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妈阿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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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美国来的都是敢死队。上课考试,刺刀见红,一拼搏就过去了。当然,个别
脑子笨,死活学不好的也有,比如小毛。

  可跟一切不行的人一样,他也有借口。第一件困难:老丢笔。为什么?他在国
内长期炒菜,得了一个职业病,就是每当全神贯注,会下意识地进入炒菜状态。觉
得手里攥着的是勺把子,做出一两个炒菜的动作来。带来的问题,就是手拿的东西
可能会碰掉。因此别人上课可以全神听讲,小毛却不行。老师讲得头头是道,小毛
手里的笔可掉了,慌忙去拣,又把椅子带翻,轰轰烈烈折腾几次,一节课也就过去
了。

  为了确保椅子的安全,小毛去买了一个小手袋,绕在腕子上。试了试,笔掉在
袋子里动静小多了。他走进教室,迎面碰上邻座的阿兰。阿兰从台湾来,她打量小
毛一下,问:喂,首饰行情怎么样?小毛一楞,心想我一个大老爷们,一年到头就
穿一件露绒的破袄,跟首饰有啥关系?可既然同胞问了,总得统战一下。也就含糊
说:唔,还行吧。听说中号的金镏子涨了点价,下礼拜咱们也许得少买几个了。大
家笑起来。阿兰说:你们看,小毛拎着手袋,翻花袄像皮草,简直就是希拉莉克林
顿逛珠宝店嘛。大家又笑,小毛有点惊奇,想:她还有那么丰富的想象力?不由留
神看了她一眼。

  她挺漂亮。

  第二天小毛改用一根细线把钢笔拴腕子上,这法子简便,眼神不好还发现不了
。他不声不响地溜到座位上,眼角里发现阿兰正拿着一小梳妆盒,聚精会神地打扮
睫毛,松了一口气,这一节课便上得一帆风顺。下课他混在一群同学中往外走。没
到走廊拐弯,阿兰已经追上来了,快活地问:喂,小毛,手里老拿着笔干嘛,显学
问哪?大家的目光集中到小毛手上来,使那笔的温度骤然升高,发烫。小毛不便扔
掉,只好打个哈哈,说:哪是显学问,是显武功呢——判官笔,大伙儿留神,碰着
不是玩的。阿兰瞪起眼睛,说:哟,你一介匪生,怎么敢这么狂哪?小毛想起也许
还得找她抄作业,陪笑道:不敢不敢,武林人士说话都这样——惯了。改天你到竹
林来用饭吧,我伺候你。

  在小毛打工的三家餐馆里,竹林最人道,不把顾客吃剩的菜回回锅再卖出去。

  过了不几天,阿兰来了。她的牛仔裤从膝盖处撕破,两个热带鱼耳环晃来晃去
。进门也不等人带座,自己找了个地方,一屁股坐下来,大声叫:小毛呢小毛呢,
叫他来伺候!小毛一溜小跑过去,提醒她:小声点,你一介台胞,那么张扬干嘛。
她把脚翘到一张椅子上,头扬起来,说:哼,台胞怎么啦?拿菜单来。又一挥手,
说:我懒得看,你念!小毛怕了她,只好拿起菜单,念:牛肉粉,猪肉粉,虾粉,
牛腩粉……还待粉下去,却被她打断了:喂喂,谁要吃粉?小毛改口说:对对,台
湾同胞趁钱,得吃细粮,听这个:铁板海鲜,清蒸石斑,葱姜生蚝,都是时价,不
怕你腰包沉。不想她又不耐烦了,把菜单抢过去,说:真笨,连我想要什么都不知
道。喏,就拿这个威士忌吧。说着把菜单扔了过来。

