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二十年前,我和姥姥姥爷住在一所年代久远的四合院里。高大而灰暗的屋檐上是一片四角的天空。那座葡萄架是我眼中唯一变化的四季风景。
春天的北京多风,隔几天出门总会发现葡萄架上的新变化:先是在枯干龟裂的老藤上钻出几颗细嫩的芽,鹅黄色,有着婴儿一样细致的肌肤;再过一些时候,芽长大了一些,周围绽出几片玲珑的叶子,青翠欲滴。
大人们总是在和暖的日子才发现这些变化,说一句:“葡萄又发芽了。”便匆匆离去,消失在影壁后面。姥姥从不让我转过影壁独自出去玩,仿佛那里属于另一个世界。
风沙一收,日子一天天热起来,转眼夏天就到了。葡萄已是枝叶茂盛,亭亭如盖了。即使正午,也只有几缕细碎的阳光能穿透头顶头顶这座绿色的天篷。我常常坐在葡萄架下看太阳,透过重重叠叠手掌形的叶子,阳光已不再刺眼,却把一些新生的叶子照得通体透明。我可以看清叶片上的每一条脉络,甚至能分辨脉络交织出的细小网格。姥姥在一旁做着针线活,身上洒着斑驳的阳光,把她那件常年不下身的灰布衣裳染得十分好看。
一只蜗牛在背阴的地方爬行,留下一条长长的银亮拖痕。我捉住它,这小小的虫子就吐出许多泡泡,把身子缩了进去,怎么也不出来。姥姥教我把它放在葡萄叶上,唱道:“水妞,水妞,先出犄角后出头……”果然,蜗牛探出了头。我快乐的地玩着这个游戏,在我少有玩具的童年,它真是百玩不厌。姥姥见我玩得高兴,又给我讲了水妞会变成一位漂亮姑娘给人做饭的故事。我愈发珍视手中这只小水妞,悄悄把它放进了厨房的水缸里。
夜晚,饭后。宁静的小院里坐满了乘凉的人们。大人们摇着扇子,谈着白天的事,偶尔一笑,也很短促。
夜风拂过,大家停止谈话,聆听着葡萄叶的沙沙声。没有成熟的葡萄在夜色中轻轻摇曳,像一串串风玲。
宽广的银河宛延在深蓝的夜空中,格外明亮。我找到了北斗七星,它们真的弯成一把勺子呢。姥姥又指给我天河两岸的牛郎和织女星,讲他们恩爱的故事和那每年一次的七夕鹊桥。蟋蟀在黑暗中弹着它们无休的琴,远处高楼上几点灯火也如星星般闪烁。我常常是在这恬静的天籁和动人的传说中睡去的。
九月一到,架上挂的葡萄迅速成熟,每天变换着颜色。紫色的挂了一层白霜,恰似少女薄施粉黛;红色的晶莹剔透宛如玛瑙的透明;绿色的当然是颗颗翡翠。长我两岁的表哥已经上学了,个子也比我高许多。他常常抱了凳子到葡萄架下尝鲜。我向他要,他马上正告我要狠斗私字一闪念,不能嘴馋。
每每我站在葡萄架下,像伊索寓言中那只狐狸,但坚信葡萄是甜的。姥姥说到家家门上挂红旗那一天,我就可以吃到葡萄了。我盼着那一天,又时时怕表哥会先把葡萄吃光。
那一天终于来了。午饭后,姨们舅舅们拿起剪刀,脸上充满收获的喜悦。平时为葡萄操劳的姥爷,此刻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在几个孩子焦急的目光中,一串串葡萄被剪下来,两只大脸盆也没装完。表哥吃起来很有经验,专挑紫的;我却只顾吃,味道都忘了。
收获之后的葡萄架显得很寂寥,它像完成了重要使命,一天天变幻着颜色,落着叶子。
姥姥就是在那一年秋天去了的,像睡着了一样,依然穿着那件灰布衣裳。她走的那一天是星期天,全院的人都去送行,留下空荡荡的院子。落叶铺满了地面,一片金黄。
一阵秋风夺去了葡萄最后几片蜷曲的枯叶,葡萄藤在风中轻轻地呜咽。
冬天不知不觉地到了。一觉醒来,窗外一片银白,雪地上排着几行大大小小的脚印,都深深地陷在雪里。本来我是很盼着下雪的,不知怎么,现在却有些失望。
屋子里的炉火很旺,我穿着姥姥做的红棉袄,又厚实又暖和。趴在窗前,我抹去刚刚凝上玻璃的呵气。院子里很静,葡萄架上积了厚厚的雪,几处葡萄藤露出来,裂着很大很深的口子。
妈妈上班去了,没人给我扎小辫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