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罗凤第二章东沪河之战

介绍云南文史,讲述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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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东沪河之战

 

 

蒙舍坝子里,阳瓜江自北而南流淌,丽日之下,波光粼粼,两岸村邑错落,麦田葱茏,池沼里菱叶鲜嫩,无数瓦灰色的春燕在田畴绿树间穿行。

被阳瓜江臂弯一般环抱着的蒙舍城,周回三里,城门上有“沙壹州”三个大字,城墙上旌旗猎猎,巡城的罗苴子的剑戟,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南诏府署在蒙舍城中心,府署东边不远处是一个宽阔的演武场。演武场指挥台上,皮罗阁和他的一些文武官员,正在观看一个年轻的军将指挥罗苴子操练。

三十二岁的皮罗阁,虽然只是中等身材,但却十分健壮,宽肩膀,粗脖颈,高鼻深目,浓眉毛,短粗胡须,身披长而薄的黑底起核桃暗花的细羊毛披毡。最特出的是他所戴的头囊,状如中原渔人的蒲笠,用竹丝编成,上面履盖着鲜艳的红绫,而其他官员的头囊则一律履以黑毡,于是,在一片移动着的黑色头囊之中,这红绫就分明显视着南诏的尊贵地位。

此时,皮罗阁两手叉腰,站立在一面迎风飘扬的黑色大纛下面,聚精会神观看演练,旁边站着他的内算官②兼军师张建成,稍后是几个头载兜鍪的军将。

场内的罗苴子约有万人,分四队列于指挥台左右和对面,皆各有军旗。由于四军苴子全是头戴朱缨兜鍪,身披黑色粗羊毛毡,大腿上扎着用犀皮和铜制成,称为股排的护腿,手持戈矛,跣足,所以从指挥台上看下去,好象是一道红顶黑身的城墙,十分壮观。

罗苴子每百人为一队,每队的首领称为罗苴佐。场子中央,一个年轻的罗苴佐正带着他的骑兵队伍,以飞快的速度驰向一根木柱,在五十步外,一个接一个地用箭射击木柱。当队伍风一样驰离木柱后,木柱上下受满了箭。由于箭杆都是用白崖箐里的金黄斑竹制成,所以受满箭的木柱有些像一只金黄的豪猪。

周围的四军苴子暴发出一阵“哦……哦……”的叫声,响遏行云。

皮罗阁脸上,微露悦色。

一个巡城兵士喜欢地来报:“报告大诏①,张军将他们进贡的五十六人,一概回来啦!”

皮罗阁说:“晓得了。”随即一挥手,兵士退下。

张建成说:“他们这一趟,来回半年多啦,算来也就在这两天到家。”

皮罗阁对张建成说:“让他们继续操练,我们回府。”

 

蒙氏府署大门上方匾书“敕封特进台登郡王府”,黑底金字,魏碑体。整个匾显得刚劲沉毅。

府内苍松翠柏,雪白的照壁把阳光返射到三面的房舍,整个院落一片明亮。

皮罗阁和张建成转过照壁,只见张罗疋正从厢房出来,匆匆下阶。

寒喧之后,入正堂坐定,张罗疋说:“大哥,玄宗皇帝赐给台登郡王‘武王’谥号,同时册封大哥世袭沙壹州剌史,这两道圣旨,由鸿胪寺报经吏部,所拟敕书,送往剑南节度,剑南节度使宋之悌又派快马送至姚州都督府黎渡远。不日就可听到黎渡远的有关通知。”

皮罗阁说:“这消息在前几天就由黎渡远的信使告知了,黎渡远本人将要亲临继位典礼。典礼的日子和时辰,已由兵曹阴阳③占卜,选定在二月初八日辰时。地点由我选择,在垅圩图山祖庙。你看好不好?”

张罗疋说:“地点选在祖庙,那很有意思,当年高祖起于龙圩图山,并白崖国,拓土开疆,何其壮哉。大哥继往开来,可得祖宗神威保佑。”

张建成说:“大诏正是这个意思。”

张罗疋问:“要不要把各诏,还有两爨那些大小鬼主请来?”

