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青春
1810年,虽然是典型的南欧地中海式天气,早春的雅典还有一些凉意,不过已
经开始温暖了。
天空是碧蓝碧蓝的——明净而无雾,阳光很灿烂也很温和,比起雾都伦敦,这种天
气要可爱得多了。远处,碧蓝的天和碧蓝的爱琴海在目之极交接到了一起,任你目力再
好也分不出哪个是天、哪个是海。
——如果说残冬的落叶萧疏使得希腊此时不如其他时节美丽,那么在这苏尼阿的悬
崖上却是个例外,这里,除了那波塞冬神白色的大理石雕像,所有的只是光秃秃的深黛
色悬崖礁石,只是爱琴海的拍岸浪花撞击这些悬崖礁石时发出的碎响和那四散飞溅的白
沫。
海真是了不起,别看近处惊涛拍岸、向远处看去,却是阳光下一匹闪光的蓝缎——
这东方的织品,会变幻反映太阳金色的光芒。
年轻的梅尔本来静静地站在这里,嚼着青橄榄,可是海浪涌动了他的灵感,他掏出
纸笔飞快地开始写着——他是个英国男爵,还是个小有名气的诗人,今年才不过22岁,
可是他的名气却已经不完全是美名,他19岁那年在剑桥就读时发表了短歌集《闲庭信
步》,于是就有人开始夸他“英伦上空升起的一颗新星”,有人骂他“写的不是东西,
奉劝此人乘早放弃写诗这行”。年少桀骜的他立刻写了《述评的述评》回击,加上他言
行肆无忌惮——行为上也有点放纵,惹了不少绯闻,所以干脆离开英伦,到东方游历去
也。
凡是去东方游历的,尽管可能到不了印度和中国,但凡是有一点教养的人,谁又会
不去希腊呢?梅尔当然也不能例外,从西班牙、葡萄牙一路游到希腊:当他在希腊参观
过巴台农的雅典娜女神庙和雅典卫城,当他登上奥林匹斯山,当他瞻仰过荒颓的古城得
尔非,他心中真的产生了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感觉。
他写了一段——这是他一路走一路写的游记,他把它们定名为《逐日记旅》——停
下笔,低声诵读了一遍,写得真差,一把揉了,远远地向大海抛去。
目光追随着纸团划出的白色弧线,最后定格在海面上。
“爱琴海......爱琴海......”正是在爱琴海上,有古代萨拉密斯海战;正是在爱
琴海上,伊阿宋登上阿尔戈号;正是在爱琴海上,十万健儿为了希腊的荣辱登上战船驶
向特洛伊的海岸......
爱琴海、希腊;阿提卡半岛、雅典,古往今来,多少名王勇士,多少哲人学者,都
足迹踏遍了这里的山山水水,把他们传奇的事迹和奔放的思想向世界撒播。
希腊啊爱琴文明,这大海边的热土一方,是赫拉克勒斯与特修斯、是海伦与伊非革
涅亚、是阿喀硫斯与奥德修斯的故乡,是斯巴达勇士的故乡,是荷马、品达和他们的缪
斯、是亚里士多德、伊壁玖鲁和传世哲学诞生的地方。
梅尔极目远望,仿佛看到了——萨拉密斯的海战、马拉松平原跃马横刀的米阿帝阿
底斯、温泉关慷慨战死的里奥尼达和三百勇士,仿佛看到了弹唱的奥非斯、高歌的萨佛、
狂醉的阿那克瑞翁,仿佛看到了激辩的苏格拉底、冷笑的迪奥泥金,仿佛看到了不可一
世的太阳之子亚历山大大帝......
但现在一切都喑哑了,罗马、东罗马、奥斯曼土耳其......一个接一个的统治者,
伟大英雄的后代全部做了奴隶——岂不羞死他们的祖先。
古往今来的万千思绪让梅尔心潮起伏,他迅速地掏出纸笔,笔尖在纸的上方停留了
一下,开始滑动:
“希腊群岛啊,美丽的希腊的群岛
热情的萨佛在这里唱过恋歌
在这里、战争与和平的艺术并兴
迪洛岛崛起、阿波罗跃出海面
永恒的夏天还把海岛镀成金
可是除了太阳,一切都已消沉
开奥的缪斯和迪奥的缪斯
原在......”
“咦,怎么有人在这里呀?”清脆的一句希腊语。
身后传来的这句不合时宜的话把他的万千诗情一下子全赶跑了,让他一下子就从纵
横古今回到了现在,他一心的恼怒。
他霍地站了起来,转过身,用气恼的目光看着来人——他本来还是很在乎自己的绅
士风度的,但现在一腔诗兴全被打跑让他气恼得顾不上了。
——哦,是个女孩、很小的十六、七岁的女孩。
“小姐,这里是您家的后院还是您家从土耳其苏丹那儿买来的私产?”他没好气地
说,因为对方是个小女孩,他已经把更刻薄的嘲讽收了回来。
女孩本来是皱眉蹙额、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听他这么一反问,倒觉得是自己卤莽了
脸不由微微红了。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只是比较喜欢一个人站在这儿看海,不喜欢
有别人打扰。”
“打扰?!”梅尔没好气地笑了笑,这小姑娘有没有弄错啊,谁打扰了谁呀,“是
啊,我也很不喜欢被人打扰的——不过好吧,您不喜欢被人打扰,我走,小姐请便。”
一腔心绪没来由被这个小丫头搅了,再呆下去也没什么意思,梅尔说完,拔腿就往
回走。
“等一下,”是那个女孩的声音,不过这回她用的居然是英语,是很纯正的英语,
“我想我认识您——蒙罗男爵。”
梅尔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地站住了,尽管他在哈罗公学和剑桥大学都算得上是大名
鼎鼎,但这儿是希腊呀,而那个女孩,虽然她英语说得很地道,但显然,她是个希腊人。
“小姐,”他停住脚步,转过身,问,“我认识您?”
她是个对他来说带着异国情调的东方美少女,的确很美,属于那种你见了不会忘记
的类型——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会,不、他不认识她。
“不,”女孩按希腊习惯点了点头,立刻又意识到对方是个外国人,就摇了摇头,
”几年前,哥哥在剑桥读书的时候,父亲带我去过那里,在那里,我读过你的《闲庭信
步》,远远地见过你一次。”
啊,原来还是剑桥校友的妹妹——那大概是1807年的事情了吧,那会儿,这小
女孩不过十二、三岁吧。
“我喜欢您写的诗,我哥哥也喜欢,”女孩接着说,由于忽然见到这么一位自己喜
欢的年轻诗人,她深黑色的眼眸里有一丝兴奋的光彩,“那时,你在剑桥,可是大名鼎
鼎的。”
“小姐过奖了,应该是臭名远扬吧。”梅尔自嘲地笑了笑——他这么笑的时候,右
唇角会不自觉地微微往上扬,显得说不出的倨傲。
“奥,原来男爵阁下还是很在乎那些御用文人的吠叫的呀——如果他们不那么胡乱
说话,他们怎么养活自己啊?”
——哈,象我自己在说话,这小丫头居然也擅长此道。
“我怎么会在乎他们的话?”
“不在乎?!阁下不是还专门为他们写了《述评的述评》吗?骂得那么痛快淋漓,
还说不在乎?”
梅尔摇了摇头——好灵牙利齿的女孩:“噢,吠叫得多了,会减少我的读者啊,所
以还是要还击还击的。”
“不会,”女孩微微一笑,“有眼力的读者自己选择喜欢的文字,不听那些文学评
论家的话。”
——想不到在这个异国的海岸,会遇上如此一个年轻的女孩,如此赏识自己的文字,
连梅尔,一向自称宠辱不惊的梅尔,也不禁大起知遇之感。
“噢,看来是我打扰了阁下的清兴,”女孩又笑了笑,说,“那么对不起,我这就
走——等您快点多写些好诗,我们好拜读啊。”
女孩看了看梅尔,根本不等梅尔的反应,转身就走。
当她和梅尔擦肩而过时,梅尔闻到一阵极清淡的发香,海风吹起女孩几丝没被绾住
的发丝,拂过梅尔的脸、痒痒的。
很可爱的女孩,尽管也算是个蓝袜子,梅尔转过身,看着女孩轻盈的身子在礁石间
穿行、时隐时现——象古希腊传说里水泽山林的仙女。
她是个希腊人,尽管她穿的是法式的衣服——可能她经常到西欧旅行吧,她应该是
属于非常美丽的女孩,绝对东南欧女子的晶莹精致,而且尽管她也算是个蓝袜子,和那
些英国上流社会的才女们可截然不同:她是很纯粹的样子——梅尔不十分恭维那些才女
以前交往过不少,有的还差点让他悔断了肠子。
水泽山林仙女隐没了......
