地区分得愈多。这样看,土地使用的租金收入基本上天天不同,再加上地区佃农分成是上连串下连串,整个国家由合约组合,地区之间左右不连,竞争就激烈起来了。论生产活力,这样的制度人类历史没有出现过。

两年多前,在《信报》发表长文《还不是修宪的时候》,建议北京延迟修宪,要先理解那极端重要的地区竞争,有了答案,权衡轻重,把要点写进宪法。今天我把国家合约组合的要点写了出来,连本文前后三篇,应该够清楚了。可以抽出重点写进宪法,但也可以不写进去。只要北京明白我就心满意足了。

说过了,中国的地区竞争制度是迫出来的。如果不理解为什么地区之间会有那样的激烈竞争,北京可能胡里胡涂地把一个绝佳的制度改坏了。从来没有意图改变世界,但有了答案,解释得清楚,自己心安理得,北京要怎样处理是他们的事。

天下没有那样伟大的天才,可以发明或设计得出中国今天的地区竞争制度。是中国的运情吧。不是我的发明,是我的发现,只是当年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的佃农理论可以推得那么远。宝刀未老,不禁仰天大笑。

上述的神奇制度是在朱镕基执掌经济时期形成的。说过了,将来的经济历史不会漠视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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