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九月初九这天早上,乌云密布,阴风怒号。上官昙照例在家中坐等伊殊拉的招唤,本想到花园的亭子里看一会儿书,刚迈出东厢房就被凛冽寒风逼了回来。上官昙合上房门,赶紧吩咐佣人生火取暖,心想今年的冬天来得真早。此时有仆人来报信,说老爷请他到前院议事。上官昙连忙赶到正气堂的东配殿,一进门便看见宋忠和上官靖南神色凝重,坐在桌前低声交谈。上官昙拱手见过宋忠,刚落座便问道:“有什么急事吗?”
宋忠肃然道:“今天确有要事,刚才已经向上官盟主简要通报了。此事牵涉到拂菻公主,所以请你来一起商议。” 上官昙心中格登一下,脸色微变。宋忠续道:“不久前有一艘波斯海船在广州停靠,船上之人自称是波斯使节,前来朝贡。市舶司查验身份时,发现波斯贡使的随从中居然有几个中国人,不免起了疑心,抓起来严加拷问,其中一人架不住肉刑,供认不讳,原来这些波斯人的确是忽鲁谟斯国的贡使,几个中国随从却是魔教中人,他们身上搜出一封密信,赫然是魔教教主汪逐浪写给拂菻公主的,原来拂菻公主竟然是汪逐浪的女儿。” 上官昙急忙问道:“信上写的是什么?” 宋忠答道:“密信的内容令人惊骇,看来魔教早就打算东山再起,八年前派火龙王潜入中原,在各地秘密设立分坛。拂菻公主此次带来大批财宝,汪逐浪嘱咐她尽快将财宝交给火龙王,以资助魔教各地分坛,壮大实力。” 上官昙啊了一声,顿时面如死灰,赶紧低下头去。
宋忠问道:“上官兄,近来你一直陪伴在公主身边,有没有发现什么异状?” 上官昙张口结舌,低头不语。上官靖叹了一口气,说道:“阿大,公主待你不薄,你对她也是一往情深,当爹的不聋不瞎,早就看出来了。不过你应该明白,公主对你再好,你也不能有非分之想,更不能姑息纵容,狼狈为奸。你若是知道什么隐情,今天一定要如实道来!” 上官昙沉默半晌,抬起头来嘶声道:“爹,宋大人,我对不起你们,这些天一直在隐瞒实情。” 于是将几天前在镇江的所见所闻和盘托出。上官靖南和宋忠面面相觑,大惊失色。上官靖南问道:“宋大人,咱们如何是好?” 宋忠答道:“请盟主先召集武林长老商量对策。我马上要跟蒋大人一道进宫启奏皇上,下午赶回来向你们传达旨意。”
不到一个时辰,十位长老就齐聚正气堂,崆峒派掌门常自然声称满脸水痘,有碍观瞻,以一块青布蒙面。大家听完上官靖南的通报以后,都大吃一惊。全真北宗掌门陈通微哼了一声,说道:“如此说来,松庭、邱玄清、梵静三位长老背着长老院私通魔教,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还请几位给大家一个说法。” 松庭迟疑片刻,躬身合十道:“不错,老衲的确是两个月前从袁神相那里得知火龙王的下落。桐城席真人预言武林近期将有血光之灾,袁神相则认为此劫和火龙王大有关系。老衲于是邀请了邱道长,和袁神相一起前往镇江拜访了火龙王,说服他少造杀孽。此事没有事先通报长老院,老衲的确处置不当,在此向各位长老赔罪。” 欧阳冠雄问道:“大师凭什么能说服火龙王?” 松庭答道:“袁神相看出火龙王近期将有杀身之祸,不但连累妻儿,不少武林中人也要赔进性命。老衲便以因果业报的佛法开导,劝他坦然应劫,少造杀孽,我们可以保证他孩儿的安全。”
华山派掌门康广洋冷笑道:“松庭大师竟然迂腐至斯,让火龙王这样的大魔头少造杀孽,无异与虎谋皮。再说,以火龙王的盖世武功,携儿子杀出一条血路远走高飞,也并非难事,他凭什么愿意束手待毙?” 梵静插道:“龙庄主夫妇感情忠贞,发誓同生共死,眼下龙夫人身患绝症,火龙王怎能丢下妻子不管。” 常自然嘿嘿讥笑道:“梵静师太和龙夫人是结义姐妹,居然不知道她嫁的是火龙王,这个未免有点自欺欺人了。” 梵静肃然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尼素来知道她嫁了个退隐的黑道人物,却一直不知此人便是火龙王。这些年来贫尼每年都要造访卫辉山庄几次,也暗中遣人查访,并未见龙庄主有什么出格举动。正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龙庄主既然痛改前非,真心归隐,咱们也应该既往不咎才是。” 康广洋怒道:“火龙王双手沾满正道人士的鲜血,这武林大会里少说也有一百多人想要找他报仇,有道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今天总算叫他落到我们手里。既往不咎?梵静师太是痴人说梦吧!” 梵静低头不语。
陈通微阴沉着脸,缓缓说道:“梵静师太年纪尚轻,缺乏历练,遇到这样的大事考虑不周,倒还可以谅解。松庭大师和邱道长是武林名宿,担任长老多年,却知法犯法,私通魔教,瞒了长老院两个多月,实在说不过去。武林盟约第三条规定,私自通敌者严惩不贷,松庭大师和邱道长也不能例外。我建议罢免松庭、邱玄清两位长老,提请长老院表决。” 陈通微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上官靖南连忙陪笑道:“陈道长言重了吧?松庭大师和邱道长所为,虽然不合规矩,用心却是好的。咱们现在大敌当前,切莫自乱阵脚。” 常自然反驳道:“盟主这话就不对了。如果长老院自己都不能遵守武林盟约,以后还怎么号令江湖?” 青城派掌门唐公远、华山派掌门康广洋、点苍派掌门白剑川都点头称是,全真南宗掌门刘渊然和梵静两人则沉默不语。此时邱玄清站起身来拱手道:“松庭大师和贫道都是识时务的人,用不着盟主为难,这就辞去长老之职。冤冤相报何时了,诸位一定要去向火龙王寻仇,少林、武当两派恕不奉陪。后会有期。” 说罢拂袖而去。松庭犹豫了一下,也躬身告辞。上官靖南起身意欲挽留,见两人去意已决,只得颓然坐下。
松庭、邱玄清两人走后,正气堂大厅里一时冷场,众人满腹心事,各自低头盘算。过了半晌,上官靖南问道:“这下一步如何走法,还请各位长老拿个主意。” 康广洋气冲冲地说道:“还拿什么主意,大家点齐门下弟子,兵分两路,一路前往会同馆捉拿剑魔和妖女,一路杀奔镇江围剿火龙王!” 唐公远道:“这个需要从长计议。咱们去了少林、武当两派,实力大损,如果分兵,只怕难以成功。” 刘渊然接道:“再者,火龙王暗地里发展魔教势力这个说法,目前尚无实据。武林长老院若是单纯为了寻仇而兴师动众,说出去只怕也不理直气壮。” 上官靖南见众人意见分歧,便道:“还是等到下午宋大人回来,再行定夺。”
于是众人休会,一起到西配殿用午餐。走出大厅时,欧阳冠雄和陈通微耳语几句,陈通微点头赞同,叫来郑玄极低声吩咐,郑玄极躬身领命,匆匆离去。午餐过后,众人回到正气堂大厅,刚刚落座,宋忠便风尘仆仆赶到了。上官靖南喜出望外,连忙请宋忠传达旨意。宋忠朗声道:“本官方才进宫面圣,皇上对此事非常重视,特命本官总揽全局。因为魔教教主的信中提到扬州、开封的秘密组织,本官打算明天就亲赴扬州查证,还请上官盟主率领一队金陵剑士同行,以备不测。魔教两个法王的处置属于武林长老院的权限,交由各位长老定夺。拂菻公主的处置涉及朝贡礼仪,兹事体大,交由锦衣卫负责,武林长老院不得过问。”
