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道韫:林下之风咏絮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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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荷(中国)/文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这是从红楼梦里得来的曹雪芹对宝钗和黛玉的判词。当年读的时候有些囫囵吞枣,不管三七二十一都存在肚子里,除了后两句明白个大概意思,前二句确乎是摸不着头脑的。

  稍大些的时候,从古诗词中跳出来,看许多的文史典籍,才晓得那些平仄声韵之中乾坤大。诗词脱离了背景典故,便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总是朦胧地连自己也不晓得揣度的是谁的心思。

  如上面那句判词中,曹雪芹把薛宝钗比作贤良淑德的乐羊子妻,其中“停机德”的典故便来自《后汉·列女传·乐羊子妻》:

  河南乐羊子之妻者,不知何氏之女也。
  羊子尝行路,得遗金一饼,还以与妻,妻曰:“妾闻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况拾遗求利,以污其行乎!”羊子大惭,乃捐金于野,而远寻师学。
  一年来归,妻跪问其故。羊子曰:“久行怀思,无它异也。”妻乃引刀趋机而言曰:“此织生自蚕茧,成于机杼。一丝而累,以至于寸,累寸不已,遂成丈匹。今若断斯织也,则捐失成功,稽废时月。夫子积学,当日知其所亡,以就懿德。若中道而归,何异断斯织乎?”羊子感其言,复还终业,遂七年不反。妻常躬勤养姑,又远馈羊子。

  此类故事在中国古代典籍中比比皆是,倒并无多少新奇出彩之处,我也极端不喜这样的故事,好好的夫妻,硬生生要被这类故事鼓捣得丧失了彼此快乐的权利,想来读书读到这份,便也就没了多少人生的乐趣,古人生活之乏味可想一二了。

  林黛玉的判词,却又是另一番景色来。何以冰雪聪颖才情绝高的林妹妹却得一咏絮才的称号?小时候愚钝,百思不得其解,读了《晋书·王凝之妻谢氏传》才明白了内中缘由:王凝之妻谢氏,字道韫,安西将军奕之女也。聪识有才辩。叔父安尝问:“毛诗何句最佳?”道韫称:“吉甫作颂,穆如清风。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安谓有雅人深致。又尝内集,雪骤下,叔谢安曰:‘何所拟也?’安兄子朗曰:‘撤盐空中差可拟。’道韫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安大悦,众承许之。

  因这随口吟咏的“未若柳絮因风起”便有了古代第一才女的称号,有才女子便也用这咏絮才为喻。在三字经中还有“蔡文姬,能辨琴。谢道韫,能咏吟”之句。想蔡文姬是何等样的才女,一曲《胡笳十八怕》端得是天上人间之绝唱,却也不过在三字经中得一“能辨琴”。而这个谢道韫却好生了得,得一“能咏吟”。怎样的锦心绣口才能有这样的赞誉来?怎样的佳词妙句才能有这被人尊崇的地位来。

  这是一个怎样的女子,何以获得了千百年来文人墨客的一致推崇?这心思存得久,却所获甚微。迄今阅读止,谢道韫存留下来的诗词不过一二。仅现存的这一二也绝非是让人惊叹叫绝之佳作,从远古数到今,比之优异的女性诗作随手可得,却再无一人能获得第一才女的称号。

  可是,为何这样一个女子却被那么些才华卓越的男子们称道,甘愿诚服,并在自己的诗文之中不断渲染其才。在历史的典籍中,她的名字不断被提及,其故事总是被陈列其间。

  仅仅是封建社会文化道德的某些需要,来树一个杰出女性的榜样吗?那么在那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社会里这又不是那么解释得通的。

  也不禁要追溯到谢道韫所处的年代去了。偿如鲁迅先生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言:现在我们再看历史,在历史上的记载和论断有时也是极靠不住的,不能相信的地方很多,因为通常我们晓得,某朝的年代长一点,其中必定好人多;某朝的年代短一点,其中差不多没有好人。为什么呢?因为年代长了,做史的是本朝人,当然恭维本朝的人物,年代短了,做史的是别朝人,便很自由地贬斥其异朝的人物,所以在秦朝,差不多在史的记载上半个好人也没有。

  所以我们现在的人实则是有些幸福的,因为我们至少可以不被史所愚弄,可以稍稍用自己还算清醒的脑子去思索一些问题。

  魏晋虽短,但在文学史上却是辉煌到只唐宋可与之比拟的地步。魏晋之风,其姿态之健美,其风韵之俊雅,让后来如我者总是叹而观止。在那个“诗赋不必寓教训”,不以道德论成败,惟有文章成千古的时代,想想都是要人心血沸腾的。人的思想意识前所未有地得到了极大限度的自由发展,个体本身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尊重,所以鲁迅先生说这是一个“文学的自觉时代”当不为过。