梅尔再次走到崖岸边,那片纯净透明的蓝色从他脑海里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个深邃
的蓝——大海本身。
“世世代代受奴役的人们、你们可知
自由要用什么去换取?!
......
”
在这里他开始了他《逐日记旅》里最著名的篇章:希腊!
......
第二天也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地中海式气候的好处就是阳光充足,既明朗却又不
过分干燥。
由于昨晚写得太晚,梅尔起的也有点晚——快到中午才起来。
不过他还是照例去了他的灵感圣地——苏尼阿,只要在雅典在阿提卡呆一天,他都
会去一次的苏尼阿。
巧合的,他又看见了那片明净的蓝色——她在看海,伫立在崖岸上,银灰色的长裙
被风吹着,打着一个一个的褶,而被海风吹得有点乱的褐色头发,散发也在风中一扬一
扬。
仿佛消失了的古代希腊美人的灵魂,梅尔暗暗赞叹。
女孩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回过头看见梅尔,笑了。
好明媚灿烂的笑颜,见贯了英国上流社会女子的矫柔造作,这个女孩,真的是太天
然了。
梅尔也微微一笑,算是回答,又指了自己,说:“梅尔.蒙罗,我喜欢朋友们都喊我
梅尔。”
“奥若拉.海德克内斯,”女孩也指了指自己,“不管是不是朋友,我都希望别人喊
我奥若拉。”
“黎明女神?!”梅尔笑说了一句,原来她是海德克内斯家族的千金,希腊有数的
名门的女儿啊。
“只是名字相同,倒叫男爵阁下见笑了。”奥若拉不好意思地说。
“男爵阁下,多讨厌的称呼,不是说管我叫梅尔的吗?”
“这么说,您是认同我作您的朋友了”——奥若拉这么说的时候,梅尔注意到她的
眼睛忽闪了一下和那没忍住的笑意。
人总是喜欢被认同、被称赞、被赏识的,梅尔岂能例外,如果说奥若拉的美丽明粹
还不足以打动他的话,那么她对他的文字以及文字本身的钦慕——可贵的是这钦慕的确
发自内心,绝无半点浮饰——已足以让他感动了。
英国有不少所谓的才女,装模做样喜爱文字,评论文艺,其实目的不过是吸引别人
的注意,当文艺沙龙的浪漫女主人或者嫁个如意郎君,梅尔见惯了这种华而不实的女人,
但这个奥若拉可不是这样,给他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你真的那么喜欢这个悬崖?”梅尔自觉地就把对奥若拉的称呼由“您”换成了“
你”,说着他走过去和奥若拉并肩而立地看着海。
“恩,”奥若拉点了点头,“只要有空,我每天都来——啊,前一段日子我到伯罗奔尼
撒去了。”她说着,脸红了红,因为她今天来得比往常都早,她希望能碰到她钦慕的诗
人,“你看,从这里望爱琴海,它有时象个发怒的暴君,有时象个沉静的老人,有时又
象顽皮的象个小孩子,每次这么看海,感觉都会不一样的。”奥若拉用手指着海,语气
和目光中渐渐地充满了兴奋和激动。
“尤其是在这儿看爱琴海,常常让我想起那些曾经在这里看过海的人,那种感觉就
象是我和他们在一起。”
梅尔没有看爱琴海,他看着奥若拉——她的目光交织着炽烈的兴奋与远古的迷茫,
而她对爱琴海的感觉居然和他自己是那么相象。
奥若拉,你可是钟灵毓秀希腊地所天造地设的精灵?!
......
从那一天开始,时间在流逝......梅尔原定的离开希腊前去伊斯坦布尔的日子在一
天天往后顺延,光阴在他与奥若拉一次次看海、谈诗、出游和纵论古今之间,变得越来
越短暂了。
有时候,他们会站在这他们的苏尼阿圣地,一言不发看一整天的海;有时候,她会
穿上男装和他一起策马狂奔;有时候,他们会一起凭吊雅典的卫城、发古往今来盛衰荣
辱的忧思......
也有的时候,他们会争吵,为了一个什么问题都能吵得互不容让,但争着争着又仿
佛在哪里找到了一个共同点,就会抬头相视一笑。
这时她会觉得他笑得有几分孩子气,而他更是时时常常觉得她就是一个孩子——尤
其是当她在海滩上用沙子造他们的城堡的时候,他觉得她不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女而是一
个七岁的孩子。
他们几乎是这个世界的两个精灵、两个诗魂,两个还不懂得掩饰自己的孩子。
可是——他爱上她了吗?她又爱上他可吗?不知道,他们都不去想这个问题,只是
就这么快快乐乐、自自然然地在一起,他们的言行举止也绝对不是情人之间的那种。
目光可能是炽热的、言语可能是亲切的,但他们之间,没有任何情人的甜言蜜语和
深情拥抱。
或许他们真的是精灵世界在与这个现实时空交错时,不小心滑落到这个世界的一双
精灵,在漫漫人世间流荡多年后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同伴。
唯一的例外是——
奥若拉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梅尔会把她的双手握住,并抽出她的食指,轻轻地
用自己的唇触碰她的指尖,还时时要抱怨一回:“恩,好长好利的指甲,要把我的嘴唇
都戳破了。”
“活该,是我自己要伸上去的么?”奥若拉总是这么带笑地回答。
但很快她自己都奇怪自己不再留修剪得很好看的长指甲,而是养成了每隔一天就剪
指甲的习惯。
梅尔更是仿佛回到了他十七、八岁的年纪,那时的他,虽然由于童年的不幸遭遇而
性格有些孤傲偏激,但却是一个虽然飞扬还是十分纯真的少年,绝不是现在人们眼里那
个几分偏执几分浮行的浪子。
他还很年轻,可是却已经经历过无父孤儿的惨痛,经历过爱情的背叛、上流社会的
虚假和文人的相轻,而这一次旅行,更让他看够了下层的痛苦、战争的创伤和异族压迫
的苦难......
血还是年轻斗士的血,心还是年轻诗人的心,但他的性格真的有一些桀骜不驯而愤
世疾俗了。
奥若拉,遇到你我仿佛找回了我自己——象我自己在那首《我愿做个快乐的孩子》
那首诗中写的一样。
奥若拉,是否是你给我服用了美狄亚的灵药?
他甚至开始成为海德克内斯府上的常客,奥若拉的母亲早逝,父亲作为自由希腊运
动与西方的主要联系人,一般在法国,家中主事的是奥若拉的大哥,曾经和梅尔在一个
学校读书可惜不是同系的艾俄罗斯.海德克内斯。
他也十分喜欢梅尔和他的诗。
她家后面有一个后园——一个东方风味、更东方一些,几百年前由马可波罗引进的
中国式样的园子。
梅尔喜欢中国的绿茶和武夷红茶,自然对这种精巧而纤秀的庭院也不陌生,每当他
与她携手在这个小园子里漫步,他们会不由自主谈起亚洲人古怪的哲学。
“象他们的绿茶一样,”梅尔笑着说,“美好、清香,而且先苦后甜,回味无穷。”
“你们英国人哟,从中国引进了茶以后好象就没那么爱喝咖啡了呢?”奥若拉怪怪
地笑了笑,“其实,茶和你们西欧人的脾胃很不相适宜的。”
“呕,这还有讲究,”梅尔饶有兴趣靠在凉亭的柱子上,侧头看着奥若拉,笑说,
“悉听高见。”
“据说亚洲人,尤其是中国人,个性是很淡泊的,所以他们才和绿茶相配合,至于
你们西欧人,不管是拉丁的、条顿的,成天就知道杀人打仗,哪儿配喝茶,倒是不加糖
不加奶的黑咖啡和你们相象,专门叫别人受苦。”
“好厉害,”梅尔喜欢奥若拉的活泼率直,只是这锋利的言辞,有时候真象他自己
“连我也包括了。”
“当然了,你在英国时和人家争吵得还少啦,口诛笔伐不也是一样的么?”奥若拉
毫不示弱。
“恩,领教了。”
“梅尔?”