陈通微干笑几声,说道:“拂菻公主显然是魔教关键人物,此次前来,真实目的是联络火龙王,朝贡不过是个幌子,明眼人一看便知。宋大人将这妖女区别对待,着实令人费解。” 宋忠两眼精光四射,拍案而起厉声喝道:“放肆!陈通微你好大的胆子,想抗旨不遵吗?皇上定下的事情,轮得到你说三道四?再要胡言乱语,砍了你的脑袋!” 上官靖南连忙插进来打圆场,陪笑道:“宋大人息怒,陈掌门一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刚才只是随便说说,绝无抗旨的意思。” 陈通微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低头闷声不语。
此时大门外突然人声鼎沸,一个仆人急匆匆地进来,俯身在上官靖南耳边说了几句。上官靖南脸色一变,奇道:“竟有此事?我出去看看。” 众人来到正门一看,只见门前小广场上黑压压挤了数百人,吵吵嚷嚷,群情激愤。为首一人六十多岁年纪,身材矮胖,须发花白,穿件蓝色锦袍,上面却打着几块补丁。宋忠低声问道:“此人是谁?” 上官靖南回答:“他就是丐帮帮主聂凤阳,江湖人称‘金刀铁丐’。” 聂凤阳拱手道:“丐帮给盟主和各位长老问安。听说火龙王就在镇江,这魔头欠着咱们臭叫花累累血债,今天特来请武林长老院主持公道。” 上官靖南哼了一声,问道:“这里好像不只你们丐帮一家吧。” 聂凤阳面有得色,答道:“另外还有湘西排教、河北鹰爪门、河南红枪会、山西五台派、山东六合刀等十几家,大夥儿都心急火燎要找那老贼报仇。” 上官靖南叹口气,高声说道:“大家稍安勿躁,长老院今天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回到正气堂大厅,上官靖南怫然道:“刚才不知哪位长老将消息走漏出去,现在数百人堵在门外要求咱们住持公道,这可如何收场?” 常自然笑道:“呵呵,盟主此言差矣。这么多江湖中人愿意拔刀相助,说明民心可用,何不顺水推舟,借用这股力量剿灭魔教。” 康广洋赞同道:“常师兄说得不错,咱们走了少林、武当两派,却来了这么多帮手,实力大增,还犹豫什么,放手干吧!” 上官靖南转头问宋忠:“宋大人意下如何?” 宋忠道:“这是你们长老院的事情,我就不搀和了。” 上官靖南沉吟片刻,点头道:“那好,围剿一事就这么定下来了。具体怎么动手,还请诸位长老集思广益。”
第二天,上官靖南一大早便匆匆离去,临走前嘱咐上官昙,这几天千万不要出门。上官昙问起长老院的决议,上官靖南犹豫了一下,说道:“爹不能告诉你,这也是为你好。你这两天就待在家里陪着老婆孩子,哪儿也别去。至于公主...你还是竭力把她忘掉吧。”
这一上午,上官昙心乱如麻,在东厢房客厅里来回踱步,如同一头困兽。妻子沈落霞照例在里屋做女红,见丈夫举动反常,便出来询问。上官昙没有心情答话,只烦躁地挥了挥手。沈落霞沉默了半晌,说道:“爹昨晚都跟我说了,嘱咐我把你看好。我回答说,相公只是一时糊涂,绝对不会做出对不起上官家的事情。” 说完便进屋接着绣花。上官昙怔了一会儿,坐下来端起茶杯饮了几口,陷入沉思。
将近中午的时候,突然有客来访。上官昙来到前院迎接,发现来人居然是何祖道。两人于是到东配殿找了个僻静的屋子坐下来,何祖道神情凝重,说道:“我今天来访,是想请上官兄出马解救公主。” 上官昙吃了一惊,急问详情。何祖道低声道:“上官兄大概不知,昨天宋大人和长老院定下围剿魔教的大计。今天早上,点苍派、华山派和锦衣卫配合,在龙江口波斯贡使的海船上诱捕了风管家,现在关押在锦衣卫北镇抚司大狱。七大门派和丐帮等十几个帮会,刚才已经出发前往镇江围捕火龙王。按照计划,锦衣卫应该就在今天上午到会同馆抓捕公主殿下,但锦衣卫执行任务的驾贴,通常需要都察院核准。宋大人不忍看到公主身陷牢笼,私自将抓捕公主的驾贴压了两个时辰,刚刚才派人送去都察院。宋大人吩咐我找人速到会同馆通知公主,她的坐船在龙江口暂时还无人看管,请她赶紧乘船远走高飞。此事我如果亲自去办,便有可能连累宋大人,因此只得请上官兄跑一趟了。”
上官昙思忖片刻,点头道:“知道了,你放心去吧,我一定办到。” 何祖道拱手谢过,叹息一声道:“公主侠肝义胆,要说她是邪魔,我死也不能相信。” 上官昙沉声答道:“公主不是邪魔,她是被人陷害了。” 何祖道离开以后,上官昙又沉思了一会儿,心意已决,于是抄起一柄剑,到马厩牵匹马出了大门。
上官昙翻身上马,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道:“相公留步!” 回头一看,见沈落霞手里牵着儿子上官炫,站在大门口。沈落霞眼中泪光闪烁,颤声道:“我求求你,看在爹的份上,看在儿子的份上,不要去!” 上官炫吓得小脸苍白,不住抽泣,嘴里直唤着爹。上官昙望了妻儿一眼,一咬牙一横心,强自转过头来,策马直奔富贵山,从此一去不复返。
二
这天清晨,天刚蒙蒙亮,伊殊拉就已经起身,独自坐在窗前沉思。此时屋外有人轻轻扣门,伊殊拉应了一声,一人推门进来,却是化名风管家的戴浴风。伊殊拉微笑道:“四叔早啊,有什么事吗?” 戴浴风答道:“刚才都督府拱卫司来人,说水师几天前在金山卫海外扣住一艘波斯海船,船上一帮人自称是波斯贡使,几天前在海上遭到倭寇洗劫,因此无法证明身份。其中一人名叫卡扎尼,声称跟我在伊斯法罕有一面之交。现在波斯海船就停在龙江口,拱卫司请我去协助核实一下。” 伊殊拉问道:“你认得这个卡扎尼吗?” 戴浴风笑道:“六年前我护送你们娘儿俩回拂菻国,经过伊斯法罕时受到马赫穆德沙的款待,他手下一个侍卫跟我斗酒,结果烂醉如泥,三日不醒,就是这个卡扎尼。” 伊殊拉眼睛一亮,拍手笑道:“我也想起来了,这人喝一口酒,背诵一句古兰经,连着喝了三坛,结果醉得不省人事。我当时还纳闷,穆斯林好像禁酒啊,他的酒量怎么练出来的。不过今天似有蹊跷,值夜的锦衣卫凌晨时分连招呼都不打就全部撤走了。四叔还要多加小心。”
戴浴风问道:“大小姐今天显得心神不定,有什么心事吗?” 伊殊拉笑道:“倒也不算什么心事。上官昙近来有点古里古怪,我刚才在想,是否应该跟他好好谈谈。” 戴浴风脸上似笑非笑,说道:“我猜就是跟他有关。本来这种事情我是不该管的,不过既然你的父母不在身边,我只好代劳了。上官昙对你可是一片痴心,不知你心意如何。” 伊殊拉脸颊微红,答道:“我说不清楚。” 戴浴风问道:“你喜欢他吗?” 伊殊拉微笑点头。戴浴风又问:“那你爱他吗?” 伊殊拉怔住了,低头沉吟片刻,缓缓摇头。戴浴风正色道:“那我就要劝你一句了。你若是无法回报上官昙的这份情意,就应当跟他坦白。上官昙是有家室的人,身负人伦重担,此事应该尽早了断,免得害了人家。” 伊殊拉默然不语,戴浴风告辞离去。
