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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族国名与东北亚族名之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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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族国名与东北亚族名之关联

朱学渊

一、引言
《史记 大宛列传》是关于古代中亚人文、地理和政治的重要文献。作者司马迁(生于前135年)所采用的资料,显然是得自于同时代人张骞(生于前114年)口述或报告,可靠性是毋庸置疑的。张骞两次西使的目的,都是为了对抗匈奴,他的寻访目标分别是"月氏"和"乌孙",他所了解的主要是葱岭以西的信息。自张骞凿开西域之门,吏卒商贾趋之若鹜,汉朝政府对西域民风、政情从此了如指掌。《汉书 西域传》记载了塔里木盆地南北两缘的数十族国的情况,作者班固(公元32-92)之弟班超,曾奉使西域三十一年间,其人大智大勇、有作有为,他的亲历当然也为班固的著述提供了可靠的材料。
尽管,《史记 大宛列传》和《汉书 西域传》有着当之无愧的科学价值;然而,它们所记载的西域族国名,如:月氏、大宛、大夏、乌孙、康居、奄蔡、安息、且末、于阗、疏勒、龟兹、焉耆、车师、蒲类……等,却至今是令人费解的历史-语言-人类学问题,莫说西方学界不得其解,就连中国史学也不知其然。由于中亚地区最古老的居民是印欧人种,为寻找这些族国名的的印欧语源,人们枉费了许多的时光。又由于这个地区的语言,是在公元九世纪后才彻底突厥化了的,它们自然也都没有表现出于与"突厥"语言的本质联系。这就迫使我们必须从较早的人类迁徙活动中,去寻找它们的始源。
西方也对来自东方的游牧部落,和古代中亚地区的情况作了重要的记载。有"史学之父"之称的希罗多德(Herodotus,公元前五世纪人),曾亲历游牧民族Scythian人在黑海北岸的领地。他在《历史》(TheHistories)一书中以数十页的篇幅,记载了至少在公元前八、七世纪便进入东欧的Scythian人的史迹。成书于公元前后的《地理志》(TheGeography)的作者斯屈波(Strabo,公元前64-63,至公元后25年人),主要根据追随亚历山大大帝远征的将士们的回忆,综汇了中亚-南亚地区人文地理历史的大量相关信息。然而,无论是司马迁和班固,还是希罗多德和斯屈波,都不可能按照现代人类-语言学的分类结论,来告知古代中亚民族的族属。
基于这种情况,作者在积累和分析中国北方诸族的语言、族名、人名信息,和在研究它们的迁徙、融合态势的基础上,洞察到上述西域诸族国名,均与出自东北亚地区的通古斯-鲜卑系族名相关联;而西域的人名姓氏、生产方式和文化内涵,亦多表现出与东北亚民族类同的特征。本文将以大量的事实和充分的理据来论证:在公元前一千年间注入中亚地区的蒙古人种,都是有着东北亚背景的陕甘宁青地区的古代"西戎"民族。

二、"月氏"就是"兀者"
张骞第一次出使西域,是去寻找于公元前176-177年间,被匈奴逐出河西走廊的"大月氏"。张骞一行出发于前139年,途中被"匈奴"羁留达十一年之久。逃脱后,翻越葱岭,经"大宛"、"康居"到达"大月氏"时,这个河西部落已在中亚称霸五十年,而乐不思蜀了。《草原帝国》(The Empireof the Steppes, A History of Central Asia)一书的作者格鲁塞(R.Grousset),在评论"月氏"民族西迁事件时曾说[1]:

匈奴在把月氏逐出甘肃的过程中,引起了一连串的反应,这些反应远至西亚和印度都能被感受到。阿富汗地区丧失了希腊化的特征,亚历山大远征在这些地区所留下的最后的遗迹被消除了;帕提亚的伊朗暂时承受了震动;从甘肃被赶走的部落已经在喀布尔和印度西北部建立起一个意想不到的帝国。在草原一端发生的一个轻微的搏动,不可避免地在这条巨大的迁徙地带的每一个角落都产生了一连串意想不到的后果。