“恩?!”
“以后你还是少和他们争这些个是非了吧,这样当然会打击别人,可更会伤害你自
己呀。”奥若拉看着梅尔,关心地说,“何况那些御用文人们,脸皮总是要厚一些的,
你也不见得击伤得了他们。”
梅尔的脸色变得有点苍白,他把目光从奥若拉脸上移开,直直地看着远处,声音很
低沉地说:“奥若拉,我不能,不能不说、不做、不写,我承认你说的有道理,可也许
我生来就是叛逆,在现在这个情况,我没法不反抗,反抗暴政、反抗虚假、反抗陈规陋
俗——我不仅要写,要说,有机会我还要自己去做,奥若拉,如果我活到六十岁还一事
无成,我会羞死,如果我只活三十六岁就歌尽而亡,我死而无憾。”
奥若拉看着梅尔、梅尔苍白的脸、专注的神情——一种激荡的感情传遍她全身,眼
前这个年轻男子,原来她只是钦慕他的文字、他的才华、他的不拘于世和他天马行空般
的想象力,在这一刻,她才看到了他的另一面,他冷嘲热讽外表下那颗激烈跳荡的心和
那满腔的赤诚——对于理解这样一种感情,十七岁或许还太年轻,但奥若拉生长的希腊
那长期被奴役的命运使她对这种沉痛的感情有十分的共鸣——她看到了他桀傲灵魂的深
处……
“怎么了、奥若拉?”好久没有听到奥若拉说话,梅尔侧过头看着正怔怔看着他的
奥若拉问,“不是我说的吓着你了吧?”——小姑娘们可是不大喜欢谈论生啊死啊这么
沉重的话题的。
“没有,”奥若拉笑了笑,说,“你也认为叛逆是缺点吗?”
“不好说,暴君和上帝认为是——顺民们也认为是。”
“啊,有点缺点也好,”奥若拉为了缓和一下沉重的气氛,故意笑着说,“免得你
太完美,太完美了是不会长久的——上帝可是很公平的。”
“是吗?”梅尔看着奥若拉,她可真美,尤其是那双大大的黑眼睛,好象闪亮的夜
星——如果夜幕变成白色而星星反而是黑色的话,“上帝已经不公平了,他把你就造得
十分完美呀,你看你,又美丽、又聪明、又善良、还富有,鲍西亚那些个一百倍、一千
倍、一万倍的渴望,你都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有了。”
这本来是带着点玩笑的恭维话,但梅尔却奇怪地看到奥若拉那本来带着笑意的脸色
沉了起来。
“不、我不完美,”奥若拉用和她的年龄、她的跃动的青春不相称的沉痛声音和表
情说,“我没有祖国——”
如果说刚才梅尔的话已经让奥若拉看到了他品质里的另一面的话,奥若拉的话就更
让梅尔惊讶了——尤其是她说话时声音与表情的沉重。
“那妇人在血泪里狂笑
呵,我终于杀你复了仇
普里阿莫斯会预言的女儿在合眼前抽搐
宙斯啊,为何不让我与父兄一起战死城头。”
“谁写的诗?”好浓重的感情,炽烈得让人心碎的那种,是谁的大手笔。
“我、我写的长诗《卡珊德拉》的一节。”
“奥若拉……”梅尔轻呼了一声,不太相信地看着奥若拉——这么浓重的感情,这
么强烈的国仇民族恨的感觉,会出自这么个十七岁的女孩?!虽说她的父兄皆是自由希
腊的领导,但她毕竟才十七岁啊?年轻的她、美丽的她、活泼的她、又是内心深处炽烈
奔放的她,她的这种感觉,十七岁时,他自己没有过,“奥若拉,假以时日,你肯定大
放异彩。”
“希腊曾经大放异彩,现在又怎么样呢?亚里士多德和里奥尼达的后代不是一直在
当奴隶吗?!”
“奥若拉……”梅尔赞叹地凝视着奥若拉的黑眼睛——那里正有怒火在燃烧,“你
真是斯巴达族人的女儿。”
希腊与罗马,曾经最伟大最辉煌的史迹、埃及与巴比伦,曾经最灿烂最光彩的文明
而今,这一切,都沦落了、完全地沦落了……
梅尔感受着奥若拉心里的感觉,良久才说:“奴役不会是永远的,英国曾经有过、
法国也是,美国和拉美更是有过——奥若拉,如果大家一起努力,是可以看到自由、独
立和平等的日子的。”
“对啊,”奥若拉若有所思地说,“即使我们看不到,我们尽力了也就够了。”
“是啊,至少我们的后代可以看到,而且他们也不用因为他们的祖先是窝囊废而蒙
羞的。”
“还行……”
奥若拉这句说不出是嘲讽还是赞叹的话让梅尔一时摸不到头脑:“什么还行?”
“啊……不完全象威廉同伴的后代。”
“哈,小姐,”梅尔作势行了一礼,“这大概是我所听到的您的最大赞扬了吧。”
奥若拉侧过脸、看着梅尔,微微笑了笑。
梅尔握住奥若拉的右手,举起来,放到自己唇边,在她的食指上轻轻吻了一下——
这是他们之间最亲密的接触了,他们并不想深究彼此怎么想对方又怎么为对方所想:朋
友、兄妹、知己、还是情人……
或许都不是、或许都有,他们只交心而不交形。
一场严肃的话题讨论结束了,他们都不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携手站着,看一轮沉
甸甸的红日向西坠落……
……
当然、年轻的心有时沉重、自然也有时轻松。
真正的春天到了,阳光越发温柔,树绿了、草长了、花开了、鸟唱了……脱下冬衣
人也舒爽了许多。
四月的阳光暖暖地照在爱琴海上,海也变得如阳光一样温柔了起来,没有强烈的海
风,没有狂涛怒浪,只是一波一波的海水轻轻地拍着海滩。
梅尔和奥若拉懒懒散散地躺在海滩上,有一搭没一搭胡说着希腊神话。
“梅尔?”
“恩?!”
“希腊诸神你最喜欢谁?”
“雅典娜、阿尔特密斯……恩,还是奥若拉(注:黎明女神)最好,你呢?”
这种变相的恭维奥若拉不吃,她冲梅尔“哼”了一声,才说:“雅典娜?!不,还
是最喜欢阿波罗,多好啊,光明之神、生命之神、诗歌文艺之神,多好啊……”
她用手盖在自己脸上,阿波罗的点点光辉刚好从指缝里洒落。
“恩……要是阿波罗突然从云端里跳出来,那可就麻烦了。”梅尔看着奥若拉,坏
坏地一笑。
“为什么?”奥若拉好奇地问。
“他要是带走我们的奥若拉小妹子,那我可不答应。”
“希腊诸神都睡着了,”奥若拉叹惜了一声,说,“再说,我会向达夫妮那样拒绝
他的。”
“达夫妮?”梅尔又坏坏地笑了笑,看着奥若拉,低声说,“还是象玛尔帕斯比较
好”
(注:达夫妮与玛尔帕斯是希腊神话里两个拒绝阿波罗求爱的少女,但结局不同,达夫
妮为了拒绝阿波罗,求父亲河神把她变成一棵月桂树,而玛尔帕斯嫁给了人间英雄伊达
斯。)
“玛尔帕斯?”奥若拉重复了一遍,“有什么不同?”
“当然有了,达夫妮不得已变成了树,玛尔帕斯……”
“哼!”奥若拉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不看梅尔,玛尔帕斯,什么意思——她的脸
红了。
“玛尔帕斯还很幸福地活着。”梅尔也很懊丧自己的出口孟浪,赶快转换了原来的
下半句——要是能做你的伊达斯真的是很幸福的,当年的玛尔帕斯一定也象你一样美丽
聪慧吧,不然九重天上的阿波罗怎么会对她倾心,唉,可惜,我梅尔是个浪子,班配不
了你的纯粹。
——梅尔,你愿意做我的伊达斯么?当然不会,你的心志在四方,又怎么会记挂我
一个小小的希腊女子,或许,我可以跟你走,但你可愿意,我又可抛得下希腊,故土、
家人呢?
两人心中几乎转着同样的心事,却谁也不说话,谁也不看谁,就那么静静地、静静
地躺在海滩上。
许久,还是梅尔先开了口:“生气了?”
“怎么会?”
“那怎么不理我了?!”
“恩——我在想——”奥若拉含含糊糊地说。
“想什么?”