皮罗阁说:“用不着那样排场。只请了蒙氏族人和姻戚。”

张罗疋说:“不是太少了么,不够热闹。”

皮罗阁说:“因为还有大事急着要办。”

张罗疋问:“还有比这更大的事?什么事?”

皮罗阁笑着看了张建成一眼,建成会意,说:“嶲州都督府昆明县(盐源)和近傍盐城的蛮子反叛,大诏和我商量,想出兵帮助嶲州都督张审素镇压叛蛮,借此机会,扬威云南,打动圣心,为拓土开疆作初步准备。这也是老郡王的遗志。”

张罗疋说:“我晓得,老郡王生前也是一个心意要拓土开疆,但一时间难找机会。现在嶲州有事,正是用武之际,大哥、军师你们这个决策真是果断,兄弟十分赞成,但不知要派多少人马?何时出发?”

皮罗阁说:“共派两万人马,其中罗苴子五千、乡兵④一万五,就等你回来,由你率领征战,如何?”

张罗疋说:“需要这么多兵马么?”

皮罗阁说:“一来要以众击寡,万无一失,二来也是为了扬威嘛。”

张罗疋问:“乡兵何日征集?”

皮罗阁说:“就等你一到家,立刻发征集令。”

张罗疋又说:“此事重大,应该请示姚州都督,取得他同意,再由他向嶲州都督张审素通报,才不至于被人误解,军事上也才好配合。”

皮罗阁说:“对。只等黎渡远到来,我跟他谈,他可能赞成。如果他不赞成,就得想点办法。”

张罗疋问:“什么办法?”

皮罗阁说:“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不难办。你和进贡的全体人辛苦了,回家休息几天吧,等开军事会议时你再来。别的都由我们办。”

 

次日一早,张建成造访张罗疋府第,两人一面吃茶,一面交谈。

张建成问:“昨天谈话,有一件事不好向兄弟打听,今日特来问一问。”

张罗疋说:“是不是皮罗阁大哥没能承袭特进的事?”

张建说:“兄弟真是机敏过人,我还没说,你就知道了。”

张罗疋说:“这事皮罗阁大哥不问起,我也就不好说。原以为进了那么多贡物,皇帝会降恩,赐大哥袭老郡王的特进官阶,哪想到只准袭了剌史,给了一些书籍、器乐。我回来时一路想,可能一来是大哥没有立功,更重要的是因为近来吐蕃进犯的方向在北边,放松了对南边洱河一带的控制和争夺,朝廷不打算进一步笼络南诏。再说,听说其他几诏,还有两爨鬼主,近年来也向朝廷进了不少贡物,朝廷也要平衡,不能特别优待南诏。”

张建成说:“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所以这次出兵,从根本上说还是向朝廷表示忠心,也显出南诏的力量。”

张罗疋说:“正是这样。”

 

二月初六,来自远近的蒙氏族人和姻戚先后到达蒙舍城。

最先来到的是大厘(喜州)酋长时傍,除带了六十⑤只羊作礼物之外,还带来了他的小女儿彩凤。

时傍的母亲是皮罗阁的姑母,时傍年龄又长于皮罗阁,所以皮罗阁称之为表兄。

十四岁的彩凤出落得很漂亮,也懂礼貌,见了皮罗阁和夫人张氏,叫过“表叔”、“表婶”后,又拉着张氏的手,到后院去谈话了。

其次到达的是邆赕(邓川)州剌史咩罗皮,同样带了六十只羊作为礼品,还带了年仅十四岁的妃子白洁。

咩罗皮的父亲丰咩在世时,就是邆赕州剌史,但因为依附吐蕃,中宗景龙元年(公元707年),杀死御史李知古,起兵反叛朝廷,三年后被姚嶲道讨击使、监察御史唐九徵击败,处死。咩罗皮因未参与其父反叛,所以朝廷册封他袭父职,仍为邆赕州剌史。

咩罗皮的母亲是皮罗阁之姐,所以咩罗皮称皮罗阁为舅。

当白洁依着咩罗皮呼皮罗阁为“舅”,呼张氏为“舅母”之后,皮罗阁问咩罗皮:“她是你什么人?怎么没见过?”

