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乌孙"即是"爱新"
《史记》和《汉书》对西域诸国的记载,以对"乌孙"的描述最为详尽。它是一个于公元前二世纪在伊犁河-楚河流域游牧的,有着十多万人口的强大部落,《汉书西域传》说:"始张骞言乌孙本与大月氏共在敦煌间……"。"乌孙"和"月氏"既然原为河西走廊近缘部落,因此也有人猜测它们都是印欧人种的部落。汉朝为对抗匈奴而笼络乌孙,长期采取联姻政策,因而对乌孙的内部情况有深入的了解,仅《汉书西域传》就记载下了不下数十个乌孙人名,其中大部又与东北亚民族族名-人名可比,例如:
"大禄强" "大 如者",
"猎骄靡" "如者 靡",
"翁归靡"、"元贵靡" "护骨 靡",
"雌栗靡" "敕勒 靡",
"伊称靡" "乙旃 靡",
"乌就屠" "兀术 咄",
"姑莫匿" "库莫奚",
"难栖" "芮奚",
"乌日" "兀术",
"末振" "??",
"细沈" "息慎",
"若呼" "术虎"
等。其中,"敕勒"、"护骨"、"术虎"等是"鲜卑"系部落名,"??"、"息慎"、"如者"、"乙旃"等则是通古斯部落名,如此多的"乌孙"人名是从"鲜卑"和"通古斯"部落名转化而来的事实,无疑揭示了它具有东北亚民族族源的背景。人们自然也会设想,族名"乌孙"可能就是通古斯部名"爱新"。
二十世纪,大量新疆古代墓葬的发现,对于当地古代居民的种属的研判,提供了重要的依据。根据碳14的年代测定,吐鲁番阿拉沟的"卵石墓葬群"和"竖穴木椁墓葬群",分别是在公元前八至二世纪,和前四至二世纪世纪间筑成。它们的共同特征是上部均有"封石堆";后者之墓穴中央的木椁室,是用天山中盛产的松木砍削后,纵横交错排列筑成,内中还有数量可观的金银器殉葬物,墓群南北排列成链状,墓葬中的尸骨也并不表现为印欧人种。具有类似结构、排列以及殉葬物的特征的墓葬,在张掖-敦煌、巴里坤南湾和伊犁河河谷一带亦多有发现,考古学界认为它们是与"乌孙文化"有关[46]。
事实上,这些墓葬表现出的是东北亚民族的文化特征。根据《括地志》的记载,"??国"中有"葬则交木作椁"的习俗;《三国志 魏书 乌丸鲜卑东夷传高句丽》则说:"厚葬,金银财币,尽送于死。积石为封,列植松柏"。而这些具有鲜明远东特征的西域墓葬,在河西走廊、天山山麓、伊犁河谷的系列发现,揭示了在公元前一千年中,已有来自东北亚的蒙古人种在这一带生息驻足。从地域、时代来看,将它们归属为"月氏"和"乌孙"的遗存是合理的。当然,这些东北亚文化特征也启示我们:这些墓葬的主人,应该与我们所熟悉的远东民族"兀者"和"爱新"部落有关,"乌孙"可能就是"爱新"。
五、"康居"
张骞第一次出使西域,先到"大宛",在去"大月氏"的路上,经过"康居国"。《史记 大宛列传》说:
康居在大宛西北可二千里,行国,与月氏大同俗。
《魏书 西域传》则说:"者舌国,故康居国,在破洛那西北。……[破]洛那国故大宛国也"。今中亚塔什干城北郊,确实有个地名Chirchiq,它应是"者舌"之对译;而《新唐书西域传》又说:"石[国]东南千余里,有?捍者。……[南]五百余里即康[国]也"。"?捍"也正是塔什干西南之"费尔干纳盆地",而"石国"亦即是"者舌国"。因此,各书互证"康居"应在"塔什干"(Taskent)的周边地区,而后世的"康国"则应在其南的"撒马儿罕"地方,"康"也可能与《史记》记载的"邗"[47]部落有关。
"康居"也应该是一个部落名。《晋书》中的"北狄……捍蛭种",或《汉书地理志》中的"郁郅,……莽曰功著","捍蛭"和"功著"可能就是"康居"之音。元蒙时西方僧侣柏朗嘉宾将中亚族名"康里"被记为Kangit[48],其音正是"康居"。如果将两名拼合为"康居里",也就是著名的蒙古部名"弘吉剌"。