  谢道韫生活在这样的一个年代里,其家庭又是当时声名最盛的谢家,其底蕴之深厚,非小家碧玉可比。后人说的“三代才出一贵族”之言非虚,在文学上来说也是有渊源的。家学背景为这些才子佳人提供了丰厚的学养,别人努力一生所达,不过是他们用生命的最初去承接而已。先天的才气加后天的补给,造就了一代英才倒也出于自然了。谢道韫之前的蔡文姬班昭,后来的李清照张爱玲这些天才们,谁的家底都是薄得见底的?便是林徽因这样在文学上并无多少天份的人,也因家学渊源,有了可以傲人的学识。倘若生在小康之家,林徽因的才华又如何能从万千姹紫嫣红中脱颖而出呢?

  魏晋之时,风华绝代之才子佳人如清泉之流涌,不绝于世。从曹氏父子到建安七子,从竹林七贤到王谢两家,那时那地想来都是让人无限神往的。其文章骨骼之俊逸,之清雅,之通脱,之练达,之明朗,之华丽,之无忌,之无拘,都是可以让后人仰望复仰望的。

  在这个时期,我个人一直以为是中国文人最具独立之精神的时期。自魏晋之后,再不复当时文人之息脉,骨骼自此碎裂,软塌塌,病怏怏,即便到了盛唐,也绝无此时的逸尘出俗,遗世独立。

  此风之下,谢道韫其人之风骨也略见一斑。“山阴道上桂花初,王谢风流荡晋书”,此句中的谢,便是谢道韫所在的谢家,她生在这样的一个家庭中,耳濡目染,从表及里都浸透了谢家的精髓,而此句中的王家便是谢道韫后来的夫家。在那句著名的“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我们也不难看出后人对他们两家风流之神往。

  我常想,古代的文人们如此推崇这样一个小女子,其实更多的是一种内心理想之所望。他们把很多的未达之梦寄予在小女子身上,以期从那里获得内心的慰籍与支撑,呼唤深藏在内心之自由渴望。身兼王谢两大家族之风韵,自身又有超绝的才情,并有让人击节而叹的行事风骨,这足以让人从内心景仰。故与谢道韫相关的成语随手拈来,都是叫人心之悦然的:林下风致、林下之风、林下风范、林下风韵、林下高风、林下清风、风韵高迈、封胡羯末、天壤王郎、檀郎谢女。

  《世说新语·贤媛》有这样的记载:谢遏(即谢玄)绝重其姊,张玄常称其妹,欲以敌之。有济尼者,并游张、谢两家,人问其优劣,答曰:“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顾家妇清心玉映,自是闺房之秀。”

  人们对于林下之风的向往远远超越了闺房之秀,林下之语出自竹林七贤的典故。古往今来,文人墨客莫不为竹林七贤之风范趋之若鹜,而一个小女子被赞誉有此风范,那该是对一个女性最高的评定了。竹林七贤形骸放达不羁,我行我素,个性张扬,言行必要惊世骇俗,狂狷风流,追求个体性情自由,并不惜为此从容赴死,所体现的对人格尊严的最坚决维护,对于人格精神的价值追问,对于后世的文人影响极大,也是千百年来中国文人毕生之追求,形成了独具特色的东方文化精神的价值体系。这一群体性鲜明的反叛特征在后世只体现在一些个体身上,未免不是遗憾,而整体风流如魏晋,不复存在,这也是后世文人不断为魏晋之风吟诵的缘由吧。

  今天我们已经很难对谢道韫从文阅人,因为她所存留在世的文字奇少,但是我想,文字能否留存对她已经并不重要,人的风范精神才是能永久长存于世的。在浩瀚的文史典籍中,我们依旧能捕捉到她的风雅神韵。

  谢道韫心高气傲,对于自己的婚姻是很不满意的,那时能与之匹配的青年俊杰怕也是少之又少,尽管其叔父谢安对这个侄女青眼有加,为她挑拣夫婿也尽心竭力,挑选了王羲之的儿子王凝之,也达不到谢道韫对于夫婿的遴选标度。在《世说新语·贤媛》中就说到:王凝之谢夫人既往王氏,大薄凝之。既还谢家,意大不说。太傅慰释曰:“王郎,逸少之子,人才亦不恶,汝何以恨乃尔?”答曰:“一门叔父,则有阿大、中郎;群从兄弟,则有封、胡、遏、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

  这怕是很多才女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如后世的才女朱淑真,其丈夫之庸俗猥琐更不堪一提,而谢道韫已经算是幸运了。