咩罗皮忙回答:“她名叫白洁,是侄儿近来讨得的妃子。”

张氏见白洁美貌聪慧,拉着白洁的手说:“这样细皮嫩肉,哪像凡间人,倒像是神仙下凡呢。”说得满堂人笑起来。

咩罗皮很喜欢,说:“可不是么,她妈梦见一只仙凤入怀,就生了她了。”满堂人又笑。

皮罗阁对咩罗皮说:“听你妈说,她生你时,梦见一条大鲤鱼在洱河里探头。”

众人一听,更是“哗”一声大笑起来。

等众人笑够了,张氏问白洁:“哪里人?”

白洁回答:“曾县凤羽(凤仪)。”

正说笑间,守城的罗苴子来报:姚州都督黎渡远带了都督府几个文武下僚来了,已离城不远。

皮罗阁说:“那我们都出城去迎接吧。”

 

蒙舍城门外,皮罗阁亲率沙壹州一班文武,以及时傍、咩罗皮迎接黎渡远一班官将。

 

 

 

 

夕阳西下,飞鸟投林,皮罗阁邀黎渡远游览宫室周围的垅圩图山。

黎渡远上任姚州都督半年以来,晟罗皮主动与之交好,送了不少珍宝、山货,他也要依靠晟罗皮稳定洱海一带的秩序,所以很为晟罗皮向朝廷说好话。黎渡远是广州人,他讲的话皮罗阁不太听得懂,但皮罗阁还是有意要陪他走一走,让他对自己有一个更深入的了解。

垅圩图山周回数里,山上林木苍翠,溪流淙淙,山下田畴河流,村落星散。站在高处一望,四围群山尽收眼底。此时,夕阳把一片野马样的云彩染得通红,湛蓝的天空像刚用水洗过一样,于是这红色的野马好象奔驰在一派宽广无际的草原上,令人心驰神往。

皮罗阁读过一些诗书(那是早年他的祖父从唐高宗那里受赐的),眼见此景,觉得江山如画,真想呤一首诗。但又觉得黎渡远乃大唐举人,原是满腹诗书的,在他面前呤诗,岂不是班门弄斧。转念一想,应该给这个姚州都督讲一讲蒙氏的历史,让他了解一点正史之外的历史知识,于是说:“都督知道不知道,这垅圩图山是我蒙氏的发祥地?”

皮罗阁的口音,跟巴蜀话差不多,只不过稍有一些方音,所以黎渡远大体能听懂。此时听皮罗阁这样一说,黎渡远大感兴趣,说:“渡远初来乍到,其实不知蒙氏发祥历史。愿闻其详。”

皮罗阁的羽仪长采了一些松毛铺在林下,两人坐在松毛上,遥望远山,皮罗阁缓缓开言:

“我蒙氏远祖,本来居住在永昌哀牢山下。哀牢国的祖先有蒙伽独,其妻名摩黎,羌名叫沙壹。你记好了,蒙伽独妻子名叫沙壹。他们居住在哀牢山,捕鱼为生。后来,蒙伽独死在哀牢山的水中,找不到尸体。沙壹到水边哭泣,不经意间看到一根木头半沉半浮飘过来。沙壹坐上去,木头平稳不动。此后,沙壹常常在这根木头上浣洗裙襦。时间久了,好象有种异样的感觉,却原来是怀了身孕。沙壹十分健壮,怀胎十月,生了九个儿子,然后觉得肚子里还有东西,过不多久又生下一个儿子。这一共就是十个喽。

“这十个儿子一天天长大。一天,他们走到水边,见那根沈木变成一条龙,那龙又开口问沙壹,你为我生的儿子在什么地方?那九个儿子见了龙,都吓跑了,只有小儿子不跑,他竟然背靠着龙坐着。龙舐着小儿子,呼唤他作细奴罗。沙壹见了,就用鸟的语言解释小儿子的坐姿,说背是九,坐是隆,因此后来把这故事叫作九隆,也就是背坐的意思。

“因为细奴罗的名是龙给取的,又有神异,所以他的九个哥哥就推他为王,主管哀牢山下一片辽阔的地方。

“在哀牢山下,又有奴息波夫妻,生了十个女儿。细奴罗十兄弟把她们娶以为妻。此后人口就滋长起来。

“这个故事,不见于中华史籍,你一定没有读过。但是我们哀牢人,无论迁徙到什么地方,都不会忘记。”