三个时辰过去了,戴浴风依然没有回来。伊殊拉渐有不详之感,于是唤了一声“六叔”,一个三十多岁、身着黑衣的精壮汉子进来,躬身行礼。伊殊拉问道:“四叔有消息吗?” 黑衣汉子答道:“一个时辰前我派人到龙江口打探,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伊殊拉思忖片刻,吩咐道:“麻烦六叔通知大家,赶紧收拾行李准备上船。” 黑衣汉子领命离去。伊殊拉矗立窗前,透过一扇半掩的窗户向往望去,但见秋风呼啸,落叶飞舞,满目萧杀景象。不远处的院门外突然出现一个高瘦的身影,此人身着绛紫锦袍,腰悬长剑,昂首阔步向天方阁走来,俨然便是上官昙。伊殊拉喜上眉梢,赶忙下楼迎接。
上官昙进得天方阁客厅,刚落座便开门见山,将昨天发生的事情以及何祖道带来的消息如实相告。伊殊拉双眉紧锁一言不发,脸上如同罩了一层寒霜。上官昙停顿了一下,缓缓说道:“我就想问公主一句话,那封密信的内容,是否属实?” 伊殊拉冷笑道:“上官兄就是这样回报我的信任么?这封信根本是无中生有,不管你信不信,我就这一句话!” 上官昙面有愧色,说道:“我今晨思前想后,也觉得密信匪夷所思。这些年来朝廷和长老院防范魔教甚严,金陵剑士定期分赴各地明察暗访。火龙王绝无可能瞒天过海,暗地里搞出这么大的局面。只可惜我昨天一念之差,暴露了风管家和龙庄主的身份,事情才到今天这个地步。”
伊殊拉怒气渐消,叹息一声说道:“我倒也不能怨你,你是名门正派的表率人物,所谓正邪不两立,你做出这样的抉择合情合理,只能怪我自作聪明。我二叔和四叔的命运,上帝自有安排,你也不必愧疚。” 上官昙肃然道:“此事我定会给公主一个交代。现在就请公主赶快离开吧。” 伊殊拉哼了一声,说道:“我其实应该坐等锦衣卫来抓人,只要有机会面见皇上,我一定能澄清事实。不过现在当务之急是赶到镇江解救二叔。你少等一下,我去换件衣服。” 说完转身上楼。过了一会儿,伊殊拉出现在楼梯口,身穿紫红色西洋宫廷礼服,外罩猩红色斗篷,披雪青色头巾,头戴一顶金环,显得雍容华贵,光彩夺目。上官昙认得伊殊拉这身衣裳,便是一个月前在听雨轩共舞时的装束,心中不禁百感交集。伊殊拉看到上官昙脸上古怪的表情,解释道:“我打算从镇江回来以后,立刻进宫求见皇上。”
这时一个黑衣汉子进来禀报说:“大小姐,大家已经准备就绪了。” 伊殊拉向上官昙介绍:“这位是我六叔,从小就在我爹身边做事。” 黑衣汉子躬身行礼道:“在下靳山,久仰上官少侠大名。” 上官昙连忙还礼,却不知说什么好。伊殊拉对靳山说:“请六叔领着大家先行出发,到龙江口上船,然后将船驶到京口江面下锚,看见我的信号就乘小艇靠岸,接二叔一家上船。” 靳山遵命离去。上官昙问道:“公主打算怎样解救龙庄主?” 伊殊拉微笑道:“还没有想好,见机行事,先礼后兵吧。长老院尚有几位通情达理的人,比如松庭大师和邱道长。对了,你那些金翼的弟兄们没有跟去镇江吧?” 上官昙答道:“我爹今天早上带他们去扬州了。” 伊殊拉点头道:“这样最好,到时如果动起手来,我就得六亲不认了。”
两人出了会同馆,来到辕门外,伊殊拉对上官昙说:“你冒险前来报信,对我也算仁至义尽了,这就赶快回去吧。” 上官昙犹豫片刻,鼓起勇气道:“我有一些心里话,如果现在不说,以后恐怕没有机会了。” 伊殊拉目光深邃,注视着上官昙,微笑道:“这倒巧了,我也有话要对你说。先听听你的吧。” 上官昙心头涌动千言万语,刚要启齿却不知从何说起,一时语塞。这时突然听见身后有人阴恻恻地冷笑道:“呵呵,上官昙被这妖女迷了心窍,背叛正道,卖友求荣,果然不出长老院所料。”
上官昙怒从心头起,转身一看,只见一个身穿黑袍的中年汉子从近旁一条小巷里转了出来。此人獐头鼠目,尖嘴猴腮,面色青白,一副痨病鬼的样子,两眼却精光四射,正是五大玄衣剑士之一,人称“追魂剑”的谭宗,身后跟着十多名紫衣、白衣人,呈扇形展开拦住去路,便是他统领的火翼剑士。上官昙冷哼了一声,说道: “当真是冤家路窄。你来干什么?” 原来谭宗几年来屈尊金陵剑士次席,对此一直耿耿于怀,他统领的火翼和上官昙统领的金翼向来关系不睦,摩擦不断。谭宗嘿嘿一笑,说道:“我们火翼奉长老院之命,在此监视会同馆,以防这妖女逃跑。上官昙,你跑来给这妖女报信,定是你老头子透露的消息。上官靖南整天道貌岸然,暗地里却吃里扒外,私通魔教,谭某今天挖出你们这两个内奸,真是大功一件啊。” 上官昙喝道:“休要血口喷人!我今天来此,我爹根本不知道!” 谭宗讥笑道:“要不是你爹暗地里向你透露消息,你怎么知道锦衣卫马上要来抓人,巴巴地跑来报信,让这妖女赶快逃命?幸亏长老院高瞻远瞩,派我等在此拦截,你们束手就擒吧。”
上官昙沉声道:“今日之事,我定会给长老院一个交代。公主现在有要事外出,回来后也要进宫求见皇上,当面澄清真相。还请诸位念在同僚的情分上,让开一条路。” 谭宗呸了一声,拔剑道:“你少来套近乎,我跟你可没有半点情分。今天于公于私,我都不能放你一马。你领衔金陵剑士名不副实,今天我就要让你原形毕露!” 说完一剑刺来,青光闪闪,上官昙拔剑侧步,反手划了一个半圈,挡开谭宗的剑,喝道:“谭兄且住!今日可是生死较量,你不是我的对手,不要枉送性命!” 谭宗狞笑道:“我看你是心虚了吧,生死较量才见真功夫!” 抖腕翻剑,直指上官昙右肩,不等剑招用老,接着连环三剑,分别刺向上官昙的喉头、前胸、小腹,剑势凌厉,发出嗤嗤声响,便是全真北宗长春剑法的杀招“阳关三叠”。
上官昙步伐稳健,运剑圆转自如,守住门户,一招“怀中抱月”化解谭宗攻势,随即一招“宿鸟投林”,反守为攻。谭宗剑法狠辣,出招极快,向上官昙步步进逼,只见寒光荡漾,剑气纵横,发出的蚀骨寒气压过了凛冽秋风。上官昙不住后退,长剑划出大大小小的弧圈,都是以剑背搭引谭宗的长剑。两人你来我往,直斗了一百余招而剑锋不交,旁观众人尽皆咋舌。表面上看似乎谭宗占据上风,其实谭宗心中渐感惊骇,因为上官昙剑上的内力之强超出了他的预料,他刺出的每一剑都淹没在上官昙划的弧圈里,劲力准头尽失。谭宗并不知道,上官昙自得龙牧野传授四句太极心法口诀以后,十几天来内功突飞猛进。
两人又斗了百余招,形势逆转,只见上官昙划着弧圈稳步进逼,谭宗则疲于招架,不住倒退。谭宗恼羞成怒,一声怪叫,猱身跃进,挺剑中宫疾刺,竭尽全力孤注一掷。上官昙长剑划一个半圆,向左横推,以一招“顺水推舟”卸掉来势,随即回剑圈转,一招“挑帘式”直指谭宗胸口。谭宗身在半空躲闪不及,一声惨叫,上官昙的长剑透胸而入。只听“扑通” 一声,谭宗跌落在地,胸前鲜血汩汩流出,未几气绝身亡。上官昙收剑入鞘,冷冷说道:“谭宗这是咎由自取。你们回去复命吧,何必枉送性命。” 火翼众人背着谭宗的尸首仓惶奔逃,跑出数十丈以后才纷纷喊叫:“上官昙残杀金陵剑士,叛变投敌啦!”