《史集》将"弘吉剌惕"列为"迭儿列勤蒙古"诸部之一,而且说这些部落都是"从阿勒坛泛龆己 〖唇鹌魃??[49]的。"迭儿列勤"可能就是"女真"的变音"朱里真"的异字;而"忽都合"则是通古斯-满语中的"柳树"或"柳叶"一字。通古斯民族以"柳叶"为女阴之象征,是生殖崇拜的图腾[50]。因此,尽管后来"弘吉剌惕"是蒙古民族的重要组成部落,而其母系社会之先祖,必是源自通古斯系民族的。
六、"安息"
在张骞的回忆中的西域"安息国",是一个居地偏西而经济繁荣的农耕大国。《史记 大宛列传》记载:
安息在大月氏西可数千里。其俗土著,耕田,田稻麦,蒲陶酒。城邑如大宛。其属小大数百城,地方数千里,最为大国。临妫水,有市,民商贾用车及船,行旁国或数千里。……其西则条支,北有奄蔡、黎轩。
"安息"所临之"妫水",即是"阿姆河"。沿此河除"巴里黑"一带适田作外;另一处则是灌渠纵横、市镇密集的"花剌子模"绿洲,那里历来是中亚最富庶的地方,也必为"安息国"不二的中心。
《史记》还说:"汉使至安息,安息王令将二万骑迎于东界。东界去王都数千里"。《汉书》则说:"安息国,王治番兜城,去长安万一千六百里"。《后汉书西域传》云:"[永元]十三年,安息王满屈复献师子及条支大鸟,时谓安息雀。……又西南行至于罗国九百六十里,安息西界极矣。自此南乘海,乃通大秦。其土多海西珍奇异物焉"。
综合这些记载,今"土库曼斯坦"似为古"安息国"主境。入"花剌子模"必经"布哈拉"地方,隋唐时将"布哈拉"称"安国",可能就是因为它曾属"安息国"的缘故。"于罗国",似即"花剌子模"中心城市Urganchi,元代译"玉龙杰赤"或"兀龙格赤",实即"乌洛浑赤";"番兜"即是"泊咄"。"乌洛浑"和"泊咄"均为熟知的东北亚部落名。
究"安息"之名,希罗多德记载的中亚部落Isse[donians][51],以及斯屈波《地理志》所记之部名Aorsi[52]或Asii[53],都象是它的对音。而"安息王"之名"满屈",又恰是通古斯民族常见男子名"满柱"[54]。我们有理由推测,"安息"也是通古斯族名"爱新"的转音。
《大宛列传》亦有西域人种、语言、风俗的概略记载:"在大宛以西至安息,国虽颇异言,然大同俗,相知言。其人皆深眼,多须髯,善市贾,争分铢"。其实,西域原住民固然是"经商务农"的印欧种百姓;而在那里"称王称霸"的却是蒙古种游牧部落。在中亚的每一个角落,都在持续地进行着强迫或自愿相结合的血缘融合,那种于东方人(如张骞)看来象西方人,于西方人看来象东方人的"中亚人种",也就是这样逐渐形成的。
张骞曾莅访"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等国,班超的活动则集于南疆地区,两人均未亲临"安息国"。《史记》和《汉书》关于"安息国"的记载内容都比较严谨。《后汉书》之"自此南乘海,乃通大秦",可能是说从安息国渡里海,可达罗马帝国之高加索和近东诸行省。然而,有人却据此而推断"安息"是"帕提亚波斯"[55],这个结论不仅对音不当,定位也不准确,而且还会引起连锁性的误判,如将"条支"被西推到"叙利亚"地方,"黎轩"成了尼罗河口的"亚历山大",而"妫水"则非是"巴比伦"城下的"两河"不可了。
七、"奄蔡"
"奄蔡"是"锡尔河"下游,"咸海"周边地区的一个人口颇多的游牧部落,因为在《史记 大宛列传》中有简单明确的记载:
奄蔡在康居西北可二千里,行国,与康居大同俗,控弦者十余万。临大泽,无崖,盖乃北海云。
《后汉书》中又有"奄蔡国改名阿兰聊国"的记载。於是有人猜测"奄蔡"可能是高加索-顿河-伏尔加河三角地区的"阿兰人"的同类,并由此引申出"奄蔡"是印欧人种的说法。其实,"奄蔡"可能就是女真语的"按出"一字。古代满洲地区曾经有一个出自"按出虎水"的"安车骨"部落[56]。