黎渡远说:“渡远从小读书,读到今天也还没读过这故事。然而和《五帝本纪》有异曲同工之妙。你再讲下去。”

皮罗阁继续讲:

“后来,细奴罗带领着一部份族人向东迁徙,越过澜苍江,见垅圩图山有灵秀之气,四周的水土十分肥美,就在这里定居下来,耕种庄稼,滋殖人口,不断强盛起来。

“洱海周边,不知什么时候起,就居住着许多部族,各有各的姓氏,各有各的风俗,虽然有些部族互相通婚,但总的说是不相统属,部落酋长各自称君,用我们的土话,叫作“诏”。由于细奴罗的部落在所有这些部落的最南面,所以又称南诏。

“南诏初期的倔起,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白崖国君张乐进求让位给细奴罗。

“白崖国的远祖叫张仁果,据说是汉武帝封的滇王。张仁果传十五代,为龙佑那。蜀汉建兴三年,诸葛武候南征,大军来到白崖,龙佑那降附,武候仍以龙佑那为酋长。其后白崖国又称昆瀰国、白国,或建宁国,历十七世,到了大唐贞观年间,传到张乐进求。

“为何张乐进求要把君位让给细奴罗?通常以为,是张乐进求看到细奴罗像貌奇伟,有本领,就把女儿嫁给细奴罗。其实,那是经过一番战斗才得来的。

“白崖国土地肥美,水泽宽阔,人口殷实,细奴罗得了白崖国,如虎添翼,国势更加强大,就把都城由垅圩图山迁往下面坝子里,建了今天你所看见的新城——沙壹州城。而沙壹的意思,都督应该不会忘记吧?”

黎渡远正在用心听着,突然听皮罗阁的问话,就回答:“这算是个典故了。以蒙氏先祖的名字来命名,真是不忘本啊。”

皮罗阁笑笑,又说:“南诏强大起来,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主动向唐朝进贡。”

黎渡远说:“是吗?由来已久啦?”

皮罗阁说:“细奴罗于永徵元年得了白崖国以后,自号大封民国,称蒙舍诏,又自称奇王。不久,他准备了贡品,派他的长子罗晟于永徵四年,给大唐高宗进贡。高宗封他为巍州剌史。这巍州,也就是后来的沙壹州。

“到了则天朝,罗晟任巍州剌史,他于永昌元年进贡,则天皇帝赐给金带、锦袍。现在,这些东西还好好地供着,用来教导子孙。

黎渡远听了,感慨道:“是啊,是要背靠朝廷这棵大树,才好乘凉。渡远上任姚州都督之前,在吏部就听说,沙壹州剌史蒙氏一门,三代忠顺,是朝廷在洱海一带的支柱。而今听剌史一讲,才知其来有自啊。”

太阳落山,夜幕降临,大地已经模糊,只有东面坝子里的巍山河,蜿曲地发着暗蓝的光。

回宫路上,皮罗阁向黎渡远讲了自己的打算:“都督,在下有个想法,不知行不行?”

黎渡远说:“但说无仿。”

皮罗阁说:“嶲州昆明(盐源县)、盐城夷反叛,已有数月。嶲州都督张审素手中兵马不多,又要防备西北边的吐蕃,又要镇压叛蛮,腹背受敌。在下打算派出两万兵马,其中五千罗苴子,此外是一万五千乡兵,帮着嶲州都督张审素扫除叛蛮,以报朝廷之恩。都督以为如何?”