对一个在世界历史上有如此重大的影响,而出自于中国西北地区的民族,连西方学界也表现出极大的兴趣;然而,中国史学甚至连它的族名的读音都知之不确,至于对它的人种、语言方面的了解,那就更是非常有限。这对于具有史学研究传统的中国人来说,实在是很令人汗颜的。
很多人认为"月氏"就是先秦时代的"阴戎"或"允姓戎"。古音"月"亦读作"乌",吴语(苏州)方言又将"月亮"读作"讹亮",闽浙方言则将"阴天"读作"乌天"。如是推来,"月氏"可是"乌氏"或"讹氏",而"阴戎"即是"乌戎"。从族名的语音比较来看,"兀者"是"月氏"最贴近的源音。我们也可推测,元代中亚地名"讹迹邗"[2],就是"月氏邗"或"兀者邗"。 
"兀者",是通古斯系民族泛称"勿吉"的转音。商代甲骨文记载中的"御方",汉代"东夷"的"沃沮"[3],晋代"北狄"的"雍屈"[4],唐代"木马突厥"中的"饿支"[5],和"黑车子"[6]等部名,可能都是"兀者"的变译。辽、金、元三代以后,才有"兀者"、"吾者"、"斡者"、"斡拙"、"窝集"、"乌稽"的明确记载,他们是散居在黑龙江-松花江-乌苏里江流域,使犬渔猎为生的通古斯系"野人"部落,现代"赫哲"族,可能就是它们的一方传人。
其实,先秦时代就有不少关于"月氏"或"兀者"的隐性记载,《穆天子传 卷一》就记载有:

乙酉(周穆王十三年,即公元前989年,闰二月十七日),天子北升于□。天子北征于犬戎。犬戎□胡觞天子于当水之阳。天子乃乐,□赐七萃之士战。
……
甲午(二十六日),天子西征,乃绝?之关?。
已亥(三月初二日),至于焉居、禺知之平。

古籍《管子》中也有关于春秋时的族名"禺氏"的记载。二十世纪初,著名学者王国维认为:"禺知即禺氏,其地在雁门之西北,黄河之东……"[7]。另一著名学者岑仲勉则认为[8]:焉居即焉耆,在秦时作义渠,国在今甘肃庆阳、宁县一带,或早期属于今武威以东,春秋战国时其势力逐渐东伸所致。禺知,即月氏,张掖为月氏故居。则焉居、禺知之平,指甘、凉两州富沃之平野。
王、岑两位大师的意见分歧在于:前者认为"禺知"是河套地区的"北狄";而后者则认为"禺知"是今陕甘宁地区的"西戎"。尽管岑氏关于"禺知"是"东伸"的河西民族的说法,有本末易置之嫌;但他的"禺知"即"月氏"的说法,以及其他诸多论断,都是很有见地的。《汉书 地理志》就记载了"西戎"民族所聚居的,今甘肃庆阳、宁夏固原、陕北延安一带的大量地名,如:

安定郡,武帝元鼎三年置。……县二十一:……复累,安俾,……朝那,……乌氏,……月氏道。莽曰月顺。
北地郡,秦置,莽曰威成。……县十九:……直路,……回获,……郁郅,泥水出北蛮夷中,有牧师苑官。莽曰功著。义渠道,莽曰义沟。
上郡,秦置,高帝元年更为翟国,七月复故。匈归都尉治塞外匈归障。属并州。县二十三:肤施,……独乐,……木禾,……京室,莽曰积粟。……龟兹,……。

这些汉代西北地名,显然有相当部分是源自于"西戎"的部落名。我观察到这些西北地区地名与东北亚民族族名之间,竟有着不可割裂的可比关系,如:

