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與「皇帝」有何干係?


近代中國人信仰甚麼宗教?說是儒釋道,其實認真追究,大半不清不楚,多屬混合三教的民間宗教。儒釋道「混融」,是明清三教「交融」之後才遍見的現象。教固殊道,然境有可通,宗教相處,本當「融和」。但交融失度,成了「融合」,三教泯除分際,迷失教路,模稜宗旨,「混融」無別,于民間「融解」,還摻雜進幫會九流。民間宗教雖含儒釋道的好東西,非無高貴情操,可惜經年累月,澱積了不少私心自用的迷信。三教之理境,最後若能達雅俗共賞、聖凡未隔、有無非殊,不可謂不妙。然為遷就交融,隨機方便,各教當有的「超越」那面,含糊難顯。只剩下「內在」這面,光由凡人所共通處,拼命做工夫,此一精神典型體現,盡見善書。「內在超越」,于理可從,唯落到實處,絕非像說說那麼輕鬆。教說因應眾生所需,要能善巧通俗,原也不成問題。再者說教想好懂,簡易流俗,雖非完美了,暫也無礙。不過轉到民間,教派東採西摭教說內容和說教方式,權假應急,據為己用,懷私庸俗,結果一發不可收拾。及至混跡會社幫派,隨同雜流,終落得貧瘠薄俗!三教能因俗成教,真俗不離,無可厚非。但過程當中為了因俗行教,「內在超越」之義,本是上下縱貫的理境真際,竟流于內外橫攝的經驗演說。人天、心佛、性命,這些是客觀形式的「綱」,為徹下徹上踐履證成的「經」,「縱」以貫之,教之為教,須靠有了這些才得挺立。然還有作主觀經驗的「維」,為知見呈現的「緯」,「橫」以攝之,綱舉目張,亦未可或缺其連繫。如是者一縱加一橫,經緯會合,綱維乃成。只是宋代後三教教說下手處,偏在道不遠人,趨向人、心、性當體即是天、佛、命,這樣的綱領亟需大澈大悟,若稍欠缺嚴格實修,很容易漂泛變成濫調,只留下概念空洞的提綱,積漸綱絕維弛,教乃不教,很不幸,此正是民間宗教的現實!自明清下來中國宗教一直顯出混融的衰相,天人合一、眾生心佛、性命非兩,紛落口頭禪。天人之際、心佛之湛、性命之尊,人可全無契入,嘴邊卻侃侃名相,不外也人慾盲動、識心暗湧、情性浮躁的虛飾掩護而已。

中國宗教流為混融混雜,世俗化竟抄非理性的近路小道,結果落得庸俗化薄俗化,追討責任,儒釋道說教的滑轉,或不盡免,民間教派貪便急就,亦難推卸。然問責不能到此為止,皇帝絕非該置身事外。漢朝獨尊儒術,實則政教合一,禮教文教,儼如國教,所以優容佛老,實為收作己用,陰扶聖教,暗助皇綱。聖教儒表法裡,名教可使刑法權術合理化,教化百姓,尊君貴法,信天縱聖明,仰承皇澤。民間以「天地君親師」五者合祀,家家供桌神牌上,君貫天地親師其中受大眾膜拜,君序僅次天地,超逾親師。「天地君親師」的觀念,初由荀子提出,上事天又下事地,尊先祖,隆君、師,此禮之三本,君師同隆,並置于三本之末。東漢《太平經》作「天地君父師」,宋初正式寫成「天地君親師」,迄明末「天地君親師」崇拜已告普及。清雍正皇帝甫一登極,以帝王身分予以肯定,「天地君親師」遂風行全國,成為民間祭祀的當然對象。民國或改,作「天地國親師」及「天地聖親師」,避用「君」字,但牌位兩側的對聯,還見習書「天高地厚君恩重,祖德宗功師範長」,「君」仍赫然其上,與天地同位,不也崇「君」意識揮之難去之一證嗎?雖說中華文化有三,五倫,靈明,皇帝,其實到了最後,皇帝氣吞五倫、靈明。黑格爾曾謂,希羅文化「一部分人」自由,日耳曼時代「一切人」自由,中國文化「一個人」自由--即只有皇帝獨個兒自由。這種話聽來逆耳,你當然可批評他純出洋人偏見或哲人誇詫,但平心靜氣再想,也不無點上了咱們文化的一道穴門呀!