上官昙看着火翼众人远去的身影,长叹一声,呆立无语。伊殊拉柔声安慰道:“今天之事,你不必担心,我愿意到长老院作证,定能洗雪你的冤屈。” 上官昙黯然道:“事已至此,也顾不了太多了。公主此去镇江面对武林群雄,只怕凶多吉少。我打算马上去闯锦衣卫大狱,营救戴前辈出来,到镇江和公主汇合,我们齐心协力,当能保证龙前辈一家安全。” 伊殊拉正色道:“你的盛情我心领了,不过我劝你就此收手,以免深陷其中难以脱身。” 上官昙慨然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戴前辈因我被捕,我就有责任救他出来。公主不用担心,我有锦衣卫腰牌,可以混进北镇抚司大牢,到时见机行事便是。公主到了镇江,还请尽量跟长老院拖延时间,我和戴前辈两个时辰之内准到。” 说完翻身上马,向伊殊拉拱手道别,策马直奔锦衣卫北镇抚司。
三
祭江亭在北固楼东侧,是北固山最高点。古人云“登北固亭有凌云意”,亭子北面的栏杆外便是二十多丈的悬崖峭壁,崖下滔滔江水一泻东流。传说三国时孙刘联姻,孙夫人被孙权从荆州骗回江东,强行留住,后来刘备兵病死在白帝城,孙夫人得信悲痛欲绝,登上此亭望西遥祭,然后投江自尽,祭江亭因此得名。
这天下午,天上乱云滚滚,寒风呼啸,北固山峰顶人迹罕见。祭江亭内的石桌旁却坐着数人,中间一人虎目虬髯,手中端着一樽酒,便是卫辉庄主龙牧野,旁边坐着龙夫人和儿子龙朝歌,身边站立一个中年汉子,是管家老常。龙朝歌的小脸冻得通红,抱怨道:“爹,咱们干嘛坐在这里呀,冻死人啦。” 龙夫人赶紧将儿子拉进怀里。龙牧野伸手摩挲着儿子的脸蛋,眼里满是慈爱,说道:“朝歌,从今天起你就不再是小孩子了,要学会忍耐。” 常管家突然颤声道:“老爷,他们来了。”
刚才还冷清寂寥的峰顶,此时突然涌上来七、八百人,将祭江亭围住。众人都小心翼翼地站在三、四丈以外,分门别派,秩序井然。龙牧野不慌不忙,先将手中的酒樽一饮而尽,站起来向常管家躬身行礼道:“老常,我夫妇二人的身后事,就拜托你了。” 常管家急忙还礼,红着眼睛答道:“小人一切都安排妥当,老爷尽管放心。” 龙牧野又望了妻子一眼,龙夫人沉静地点点头,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龙牧野抄起石桌上的赤焰刀,转身缓步出亭,众人见他走出来,都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
龙牧野昂首挺胸站在亭外,魁伟如泰山,二尺虬髯随风飘动,拱手道:“龙某见过各路英雄。请问武林长老院是否到此?” 人群中走出一人答道:“欧阳冠雄见过火龙王。上官盟主奉朝廷之命前往扬州,敝人不才,今天代行盟主之责。少林松庭大师和武当邱道长因故未到,其余的武林长老都在这里了。剑魔戴浴风今晨已经束手就擒,你眼下孤立无援,还是认罪伏法吧。” 龙牧野眉锋一挑,冷笑道:“我戴贤弟只怕是中了你们的暗算吧,若是正大光明地较量武功,你们中间无人是他的对手。” 白剑川怒道:“不错,戴魔头是中了我的无影迷魂针,这才被擒。对付你们这些邪魔可用不着讲什么江湖道义。”
龙牧野哼了一声,说道:“龙某和松庭大师、邱道长有一项约定,想必长老院已经答应下来了。” 康广洋怒道:“老贼休想. . . ”欧阳冠雄急忙挥手制止,然后答道:“火龙王和松庭大师、邱道长的约定,长老院都是知道的。” 龙牧野脸上似有嘲意,微笑道:“如此甚好。龙某欠着你们几十条人命,今天就做一个了断。” 说完转身呼唤龙朝歌:“孩子,你过来。”
龙朝歌走出亭外,拉住父亲的手怯生生道:“爹,这些人凶霸霸的,想干什么啊?” 龙牧野蹲下身凝视着龙朝歌,双手抚摸着他的头颈,轻声说道:“别怕,这些人是来看热闹的,待会儿爹要唱一出戏给他们看。孩子,爹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以后的人生铺平道路,你懂吗?” 龙朝歌茫然摇头。龙牧野微笑道:“你以后就懂了。孩子,你闭上眼睛,爹要送你一件礼物,包你一生受用不尽。” 龙朝歌依言紧闭双眼,龙牧野站起身来,右手按在他头顶的百会穴上,默运玄功,将真气输入龙朝歌体内。龙朝歌只觉头痛难忍,浑身如同要爆裂开来,不由得叫道:“爹,难受死了!” 龙牧野置之不理,不断催运真气,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方才收手。龙朝歌此时已经不省人事,身子一软倒在地上,常管家赶忙上前抱了回去。
龙牧野朗声道:“刚才我以真气震荡犬子的头脑,他将因此失去大部分记忆,醒来之后连我夫妇二人的音容笑貌都不会记得。今天如果按照江湖规矩单打独斗,谅你们无人能杀得了我;如果大夥儿并肩齐上一通混战,龙某死前至少要你们中间五十人为我陪葬。那日松庭大师以佛法开导,劝我少造杀孽,为后代留条生路,让我心悦诚服。龙某跟诸位的恩怨,今天在此一并了结,总之让你们心满意足就是,希望不要再跟犬子纠缠不休。” 欧阳冠雄道:“火龙王此言差矣,令公子将来长大成人,得知真相,只怕要向我等纠缠不休。” 龙牧野道:“这一节我想过了。龙某原本正道中人,只因冲冠一怒才入了魔教,数十年来与正道为敌,欠下累累血债,因此不希望犬子重蹈覆辙。峨嵋梵静师太和内子是结拜姐妹,情深义重,我夫妇二人决定将犬子托付给梵静师太抚养教诲,保证他将来不再坠入魔道,更不用说寻仇之事。” 梵静走出来低首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尼一定尽心尽力,不负重托。”