黎渡远不听则已,一听就忘了威仪,拍了一下大腿,连声叫好。又说:“啊呀,本官此次来,就是要与剌史商量此事。张审素已在前几日派人来,要渡远助他一臂之力,渡远一介文人,兵马又少,所以一时没有答应他,心想着要来借重剌史呢。不想剌史早就有此拳拳报国心了。剌史真是英雄之言啊。一言为定。”

皮罗阁也高兴地说:“既然都督准许,下官明日就作安排。”

黎渡远也说:“本官回姚州后,立即派人给张都督送信,要他预作准备;另外又派人飞报剑南节度使,为剌史请功。”

皮罗阁说:“扫平叛蛮后,还望都督向朝廷报告。”

黎渡远说:“那个自然。此战一胜,朝廷对剌使将倍加恩宠。”

 

夜里,黎渡远休息之后,皮罗阁把张罗疋、赵龙细利、段君利等几员军将叫到堂中,作军事布署。

皮罗阁说:“大哥我本想亲自出征,但明天的继位大事少不得大哥在,所以这次有劳各位,明日出兵,务必一举扫平叛蛮。玄宗皇帝近年来颇以边功为重,许多边将一战获胜,官加数等,所以这正是各位立功的好机会,不要轻易错过。”

一个年轻的军将说:“明日出兵?乡兵还没有召集呢。”

张罗疋说:“前几天就召集了,在白崖城外待命。我们明天一早到白崖,一面派骑飞至嶲州,一面带大队人马出发。”

而后,张罗皮又把他事先和皮罗阁商量好的战法讲出来,他说:“这次嶲州夷叛乱,主要是昆明(盐源)和附近的盐城,两地相距很近。我们只要通知嶲州都督张审素,要他率府兵西渡东沪河(雅砻江),向西进攻;我军则先北向到达袖州(丽江)以东地界,再向东进入嶲州地界。两军东西夹击,可一鼓而胜。”

众军将都认为是个好办法。而后,大家又讨论了许多细节。

明月中天,皮罗阁的军事会议才告结束。

次日黎明,皮罗阁的全体武将下垅圩图山。皮罗阁送行。他拉着张罗疋的手,深沉地说“兄弟,这次参战,意义重大。大哥我不在,你一定要打出威风来,让各诏看看,也让嶲州和姚州都督看看,以后的事就好办多了。”

张罗疋也深沉地回答:“是。”

 

嶲州都督府驻地越嶲(今西昌南)城,因坐落在三阜山上,因而又称三阜城。春二月下旬,从三阜山往南看,邛海碧波千顷,鸥鸟万点,而更南的螺髻山峰还没融化的积雪,冰糖样发着甜蜜的白光,远近的平坝里,村舍星散,大片的桑田已呈嫩禄,星星点点的牛羊散在草甸的红色杜鹃花中。

嶲州都督府里,年近四十、面容清癯的都督张审素正召开军事会议。参加会议的有嶲州都督府文武官吏,全是汉人;还有嶲州都督府所辖九县的县令(除昆明县令外),全是当地蛮酋,共约十七八人。大家在听都督讲话,面带愁云。

张审素首先介绍与嶲州西北接界的吐蕃情况:

“去年七月,吐蕃大将悉末郎进犯瓜州(甘肃安西),被都督张守珪击败。

“同月,在青海西部渴波谷,河西节度使萧嵩、陇右节度使张忠亮大破吐蕃。张忠亮追击吐蕃军,攻占了吐蕃在九曲的大莫门城,擒获甚众,焚其骆驼桥,凯旋而还。

“八月,右金吾将军杜宾客又在甘州张掖县祁连城下,大破吐蕃军。

“由此看来,吐蕃近来的进攻方向,重在甘肃、青海一带,而且连连失利,因此,本官估计吐蕃一时不会向嶲州,也不会向洱海一带用兵,我们在最近一段时间,无北顾之忧。”

张审素看看下僚们似乎没有多少反应的面孔,略为沉默了一会,拿起一本手抄本,平静地说:
    “这本《西洱河风土记》,列位可能还没看过,本官也是新近才从一位同年那里抄来的。作者梁建方,贞观二十一年(公元647年)任嶲州都督。在他上任后第二年,昆明县以南松外、双舍两地的磨些蛮反叛。数千叛蛮,依阻山谷,抗拒官军。

“那时,太宗皇帝有意要完成汉武帝未竟事业,要打通从蜀中经云南至天竺的道路,需要平定嶲州及西洱河诸蛮,因而下了决心,以梁建方为右武侯将军,发巴蜀十三州兵进讨。

“贞观二十二年四月,梁建方举兵南下,日夜兼程。前锋到达昆明以南,双舍叛蛮迎战,梁建方挥师向前,杀获千余人。群蛮震慑,亡于山谷。梁建方又分遣使者喻以利害,群蛮都来归附。紧接着朝廷就在那里置了牢州,辖松外、双舍、林开三县。梁建方又署其酋长蒙和等人为县令,让他们各统部落,群蛮莫不感激。直至高宗永徽三年(公元652年),才废牢州,省此三县,而设昌明县(盐边)。”

说到这里,张审素问昌明县令:“蒙大人,你袭昌明县令也有半年了,知不知道这段历史?”