通古斯语的"金"字有两种基本读法:"按出"和"爱新",其混合型读法乃是"按春"[57]。"按出"亦作"阿勒楚";"爱新"实际读如"阿仍"或"阿伦"。这个字被诸多"阿尔泰"民族借用,蒙古语、突厥语的"金"字,都是altan。匈牙利语的"金"则是arany,读似"阿伦泥",也很象"阿兰聊"(匈牙利语中ly和ny,均读如"泥")。"奄蔡"和"阿兰聊"之间,与"按出"和"阿伦"之间有着同质的语音转换机制。
《魏书高车传》曾提到两个"高车"氏族名:"乙旃"和"阿?"。从语音上来看,它们分别应是通古斯字"按春"或"阿伦"的转写。而且我们还有证据说它们是通古斯部落,该书《百官志》在叙述拓跋魏"帝室十姓"时曾附会说:"又命叔父之胤曰乙旃氏,后改为叔孙氏"。其实,《左传》就有很多"叔孙"氏的记载[58],我以为"叔孙"是族名"肃慎"或"息慎"的异写。"乙旃"必是通古斯之裔,才能被称为"叔孙"氏。"奄蔡"也必是以"按出"或"乙旃"为号的一个西迁中亚的部落联盟。
"奄蔡"或"阿兰聊"人的后裔,好似在咸海地区盘据过很长的时间。《史集》在叙述十三世纪蒙古人打过来,"花剌子模"算端逃亡的经过时,还曾提到过当地的一种"兀剌尼人"[59]:
他(算端)听到不花剌失陷,接着又听到撒麻耳干被攻占的消息后,便对着自己的领地喊了四次"安拉万岁!",走了。他母亲的亲族、一群突厥兀剌尼人(urani)跟随他同行,他们想将他杀死……。
这个族名"兀剌尼",显然就是"阿兰聊"或arany,他们被波斯文献确认为"突厥人",想必更是蒙古人种无疑了。
在研究"奄蔡"的时候,当然无法回避可能与"奄蔡"或"阿兰聊"有关的"阿兰"人的问题。《大英百科全书》说[60]:
阿兰尼人(Alani),亦叫阿兰人(Alans),盘据在黑海东北部草原地带的游牧民。最早述及阿兰尼人的是公元一世纪的罗马文献,后来它则被形容为好战而善马的民族。他们多次入侵帕提亚(Parthian)王国和罗马帝国的高加索诸行省。约在370年,它被Hun人征服,许多族人与汪达(Vandal)、苏比(Suebi)人结伴西逃,406年进入高卢地区。尽管部分阿兰尼人定居在奥尔良(Orlean)和瓦伦斯(Valence)等地,但大多数与汪达人一起进入北非……。据说,那些在Hun人统治下阿兰尼人,就是现代高加索地区"沃塞梯"(Ossete)人的祖先。
以东方游牧民族生产方式营生的古代"阿兰"人,和现代"沃塞梯"人有着历史渊缘,已是久为人知的事实。除族名"沃塞梯"-Ossete外;同属"乌拉尔语系"的鄂毕河流域部落名Ostiak,和"爱沙尼亚"[61]民族的真名Estee;乃至白令海峡两侧的"使犬"民族"爱斯基摩"-Eskimo之名,都如此相似,它们会不会都是"通古斯"民族的别称"兀者"呢?我想语言学和遗传基因学的研究方法,无疑最终将解决这一重要课题。
自二十世纪初开始,西方学者在关于"月氏"、"粟特"(Sogdian)、"斯基泰"(Scythian)和"沃塞梯"等语言的关系上,进行了众说纷纭的讨论。早在1917年,B.Laufer在一本题为《月氏即印度斯基泰人的语言》[63]小册子中,根据所余不多的"月氏"词汇的比较研究,阐述了这些语言都同属于"北伊朗语支"的见解。无论B.Laufer的方法是否完美,或其结论是否正确;这一研究的重要意义在于它揭示了这些语言的关联性。事实上,尽管现代"沃塞梯语"可能具有北部伊朗语的形态,但它与"斯基泰语"、"月氏语"、"粟特语"一样,可能都是东北亚语言与印欧-伊朗语言的碰撞和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