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夏邊緣的維持:羌族歷史記憶
《华夏边缘》第十一章
王明珂
漢代被稱作羌的人群,分佈在青海東部河湟地區,以及四川西北與西部的青藏高原邊緣。在青海河湟地區,根據中國文獻記載,魏晉南北朝時期這兒有宕昌羌、鄧至羌、白蘭羌等等。也就從這時開始直到宋元時期,北方或東北的遊牧人群如鮮卑人、契丹人、女真人與蒙古人,以及西南方的吐蕃,先後進入這地區,將此地及土著人民納入他們所建立的吐谷渾、吐蕃、西夏等國家或部落聯盟之中。吐蕃的勢力在河湟維持了很長一段時間,使得當地人群受吐蕃文化很深的影響。因此,唐代之後許多中國文獻都稱河湟人群為「番」。元、明時喇嘛教在此廣泛流行,在宗教力量影響下更加速河湟地區人群的「西番化」。也在此時期,中國開始以「烏斯藏」稱舊時的吐蕃或西番地區。清代之後又稱西藏,當地人則被稱為藏族。河湟地區的主要族群因在宗教上、文化上早已「番化」,所以此時也就成了藏族。
四川北部到西藏東部的許多族群,在唐代也都被稱為羌。其中哥鄰,白狗,逋租、南水等羌,在中國文獻中有較詳細的記載。這四種羌人住在成都平原之西的岷江上游一帶山中。這兒,在唐代被稱做西山。因為中國人對這兒的羌人最熟悉,所以用「西山諸羌」來稱所有西南的羌人。但事實上西山諸羌中的弱水、董悉、清遠、咄霸等部,以及文獻中其它羌人,都分佈在西藏東部的雅礱江、瀾滄江與怒江一帶。宋代以後中國人還偶爾稱川西、藏東的土著人群為「羌」,但更普遍的稱法是「番」與「夷」,如嘉良夷、草坡番、青片番、黑虎番等等:同一族群有時稱羌,有時稱番、夷。民國後,接近西藏的各族群因宗教上的藏化而被稱作藏族。於是,只有岷江上遊從前「西山諸羌」範圍內的部分人群被稱為「羌族」。最後,在五十年代的民族調查與識別中,「羌族」這個人群範圍被官方進一步的修正與確認。
中國人對於「羌」有綿延三千餘年的豐富歷史記憶。對許多中國(或外國)學者而言,這豐富的文獻傳統使得羌族成為民族史研究的絕佳對象之一。根據這些材料,歷史學者重建卜個三千年的「羌族史」。雖有細節上的爭論,但這樣的「羌族史」告訴我們,一個幾乎與華夏同樣古老的民族,如何在與華夏的長期交往與對抗中部分一波波的融入華夏之中,另一部分遷徙、分裂、輿衰,最後只剩得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的「羌族」;他的支系成為當今西南各「氐羌系民族」,以及構成「藏族」的主要成份(1)。相對於這樣的「羌族史」,我提出一個新的詮釋(見第八章):中國人對「羌」的歷史記憶,代表中國人自我意識的形成與擴張過程中,他們心目中西方異族概念的變化。因此,隨著華夏的擴張,羌的概念也隨之向西漂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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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顧頡剛,117-152:冉光榮、李紹明、周錫銀、《羌族史》:任乃強,《四川上古史新探》(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
那麼,中國歷史上被稱為「羌」的人群,到底是怎麼樣的人群?同一時代的羌人是否彼此認同?他們是否稱呼自己以及本族群的人為「羌」,也稱自己的祖先為「羌」?現代羌族對於從前中國歷史上的羌人有無歷史記憶?如果有,這些歷史記憶從何而來?他們的歷史記憶與認同究竟是如何?歷史上被稱為羌的人群從未留下他們自己的文獻記載,因此,我們幾乎不可能全面探索他們的認同問題。但是,現在住在岷江上游一帶的「羌族」,提供我們一個很好的研究對象。透過對這些現代羌族的考察,分析他們的歷史記憶與人群認同,觀察他們的自稱與對他人的稱號,我們可以了解作為華夏邊緣的羌族認同內涵。我們也可以藉此理解歷史上「羌人」的本質,以及由「羌人」到「羌族」所反映的華夏邊緣本質及其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