龙牧野见众人都不作声,仰天长笑,说道:“我答应了武林长老院,不再伤正道一人,但也不会引颈就戮。你们大概有很多人都想杀了火龙王,成就旷世威名。我最瞧不起浪得虚名之辈,想要屠龙还得凭真本事。龙某今天便以这柄不出鞘的赤焰刀,领教天下英雄的高招。” 说完侧步横刀,威风凛凛,宛如一尊神像。
此时丐帮帮主聂凤阳越众而出,拱手道:“老叫花替师弟报仇来了。” 龙牧野冷笑道:“原来是聂帮主。你师弟刘铁钵勾结元朝官府,屠杀红巾义军,丧生在我刀下乃是罪有应得!” 聂凤阳一张肥脸涨得通红,嘶声咆哮:“老贼休要胡言乱语,纳命来吧!” 话音未落呛啷一声,从背后拔出一柄鬼头大刀,通体镀金,刀长三尺,身阔背厚,重逾百斤。聂凤阳双手持刀,一招“力劈华山”向龙牧野当头砍来,势疾力沉。龙牧野举刀招架,只听锵的一声两刀相撞,聂凤阳虎口发麻,几乎撒手。龙牧野道:“久闻金刀铁丐天生神力,一身外家横练功夫,龙某今天就跟你比拼力气,好教你心服口服。” 聂凤阳咬牙切齿,长声怒吼,刷刷刷连环劈出六刀,此人的膂力果真了得,百余斤的大刀挥舞自如,金光闪闪,罩住龙牧野上盘周遭。龙牧野左手背负,右手持刀以硬碰硬,连续格挡六下,锵锵的金戈撞击之声震耳欲聋。聂凤阳的大刀如同砍中了花岗岩,力道尽数反弹回来。六刀过后,聂凤阳被震得眼冒金星,喉头发甜,四肢酸软,手中的刀再也举不起来了。龙牧野冷哼了一声道:“你下去吧,别再丢人现眼啦。”
人群中又走出一个中年汉子,手持一竿红缨长枪,躬身行礼道:“在下河间孟唐,前来替父报仇。” 龙牧野噢了一声,笑道:“原来是铁臂神枪孟汉之子。不知令尊的家传绝学,你练成了多少。来来来,咱们比划比划。” 孟唐阴沉着脸,手中长枪一颤,红缨抖动,卷出六朵碗大枪花,直搠龙牧野的胸口,正是孟家枪法的杀招“六出祁山”。龙牧野喝一声彩,身随枪走,侧步向左,右手赤焰刀拨开枪尖,纵身向前,刀鞘劈向孟奇左肩。孟唐双臂一振,一竿长枪化为两支短枪,左手枪隔开赤焰刀,右手枪突刺龙牧野面门。龙牧野回刀抵挡,又叫了一声好,一个扫堂腿攻敌下盘。两人趋避进退,纵跳如风,刹那间斗了数十招。其实龙牧野内功高出孟唐太多,第一个回合就可以震飞他的长枪,斗这几十招完全是照顾他的脸面。突然龙牧野喝了一声“撒手!” 刀鞘震飞了孟唐的左手枪,接着疾指他的前胸。孟唐奋不顾身,用力将右手枪直掷出去。结果他前胸被刀鞘重重地戳了一下,疼得喘不过气来;但他掷出的短枪也从龙牧野肩头划过,很快有鲜血渗出,龙夫人赶忙上前给丈夫敷药裹伤。龙牧野毫不在意,笑道:“果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爹可以含笑九泉了。这就退下吧,今天还轮不到你来杀我。”
接下来陆续有十几人出来挑战,强的斗得百余招,差的只斗得三五招,便都纷纷败下阵来。但颇有一些人仗着龙牧野答应不伤一人而拼命抢攻,都想杀不成火龙王也要在他身上留个记号。龙牧野很快就遍体鳞伤,血染长袍,但他坦然承受,毫不萦怀,而每次受伤之后龙夫人照例过来裹伤,没有一句怨言。
康广洋见龙牧野浑身是伤,自觉有机可乘,于是拔剑戟指喝道:“我替师兄报仇来了,老贼受死吧!” 龙牧野脸上满是嘲意,问道:“你师兄谭广翰心胸狭窄,当年在火焰谷比武输了自己气死的,与龙某何干?” 康广洋怒道:“我师兄被你斩断手臂,伤创恶化引发血毒症而死,这笔帐当然要算到你头上!” 龙牧野哈哈一笑,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来领教华山派的高招。”
康广洋自从火焰谷一战败给龙牧野,十五年来一直潜心钻研,自创了一路剑法,此前还从来没有展露过。康广洋知道龙牧野内力极强,招数上完全是古朴刚猛的路子,就打算以巧制拙,以奇致胜。只见他身法飘忽,剑招神妙,变幻莫测,往往刺出七、八剑都是虚招。龙牧野横刀胸前,凝神应对,不时轻描淡写地挥刀一击,便会逼得康广洋后退几步。旁观的行家看得明白,康广洋招数虽然奇妙,但华而不实,根本威胁不到对方;而龙牧野貌似随意的挥刀,每次都是攻敌破绽,出招方位恰到好处。外行看热闹,见康广洋围绕着龙牧野上窜下跳无法近身,如同耍猴一般,都忍俊不禁。
康广洋将这套新创剑法反复使了五、六遍,始终不能占到半点便宜,不由得恼羞成怒,一声怒吼纵身上前,长剑横削直击,迅捷无比,只攻不守,显得有恃无恐。旁观许多人不禁摇头,都觉得康广洋作为华山派掌门人,使出这等无赖打法,实在有失身份。龙牧野挥刀迎上,也是快如闪电,旁观众人只听见铮铮铮一连串紧密的兵刃撞击之声,两人短兵相接,咫尺之遥飞快拆招,没用半点回旋余地。突然龙牧野大喝一声“撒手”,刀鞘击中康广洋的右肩,内力微吐之后便蓄势不发。康广洋右半边身子顿时酸软,手中长剑锵啷落地,显然是输了。康广洋一声怪叫,左手自腰间闪电般抽出一柄短刀,只见寒光一闪,龙牧野持刀的右臂被齐肘斩落。众人一阵惊呼。
龙牧野后退几步,脸色煞白,显然是在强忍剧痛,颤抖的左手点了右肩几处穴道止血。龙夫人赶忙过来,俯身拾起断臂抱在怀里,将赤焰刀递到丈夫的左手中,又在丈夫嘴里塞了几粒药丸。龙牧野惨然一笑,对康广洋说:“好,我欠你师兄一条胳膊,今天还债给你,咱们算是两讫了,你下去吧。” 康广洋沉着脸走回人群,近旁的全真南宗掌门刘渊然忍不住讥讽道:“康掌门这一仗赢得真是光明磊落!” 康广洋白眼一翻道:“那老贼罪有应得,刘掌门这是站在哪边说话?”
