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士兰华人社区杰出人物选(13)-周善定:素描郁风

有所思,有所感,从历史的时空中来,再回到历史的时空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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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善定

 

著名画家郁风擅长素描,久享盛誉。初到布里斯本,她时常外出写生,凡奇花异草,珍禽宠物,街头景观,民居建筑,野外风光,均栩栩如生地载入她的速写本。对于人物素描,更有独到之处。当年在一代中国画大师齐白石家作客,老人挥毫书画,郁风观之有感,悄然捉笔写生。大师见了她为他所画的那幅肖像,虽不动声色,却也首肯,在上面题写两行字:“郁风艺精,为白石写像甚似,然非白石所有,余记之。九十一岁白石。”一九五十年代初,她曾采访报导上海一次妇女代表大会。当其时担任市长的陈毅元帅前来作报告,郁风当场为他画肖像,陈毅见后欣然签上大名,此作翌日发表于《文汇报》。

那么,若要对郁风素描,又该如何?这里有幅郁风的老朋友、大画家黄永玉为她所作的肖像。西方有言:一画胜千字。此幅素描肖像可谓传神,突现了郁风的容貌、气质、个性。然而,画家似乎意犹未竟,特再加一段评语:“你的白发透过夕阳镶满了金边,漂亮而叱吒一世的英雄到底也成为一个老太婆。你自己瞧瞧,你的一天说之不休、走之不休的精力,一秒钟一个主意的烦人的劲头,你一定会活得比我们之中哪一个都长。那就说好了!大家的故事就由你继续说给后人听了。”言语中虽含调侃之义,但更有弦外之音,欲对是年七十五岁的郁风之一生,勾勒概述。郁风经历非凡,建树卓越。她有过青春风光,被选作封面人物。她犹如巾帼英雄,当年率领游行大军“救亡抗日”;还扮演过武则天。她既是画家,纵情丹青;又是记者、作家,热衷笔耕。如同她的夫君黄苗子,郁风的一生亦富有神奇色彩。   

郁风于1916年在北京诞生,但浙江富春江畔的富阳城是她的老家。郁家祖先以教书行医相传,祖父是当地私塾老师。父亲郁华乃革命先烈。清末之际,他先是考上府道试第一名的秀才,然后又考取杭州府官费留学资格,成为浙江省首批留日学生,攻读法律。学成归国后,出任大理院推事,兼在大学教课。其时,辛亥革命爆发,郁华是激进的革命派,经常撰文赋诗,在报刊上抨击腐败的清政府。民国初年,他奉命又前往日本考察司法。后来在沈阳担任最高法院东北分院刑庭庭长。1931年“九、一八”事变,日本关东军侵占沈阳,随后日军军部通知法院,指定要郁华留下,谓“有要职委派”。但他民族气节凛然,不为名利所诱,毅然不辞而别,只身逃回北京。不久,郁华调任上海高等法院第二分院刑庭庭长。1937年上海沦陷后,中国地界的政府机构全部撤出,唯独租界上的法院仍执行中国的职权,处于敌人的势力包围之中。作为法官的郁华,高风亮节,秉公执法,不屈不挠。那时,日伪汉奸与黑势力在租界十分猖獗。沪江大学校长刘先生遇刺,凶手被逮捕后由郁华审理,他不顾有人暗中警告,开庭时当堂痛斥并判罪犯死刑。此事引起颇大反响。但不久,在19391123日,他却被汪伪特务机关所怂恿的歹徒杀害了。郁华被害的消息,令全国震惊和悲愤。当时担任《救亡日报》总编辑的夏衍即在报上发表《悼郁华先生》一文。上海律师公会和十余个社团为郁华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当时远在新加坡的其弟郁达夫,闻恶耗后写下这样的挽联:天让簿王郎,节见穷时,各有清名扬海内;乾坤扶正气,神伤雨夜,好凭血债索辽东。1952年,中央人民政府追认郁华为烈士。   