“想——”奥若拉眼波一转,“荷马真是伟大。”
“那当然了。”梅尔极度赞叹地说,“就是有些人讨厌,总要去考据考据是不是真
的有个特洛伊,是不是真的打过特洛伊之战。”
“历史评论家么,你不让他们考据这个,他们凭什么吃饭?”
“奥若拉……”
“恩……”
“你有时候说话真的就像我自己在说。”
“噢,那是近墨者黑,跟你学坏了。”
“小丫头,”梅尔伸出手,在奥若拉的脑袋上轻轻地一拍。
“打我——”奥若拉低声地叫道,“打傻了你负责?!”
“没问题,包养一辈子。”梅尔欢娱地说。
奥若拉故意生气地“哼”了一声,站了起来,又把梅尔也拉了起来:“懒鬼加坏种
起来,让我揍你一顿,揍坏了,我也包养一辈子。”
“是吗?那我可有福了,”梅尔故做诡异地一笑,“那我可有福了,现在就申请你
包养我一辈子。”
——奥若拉怔了一下,立刻明白了:梅尔虽然英俊潇洒、风度翩翩、才华横溢,但
却有一个极大的缺陷——他的先天跛足。
“对、对不起,”他是不是很忌讳这个,奥若拉有点语无伦次地说,“我不是故意
的。”
“傻奥若拉,”梅尔笑着握住奥若拉的手,“要是真的在乎,这二十多年,气都该
气死了——再说,能用来换你养我一辈子,多好啊,不愁吃、不愁穿、不用忙碌、也不
用和那般人吵架,还——”
看梅尔故意不说了,奥若拉笑问:“还什么?”
“还——得美人香草风流呀。”
“还——是个坏种。”奥若拉轻轻地跺了跺脚,甩甩手想挣开梅尔的手,没想到梅
尔反而握得更紧了。
梅尔赶快换了一个话题:“哎,明天我下午再去找你,明天上午想到撒拉密斯湾去
游泳,我老实了一个冬天了。”
“什么!”奥若拉惊得花容失色,“海里啊,很危险的,别去了。”
“我是游泳高手呢!”梅尔自豪地说,“回头我还想横渡达达尼尔海峡呢!”
“不要啦,海里风浪那么大的。”
“就去。”梅尔也象个孩子一样赌气起来,“其实真的没什么,我肯定不会游得太
远的。”
奥若拉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那——那我也去好了。”
“你、你又不会游泳,去做什么呀?”
奥若拉固执地说:“我不会游泳,不过可以在岸上等你呀。”
“恩,好吧。”梅尔笑了笑,又做了一个他的习惯动作——拿起奥若拉的手,吻她
食指指尖,“有希洛在岸上等待,利安德尔会游得很快的。”
“不要——”利安德尔在海中溺水身亡、希洛为此投海而死,这个悲情传说在希腊
千秋流传,这比喻是这么不吉祥,奥若拉都顾不上反对梅尔的寓意了,只是急急地说:
“不许说这个。”
“好吧、好吧,”梅尔笑着说,“我的奥若拉说不说就不说——明天上午九点,我
到你家门口等接你。”
……
夜很宁静、梅尔静静的地站在他寄住的寓所的园子里,今晚的他,想不出任何记游
的诗句,因为他的心已经被一双秋水明眸占据了。
奥若拉……你可是天地造化的精灵,你可是步下凡尘的六翼天使,你可是复活在今
世的阿尔忒密斯女神,你——你可会属于我?!
最初等邂逅相逢,他感激于她对他文字的赏识,也惊叹于绝美的纯净,然后他了解
到她的善良、她的可爱、她的聪明、她的才华,最后他见识到了她的内心——那炽热的
感情、她的流淌的青春热血一如他自己。
的确很久以来,他不去想一个问题,但——
回头一望,我——已经爱上了你……
“决没有一位美神的千金
拥有如你一般的魔力
若飘逸水面的乐音
你绝美的声音在我耳里
假如这声音如此着魔
使海水都无浪无波
海波宁静而闪亮
慵懒的风如在梦乡
……”
月亮升起来了,洁白明镜,一天的繁星斗黯然失色,那月亮,可是我的奥若拉美丽
的容颜和更美丽的心灵?!
……
第二天,他们来到比雷爱夫斯港的萨拉密斯湾的湾口,凭吊这两千多年前的古海战
战场——在这里,奥若拉的祖先曾经让波斯王薛西斯的两千艘战舰沉没。
但是,现在呢?比雷爱夫斯依旧,萨拉密斯依旧,但波斯不再、自由的希腊不再,
有的只是突厥异族的统治。
“呵,他们而今安在?还有你呢,
我的祖国,在无声的大地上
英雄的颂歌如今已喑哑,
那英雄的心也不再激荡
难道你一向庄严的竖琴
竟至沦落到我的手里弹弄?”
奥若拉静静地坐在海滩上——她的心可不平静,正担心着不知游弋在大海的哪个角
落的梅尔,达达尼尔的海滩曾经吞噬了希洛的爱人,现在,萨拉密斯的海看上去风平浪
静,可是她的爱冒险的不拘一格的天才,她的爱劈波斩浪的梅尔,现在又在哪里呢?
他很久不在她的视线范围内了,她好担心。
“梅尔哟,你知不知道,对我而言,你固然是个天地造化的精灵,是上天赠与我和
这个世界的奇特赠与,固然如你所说,身体不过是灵魂的载体,可是你不该这么轻视生
命于风尖浪里的呀。”
她悠长地叹息了一声,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海面——大海呀,快把我的爱人还给我,
好吗?
当梅尔的身影最后出现在海滩上时,奥若拉简直有奔过去拥抱他的冲动,但她没有
她只是很克制地站了起来,微笑着向他走过去。
“好痛快啊,”梅尔开心地笑着说,“小丫头,你真该学会游泳。”
“还说呢,游了那么长时间。”奥若拉噘了噘嘴说。
“噢,”梅尔看着奥若拉,看出了她的耽心她的关切——他更开心了,跑过去,一
把拉住她的手就往海里冲,“来吧,奥若拉,海不是那么可怕的,它远不你相象的温柔
得多。”
奥若拉缓了一下,被梅尔的手一挣,不由自主就随着梅尔冲向了大海,任海水把她
的衣饰、她的长裙打湿,最后她干脆解开束着的长发,让一头浓密的及膝褐色长发散下
来,一起喝着海水。
走到齐腰深处,浮力行海波把奥若拉冲了一个趔趄,不谙水性的她轻呼了一声,梅
尔赶快回过头来,一把就紧紧地揽住她。
两个人都站住了。
奥若拉紧紧地凝视着梅尔,梅尔也看着奥若拉,彼此都没有了思想和言语,只有——
爱如海潮,冲撞着他们把手的心堤。最终,这潮水变成了狂涛,冲破了所谓的矜持,他
张开双臂,她扑向他,他的双手用力地拥抱住了她,她的双手紧紧地扣住了他的人。
隔着湿冷的海水能感觉到彼此等体温,听到彼此剧烈的心跳。
良久,梅尔附在奥若拉登耳边:“奥拉,”他喃喃喊了一声,省去了她名字里的一
个音节,“我爱你……”
奥拉听到耳边传来梅尔的声音,梅尔的话语,她激动地想哭,想哭……
时光啊,你就此停住可好,就让这一刻,成天长地久?!
过了许久,奥拉抬起头,直直地看着梅尔的眼睛——他的目光好炽烈,和她自己的
一样,是的,他爱她、她也爱他,她看着他、他也在凝视她,同样炽烈的目光仿佛可以
把他们都吞噬。
梅尔微微低下了脸,他的脸和她的脸贴近了——她没有低头没有回避,她在等,等
她人生的初吻——她会把这个,和她的情、她的爱,连同她的盟约、她的一生都交给眼
前这个叫梅尔.蒙罗的男人。
可是,出乎奥拉意料的是,梅尔没有吻她,而只是象往常一样,用颤抖的手抓住她
的手,抽出她的食指来,贴在他火烫的唇上。
她有点惊异又有点失望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但目光却在探询为什么?