昌明县令回答:“知道,确是如此。蒙和就是在下的老祖……”

蒙县令还想要说下去,被张审素打断了。

张审素说:“其后,梁建方乘胜南袭西洱河昆弥蛮。酋长杨盛十分害怕,备了舟船要逃跑,后经梁建的使者晓以威信,杨盛请降,遂平洱河群蛮。

“梁建方此次讨伐嶲州磨些蛮和西洱河昆弥蛮,共降其部落七十余部,十万九千户,云南从此得到十数年的安定,而由蜀中到天竺的道路,也从此开通。这《西洱河风土记》,就是梁建方平定西洱河后,据亲眼所见而著述的。”

张审素说到这里,很有点激动。他看到下僚们脸上开始有了些笑容,就接着说:

“梁建方讨平诸蛮,离现在已有八十一年,许多人都记不清了,有的人甚至就不知道。但是,这《西洱河风土记》是历史的见证,它可以给我们鼓气。为什么梁建方当年能做到的,我们不能做到?列位可能会想,我们兵少,只不过三千人,剑南节度又不派兵,怎么打啊。本官告诉列位,朝廷已令剑南节度调集蜀中兵将二万人,前来讨伐,近日已从成都出发,不日就可到达嶲州,剿灭叛蛮,指日可待!”

众人听到这里,哄一下就议论开了,无不以为胜券在握。

张审素笑着等众人议论够了,就对各蛮酋县令说:

“列位县令,当今天子圣明,锐意经营四方,朝廷建立九个节度使和岭南经略使,各自总管本区军事,用以防御吐蕃、突厥和契丹来犯,并且随时准备镇压内部叛乱。前不久剑南节度使宋之悌大人还来巡视云南,他对本官说,嶲州近年虽不负有直接经营洱河一带的任务,但嶲州东接巴蜀,北临吐蕃,南通姚州,战略地位十分重要,是朝廷经营云南的基地,也是云南抵御吐蕃的前哨,要做到万无一失。嶲州北部,农桑遍野,牛羊成群,南部则广有盐铁,虽非富庶之地,却也算是自足之乡,但是境内江河纵深,山雄岭峻,部落林立,稍一不慎,就会引发事端,要本官加倍重视。本官很以宋大人指示为然,正欲减轻各县贡赋,却不料昆明和盐城就反叛了。现在,本官对列位郑重宣布,各县今明两年贡赋,一律减半。列位回县以后,向所有僚属和百姓宣传,要各部安定下来,不要跟着昆明、盐城那些叛蛮作乱。列位要记取当年松外、双舍的教训,反叛朝廷没有好结果。”

张审素这一番话,对于各酋长县令,无疑是一粒定心丸,大家表示感激,并保证一定不参与昆明、盐城闹事。

而后,张审素又说:“本官要准备迎接剑南节度的军队,今天就不请列位吃酒了。等平息了叛乱之后,再请列位相聚痛饮。列位乘天色尚早,赶快返回各县吧。”

于是,各酋长高高兴兴,纷纷上马,向东西南北各返其县。

 

待全部酋长走后,张审素召集嶲州府僚属再次开会。

众人刚坐下,司马刘慧急切地问张审素:“都督,剑南节度发兵,怎么大家一点都不知道?”