龙牧野定了定神,左手持刀大声问道:“还有谁要找龙某报仇?” 一位白衣青年走出来躬身道:“晚辈谢观,今天不自量力,前来替父报仇。” 龙牧野仔细端详了谢云长几眼,喃喃道:“你是江淮大侠谢天放的儿子?你已经长这么大了。” 谢观答道:“正是。晚辈的功夫微不足道,但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晚辈今天不敢奢望报仇,但求问心无愧。” 龙牧野怅然道:“龙某十五年前受奸人欺骗,误杀了你爹,心中一直怀有愧疚。今天看到你长大成人,我很欣慰。你爹的成名绝技乃是七十二路太昊剑法,你可继承下来了?” 谢观答道:“晚辈得叔父传授了太昊剑法,今天便要向前辈请教。” 龙牧野点点头,微笑道:“如此甚好,进招吧。”
谢观挺剑刺来,龙牧野挥刀迎上,两人斗到一处。谢观剑法上的造诣比康广洋都颇有不及,然而稳守门户,法度谨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龙牧野与谢观每拆七、八招,便停下来指出他招数上的不足,告诉他应该怎样出手,谢观都俯首听教,旁人看来便如师父向徒弟传授武艺,根本不象是生死搏斗。两人断断续续斗了两百多招,龙牧野突然问道:“太昊剑法有一路杀招叫作‘鹤唳九天’,怎么不见你使出来?” 谢观惶恐道:“这招太过复杂,晚辈一直没有练成,因此不敢献丑。” 龙牧野厉声斥道:“谢天放怎么会有你这个不肖儿子,面对杀父仇人,居然连家传绝招都不敢施展!” 谢观脸涨得青紫,怒吼一声,手中长剑嗡嗡作响,向前疾刺九剑,龙牧野顿时被一团剑光笼罩。这连环九剑前面其实都是虚招,去势疾收势快,只有最后一刺是竭尽全力的一击。龙牧野见谢观一剑当胸刺来,横刀格挡,刀剑相交时却蓄势不发,只听嗤的一声,谢观这一剑势如破竹,透胸而入。
龙牧野向后踉跄几步,胸口鲜血喷涌出来。旁观众人惊诧不已,一时鸦雀无声。龙牧野嘶声笑道:“好剑法,不愧是江淮大侠的儿子。龙某今日命丧你手,也是应有之报。” 话音未落,口中漫出鲜血,后背靠在祭江亭的柱子上慢慢软倒,最后跌坐在地。龙夫人连忙过来跪在丈夫身边,龙牧野勉力抬头,深情凝望妻子,低声说道:“我要去了。” 龙夫人点点头,将丈夫的头颈搂在怀里,柔声道:“你放心去吧,我随后就来。”
谢观见此情景,泪流满面,跪倒磕头,呜咽道:“火龙王英雄风范,晚辈永生难忘。谢家跟前辈的恩怨今日一笔勾销。” 龙牧野此时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微笑颌首。谢观转身回到人群,欧阳冠雄拱手道:“恭喜谢少侠手刃火龙王,从此扬名天下啊!” 谢观长叹道:“我虽然得报父仇,却良心不安,何喜之有?” 说罢躬身告辞,黯然下山。
祭江亭外,龙夫人依然跪在龙牧野身边,双臂拥着丈夫的头颈,脸埋在丈夫的发中,两人一动不动犹如雕像。此时天上开始飘雪,先是星星点点,然后越来越密,在地上很快积了起来。过了半晌,龙夫人缓缓起身,伸手拢了拢头发,款步向梵静走来,常管家抱着龙朝歌跟在后面,梵静急忙迎上前去。龙夫人从常管家手中接过龙朝歌,抱在怀里亲了又亲,然后双膝跪倒,对梵静说:“这孩子就托付给大姐了。” 梵静连忙将龙夫人扶起来,抱过龙朝歌应道:“妹子放心,我一定把他当自己的孩子抚养。” 龙夫人正色道:“我只有两个要求,第一,我孩儿不能隐名埋姓;第二,他十八岁时便应知道他爹娘是谁。” 梵静点头答允。
龙夫人交代完毕,侧过身来,目光如炬扫视众人,很多人不由得低下头回避她的视线。龙夫人一字一句地说道:“从今往后,龙家再也不欠你们的了。你们要是打我孩儿的主意,定会遭到天谴。” 然后转头低声对常管家说:“麻烦你扶我到龙大哥身边去。” 在常管家的搀扶下,龙夫人来到丈夫身边,扶着柱子缓缓坐下,依偎在丈夫怀里,安详地闭上双眼,不一会儿便气息断绝。常管家泣不成声,长跪不起。梵静再也忍耐不住,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四
聚集北固山顶的武林各门派陆续下山。刘渊然长叹一声道:“今日之举,实在有违侠义之道,不知后人将如何看待我们。” 带领全真南宗弟子率先离去。梵静拭去脸上的眼泪,怀中抱着龙朝歌,跟常管家道别以后,领着峨嵋弟子向下山的栈道走去,突然身后有人喊道:“且慢,还请梵静师太将火龙王的孽种留下来。” 梵静回头一看,见说话之人是丐帮帮主聂凤阳,强抑怒气问道:“聂帮主意欲何为?” 聂凤阳道:“剿灭邪魔务求斩草除根。今天如果放过火龙王的孽种,势必后患无穷,我等将来永无宁日。” 梵静怒道:“火龙王今天不伤一人,坦然赴死,还不是因为我们答应放过龙公子?聂帮主是想背信弃义吗?”
欧阳冠雄哈哈一笑,说道:“此言差矣,松庭大师和邱道长私自答应火龙王,这个承诺武林长老院可从来没有批准。” 梵静情绪激昂,白皙的脸涨得通红,高声问道:“刚才火龙王问你,同少林武当两位掌门的约定,武林长老院想必已经答应下来,你说什么来着?” 欧阳冠雄微笑答道:“我当时说得明白,这个约定长老院都知道,知道可不等于答应啊。” 陈通微阴恻恻地说道:“火龙王今天是一厢情愿,自寻死路,可怨不得我们。此前师太私通魔教,长老院既往不咎,已经非常宽宏大量了。希望师太迷途知返,这就交出火龙王的孽种吧。”
梵静决然道:“火龙王夫妇临终托孤,贫尼已经答应下来,绝不食言,你们不用枉费心机了。” 康广洋厉声喝道:“梵静师太打算为了这个孽种与正道为敌吗?” 梵静道:“贫尼宁可违背正道,也不愿违背良心。” 聂凤阳冷笑道:“梵静师太自忖能拦得住我们吗?” 梵静斩钉截铁地答道:“拦不住也要拦,今天除非峨嵋派都死绝了,否则你们休想碰这孩子一根毫毛。”
欧阳冠雄高声说道:“峨嵋派弟子听好了,梵静师太一意孤行,要与正道为敌,你们现在弃暗投明还来得及,莫要坐失良机。” 峨嵋派众人大多无动于衷,个别低头思忖。片刻之后,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尼走出来躬身合十道:“贫尼愿意弃暗投明。” 梵静沉声道:“梵音师妹,你这是背叛师门,还请三思而行。” 梵音默然不语。
聂凤阳狞笑道:“丐帮帮众抄家伙并肩齐上,今天咱们要痛歼峨嵋派,扬威武林!” 丐帮数百人轰然响应,从三面逼了上来。梵静寒着脸喝道:“结剑阵!” 身后峨嵋弟子十几人纷纷拔剑,围在梵静四周,站位梅花间竹,错落有致,正是峨嵋派享誉江湖的“金顶剑阵”。双方剑拔弩张,一场血战迫在眉睫。
此时西面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萧声,曲调悲凉,婉转悠长。众人向西望去,但见漫天飞雪之中,一个红衣丽人裙裾飘飘,自北固楼顶飞身而下,正是伊殊拉。只见她身着紫红盛装,外披猩红斗篷,头上金冠闪亮,雪青色头巾随风飘扬,面无表情,目不斜视,昂首挺胸向祭江亭款款走来,所到之处,众人不由自主纷纷退避,让出一条通道。伊殊拉来到亭前,看着龙牧野夫妇的遗体,不禁泫然泪下,对常管家说:“我来晚了。今日之事因我而起,我会给二叔二婶一个交代。” 常管家哽咽道:“这里太过凶险,大小姐赶紧离开吧。”