  她瑰丽的出身让她高处不胜寒,卓绝的才识让她知音难以寻觅。魏晋之时,崇尚玄言清谈,这不仅仅需要对于玄理的深刻体悟,而且还需要更要高超的论辩技术,因此清谈高手都被得到很到的尊重,而谢道韫能在诸多男性清谈高手中夸夸其谈,并胜出,这也是她能够被人称为第一才女的原因之一。有“步障解围”的故事让人从中领略到谢道韫的神采风华,《晋书·列女传》载:

  凝之弟献之尝与宾客谈议,词理将屈,道韫遣婢白献之曰:“欲为小郎解围。”乃施青绫步障自蔽,申献之前议,客不能屈。

  又载:

  太守刘柳闻其名,请与谈议。道韫素知柳名,亦不自阻,乃簪髻素褥坐于账中,柳束修整带造于别榻。道韫风韵高迈,叙致清雅,先及家事,慷慨流涟,徐酬问旨,词理无滞。柳退而叹曰:“实顷所未见,瞻察言气,使人心形俱服。”道韫亦云:“亲从凋亡,始遇此士,听其所问,殊开人胸府。”

  这两则故事把谢道韫伶牙俐齿,巧舌善辩,清俊飘逸,风姿雅致的形象勾画得人过目难忘,拍手称绝。王献之可谓是“风流为一时之冠”,其才不输乃父,谢女之才可见一斑了。想那时之情境,都让人感怀万千的。一个小女子隔青绫幕幢娴雅端坐,清茶一杯,香雾袅绕,款款而谈,轻松若定,从容不逼,把满堂才子说得辞穷理屈,心悦诚服,绝非小才小情就能够落入史书之中,被男性为主的社会所赞颂的。

  这也可想那时的风气之开化,女性之自由,文人胸襟之开阔,并不以输于小女子为耻。

  谢道韫能被后人如此不绝称道,还因其有大丈夫气概。在其仅存的两首诗中,其一之《泰山吟》可谓是格高而气迈,全无小女子的娇柔忸怩之态,姿容俊挺,豪气云霄:

峨蛾东岳高,秀极冲青天。
岩中间虚宇,寂寞幽以玄。
非工复非匠,云构发自然。
气象尔何物,遂令我屡迁。
逝将宅斯字,可以尽天年。

  开笔就有万千气象,磅礴浩大,气势非凡,形神俱备。虽不算是诗中绝唱,但其人其势却不可小觑,诗中所表现的健美安详,隐逸出世,在后世的女性诗人中绝无仅有。多阴柔婉旖,细腻拘泥,这样干净洒脱,情致高迈之作不多。这也和谢道韫所生活的环境有关,那时的人尽管多不得志,却都洒脱豁达,不计较自身得失,也不叹春悲秋,花落泪下。

  诗如此,人如此,气节气度都可堪称典范。即便有嵇康绝唱于前,也丝毫无损谢道韫掠美在后。在《晋书·列女传》中载:

  (道韫)及遭孙恩之难,举措自若,既闻夫及诸子已为贼所害,方命婢肩舆抽刃出门,乱兵稍至,手杀数人,乃被虏。其外孙刘涛时年数岁,贼又欲害之,道韫曰:“事在王门,何关他族!必其如此,宁先见杀。”恩虽毒虐,为之改容,乃不害涛。

  丈夫无能,并不使谢道韫就此乱了方寸,胸中自有胆识与谋略,因此才能指挥若定,有大将之风,在生死瞬间所表现的义薄云天的气度风范让敌人叹服。这真有刀光剑影任来去,荣辱不惊笑群雄的惊心动魄。一如她在青绫幕幢后的谈笑风生,那般叫人神往,那般叫人心折。

  家破人亡之后,谢道韫并没有陷入自艾自怜的幽怨生活中去,心性之超凡脱俗在这之后更见真迹。一直隐逸在会稽的谢道韫晚景并不沧桑,而其面貌比之从前该是更叫人欣喜的。这在一个动荡不安的年代里,一个寡居的女人来说是相当不易的。即便是史上那些风流雅士在这样的境况下也多为落魄情怀,潦倒终老。

  谢道韫却在这文风鼎盛的会稽之地,为闻名而致的学子们传道授业解惑,所受益者众。这种不以世事之变故而改变心性,不以环境之恶劣而自暴自弃,不以个人凄凉之晚景而怅然若失,在旧年光景里哀怨度日,在中国才女中当得是独此一人了。

  即便曹雪芹先生把才高情绝的林黛玉堪比谢道韫的孤标独傲,却还是在心态胸怀上略逊一筹,这第一才女的称号就算是虚拟的文学人物也还是当不得的。

  谢道韫,在后世才子佳人的笔墨中不断被追诉敬仰,其风采却也只能被书之一二。一种孤绝的傲世独立,却依旧在别人的文字之间孤独着,寂寞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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