张审素向总管董元礼笑笑,对众人说:“那不过是声东击西,真正的援兵在这里——”随即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展开来,对众官吏们说:“这是新继位的沙壹州剌史罗皮阁的大军将张罗疋的书信。信中说,皮罗阁已征得姚州都督黎渡远的同意,愿意派精兵二万配合我军作战。张罗疋已于二月初八率军北上,月底可达昆明县、盐城一带西境。如果我军西渡东沪河,向昆明、盐城开进,则可东西夹击,荡平叛蛮……”

张审素话才说完,众官吏们有的说:“原来如此。”有的说:“原来是为了瞒过蛮子。”有的称好,有的暗自摇头。

董元礼说:“有皮罗阁相助,叛蛮指日可灭。下官愿率人马,即日向昆明进发。”

张审素说:“张罗疋信中说,只要我军能牢牢吸引住叛蛮,不让他们分散,他就可聚而歼之。如果叛蛮分散了,就难以收拾。本官以为很有道理。所以,我军与叛蛮交战,只要佯败而不要胜。”

董元礼及众官吏也赞成这样的战术。

于是,张审素断然说:“列位听令:本督率嶲州全部兵马,明日出征,讨伐昆明、盐城叛蛮。总管董元礼为前部先锋,率一千人马先行出发,将叛蛮向东引出;大军随后出发,到东沪河东岸住扎。待进一步与张罗疋联系后,再确定决战时间。各县令、长即日回县,保境安民。”

散会以后,司马刘慧对张审素说:“大人,张罗疋的书信是否有诈?是不是先派人到姚州都督府问一问,然后再作决定。”

张审素历来讨厌这个多疑奸诈的司马,对他没有好脸嘴,此时一听,有些冒火,没好气地说:“皮罗阁一门,自开国以来忠顺朝廷,这是有口皆碑的,凭什么无故怀疑!姚州都督黎渡远也已来信,司马不必怀疑。”

刘慧现着十分诚肯的模样说:“在下担心旷日持久,钱粮不济。”

张审素说:“怎么会旷日持久呢?张罗疋早已出发,只怕现在就已渡过泸水(金沙江),正北上呢。至于钱粮,用度不会太大,你倒是给本都督好好料理,不能出半点差错。”

刘慧唯唯而退。

 

张审素回到家中,十四岁的次子张琇正在院里练拳脚。张审素叫他来到身边,对他说:“琇儿,为父明日要出征讨叛蛮,或许要一个月才能回来。你生性好动不好静,为父担心你这一个月里惹出点什么事来。”

张琇一听,大喜,说:“父亲要讨叛蛮,正好带孩儿去见识见识。孩儿学了这些武艺,也好显一显手身,为朝廷立功。”

张审素说:“为父盼你好好读书,像你兄长一样,到国子学学习,你却成天耍拳弄棒,辜负了为父的希望啊。还说什么为朝廷立功。”

张琇拉着父亲的衣袖,央求道:“这可是个立功的好机会啊,父亲就给孩儿一个机会嘛。”

说话间,张审素的夫人史氏到来,拉开了张琇的手,说:“孩子啊,这打仗可不是玩闹,你父亲这一两个月急得寝食不安,你不要再让他操心啦。”

张琇依然不听,撒娇要去。张审素只得厉声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难道一个小孩子也可以随便到军中充将士吗!你仔细听好,为父出门期间,不准你出家门半步。若有违反,定要重责!”说完,转身走了。

张琇吐了吐舌头,作了个鬼脸。

 

张罗疋率二万人马,自白崖出发,一直北上,经波州(祥云)、越析州(宾川),渡过泸水(金沙江),又经程海,再向北急行军,于二月底到达昆明县以西百十里的盐塘县。

头一天,张罗疋接到嶲州都督张审素的书信,信中说嶲州军已于二月二十三日出发,前锋董元礼军一千人大约在二十六日可以接近昆明县城,后军将扎于东沪河东岸。董元礼负责把昆明、盐城的叛蛮吸引向东。并约定三月八日两军于东沪河西岸夹击叛蛮。

盐塘县令曾参加过张审素前不久召开的军事会议,一听南诏的队伍到来,立即运着粮草,到张罗疋军中犒劳。

张罗疋的乡兵,原是按规定各人自带粮草、武器和战马,经过近二十天的行军,粮草已近用完,按惯例,这种时候就要到百姓家掳掠,正好盐塘县令给了补给,乡兵们也就用不着四处掳掠,可以好好休息一番了,而盐塘的百姓也因此避免了一场劫难。