梅尔当然读懂了奥拉登目光,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放松了紧紧拥抱着她的另一只手
只是抓住她的那只手没有放下。
“唉,奥拉呀,我这个浮行浪子的唇早已触碰过许多轻脂俗粉,早就变得污浊不堪,
又怎么配触碰你冬雪般洁白的额头和面颊、秋水般明净的双眸眼波和晚霞般红艳纯粹的
唇。”
梅尔想说这些,却没有说,但是奥拉也读懂了他的苦笑和他的眼神——她想对他摇
摇头,但最终没有。
我的骄傲的天才的梅尔,只要你心中只有我,我不在乎你那些在别人眼里年少轻狂
的过去。
梅尔还是没说话,他长叹了一声,拉开了和奥拉的距离,只是牵着她的左手,牵着
她往回走。
奥拉闭上眼睛、懒懒地跟着他。
他们在海滩上又坐了一会,只是彼此都不愿意说话。
他们相对无语,直到他送她回去——她还是裹着他的干爽的外套,懒懒地靠在车箱
的一边,他坐在另一边,默默地看着她。
“明天,我们去马拉松平原,好吗?”快到奥拉家时,梅尔轻声地问。
——马拉松,昨天希腊、自由希腊的另一个骄傲。
奥拉点了点头,还是不说话——她心中有一点惶惑,坐在她边上的那个男人,可以
不顾及昨天的一切,和她白首同心,同拓未来吗?
或许可以吧!但也只能是或许,的确,梅尔曾经被——看样子今后还会,由于他的
才华和他的独特等人格魅力——上流社会的名门淑女们萦绕。
可是她们能给他的,只是几句甜言蜜语和一具美丽躯壳,我、我可以给献他的,是
一个和他一起飞的灵魂哪!这一点,他懂不懂?!
到奥拉家门口,梅尔拉开车门,跳下来,又小心地扶下奥拉。
奥拉想解开他的外衣还给他,梅尔摇了摇头,轻轻替她更裹紧了一些,笑了笑,拉
开车门,跳了上去。
“明天来接我,还是今天的时间。”奥拉终于开口了。
梅尔笑着点了点头——你终于说话了,我还以为你生我的气了,奥拉,你知道吗?
今天的梅尔或许还是个浮行浪子,但为了你,我希望我可以净化我自己。
他隔着车窗看着奥拉的背影。
奥拉也知道梅尔在望着她,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梅尔一会,最后微微笑了笑。
梅尔也笑了笑,摆了摆手。
直到奥拉的身影最终消失在门里,梅尔才缓缓收回目光,驾车回自己的寓所。
第二天,梅尔早早就等候在奥拉家的门口,象所有身处热恋中的情人一样,他迫不
及待地想见到奥拉。
可是奥拉却一直不见出来——甚至过了他们约定的时间,梅尔还是没有看见奥拉的
身影。
“她是不是生我的气了?”梅尔问自己,“不会吧,昨天后来她是有一点不高兴的
样子,不过她说‘明天来接我’时口气象是已经不在乎了呀,那......”
女孩子可能时间概念就是差一点,何况还是个希腊女孩——她们说喝口水的工夫,
你会等得心急火燎。
梅尔微笑着摇了摇头——奥拉一般都是很守时的,不过这也难说呀,我还是再等一
会,不要急着去打门的好。
他看着奥拉的家门,回忆着昨天在大海里两人的紧紧拥抱,仿佛还回忆得起那激动
的感觉,奥拉,可爱的奥拉......
梅尔是个非常理想主义的人,他天赋绝顶、才华横溢、见解独到,而且的确是风度
翩翩的美少年、他的人格魅力总是能吸引他周围的人;可惜他的纯净的理想主义使得他
其实和那个社会是格格不入的,他对自由、平等与金色黎明的向往,他那由于对古往今
来伟大人物的景仰而变得有些向往悲剧英雄的心,无不渗透着他的理想主义,为了这些
他根本毫不在乎和他身处的社会碰撞——而奥拉,只有奥拉,在她身上他看到了弥漫的
和他一样的特质:才华横溢、聪明颖悟和纯净的理想主义。
她是他的知己——说实话,梅尔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承诺在变幻缤纷的世界里保持
对奥拉的爱天长地久永不漂移,但当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和她相爱时,有一点他是肯
定的:她会是他今生唯一的红颜知己。
就在梅尔乱七八糟胡思乱想的时候,奥拉的家门终于开了,梅尔喜出望外跳下车,
向奥拉走去。
“等急了吧,有点事情耽误了。”奥拉微笑着说。
“你来了就好。”梅尔微微一笑,走过去拉住她的手就往过走。
她的手怎么那么烫,梅尔吃了一惊:“你怎么了,”他赶忙用右手在奥拉额头上按
了一下:一样烫得吓人,“你病了。”
“恩......”奥拉点了点头,含糊地说,“有点发烧。”
“哎呀,我该死,准是昨天拉你下海着凉了,”梅尔埋怨自己,又对奥拉说,“病
了怎么还出来,不在家休息。”
“想......”奥拉有点不好意思,低着头嘟嘟囔囔地说,“想和你在一起。”
“傻丫头,”梅尔怜惜地一把横抱起她,“你叫人跟我说一声,我马上就会过来陪
你的。”奥拉,你怎么可以这么傻?!“我送你回去躺着。”
被梅尔横抱在怀里,奥拉感到很不好意思,她低声地说,“快、放我下来,不、不
好意思的。”
“管不了那么多了,”梅尔一边回答一边大步向她家走去,还不忘记低下头对奥拉
轻声说,“快闭上眼睛休息,不许再说话了。”
“恩......”奥拉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又迷迷糊糊看了梅尔一眼,把头往梅尔身前一
靠,闭上了眼睛——头好晕,不过,在爱人怀抱里的感觉,多好,多幸福啊。
奥拉握着梅尔的手,静静地睡着了。
梅尔在一边坐着,呆呆地看着她,思想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惑,这困惑就是他们一
直在回避的一个问题:
他和她的将来,该怎么办?
他爱她、她更爱他,几乎是一见钟情的,但一直以来,他们回避这个“爱”字,就
是因为一些无法避免的现实问题,可是当昨天他们在大海的怀抱中嬉戏时,他们终于抛
开一切顾虑紧紧相拥了:爱这种情感本来就是既如春风秋水又似狂涛巨浪的,你怎么抵
制得住?
既然爱了奥拉,就绝对不是一次感情的戏弄、不是过了就可以忘了的。但奥拉和他
——他们是两个世界里的人呀,又怎么在一起,一生一世呢?
感情想让梅尔回答“可以”,但理智却明白地告诉他“不可以”。
昨夜他其实已经开始想这个恼人的问题了,只是还不甚清晰,今天当病得昏昏沉沉
的奥拉不顾一切来找他时,他明白自己不能再拖延,该有所决定了。
留下来吗?这不可能,他凭什么留在希腊,在这异国的土地上,他又能做什么——
为希腊争取自由,现在看来根本时机未到,而且他一个英国人,又算作什么?
走、带奥拉走,回英国,以他不拘一格的个性,这倒是个好主意,可奥拉又愿意背
弃自己的父母族人和国家跟他走吗?
再说,他可以娶她吗?他是英国人、她是希腊人,但这个无所谓,她是东正教的信
徒,而他算不上哪个门子里的虔诚教徒——他被自己特有的古怪迷信困扰的时候更多,
但这个,他相信,奥拉也不会真正在乎的。
关键是——要娶她,必须带她回英国。
在英国,他与他所属的那个阶层为了他的理想问题,是一定会发生激烈碰撞的——
他本来就是个卢梭的读者,现在真正走过整个欧洲,看到了欧洲真实而悲哀的一面,他
的决心更大了,而且他已经不再是以前尝试抗争时那个只有浪漫主义的少年,战斗的信
念在他心里已经日渐成熟。
在这样的环境里,他如何保护得奥拉平安?的确,奥拉会帮他做的,因为他的理想
本来就是她的理想,但是奥拉与他不同,她毕竟是一个在纯粹环境里长大的纯净女孩,
怎么知道这世风阴险、人情冷暖,又怎么躲得开射向他和她的明枪暗箭。
他不怕这个,他有铁甲在身,但他能帮奥拉挡开一切吗?在英国,除了他,奥拉就
是举目无亲,这孤单寂寞本来就够她承受了,何况还要......
再有——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是个浪漫成性的诗人,甚至不客气地说还是个有点纨
绔作风的贵族,在雅典、在希腊,这片热土和奥拉那如雅典娜和阿尔特密斯混合般的气
息完全净化了他,但一旦回到那个五光十色、缤纷陆离的英国,他还会这么纯净吗?会
不会有朝一日——经不起光与影的诱惑,爱上,或是迷恋上另一个女人,而负了奥拉一
片挚情呢?