伊殊拉一言不发,解下身上的斗篷,将龙牧野夫妇的遗体覆盖,然后面向西方盈盈跪倒,神情肃穆,双手握于胸前闭目祈祷。此时四周一片寂静,只闻北风呼啸,和伊殊拉喃喃的祷告声。半晌后,伊殊拉起身向峨嵋派众人走来,围攻的丐帮帮众不由得后退几步,让开一条路。伊殊拉来到梵静面前,先查看了一下龙朝歌,见他只是昏迷,心中一宽,将一支排萧塞进他的怀里,对梵静说道:“这是我心爱之物,以后恐怕用不着了。现在就请师太带他离开,星夜兼程赶回峨嵋山。这里有我给你们断后。” 梵静合十拜谢,领着众弟子匆匆下山。
康广洋厉声喝道:“兀那魔教余孽,还不赶快束手就擒,道爷饶你不死!” 伊殊拉转过身来,目光如电扫过众人,嘴角微斜,满脸轻蔑,冷笑道:“我刚才还纳闷,哪里的狼嚎扰人心神,原来是你们这帮自诩名门正派的衣冠禽兽。康广洋,金陵论剑开幕的那天,躲在女宾室隔壁偷窥的就是你吧。你既然这么想看我,今天就让你看个清楚。” 众人只觉红影一闪,伊殊拉便飞身跃至康广洋面前一尺之外,犀利的目光逼视康广洋的双眼。康广洋惊呼声中,伊殊拉就已经倒纵回去,身法之快匪夷所思。众人大惊,纷纷后退数丈,凝神戒备。
伊殊拉从腰间玉带里缓缓抽出一支宝剑,剑身仅一指宽,却有四尺长,龙纹游动,光芒眩目。伊殊拉又道:“常自然,那天夜闯会同馆的飞贼就是你吧。你脸上老蒙着块遮羞布,也不觉得憋气么?” 话音未落身影一晃,便跃到常自然面前,手中长剑中路直击。常自然早有防备,沉肩坠肘,挥剑横推,一招“雪拥蓝关”,剑光闪烁,封住中路。只听锵的一声,两剑相撞,伊殊拉已经借力纵跳回去。常自然只觉脸上凉风扫过,蒙面青布已被挑去,左颊上赫然有一道尚未痊愈的剑痕。
伊殊拉冷哼一声道:“好一个崆峒派掌门,原来不过是个鸡鸣狗盗之徒。你们刚才背信弃义,欺凌同道,连一个孩子都不能放过,当真丑态百出。那块‘浩然正气’的牌匾,应该改为‘乌烟瘴气’才贴切。今天有我在此,你们休想加害火龙王的遗孤!” 陈通微哈哈笑道:“妖女!你眼下是朝廷钦犯,人人得而诛之,居然还在摆公主的臭架子,真是好笑。你想阻拦我们数百人,无异螳臂拦车!” 说罢长剑一举,缓步向前,众人跟着步步逼近。
伊殊拉喝道:“且住!” 伸出长剑在面前的雪地上划了一道直线,后退几步,凛然道:“我劝诸位悬崖勒马,不要枉送了性命。这条线便是阴阳界、鬼门关,胆敢过此线者,杀无赦!” 众人见她皓如美玉的脸颊罩着一层寒霜,娥眉倒竖,杏眼圆睁,手中长剑寒光闪闪,都裹步不前。此时聂凤阳仰天狂笑,讥嘲道:“你一个黄毛丫头,只怕连只鸡都没杀过,手里抓把剑就大言不惭,今天老叫花倒要看看你怎么杀人。” 说完挺胸腆肚,双手背负,大步跨过雪地上的界线。
只见红影一晃,伊殊拉飞身跃起,挟着一缕寒光凌空扑击而下,一击得手立刻倒纵回去。聂凤阳大喝一声,伸手到背后去拔金刀,刀只拔出一半便轰然倒地,眉心赫然一个血洞,双眼圆睁,满脸惊骇,已然气绝身亡。其实聂凤阳的武功并不弱,一招丧命是因为太过轻敌。再者按照比武惯例,双方都亮了兵器,摆好架势以后才能出招,聂凤阳没有料到伊殊拉根本无视江湖规矩,骤然施展杀手。
只听丐帮人群中一声怒吼,掌钵、掌棍二龙头并肩齐上,围攻伊殊拉。此二人都是成名数十年的高手,武功还要强过聂凤阳。掌钵龙头使一根九节鞭,横抽竖打,刚猛无比;掌棍龙头使一支判官笔,劲贯中锋,纵横捭阖,专打周身要穴。只见伊殊拉身法变幻莫测,忽东忽西,忽进忽退,轻飘飘有如一朵红云,两人追南逐北,如同追逐一个魅影,凌厉的招数尽数落空。掌钵龙头连声狂吼,紧追不放,九节鞭舞得虎虎生风,突然脚下打滑,鞭法一滞露出破绽,伊殊拉立刻回身一剑,疾刺他的喉头。掌棍龙头急忙挥鞭将来剑荡开,不料铮的一声轻响,那剑竟然弯了过来,剑尖挑中他的右侧脖颈,鲜血立刻狂喷而出,随风飘洒成一片血雾。掌钵龙头翻倒在地,不断惨叫。掌棍龙头肝胆俱裂,拔足欲逃,但见红影一晃,伊殊拉拦住去路,寒光闪处一剑穿心,掌棍龙头脸上凝固着难以置信的表情,颓然倒地。
丐帮顷刻之间折损帮主和两位龙头,岂能善罢甘休,接着又有执法、传功二长老带领四名香主上前围攻。此时风愈疾,雪愈密,众人搏斗中纵跳踢踏,又扬起地上堆积的浮雪,一片白茫茫之中依稀仅见刀光剑影,人影晃动,呼喝咒骂、金戈相击之声不断。旁观众人不时听见一声惨叫,隐约看到一片血雾飘散,一人轰然倒地。半晌功夫,丐帮四名香主尽殁,只剩下执法、传功二长老勉力支撑。此二人都使长剑,招数一刚一柔,一守一攻,配合默契,伊殊拉一时寻不到破绽攻入,就绕着二人游走,身法飘忽,越奔越快,到最后已不见人,但见一片红影。执法、传功二长老只得背靠背凝神防御,各自将长剑舞得滴水不漏。
伊殊拉奔至西北一侧,突然平地拔起两丈多高,如同鹤舞于天。朝北的执法长老仰头望去,一阵劲风夹着飞雪扑面而来,一时睁不开眼,手中剑失去了方寸,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间,伊殊拉的长剑随风而至,刺入他的眉心。执法长老大吼一声,仰天便倒,将身后的传功长老撞了一个踉跄。传功长老见机极快,顺势倒地连滚,舞动长剑护住周遭,企图全身而退,只可惜地上积雪甚厚,滑不着力,没滚出几步远,便被伊殊拉赶上,一剑刺入背心,当场毙命。
伊殊拉冷冷道:“还有人想来送死么?” 众人见她俏立寒风之中,玉面含霜,头巾衣裙随风飘动,手中长剑斜指地面,鲜血顺着剑尖缓缓滴下,周围倒伏九具尸体,雪地里到处殷红点点,都不禁胆寒,一时无人上前。丐帮一位坛主对欧阳冠雄说道:“敝帮元气大伤,已经无力挑战,只能仰仗诸位长老主持公道了。” 常自然大喝:“待老夫来收拾这妖女!” 挺剑冲上前去。欧阳冠雄喊一声“且慢”,伸手去拦,没有拦住,赶忙跟康广洋、白剑川耳语几句,二人点头,挥剑出战,三人围攻伊殊拉。
常自然丑事被揭,自觉无颜见人,完全是一副你死我活的拼命架势,他剑上灌注了四十年的功力,挥舞起来隐隐有风雷之声。伊殊拉的内力颇有不及,便以绝顶轻功游走周旋,不跟他对剑。片刻以后,康、白二人加入战团,扼守西南、东南两个角落。伊殊拉的活动范围大大缩小,笼罩在常自然的剑光之中,全凭出神入化的步法闪避,顿时险象环生。伊殊拉突然向西疾退,防守这一侧的康广洋立刻挺剑截击,常自然接踵而至,形成夹击之势。伊殊拉侧身连环三剑逼退康广洋,裙底右脚横扫,激起一道扇形雪浪直扑常自然的面门。常自然紧追而来促不及防,脸上糊满雪泥,急忙伸手擦拭,刚睁开眼,便见一点寒光扑面而来,接着眉心一凉,两眼一黑,栽倒在地。
伊殊拉疾攻常自然时背后露出空档,康广洋心中窃喜,跃起一剑刺去,正中背心,连连催力却无法透入,正诧异间,伊殊拉长剑回转,寒光一闪,血雾飞散,康广洋右臂齐肘而断。康广洋长声惨呼,奋力一跃跳到界线以外,捂着断臂疼得满头大汗。人群中有人讥笑道:“报应来得真快啊。” 白剑川也跟着跳了回来,高声喊道:“她中了我的无影迷魂针啦!”