當然皇帝這事,非獨吾民有,歐洲也唱「天祐吾皇」,不過那吾皇仍是人不是神。日本有「天皇御統一系」,那天皇是天照大神的後裔,則應該是神或有神性。那麼我們的大皇帝,是人還是神?這卻不像他們的清楚,而其禍尤烈。為甚麼呢?是人的皇帝,不得稱神,因受造無以僭越上主。赤裸裸是神如神的天皇,裝神弄鬼一旦敗露,魔力自動解咒,只好乖乖發表人間宣言,承認天皇與平民無異,要國民擁戴,才為國之象徵。而我們的皇帝天子明君呢?按理說「君」是志于德觀仁義的謙謙君子,但他又是天子每年代天下禮天,上通帝庭,奉天承运。中國皇帝該說是人,可又隱藏著神性,聖上聖明聖聽,言必聖諭聖旨,這聖是道德的超然呢?還是暗示神性的超越呢?很難說清楚,後干脆以朦朧詩語的「龍」予以表徵。聖王穿則龍袍,住則龍宮,臣子朝覲面對的是龍顏,體貼的是龍心。令龍心暢快,就龍顏大悅,但捉錯用神,那便犯龍顏,罪可致死!皇帝神龍,見首不見尾,人神不測。須知道龍在我華夏,原初並非孤獨一條巨龍,麟鳳龜龍四靈,合為四方之瑞,又起碼龍鳳成雙,才能呈祥。先秦禮器紋飾裡群龍畢現,並與鳥獸共處,乃為合群動物。龍身實即一綜合體,稽諸新石器時代晚期文物,有廣體豬婆龍之鱷型及纖體苗條之蛇型二態,再經合流,才成粗壯長帶型。龍定型後,鹿角馬鬣鱷棘魚鱗蜥腿鷹爪蛇尾,博採眾美,形其變化莫測。到漢代群類觀念之龍,才開始進化,逐漸變成了獨龍。史記載高祖為人,隆準而龍顏,以皇帝前額飽滿,眉骨圓起,十足龍相,到了宋代龍終于正式代表起真命天子,「真命天子坐龍庭」便成了臣民的盼望和信仰。仙人世界的龍本來可豢可御可屠,明清卻全變作帝王神聖不可犯的表徵。龍形徽章百姓毋得僭分私用,除非龍寵,御賜施贈。五爪金龍全由聖上壟斷,封賞送出的龍都要減去一二爪,因皇恩雖亦浩蕩,但仍要大家記住,唯有誰方算真龍!龍寵最多給你個五爪不全帶龍相的龍種,但龍種並非真龍,僅為龍之餘種,受之者只當仰龍之寵,更切忌妄想有日成龍!如看漢朝的龍,大致還體態玲瓏,神情俐索,惹人喜愛。然去到明清,龍身增長,蟠屈盤纏,張牙舞爪,無不欲使觀者懾息以待。

人主皇帝至尊,搖身數變,終為神龍,對素能出雲為風雨的龍神,唐代的皇帝還常置壇致祭,宋帝緣唐制,春秋仍行其祀之餘,更始為龍廟御賜匾額,乃至詔告天下封王錫爵。龍神躍為龍王,本受印度龍王東來影響。佛教龍王,有逾印度教的神蛇之主,乃護法異類,為八部眾之一。八部以「天」和「龍」居首,故稱天龍八部。龍具不思議神通力,興雲佈雨,護持佛法,滴水潤天下,消滅眾生熱惱。龍中威德特勝者,乃為群龍首,是謂龍王。龍中之王非一,妙法蓮華經言八,華嚴經舉十。不過民間信仰之龍王,當初未直接與佛教龍王有關。中國自古有龍信仰,易經以龍為象,或潛或飛,淮南子、山海經有應龍有燭龍,或騰升上天,或臨照下地。漢代祈雨民俗,搏土為龍,土龍職司水旱。佛教傳入,龍王變化雲雨的力量與中土傳統近似,因受注意。守護佛法的龍王,唐宋以還漸為民間宗教吸納,並受道教改造,成了諸天龍王,五方龍王,四海龍王,繼而進駐江河湖澤,淵潭塘井,凡有水之處,龍王不請自來。原本土有土地,城有城隍,自此見水就想到龍王了。帝王為順俗化民,也便加入這場造神运動,九五之尊真龍,趁機冊封龍神為王。民間經獲恩准,更覺龍王權重高貴,遍土低首俯身禮拜。佛教龍王,本為護法,而龍尊王化龍女,為顯淨智妙德,開悟慧根覺道。可是後世到了龍王廟裡,既無妙法,也無正覺,全都成慌慌張張的眾庶蟻民,對著神明討問豐歉計議災祥了。

龍王要待我中華真龍冊封,才顯王者風範,而關帝更需得真龍欽點,方見帝君氣象。關羽為蜀漢戰死沙場的一代虎將,殉身半世紀後始追賜為侯,傳頌義勇傾三國,去到明清更成萬古祠堂遍九州。六朝關侯事跡流佈民間,晉代雖有勇壯關侯之封號,仍只視之英雄。但自隋朝天台大師夜夢關公皈依佛門,遂有奉之作護法伽藍神者,靈跡始顯。宋真宗崇道,夢見關將軍敗邪將蚩尤袪災,為謝神功護國祚民,追號武安王,徽宗四度加封稱公稱真君,最後封號義勇武安王。南宋高宗號之壯繆義勇武安王,孝宗增號壯繆義勇武安英濟王。元泰定帝不甘後人封顯靈義勇武安英濟王,同時評話雜劇推波助瀾,關公的忠義信勇深入民心。元末明初小說《三國演義》進一步塑造關公形象,晚明神宗敕詔關公號為「單刀伏魔神威遠鎮天尊關聖帝君」合十四字。清初用武,更推崇關公為「武聖」,與孔子「文聖」並尊,爾後「縣縣文廟,村村武廟」。以當日每縣立一孔聖廟計,縣有關聖廟三千多座,村無文廟,卻遍建武廟,全國關帝廟當逾卅萬,百倍孔廟。光緒賜關公封號:「忠義神武靈佑仁勇威顯護國保民精诚綏靖詡贊宣德關聖大帝」長廿六字。古以戰神蚩尤為兵主,唐代武廟改設周將軍姜子牙為主祀,關羽僅從祀。關侯原為敗將,憑至勇之傳說,終為兵家尊為武聖,本屬一奇,而其侯而王,王而帝,帝而聖,更是奇中奇!關聖舉受官民上下崇拜,因至義並為佛道的伏魔尊者,因至信關刀鋒利又為庇商的財神,而其至忠,丹心事君尤得皇帝的欣賞,褒揚威烈靈佑有加,關武終得平步青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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