他和她那么纯粹的爱,又能否经得起时间、青春的流逝,和外面物欲世界的一再打
击和考验呢?
他不知道,他对奥拉有信心,但对自己没信心——几年前,与伊莎初恋的时候,他
还是个比现在纯粹得多的少年,他那时就以为自己一生只会有那一次恋情,只会那一次
天长地久。伊莎早亡,他以为他不会再爱,会为她锁情锁心——但,事实上,他爱过的
次数可不少,天哪,这个事实真打击自己。
奥拉......唉。
梅尔收回撒出去的思绪,目光又集中在奥拉脸上,由于发烧的缘故,奥拉的脸红红
的,这倒更为她添了几分鲜艳——她平日里虽然也明媚,但却过于白净了。
梅尔的脸上浮过一个温柔的笑,他低下头,极轻极轻地在她红红的面颊上碰了一下
——不是吻情人的那种,倒象是父亲吻女儿,不不,不能这么说,他也没有当父亲的经
验,自己又是个从小失父的孤儿,还是象哥哥吻小妹子吧。
“奥拉就象她的外表,铅华不施,所有的美丽全是天然,她的热情、她的才华、她
的快乐和悲伤,全部都是发自内心深处而没有半点造作。”梅尔看着奥拉,又有点发呆
了。
他承认,即使包括伊莎在内,都只有奥拉一个女孩能唤起他内心里如此明快而又炽
烈的感情,这与他以前那么多所谓的激情是截然不同的,其实是因为在奥拉这里,他找
到了他追寻已久的心灵的契合。
离开她么?
他怎么舍得?当他第一次拥抱她的时候,真的是就算天地在此刻倾覆他都不会在意
的;当奥拉轻轻依偎在他的怀里,他更是眼中、心中、思想中,只有她奥拉一个。
奥拉,是爱琴海的天地自然造化而成,是古老希腊文明培育而出,也是近代西欧文
化美好那一面的继承人,他从未见过奥拉这样的女孩,是的,没有任何女人能替代得了
奥拉。
离开她,他会痛得刻骨铭心;他离开,她更会痛的铭心刻骨——与他自己相比,梅
尔也能感觉到,是奥拉爱他更热烈。
离开她、留下来、带她走?
梅尔问自己,怎么做才对,对奥拉、对他最好。
但直到奥拉渐渐烧退平静,他打算离开她家回自己的寓所时,他都没想出半点头绪
来。
“回去再好好考虑吧,”梅尔无可奈何叹息了一声,轻轻地为奥拉拨了拨额前由于
出汗而贴在脑门上的乱发,又在她那由于微有汗意而越发显得沁凉的额上轻轻地吻了一
下,看了她一会,才转身走开。
在门口他碰到了艾俄洛斯——他来时他不在,不过现在他好象专门在等他。
“梅尔。”
“噢,是艾俄洛斯啊,奥拉应该没事了。”
“恩,我知道,她感冒了。”
“那我先回去了,过两天再来看她。”
“等一等,梅尔,”艾俄洛斯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请坐,我想和你聊聊。”
梅尔略带疑惑看了艾俄洛斯一眼,他们是剑桥同级,在剑桥时并不认识,现在由于
奥拉的关系反倒成了好友。他点了点头,坐下了。
“奥若拉爱你。”艾俄洛斯对梅尔说。
梅尔略带骄傲和幸福地微微一笑,说:“这我知道——呵,我也爱她的。”
“不过,你回答我,你能娶她,爱她一辈子么?”艾俄洛斯看着梅尔,问,“还是
不过想就这么爱一阵子。”
这是梅尔正在揪心的问题,他沉默了,没有轻率地回答。
“你不用回答了,”艾俄洛斯叹了口气,说,“你在犹豫这已经够了。”
“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还是去伊斯坦布尔吧。”艾俄洛斯毫不犹豫地说——昨天他问了
奥拉同样的问题,奥拉斩钉截铁地回答“可以”,但是今天,梅尔没有,这说明他的心
并不肯定。
“你在赶我走。”虽然自己也有过这种离开的想法,但被艾俄洛斯说了出来,梅尔
还是有一点恼怒的感觉,“为什么?”
“为了奥若拉,”艾俄洛斯停了一会,才接着说,“你知道吗?奥若拉昨天求我放
她跟你走。”
“这是奥拉说的?!”梅尔激动地问。
“是的,奥若拉就是这么说,但是我没答应,”艾俄罗斯看着梅尔说,“说实话,我
挺欣赏你的,也并不想阻拦她,如果你真能给她幸福,我就算被父亲责打、责骂也会放
她走的,但奥若拉是我唯一的妹子,我很爱她,何况父亲不在,我得对她负一切责任——
梅尔,你知道吗?奥若拉如果跟你走了,她就等于除了你一无所有了,如果你不能保证
对她的爱一丝不变,象她那么年轻、那么单纯的女孩,你只要有任何一点背叛爱情的行
为对她就是一种毁灭。”
梅尔默默地点了点头。
艾俄罗斯接着说:“你当然可以说你永远不背叛她,一辈子爱她,但是梅尔,你我
都是年轻男人,你恋爱过,我也恋爱过,我知道你每每一次爱上一个女人时都觉得可以
天长地久,但最后呢,还不是所有的诺言都打破了,你回答我的问题时在犹豫,说明你
自己也在想这个问题——是吧?”
梅尔又默默点了点头。
艾俄罗斯也点了点头,说:“至少你还是真心待奥若拉的——梅尔,我知道你和奥
若拉相爱远在奥若拉对我说以前我就感觉到了,但是趁你爱她还没有爱到失去理智。离
开她吧。的确,离开的话你们都会痛苦一阵,但总比将来爱情褪色,而且你又经不起诱
惑爱上别的女人时,你们之间的伤痛来得少一些。你我都知道,英国和希腊是截然不同
的,但是这些奥若拉是不知道的,她只是在十三、四岁时去过英国一次,根本什么概念
都没有。
“而且,你还有很多东西可以爱的——我不是指女人,是指你的理想,我相信你的
确有很远大的抱负,你的诗、你的旅行、还有你的政治抱负......奥若拉虽然只是个女孩
子,但她也同样有,她爱文字、爱过去现在的各种知识,她还爱关心别人、帮助别人,
还有,我们家族都在做的事业——她现在就经常帮我做很多事——我不否认,只要时机
成熟,我们、我们希腊人也要做翻天覆地的大事,这些都足以帮奥若拉平复你离开带来
的伤痛。”
艾俄罗斯看了看梅尔,梅尔正专注地听着,就接着说:“甚至,将来有一天,你在
英国被哪个名门淑女驯成败兴丈夫的时候——呵,我也不敢肯定会不会有那么一天——
你还可以拥有一段你和奥若拉之间的美好回忆,怎么说呢?用你们文人的话,叫柏拉图
的恋情回忆吧。只不过关于这些,我就不知道奥若拉会怎么样了,说实话,奥若拉为什
么会爱上你我最清楚了,你的确是对奥若拉最有吸引力的那种男人,我只好希望,奥若
拉将来能有机会遇到一个本国的比较不风流的你。”
——本国的、比较不风流的我?!——梅尔苦笑了一下,此刻的他,真的恨自己那
风流放荡的个性,可惜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完全改了这个毛病,这不是简简单单一个
承诺的问题,至于国籍,他想变成希腊人都不可能。
艾俄罗斯不说话了,梅尔也沉默,他在思考艾俄罗斯的话——离开奥拉,多么多么
舍不得,奥拉是他的至爱、他的知己、他的瑰宝、他的女神——真的,是他的女神,他
的雅典娜、他的阿尔特密斯,奥拉最能与他的理想、他的感情、他的痴狂和专注共鸣,
但正如艾俄罗斯所说,他和她的感情,能经得起时间的冲刷、上流社会的棒击、物欲、
甚至还有肉欲的诱惑吗?他的心,能这么坚定吗?奥拉呢?奥拉或许可以,但他自己却
实在难说。
给奥拉在自己心里保留永恒的时空,除了他谁也无法触及的时空,只有他自己时时
抚摩,但却离开她——带走皮革马力翁的雕像却留下真人——这,真的是对她对我最好
的吗?