  第一杯酒端上来,她一仰脖就喝完了,把杯子往桌上一顿,说:再来一杯。小
毛遵命。她连连干杯,前两杯脸色变红,第三杯脸色变白。小毛端第四杯时,顺手
拿上了酒瓶子和几个加了冰块的空杯子,她喝酒,小毛不走,等着。她“咕咚”喝
下去,小毛再斟上一杯。她把杯子拿在手里,要喝不喝,眼睛斜着,说:喂,你倒
挺聪明啊,知道等着。小毛说:那是,伺候人得会看眼色不是?阿兰问:我喝这么
多,你害怕了吧?小毛呵呵一笑:你把这一瓶都喝了我也不带眨眼的。她把杯子放
下,问:你就没想过我为什么喝这么多?小毛实事求是:想过,可不明白。想显派
头?显派头的人一般不自残。显酒量?也不象。“英雄海量”,这几杯算什么呀。
对了,你准是中了彩,前来庆祝吧。阿兰大笑起来:这回说对了,你知道吗,陈光
这大坏蛋跑了,离开我了。我中了彩也没这么幸福嘛。她格格笑着,一口喝了那杯
酒,眼泪却大颗大颗掉了下来。

  陈光?好象有点印象。外国学生咖啡聚会上,老有一帮台湾同学。有一次听他
们议论。一个瘦子慷慨激昂地说:我是赞成大陆张承志的,人总得讲个文化情结嘛
,否则还不等于是畜生?旁人听了,都点头称是。唯有一个一直没做声的慢条斯理
地问了一句:你有什么文化情结,说来听听。那瘦子嘴张了两张,什么也没说出来
。一打听,才知道问话的叫陈光,生物系的,台大高材生。

  小毛看阿兰还在掉泪,便说:是陈光呀?你这得算为民除害了,他这人没文化
情结,全校两万多人,谁不讨厌他哪?见她还哭,又说:俗话说,“走了不要紧,
只要不当真。走了他一个,自有后来人”。谁知她听了,“哇”地一声哭出声来了
,弄得食客们都转过头来,老板也神色紧张地走过来。小毛赶紧大声说:没事没事
,抓紧吃。这位是我姑妈,让我给气哭了。阿兰抬起头,眼睛红红地争辩:让你给
气的?是陈光,陈光气的!小毛弯下腰,小声说:谁气的不都一样吗——你别嚷嚷
。我们老板是色狼,这不,过来了。她听了抬起头,满腹狐疑地看看老板,果然不
嚷了。

  那天她是醉了。

  接下来几天,上课她不说话,眼睛发直。小毛觉得她是被气傻了。在国内上学
的时候,班里有个女生,情况跟她差不多。先是不说话,然后是说胡话,然后就是
进精神病院了。正在想着,突然一阵骚动,原来老师又留作业了——他的一贯政策
是周五留,周一交,作业量正够学生忙两天。这个在美国发迹的秘鲁穷人有点虐待
狂,他的题只要看两行就让人天旋地转。下了课,学生都神色忧郁,好象得了美尼
尔氏综合症。小毛跟着阿兰,到十三街,看同学都散了,便对她说:哇塞,糟了。
见她头也不转过来,继续走,又追着她,说:萨拉热窝又打上了,电视上炮火连天
,血乎漓拉地往下抬人,身上这么大个洞,好恐怖好恐怖哦!她仍不说话。小毛接
着说:我堂外甥在东欧,枪响的时候没准儿就在萨拉热窝呢。这么危险,你难道就
不着急吗?阿兰瞪他一眼,说:你亲戚,我急什么?小毛看她还能说话,很松了一
口气,说:可你不是我姑妈吗?阿兰说:兜什么圈子,想借作业吧?小毛赶紧辩解
:不不,是怕姑妈老闲着太累。明天有个抓鱼表演,不如去看看吧?

  小镇旁边有一条很大的河,水挺混,两岸是那种有很多溶洞的石壁。第二天小
毛把阿兰带到一个险恶去处,让她坐好,说:这个表演惊险。您老年纪大了,不管
发生什么事,千万别慌,也别乱动,然后就脱了外衣。阿兰有些紧张,问:你——
你不用鱼杆?小毛走到水里,往手上绑了一个大钩子,告诉她高手是不用钓杆的。
他沿着岸边,在齐腰深的水里走,搜索溶洞。溶洞大的有脸盆大,小的像碗口,鲇
鱼就藏在里面。所谓“手钓”,就是把攥着钩子的手轻轻伸进去,里面的鲇鱼以为
是一条找窝的鱼,张开巨口咬来,渔人乘机一钩,就把它抓住了。