郁华之死对郁风无疑是极大的损失。其父不仅是杰出的法官,还是一个著名文人;他具有艺术家的气质,擅长绘画,喜欢吟诗,是南社诗人之一,与大诗人柳亚子交往甚密。郁家经常高朋满座,文人墨客聚会频仍。全家迁居上海时,住处在虹口公园附近的公园坊。郁风时常随父亲去离家不远的内山书店,正是在那里郁风见到了大文豪鲁迅先生;她还记得其父与鲁迅、内山先生喜用日语对话。不过在文学上对郁风影响更大的是她的三叔郁达夫。作为长兄,郁华对其小弟郁达夫有培育之恩,是他在郁达夫十六岁那年将他带往日本留学。后来,郁达夫应北京大学邀请前去北京讲学,曾一度就住在郁华的家。郁达夫此时因发表《沉沦》、《银灰色的家》等作品而名声鹊起。他生性活泼,潇洒倜傥,对少年时代的郁风很有吸引力;她经常喜欢听他讲故事,跟他出外溜达。郁风不以“三叔”称呼郁达夫,而是用中日文合起来叫他“三Gigia”。郁达夫对这位天资聪颖且漂亮的侄女亦情有独锺。因为这位三叔,郁风兴趣盎然地读了大量五四新文学作品;也由于这种叔侄关系,郁风早年在上海文艺界能够结识众多作家、画家,其中包括未来的夫君黄苗子。遗憾的是,郁达夫这位近代中国的文学巨子,不幸于1945年在印尼被日本宪兵杀害。郁风近年来编辑出版的《郁达夫海外文集》(三联书店香港分店,1987)和《郁达夫─盖棺论定的晚期》(见《时间的切片》,天地图书有限公司,1994)等评论,寄托了她对这位“三Gigia”的怀念,也反映了郁达夫对她文学创作的深远影响。   

家庭的熏陶使郁风幼年就对文学艺术怀有强烈兴趣。郁达夫离开北京后,他的几万册书寄存在她家。郁风常常喜欢一人躲进书房,贪婪地阅读世界名著,翱翔在文学的天地里。十五岁那年,郁风入读北京大学艺专,这为她今后的艺术生涯奠定了基础。在当时,她不仅学绘画,还学习音乐和戏剧表演。后来,随家迁居上海,郁风又去南京中央大学艺术系深造。此时执教的有从法国归来的徐悲鸿、潘玉良等大画家。在这里,郁风对西方油画有较系统的研习,特别对各种流派风格有较深切的体验,这就是她后来在自己的创作中不断创新的原因。女画家潘玉良对郁风颇有影响。潘玉良曾为郁风画过一幅肖像,富有印象派韵味,又具雷诺阿的画风。这期间,郁风在艺术上已崭露头角。她曾和另一位同学在南京鼓楼举办画展,颇得好评。1935年,郁风创作的油画自画像《风》,在上海著名的《良友》图画杂志上发表,编辑为此附上“编者按:郁风女士,为艺术家郁达夫先生侄女公子,作画潇洒豪放,笔触流动,为现代女画家之杰出人材,上图即为其近作自画像之一。”半个多世纪后出版的《中国现代女画家杰作选》(转引自李辉:《人在旋涡─黄苗子与郁风》,山东画报出版社,1998)的肖像类作品中,第一幅就选用了郁风此作,可见其在现代绘画中的突出地位。

青年时代的郁风,英姿飒爽,才华横溢。她不仅频频为报刊投稿,画插图,被选作杂志的封面人物,在戏剧舞台亦有出色表现。郁风是当时业余剧人协会的成员,曾参演历史剧《武则天》,担任武则天B角。此剧导演是沈西苓,作曲贺绿汀,演员中有众多明星,如魏鹤龄、顾而已和女明星吴茵(饰武则天的A角)。这也可说是郁风在表演艺术上的一次成功的尝试。然而,也是在这一时期,历史的风云把她推上了政治舞台。自1931年占领东三省后,日本得寸进尺,染指神州大地,企图吞并中国。中华民族处于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同时,郁风在生活道路上遇到了像王昆仑、夏衍等共产党人士,激进的马列主义更使她向往革命。于是,郁风取消了赴巴黎留学艺术的计划。其父郁华看重她的艺术素养,鼓励她去法国深造,并为她办好了一切手续。郁风不得不说服父亲,放弃此机遇,全身心投入到抗日救亡、社会革命运动中去。   