“我不能再犹豫了,我舍不得奥拉,当然舍不得,”离开的想法在梅尔心头开始占
据上风,梅尔开始感觉到自己心里那撕心裂肺的痛楚,那痛楚仿佛心脏猛的一抽,就向
四周压去,“可我总不能因为一时糊涂,在将来的日子里伤害奥拉吧,唉......奥拉......
奥拉......”
“好,我答应你。”梅尔站了起来,看着艾俄罗斯,一字一句地,咬着牙说,“明
天我还有点事情,后天收拾一下,大后天我就离开,我保证,在这三天里,绝不来看奥
拉。”
“那——如果奥若拉一意孤行要去找你呢?”
“你就这么不放心我?!你放心好了,我绝不会让奥拉有机会跟我走的。”梅尔坚
决地说。说完,他一刻也不敢耽搁,咬咬牙,转身就走——他很想再去看看奥拉的,可
惜他不能。
艾俄罗斯看着他走了出去——这个梅尔,他是很欣赏的,妹子不能和他在一起,他
都觉得遗憾——他最知道、只要梅尔说一声“跟我走”,就可以让奥若拉对他天长地久
但问题是,他不一定能对奥若拉天长地久。
他对梅尔——从一个男子一个同样在剑桥念过书的贵族青年的角度上讲,比奥若拉
了解得更多一些,他对英国尤其是他也参合过的上流社会的了解也比只是浮光掠影看过
一眼的奥若拉多得多。
当然他也不想勉强梅尔留在希腊,或许如果他要求——不,是奥若拉要求,梅尔也
会留下的,但一来这对梅尔无异是折了他的翅膀,天鹅失去翅膀飞不起来和笨鹅有什么
区别,奥若拉和梅尔都不会觉得幸福——而且,让顽固的父亲同意把女儿嫁给一个异教
徒,简直比登天还难,结果呢?梅尔和奥若拉还是和现在一样,要么分开,要么私奔到
英国去。
艾俄罗斯叹了一口气——以前在剑桥时他也不是没爱过,他爱过一个家住在剑桥的
英国女孩,最后为了他深爱的希腊,他离开了她——好多年了,有时候想起来,他还是
会觉得难过,会不由自主地想“她现在好不好?”
......
梅尔一夜未眠,第二天,他匆匆忙忙把该做的积压的事情全部做完,做好了离别的
准备。
第三天,他静静地在寓所里,把东西都收拾了——还是来时那几件简单的行李,明
天他就走了,走吧,艾俄罗斯说得对,走吧,快刀斩乱麻,一走就了。
夕阳的余晖渐渐染满了整个天空,梅尔呆呆地坐在院子里,——想去苏尼阿,再看
一看他喜爱的地方,他和她相识的地方,他和她多次携手看晚霞、星空、朝霞的地方,
那么多次,他们在那里一坐一夜的地方。
可是他不能,他宁愿今后再回忆里寻找苏尼阿。
他就那么痴痴呆呆地看着晚霞。
“太阳落了、明天还会来归
生命消失了、却不知能否轮回”
这是奥拉的诗,有一天奥拉面对夕阳,喃喃地诵读的。
轮回,古希腊的毕达哥拉斯相信这个,东方的中国人和印度人也相信这个,唉,真
的要有轮回也好,来世就是一个弥补今世损失的机会,可是来世、来世就算有,又记得
什么今世不也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前生和来世都不见得是有,天堂和地狱也不一定是真,人真真实实的,不就是这么
一次、一辈子吗?可这一生一世,他却无法得到——不,是不敢去争取得到他的最爱,
他最爱的奥拉。
梅尔胡思乱想的时候,一只小小的手蒙住了他的眼睛。
唉,她还是来了,没法这么不打招呼就走了,也好,就这么面对面做个了结吧,梅
尔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拉过手的主人,按她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病后初愈的奥拉脸色不大好,有点苍白,不过精神还好,笑得也很开心,让梅尔更
不忍心说了。
“病还没全好,怎么就到处乱跑。”梅尔还是很关心奥拉的身体,略带责备的说。
“再病了怎么办?”
“你又不来看我,我只好自己来看你了。“奥拉故意噘着嘴——她这个小样子真可
爱,看得梅尔的心又是狠狠一痛。
“你哥哥呢,怎么也不管管你这个不听话的妹子。”
“哥哥当然不让我出来的,不过他有好多事情,不可能天天看着我呀。”奥拉笑了
笑,原来她是偷偷跑出来的,“而且我的确好了呢!”
“我送你回去,”梅尔不容置疑地说,——不说也好,现在送你回去,明天我就走
了,就......等你明天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不在雅典了。
“我不、一个人在家好没劲的。”奥拉固执摇了摇头,象所有初恋少女一样,自从
与梅尔相爱,她对他就有了几分孩子气的依恋,“梅尔、我们去大海边看晚霞、看星空、
好不好?还来得及的。”
她说着,走过去,握着梅尔的手,想把他拽起来。
唉,奥拉、奥拉,你又何必如此呢?奥拉越是可爱越是亲切的举动,就越让梅尔心
动心痛,可是他不能也不敢犹豫了——这是糊涂不得的时候。
他从奥拉手里抽回自己的手,又轻轻地按奥拉坐下。
“明天我要走了,所以今晚想早一点休息。”他强作平静地说。
“走、去哪里?”奥拉奇怪地问。
“你忘了,我以前说过的,我还要去伊斯坦布尔的。”
“那我也跟你去吧,我正想去看看是什么人在欺负我们。”
“胡闹、土耳其那种地方,是小姑娘去的吗?”
“说得也是,哥哥说那里特别乱,”奥拉一派单纯地说,“那——那我在这里等你
好了。”
“不、不用了。”梅尔咬了咬牙,低下头,不敢看奥拉的眼睛,“我、我决定从北
边直接回英国了,我、我也该回去了。”
“回......去......了?”奥拉看着梅尔——虽然看不到梅尔的目光——她的脸色刹那间
变得更苍白了,她明白梅尔的意思,他要离开她、不回来了,“你、你不要我了?!”
问得那么直接、那么赤裸裸,因为此刻的奥拉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梅尔点了点头,没说话。
奥拉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她的心神一片狂乱,根本无从思索,只是一
个劲地在问自己,怎么了、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你......你......你......”她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她哭了、没有失声痛哭,
只是眼泪却克制不住,簌簌地落着,“你、你不要走。”她终于说了心里唯一的话。“你、
你留下来。”
“奥拉......”梅尔抬起头,看着奥拉,痛苦地喊了一声,“这里不是我的家呀。”
“那——那我跟你走。”
梅尔看着奥拉,奥拉一脸的坚决,唉——只要我说一声好吧,她就会——“奥拉,
我们不可能在一起的。”他语无伦次地说,“你不知道,在英国、在英国一切都会不一
样,他们——他们会对你不利,因为他们会恨我,而我、我也没法保证保护你周全,我、
我不可能时时刻刻地看着你。还有,奥拉,你知道吗?在英国,一切、一切都和希腊不
一样的,那里不是这样的。”
“我明白了,”奥拉站了起来,梅尔也跟着站了起来,“你不爱我了,你把我也当
成你浪漫诗里的一节了,是吗?你从来就没有真正爱过我,是吗?”
不、不是这样,我是真正爱你的,梅尔在心里狂喊,但他看着奥拉、微微地点了点
头。
奥拉狠狠地看了梅尔一眼,扬起手,梅尔没有动,只是脸色苍白的看着奥拉,等她
那一掌痛击,他负心地的报应——负心贼,小时侯,母亲总是这么骂父亲,是啊,父亲
风流浪荡,他不也是吗?
但奥拉的手放下了,她看着梅尔,目光里的古怪含义梅尔也不是十分懂——只是却
他还是感觉到了奥拉的心碎。
最后奥拉低下头,又抬起头,再看了梅尔一眼,就转过身,跌跌撞撞地向外走去,
没有再回头。
奥拉!梅尔看着奥拉跌跌撞撞地身影,多想冲上去,抱紧她,让她跟他走,他努力
地克制着自己,他就算对一百个女人一时冲动,但对奥拉绝对不可以,奥拉是——他的
女神,他不能。
“奥拉——”当奥拉的身影最终消失不见时,梅尔象受伤的豹子那样长嗥了一声,
“砰”地倒在了冰凉的地上。
他和她——就这么永别了。
这么快、这么快,从他们不顾一切在大海里紧紧相拥表达爱意,不到一个星期,沧
海、桑田,就这么变幻了。
梅尔狂乱的心咬噬着自己,他恨自己、恨自己没有良心,没有勇气,恨自己居然就
这么轻易地负了奥拉,恨自己不敢带她走去尝试一次——可是,一生一世的事情,是能
随便尝试的吗?