  小毛慢慢地移动,摸到洞口,便把手轻轻伸进去。他只见过别人钓,所以很有
点紧张。春天水冷,他开始打寒战。摸到第八个洞的时候,突然感到一股微微的水
流,好象是大鱼呼吸时引起的,接着来不及细想,手已经被咬住了。用力往外一拉
,好家伙,是一条七八斤重的大鲇鱼!它用尾巴抽小毛,用背鳍上的硬刺在他肚子
上划口子,可是它没法逃脱。小毛把它甩上岸,阿兰欢呼着,围着它跳来跳去,问
了无数个问题,最后勇敢地伸出手,摸了它一下。小毛从袋子里掏出一瓶伏特卡,
喝了一口。她也抢过去喝了一口,呛得挤眉弄眼,眼泪都出来了。

  分手的时候,阿兰的情绪好多了。

  第二天是礼拜天,阿兰打电话叫小毛到她的公寓去拿作业。小毛到的时候,她
正戴着橡皮手套,对付一只油光光的卤鸡。那只大洋鸡骨骼粗壮,圆滚滚地象个小
猪。大概是在冰箱里放过,看着又滑又硬。她见小毛来了,便指指那鸡,控诉说:
我砍了它一刀,它掉到地下去了。小毛把刀接过来,笑道:逃犯交警察,可别交给
我。她洋洋得意地说:姑妈使唤侄子,天经地义嘛。小毛一刀把脖子剁下来,解释
说:脖子是个纲,纲举目张。然后从腔子处把鸡拿住,把翅膀卸了,两条大腿一拧
一撕,再从胸脯上把肉片下来,不到三十秒,料理完了。他拣了一片鸡肉,朝口里
一丢,说:奇怪,怎么我切的东西都这么好吃?阿兰递给小毛一双筷子,说:小孩
子要讲卫生。做好事也别吹,一吹就白做了。

  她抓了一条鸡腿,指指桌子说:喏,作业在这,你看看吧。小毛拿来翻两下,
赞许道:嗯,不错不错,很有进步。你这样的在大陆就得评劳模了。阿兰问:什么
“劳模”,有好处吗?小毛说:劳模就是掏粪扫街的,专干大家不干的脏活苦活。
好处也多。戴大红花,上报纸,那风光,你可不知道。阿兰不服气,说:怎么不知
道——我爷爷就是大陆来的。八九岁的时候,他带我去赴宴,他朋友站起来,念:
“站在高山之巅兮,望我大陆,”然后就哭了。小毛点头道:嗯,是于老吧?那么
大岁数,不容易。她吃了一惊,问:你孩子家知道于右任?小毛说:我知道的可多
了,余光中郑愁予都知道——总之给我“一瓢长江水”,不会认成蛋花汤。阿兰问
:大陆写诗的挺多吧?小毛叹口气,说:不瞒姑妈,多是多,达到我这水平的就少
了。她说:哼,吹牛。念一首来听听。小毛连忙推托:我这么高的水准,哪能轻易
念哪——我得走了。她生气了,说:滚吧滚吧,知道你是吹牛。

  又过了几天,下了课阿兰问:能陪我喝杯咖啡吗?小毛犹豫一下,说:只要能
借这礼拜的作业——。她“呸”地一声,转身就走。小毛有些没趣,便跟了过去,
进了咖啡店,踱到桌子旁,搭讪道:至亲好商量,别翻脸哪。阿兰用一根小棍慢悠
悠地搅着咖啡,说:谁跟小孩子翻脸,你给我干点活吧。小毛问:是卸鸡吗?被阿
兰白了一眼:哪那么多好事?又说:是这样,我查清楚了。陈光这个家伙跑到加州
去了,我要写信骂他一顿,说什么话你给我编。小毛看她脸色严重,只好拿出笔,
问:什么角度,重骂轻骂?阿兰说:骂分轻重吗?小毛说:当然。比如轻骂,可以
说他“狐媚偏能惑主”,自己当当主子,捎带骂他不是大丈夫。阿兰问:重骂呢?
小毛说:重骂不能用一个骂人的字,得回肠荡气,哀婉动人,让他一辈子内疚后悔
。怕她不懂,又加一句:秦香莲王昭君知道吧?得是悲剧,越惨越好。阿兰说:知
道知道,就是哀婉。你不是会做诗吗?做一首吧。小毛吓了一跳,心知今天是进了
套子了。