早在1935年,郁风便成了上海青年妇女俱乐部的创办人之一和活跃分子,这是个共产党策划的外围组织,其创办者包括电影演员陈波儿和吴佩兰(艾思奇的夫人),还有作家白薇和演员蓝苹(即后来成为毛泽东夫人的江青)。她们公开宣传抗日,宣传妇女解放,为提高劳工妇女的文化教育和生活福利而工作。1936年“三、八”妇女节,上海七个妇女团体召开联合纪念大会,并举行了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号召广大妇女团结起来抗日救亡。那天参加的有妇女界的知名人士,如何香凝、史良、沈兹九等,而郁风被任命为游行的总领队之一。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挥动旗帜,领呼口号,率领众姐妹冲破警戒线。抗战爆发后,她积极参加创办《救亡日报》。此报由郭沫若任社长,夏衍当总编辑,郁风成了一名记者,除漫画插图外,还经常冒著风险到前线采访。这时国共合作抗战,郁风经夏衍安排,在第四战区政治部任职,军衔少校,负责战地美术宣传。当年香港一家画报报导内地抗战新闻时,专门发表了郁风身著戎装的大幅照片。1939年,郁风因上海、广州先后沦陷而撤至香港;经她策划,创办了文学杂志《耕耘》,郁风任主编。虽然这本杂志因经费和局势限制,仅出版两期,但它汇聚了众多文人,发表了不少颇有影响的作品,故被称为香港战时文化的一朵奇葩。  

这本杂志所以能够问世,还归功于黄苗子。此时他也到了香港,名义上挂有国民党所办香港《国民日报》的经理头衔,故黄苗子既提供方便向当局登记,又慷慨地给予大笔捐款。在香港期间,郁风曾寄居黄苗子的大哥家,当时他的大哥黄祖芬任中华中学校长。从此,郁风和苗子结下了非同寻常的关系。香港被日寇占领后,他俩分别转赴重庆。正是在这一阶段,苗子与郁风的友情萌发出爱情,相互的通信日益频繁,感情越来越深化。不过,最后决定选择黄苗子为终身伴侣,郁风曾有过迟疑,对他与吴铁诚等国民党政要的关系颇有顾虑。后来多亏她的老上司夏衍出面“疏通”,才喜结良缘。1944520日,黄苗子和郁风的定婚仪式在重庆郭沫若家中举行,由夏衍主持。大诗人柳亚子为他们的定婚赋词;郭沫若挥毫题诗相赠,他在柳亚子之前两句赋词基础上吟成一首律诗:跃冶祥金飞郁凤,舞阶干羽格黄苗。芦笙今日调新调,连理枝头瓜瓞标。

郁风与苗子的婚姻相当美满,令人称羡;她们相濡以沫,白头偕老至今。但是,“福兮祸所伏”,郁风当年的顾虑不是没有根据的,也可说是种预感。虽然她本人对革命素来满腔热情,对国家对人民贡献不少,且德才兼备;然而,她的艺术家气质、记者的敏感和作家的独立意志,不可避免地会与毛泽东所代表的狂热而专制的政治相冲突。这种感觉刚开始时似乎并不明显。新中国建立之初,郁风和苗子从香港迁居北京,她曾担任香港《文汇报》驻京特派员,热衷于采访报导。不久,她与苗子双双进入华北人民革命大学,接受所谓“再教育”。之后,郁风分配到中国美术馆工作,负责展览,一度任中国美术家协会书记处书记。这期间,政治风云已变化莫测。先是所谓“潘汉年、胡风反革命案”,黄苗子遭牵连。1957年“百花齐放”运动,黄苗子被打成“右派”。其实,她和苗子所思、所言、所行是一致的,侥幸的是未被带上“右派帽子”。但到了“文革”,就在劫难逃了。这其中既有苗子的“株连”,又有与江青的“纠葛”。   