奥拉,我爱你、我爱你,我是真的爱你的,你绝不是什么浪漫诗里的一节,你不是
的,对我来说,你是唯一的、永恒的,奥拉,我是爱你的——不管你相不相信,我都是
爱你的,只是我没用、我放荡,你恨我、恨我好了。
第二天,天微微亮的时候,梅尔准备启程了。
他该走了,雅典已经不再和他有缘、雅典少女,永恒的奥拉、奥若拉,我走了、这
就走了。
他只有和来时一样简单的行李,他走出门,门在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结束
了,雅典的一切,奥拉,我走了——他的马车停在门口。
门口有人在等他——不是马夫,马夫坐在车位上。
“艾俄罗斯,”走近一看,梅尔吃惊地喊了一声,“奥拉——”
“啊,不是,奥若拉没事,”艾俄罗斯看着梅尔,“我来送你,也谢谢你。”
“谢、谢什么?”梅尔听说奥拉没事,放了心,他苦笑了一下,说,“奥拉——”
“我们会好好照顾她的。”
“多谢,”梅尔又苦笑了一下,说,“我祝她将来好运。”
“但愿吧。”艾俄罗斯伸出了手,“也祝你好运。”
“谢谢,”梅尔握了握他的手,“再见——”
“再见,”艾俄罗斯收回手,从衣兜里拿出一个盒子,“奥若拉给你的。”
梅尔接过来看了看,一个很精致的雪青色盒子——精致得象奥拉自己,梅尔的心又
是紧紧一痛。
“我走了。”他回看了看艾俄罗斯,拉开车门,跳上了车。
艾俄罗斯微笑着挥了挥手。
——马车启动了,在雅典的石子路上颠簸着,一上一下,震动着梅尔——我走了,
雅典,我走了,奥拉,我走了......
他轻轻打开那个盒子,一枚印章滚落在他身上,他拿起来,是白玉雕的葵花形印章,
他对光看了看,刻着法文的铭文:“她永远跟着你。”
(注:葵花,又称向阳花,传说中因为爱太阳神阿波罗而始终面向太阳。)
奥拉......梅尔的脑袋“嗡”地响了一下,痴情的奥拉啊,我就这么负了你,你却......
我怎么配呢?
他咬咬牙,把印章放回到盒子里,拿出另外的东西,一张纸,不用说,是奥拉的信。
梅尔:
天快亮了,你要走了,再不写,想说的,就什么也没有机会说了。
现在我可能也稍微理智了一点了吧,不至于那么语无伦次——或许还是,那也无所
谓。
梅尔,我一直不相信很多事情——包括你承认的:你从来没有爱过我。
你爱过的,我坚持这么认为,就象我肯定自己爱你一样,我相信。只是——你或许
是意志薄弱怕不能爱我长久,或许是没有勇气,怕感情撞不过现实,更可能是你根本就
信不过我、信不过你自己。
我说对了,是吧?
好吧,你要走,你就走吧,既然你这么不在乎,我又何必要在乎呢?你有你的世界,
你只不过是偶然到东方我的世界里一游,然后还要回到你那里去的。
是啊,你有天赋,有风度,是贵族,还有钱有势,我知道在你自己那里,会有很多
穿着蓝色袜子的美女缠绕着你,等着你挑。
可是你知道吗?
她们能给你的,只不过是几分崇拜、几句甜言蜜语和一个美丽的躯壳,可是,可是
我、我可以给你的是一个和你一起逐日比翼齐飞的灵魂——你真是有眼无珠,最好的你
不要,却只要次等的。
我还能说什么、怎么说?
日子过得好快,我还记得我哪天第一次见到你,哪天你第一次握住我的手,哪天第
一次改口叫我奥拉,哪天——四天前,你才拥抱着我,对我说“我爱你”,是吧,原来
沧海就这么变成桑田的,太快了、快得不值一提了。
可我还是爱你,有什么办法呢?从我读你的诗歌开始对你慕恋、见到你以后的迷恋、
和你在一起的眷恋、最后是对你的爱恋,我对自己无法可施。
或许时间会证明,你我之间,究竟是谁更真挚谁更执著——让时间去证明好了。
天亮了,该让哥哥给你送去了——本来,你走就走了,我有何必要说呢?但还是忍
不住要说这些语无伦次的废话,但愿没有烦着你的青目。
祝你好运,好运。
最后,唉,有一句话,你说过我还没有说——本来我想对你说的,可我正想说的时
候你却当头棒喝把我打了出去,我想不要再说了吧,可却又忍不住自己,还是想对你说
一次:
“我爱你。”
天长地久!
再见、再见——我们还会不会再见?!你是不是根本不想再见到我?
我还是希望可以再见到你,哪怕到时候你已经儿女成行,我还是希望有再见到的机
会——告诉你时间证明的结果是什么。
最后的最后,我前几天给你写过一首诗,那天我想给你念,也没有机会——现在我
是没有这个心情了,就把这个给你附上吧。
......
信匆匆就结尾了,正如奥拉自己说的:文乱、字乱,想必心更是狂乱吧,信没有署
名,最后,信纸下方盖着一个鲜红的印记:她永远跟着你......
一张纸轻轻地飘落在梅尔怀里,很洁白、质地很好的纸,梅尔拾起,这个字迹很工
整是奥拉的手迹,就是奥拉说的那首诗吧:
“风儿吹过你的身边
我愿是风中的精灵
花儿充满你的眼帘
我愿是花中的露莹
歌儿飞进你的心田
我便是歌中的深情
我把真爱向你倾吐
请细听我灵魂之诉
”
泪水终于第一次从梅尔面颊滑落、无声地滑落了,落在纸上,打湿了纸,模糊了字——
奥拉呀,那天,你来找我,可正是怀着这样赤诚的心,我却那么待你,我......
奥拉,不管你原谅不原谅我,我都永远不会原谅我自己。
马车颠簸着,雅典在梅尔身后,不见了踪影——雅典的不会忘怀的一切,啊,真的
就这么了结了么。
雅典,我还有没有机会再回来;奥拉,我还有没有机缘再见到你?
梅尔就是在去伊斯坦布尔地路上,写了他真挚痴情的抒情诗——《给——雅典少女》
“雅典少女,你是我生命之源
我如何可以不爱你?
......”
他没有写这首诗是献给谁的,更没提雅典少女是谁——奥若拉不容被亵渎,他只是
希望,要是奥拉可以看到这首诗的话——他相信奥拉会看到的——她可以明白他的苦衷:
我曾经爱你、现在爱你、将来也会爱你,确确实实、真真切切,我也想留住你,留
住爱,想和你白头偕老,我只是不能,只是不敢——
......
“雅典少女,你是我生命之源
我如何可以不爱你?
......”
...... ...... ......
静静的、静静的奥若拉静静地站在晨曦里。
西方残月未消,东方启明犹在,太阳还没升起,可天也快亮了——梅尔,他该是离开
雅典了吧?
“梅尔,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就这么地走了呢,梅尔,我怎么会、怎么会就这么见
不到你了呢?”这问题纠缠着她,让她心神狂乱,可她回答不了,回答不出,“你怎么、
怎么会变得那么快,一切怎么改变得那么快?”
“梅尔,我那么爱你,你就真的感觉不到,我那么爱你,你就真的不在乎?你就真的
不想和我在一起?!”
的确,她对他和他对她,都钟情得很早,可很长时间,他们不敢言爱,怕得就是这个
现实,但爱本身无法抑制,他们最后还是说了,可——说了,并不是促进了感情、而是夭
折了它。
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梅尔,你会爱上别的女人的,你会的,但我不会再爱别的男人了,不会了,梅尔,
你不知道,人世间是有天长地久的,梅尔,我有信心我会永远爱你,也有信心能让你爱
我一辈子,但你却没有这个信心,你——
懦弱!”
奥若拉抬起头,看着古老而美丽的晨昏星——伊西塔、阿芙罗迪、维纳斯啊!
她默默地在心里盟誓——从她那黑得如死亡的眸子里闪烁出她的誓言,她没有说出
来,又何必说出来呢?
“梅尔,为你——
我要锁情,为你——
我会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