  当然,不能示弱,小毛抖擞一下精神,写:“我是一只来自北方的狼,走在—
—”他观察一下阿兰的表情。她皱着眉,思考一会,说:不大好,另想吧。小毛点
点头,坦率承认这个头起得过于野蛮。再皱眉苦思一会,写:“一个人,在路上,
东张西望。”又被否决了:什么东张西望?做贼哪?接连试过“轻轻地我要”,“
外婆的澎湖”和“路边的老牛”之后,小毛有点挡不住了,说:姑妈,就是“路边
的老牛”吧,老牛做同伴,够悲的了。您“杀人亦有限”,放侄儿刷盘子去行不。
阿兰猫戏耗子地笑了笑,说:孩子,你抄的都是歌吧?我都听过。小毛生气了,站
起来:什么,耍我?听过你不早说,看着我费老大劲,一句一句地抄?阿兰坐着不
动,嘲笑地说:走吧,走呀。以后别找我抄作业。说完脸一沉,不理小毛了。

  小毛妥协了,答应晚上九点交活。

  晚上小毛拿了一张纸,画呀画呀,心里充满了悲伤。唉,求人难!这个国他完
全是代表他妈出的。他妈说了:隔壁的三妞和前院的小滋扭都出国了,你不出去我
就不出门——没脸见老街坊。她不出门不要紧,打酱油买菜全得小毛干。小毛实在
顶不住了,这才请枪手考了托福,前来干这三天打杂,两天涮碗,到处抄作业的勾
当。他明白这门是主课,FAIL就完了。最要命的是作业占百分之六十的总成绩
。心想陈光这小子,真是个典型的胆小鬼,孙子。要走先把话放下再走,这么藏头
露尾的算怎么回事?还有那个秘鲁来的穷光蛋,就欠让他回国跟大食蚁兽为伍去!
想这些没用,他知道。可做诗?如果是做一顿美餐还差不多。他在服务学校对穿山
甲和鲍鱼有研究。毕业论文摆了一桌,凡下了筷子的都说好。

  小毛看看表,九点十分,没法再拖了,只好拿起电话。阿兰接了,听筒里传来
沙沙声,她在等小毛念诗。

  “……”小毛看着那张涂得乱七八糟的稿纸,上面画了一盘酱肘子,一碗糟鱼
,剩下的好象有些汉字,可写的什么他自己也看不太懂。

  “喂,别害羞,念吧,”阿兰完全是长辈的口吻。

  “我没写!”小毛挂断了。

  小毛在小雨中遛达,情绪糟透了。街道湿淋淋的,远处有一些断断续续的人影
。想起在家时,从窗户里看大家在雨中四散逃跑,充分体会自己的安全,可那是家
里不是?出了国就没了房檐,那也只有挨淋的份了。

  回到公寓,电话铃正在大作。拿起来又是阿兰。

  “告诉你:其实我不会写。”小毛大声说。

  “不会写也得接电话,这是姑妈嘛。”

  “姑妈还没当累呀?”

  “怎么没有?你以为我想当吗?”

  “……”

  “写不出来就写不出来,瞧你急得那样子,我喜欢的不是你写的东西,是——
你嘛。”

   小毛拿着听筒,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那个学期结束之后,阿兰和小毛到海边去玩了一趟。月亮升起来,他们在沙滩
上听哗啦哗啦的潮水。阿兰掏出小毛那张涂得乱七八糟的稿纸,拣出两个句子,念
:“小雨偶然记录了一个背影,却又沙沙沙沙地——说呀说呀说不清。”

  不是挺象诗的吗,她悄悄地对小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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