1991年,江青在狱中自杀,郁风为此在香港发表《蓝苹与江青》一文,讲述了她与江青的关系。她们最初在上海认识,那是三十年代中期,她俩同为上海青年妇女俱乐部的成员,其时蓝苹(即江青)在影剧界已小有名气,与郁风交往频繁。上海沦陷后,各奔东西。直到1945年,在毛泽东赴重庆与蒋介石谈判前,已成为毛夫人的江青先来渝治疗牙齿,曾专门造访郁风和苗子的新居。1950年,江青有一天请郁风夫妇和王昆仑(当时为“民革”宣传部长)到北京丰泽园吃饭;不久又请他们到中南海作客,那天毛泽东未在。该年国庆节夜晚,郁风陪她母亲上天安门城楼观看烟火,正好遇到江青;江青便把她介绍给毛泽东,当时她习惯地称郁风为“大风”。于是,毛泽东一面和郁风握手,一面操著湖南腔念了句“哈哈,大风起兮云飞扬!”之后,她们再没晤面,也无往来。可是,谁能料到,就这样普通朋友交往竟酿成祸根。“文革”之初,由于郁风与夏衍的关系,被打成所谓“文艺界黑线人物”,那时夏衍任文化部副部长,已和周扬、田汉、阳翰笙一道被打成“四条汉子”,成为“文革”的首批牺牲品。后来江青竟信口雌黄,诬陷“郁风是坏人是特务”,致使她坐牢达七年之久。这时的江青已非当年的蓝苹,她已成了(如她自己所言)“毛的一只狗”,权欲熏心,恣意妄为,正被放出来滥施淫威。   

“文革”期间的残酷遭遇,使郁风对自己的一生作了深刻的反思。青年时代的理想主义,狂热的革命激情,耗费了她的时间和精力,以致她的艺术才华未能开发提升。1975年出狱后,特别是次年“四人帮”垮台后,郁风把主要精力投入到绘画之中。1982年,她创作的《春风吹又生》获法国沙龙美展金质奖。1983年,旅法画家赵无极在北京举办画展,郁风发表《赵无极─在东西方之间》的长篇评论文章,对中国艺术界存在的僵化、单调、偏执,大胆挑战,在社会上引起强烈的反响。 1987年,中国美术馆举行《二月九人美展》,联合参展的九位女画家中,其余均为中青年,唯郁风已是古稀老人,但她的作品独占鳌头,备受赞誉。1994年,在澳大利亚旅居五年后,郁风和苗子首次回北京联袂举行书画展。一些评论家惊奇地发现,郁风近期的作品又有“突飞猛进”,构思更大胆,技艺更精湛;其中《中世纪的幽灵》、《澳洲花树系列》,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艺术评论家黄蒙田认为她的作品:“是画,不是中国画,也不是西洋画,但又可从她的作品中找到这些东西。她是把中的西的都驱在笔下,创造自己的风格。”(见李辉:《人在旋涡─黄苗子与郁风》,山东画报出版社,1998)近年来,郁风的作品多次在香港、台北、汉城、悉尼及欧洲等地展出。   

自从1989年定居布里斯本以来,郁风如同苗子,创作的热情更高,生活亦更丰富多采,似乎越活越年青了,无怪乎被称为一对“老少年”。如同苗子,郁风除挥毫外,还笔耕不缀、著书不断,经常为香港、大陆等地的中文报刊撰文。她出版的散文集《我的故乡》(百花文艺出版社,1984)、《急转的陀螺》(三联书店香港分店,1987)、《时间的切片》(天地图书有限公司,1994)和《美比历史更真实》(湖北出版社,1998),很受评论家的推崇。在华人社区,郁风和苗子,可谓德高望重。如同苗子,郁风曾应邀向昆士兰的华文作家和文艺爱好者演讲,传授经验;她时常被邀为评判,参加华裔子弟的绘画、语文比赛,奖掖晚辈,弘扬中国文化。郁风的画,苗子的字,曾多次捐献给社区,或义卖赈灾,或资助慈善机构。19999月,中国国家主席江泽民访问澳大利亚,在悉尼举行的华人社区欢迎江主席的宴会上,郁风所作的画及苗子的题词,被选为赠送给贵宾的特别礼品。   

郁风和苗子真乃华人社区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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