"乌氏"、"郁郅"、"月氏" 即"兀者",
"木禾" 即"??",
"安俾" 即"阿巴嘎",
"龟兹" 即"厥机"、"沮渠",
"复累" 即"覆罗",
"直路" 即"敕勒"、"叱勒",
"回获" 即"回纥",
"朝那" 即"叱奴",
"独乐" 即"吐如纥"、"同罗",
"京室"或"积粟" 即"赤狄"、"者舌"

等等。这个地名集合与族名集合之间的一一对应的关联现象,当然不应该再被视为是什麽"偶然"或"孤立"的事件了,它昭示了"西戎"民族与东北亚民族"群体"上的"同构"[9]现象,以及它们之间的"源流"关系。
这些作为地名出现的东北亚族名,并不局域于"陕甘宁边区"一地;在河西走廊,它们不绝于途;在"朔方"、"五原"、"云中"、"定襄"诸郡,即黄河河套一线,也随处可见。这种地域上的分布态势,描绘出了一条:沿"河套",经"河西",入"西域"的,委婉曲折的人类迁徙的"流"。在上古时代,东北亚民族就沿河套迁徙到"陕甘宁青"地区,从而演变成为"西戎"民族。在不断侵扰它们的同类"周"[10]和"秦"[11]等部落的同时,这些"西戎"部落还沿着河西走廊西向蔓延,并于公元前的第一个千年中(或许更早)梯次进入中亚地区,它们是今天被称为"丝绸之路"的早期开拓者,而它们的核心部落之一可能就是"月氏"或"兀者"。西方史料中也有它的相关记载,希罗多德所记载的中亚部落名Argi[ppaei] [12],可能就是"兀者"的对音。
公元前771年,周幽王淫乱无道,任用奸佞,申侯结犬戎攻杀幽王,周王朝迁都洛阳,西周灭亡。学界有人认为《史记 周本纪》记载的这次军事征伐活动,是驱动"西戎"部落迁徙,和形成中亚-东欧"塞种"或Scythian民族的重要原因[13]。融涵庞杂的"西戎"部落,其实有着比历史记载复杂得多的内外斗争。公元前二世纪,从"敦煌"出走"塞地"的"大月氏"部落,又为同类"乌孙"所逐,部分族人南下"吐火罗斯坦",远涉"北天竺国"[14],是又一次有记载的迁徙活动。事实上,汉代诸多西域族国,乃至唐代于阗王族"尉迟氏",宋代西夏大姓"讹氏"[15],现代甘青藏族"洼扎"和"吾合扎"氏族[16],可能都是"月氏"民族之裔。"兀者"或"月氏"民族遍布河西、中亚、南亚的局面,应该是在一个相当漫长的历史时期中,通过多次迁徙活动而形成的。
《汉书 西域传》所记载的葱岭以东的族国名:"焉耆"、"乌?"、"温宿"、"危须"等,大概也都是"月氏"的异译。追溯现代新疆地名"乌什",即汉代地名"温宿"的历史沿革[17],也可以证明这一论断。"温宿",在唐代称"温肃"或"于祝",元代则名"倭赤"[18]。从这些音转变换,不难看出它们都是"兀者"异译或别字。当然,也可以看到这里的这个"温"字,应可读作"兀"、"乌"、"倭"、"于"、"月"等音。《新唐书》说:"康[国]者,……君姓温,本月氏人",也是"温"应该读"兀"或"月"的又一个证据。
今阿富汗-巴基斯坦接境处有个地名Wazir-stan[19]。将Wazir比为"月氏",或许颇难置信;然将Wazir定作"兀者",则无懈可击。Wazir-stan当即"兀者斯坦"或"大月氏国"[20]之一方疆土。其实,西方文献也可以印证通古斯民族在南亚的活动。《地理志》的作者斯屈波记载,公元一世纪左右,"高附河"(Cophes,即"喀布尔河")流入印度河的之间地区,是为Astaceni、Masiani、Nysaei、Hypasii等部落所盘据的[21],姑且不论,其中的Masiani(希腊原文Μασιανoι,读"麻秦")是否就是"??";我们至少可以看出Hypasii,就是通古斯族名"阿巴嘎"的转音"阿布思"、"渥巴锡"等。
很可惜,"月氏"民族的语言没有留下充分的记载;以致于由某些西方学者所倡导的"月氏"为印欧人种的猜测,也得到我国学界的普遍认同。其实,除去从族名去追溯它的族源外,我们还可以从不多的"月氏"人的姓氏-名字记载中,去获取一些他们的语言信息。《后汉书 西域传》就有关于南亚地区"大月氏"之裔"贵霜?侯"的记载:

贵霜?侯丘就却攻灭四?侯,自立为王,国号贵霜,侵安息,取高附,又灭濮达(按:似即"巴达克伤")、?宾,悉有其国,丘就却八十余死,子阎膏珍代为王。复灭天竺,置将一人监领之。月氏自此之后,最为富庶,诸国称之曰贵霜王,汉本其故号,言大月氏云。

"丘就却",与同书《南匈奴列传》记载的"丘除车妨筑⒎单于"之名很相似。其实,"丘就却"和"丘除车"分别就是"丘就啜"和"丘除啜";而"丘就"和"丘除",可能就是燕北部名"厥机"、河西部名"沮渠",和蒙古部名"主儿扯"等,它们都是"女直"或"朱里真"的变音。
"阎膏珍",则有蒙古人名以"真"音结尾的特征,而"阎膏"就是"阿骨",它在通古斯-满语中是"哥哥"或"王子"的意思,历史上有许多以"阿骨"为名的北方诸族男子,如"阿骨打"者。中国古籍中很早也就有"阿骨"这个人名的记载,《左传 昭公元年》说:"昔金天氏有裔子日昧,为玄冥师,生允格、台骀"。这个"金天氏"其实就是通古斯族的"爱新-阿巴嘎氏",而"允格"和"台骀"则分别是通古斯中的"兄"(agu)和"弟"(deote)。通古斯人名或姓氏"阿骨"和"拓特",或许就是由它们发展而来的。
"?侯"本身也是"匈奴"的官称,《史记 卫将军骠骑列传》就有"将军赵信,以匈奴相国降,为?侯"的记载。然而,在印欧人种语言中却找不到"?侯"一字的任何线索。当然,我们最应注意的是,上述这两个"贵霜?侯"的名字,都具有较显著的通古斯民族语言的特征。 
"月氏"亦名"月支",因此"支胡"又是它的代名。《晋书》有若干"支胡"人名的记载,一如,石勒的起事伙伴"支屈六"[22]者;再如,于今陕西临潼附近"新丰"地方,聚众造反的"支胡五斗叟、郝索"[23]等。三如,《隋书》记载的隋末王世充之"祖支颓缛"[24]。这些人名"屈六"、"五斗叟"、"郝索"、"颓缛",其实就是北族人名或族名"敕勒"、"阿徒叟"、"曷萨"、"吐如"等。它们似乎又有较浓重的鲜卑族人名的特征。
对于"月氏"民族,荣新江教授有一段的注解[25]:"月氏是[按:前匈奴时代]中国西北地区最大的游牧民族,他们便习弓马,兼并诸戎。就连匈奴的冒顿都曾为质于月氏,可以说他们是当时西北各族的主人。由此我们可以想象,由于月氏的声威和对西北各族的统治,许多民族都这样或那样地打上了月氏的烙印,并且和月氏纠缠不清了"。其实,在血缘和语言的内涵上,匈奴、鲜卑、月氏何尝不都是"理还乱"的大熔炉。我的结论只是:"月氏"是一个源自于通古斯系"兀者"民族的"西戎"部落,它的种属和语言肯定是与印欧人种无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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