众人凝气屏息,定睛观望。只见伊殊拉寒着脸一言不发,在风中亭亭玉立,长剑依然斜指地面,突然上身晃了一晃,踉跄倒退几步,以长剑撑地才勉强站稳。白剑川欢呼大叫:“这妖女药性发作了,大夥儿并肩齐上啊!” 挺剑冲过界线,回头一看没人跟上来,赶紧灰溜溜退了回去。欧阳冠雄沉声道:“公主,你中了毒针,药性已经发作,这就弃剑投降,听候发落吧。”
伊殊拉置若罔闻,抬头向西望去,此时已是黄昏,风住雪停,乌云消散,夕阳如画,彩霞满天。伊殊拉凝望出神,雪白的脸颊上映着一层嫣红,显得妩媚动人,嘴角浮现微笑,回头扫视了人群一眼,又环顾四周,笑意更浓,神情有几分得意,几分自嘲,喃喃自语道:“今日之事,不知在席真人笔下会是什么样子?” 言罢转身,向悬崖边缓缓走去,身形摇晃,步履蹒跚,欧阳冠雄等人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保持三丈远的距离。伊殊拉来到崖边,已经站立不住,倚扶在栏杆上,手中长剑锵啷落地,身后众人停在三丈以外,依然不敢逼近。伊殊拉扶着栏杆引吭高歌,唱的却是一首波斯歌曲,曲调凄婉,歌声悠扬,在江面回荡。一曲唱完,伊殊拉竭尽余力,纵身跳下悬崖。
欧阳冠雄等人一涌而上,冲到崖边向下望去,但见江面波涛之中红影一闪,便消失无踪。陈通微长舒一口气道:“这个结果最好,她若是自首,咱们反倒不好办了,只能交给锦衣卫,最后恐怕还是不了了之。” 欧阳冠雄思忖片刻,突然对白剑川说:“你那毒针的解药给我瞧瞧。” 白剑川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递过来,说道:“一共五十颗解药,郑玄极用了一颗,戴浴风用了一颗,其余四十八颗全在这里。” 欧阳冠雄接过小瓷瓶,拔出塞子,将解药尽数倒入江中。
白剑川惊呼道:“哎哟,你这是做什么?这解药配一次需要十五年呐!” 欧阳冠雄答道:“我正是稳妥起见,这妖女即便被人救起,没有解药还是死路一条。” 旁边众人齐声恭维道:“欧阳先生真是深谋远虑啊!” 欧阳冠雄客套了几句,肃然道:“眼下当务之急是除掉火龙王的孽种,我刚才派了一队金陵剑士从小路下山截住梵静等人,咱们现在赶去正好瓮中捉鳖。” 众人谨然领命。
数月之后的一个雪夜,嵩山少林寺一座禅房里面,有两人正在秉烛交谈。其中的白须老僧是松庭,而他的客人却是柳庄居士袁庭玉。松庭道:“老衲自打辞去方丈之职以后,这几个月以来一直闭门思过,与世隔绝,今日神相来访,真是久旱逢甘露。近来有什么消息,快快讲给我听。” 袁庭玉笑道:“我就知道大师这几个月一定不好过。倒也没有太多重要的消息,一个是上官靖南辞去武林盟主职位,由欧阳冠雄接任。上官靖南辞职不久便重病不起,前些日子去世了。” 松庭叹息一声道:“上官昙居然坠入魔道,杀进锦衣卫大狱去救戴浴风,结果成了朝廷通辑的逃犯,这个打击太过沉重,难怪上官靖南无法承受。上官世家这下子可要衰败了。”
袁庭玉高深莫测地笑道:“上官世家暂时要消沉一阵子,不过很快会重整旗鼓的。丐帮因为北固山一战劳苦功高,要求登堂入室,进入武林长老院,被宋大人一口否决。另外在宋大人执意请求下,峨嵋梵静师太答应留在长老院了。” 松庭哼了一声道:“丐帮这回替人冲锋陷阵,折损九个高手,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欧阳冠雄的为人,他们总算有所领教了。长老院现在乌烟瘴气,梵静师太为人正直,留下来是件好事情。”
袁庭玉又道:“江湖上传言,那日北固山下峨嵋派被金陵剑士拦截,双方动起手来,眼看峨嵋派就要吃亏,突然有两位蒙面高手杀出,将金陵剑士尽数点倒。这两位蒙面人的身份,还要请教大师。” 松庭哈哈一笑,答道:“真是什么事情都瞒不过神相啊。这两位蒙面人便是邱道长和老衲了。那天我二人潜入北固山,先藏在北固楼内,然后暗中跟随峨嵋派下山。我们既然答应了火龙王保证龙公子的安全,就要说到做到。”
袁庭玉笑道:“我猜就是你们两人。另外龙公子不知去向,恐怕也是大师的安排。” 松庭答道:“不错,当时在北固山下,邱道长和老衲极力劝梵静师太,峨嵋派归程数千里,一路上带着龙公子太危险,应该将他就近藏起来。最后商议的结果,是把龙公子托付给秣陵关附近的一个猎户。” 袁庭玉问道:“此人可靠么?” 松庭笑道:“非常可靠。此人名叫塔力克,乃是察合台突厥人,元朝南台御史福寿的卫队长。当年皇上攻克金陵,福寿战死,塔力克身负重伤逃进栖霞寺避难,为我所救,后来娶妻生子,一直隐居在秣陵关附近的山中以打猎为生。此人有点武功,对外人深怀戒心,因此是龙公子藏身的最佳所在。”
两人聊了一会儿,时辰已晚,袁庭玉於是告辞,松庭起身相送,突然问道:“神相可知公主的下落?” 袁庭玉答道:“据我推算,公主倒还活着,不过生死悬于一线。其它的就不晓得了。” 松庭点点头,又问:“依神相之见,龙公子将来成人以后,是正是邪?” 袁庭玉笑道:“大师是害怕救错了人吧?” 松庭面有愧色,说道:“老衲确实担心他将来重蹈火龙王的覆辙。” 袁庭玉道:“大师尽管放心。” 说完拱手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