张罗疋根据嶲州都督来信所约,在帐中召开会议。他把原来自己所领的后军改为前军,把赵龙细利的前军改作后军,并要求各军将,占领了昆明和盐城以后,留下两千人专事掳掠财物,掠完之后立即运回白崖,其余任何军将、乡兵,不得掳掠,而要马不停蹄向东追击叛蛮。等得胜回师之后,再把所掠财物按功行赏。

张罗疋又告诉大家,昆明县和盐城,因为广有盐、铁,十分富足,只因官府压榨太甚,所以蛮民反叛。现蛮民反叛已有数月,官府财物大概早已被洗劫,所以这次掳掠,无论官府民间,一概拿走。凡稍有反抗者,无论男女老幼,格杀勿论。

次日一早,张罗疋挥师东进。

这些人马,因为前面有巨大财物的引力,又因全是骑兵,所以进军神速,两天内就到达昆明、盐城郊外。

探马来报,两城叛蛮已被董元礼军吸引出城,向东而去,城中只留下老弱妇幼。

按事先布暑,张罗疋率大军继续东进,留下年轻军将段君利率两千乡兵大肆掳掠。

 

三月初的东沪河,河水湛蓝得显出青黑色,两岸石壁上,杜鹃花如火如荼,正午的阳光把一些水面上的波浪照得如烂银一样眩人眼目,仔细一看,原来波浪下是一条条大鱼,一两丈长,头特别大,远远看去,尤如戴着个铁釜一般。

张审素的大军,住扎在河东岸,已经等了几天了。现在,几个年轻的士兵正在一条小木船上捕一条大鱼。一支矛剌中鱼的脊背,大鱼的身子带着矛沉下水去,过一会就在下游飘浮起来。士兵们笑闹着,用桨划着船冲向下游,再次以矛剌鱼。鱼又被剌中了,可这次没等它沉下去,就被两个跳下水去的士兵抠住了腮,逃不掉了。大鱼挣扎,激起白浪,把小船掀翻了。

就在此时,听到阵阵马蹄声和人的呐喊。

董元礼派人来向张审素报告:叛蛮已全被引出,不时就到河西岸。

张审素沉着地问:“叛蛮有多少人马?”

回答说:“约两万多。”

张审素说:“这么多?不可能吧。”

回答:“不太清楚,不过满山遍野都是。少说也有一万多。”

张审素说:“好吧,传令:董元礼所部全数乘船过河到东岸来。”

数十条小船穿梭往来,下午时分,董元礼所部一千人马渡过东沪河。

 

太阳偏西时,叛蛮的先头骑军呼叫着来到河西岸,望着深蓝的江水没了办法。

天黑了,叛蛮的步军也到达河岸。两军隔河相峙,只见西岸的山林中、草地上,火光无数,隐约看得出来是正在架石做饭。

星光下,张审素和董元礼等军士在高冈上眺望。张审素说:“如果这时节张罗疋的队伍赶到,一阵猛攻,叛蛮就成河中之鱼了。”

董元礼说:“明日就是约定夹击的日子,不知张罗疋能不能赶到?”

张审素说:“听说张罗疋是沙壹州老剌史晟罗皮的义子,算是皮罗阁的义弟。此人义勇双全,料想不会失期。”

董元礼说:“如果明天他能到达,那就不难消灭叛蛮。只怕今晚叛蛮用藤萝过河偷袭,暗夜中难以防备。”

张审素说:“这一点本官早就考虑过,已经准备了强弓硬弩,一有动静,立即发射。到了天明,就好办了。”

说话间,河风从西北面吹来,使人感到阵阵寒意,张审素和众将士各回其营。

深夜,张审素果然听见河岸传来呐喊声。一亲兵来报:叛蛮从上游下水,抱着木头游过来,由于人数太多,官军弓箭手不够,少数叛蛮已经登岸。

张审素出了营帐,走向河岸,黑暗中,只听叛蛮呼啸声越来越大,其间夹杂着刀剑撞击声、弓弩发射声,以及对岸的马嘶声。张审素吃了一惊,脚下拌着个石头,身子一歪,险些跌倒。

董元礼和几个军官打着火把,找到张审素,见面就问:“都督,叛蛮人数太多,弓箭手抵挡不住。怎么办?”有的军官问:“是不是撤退?”

张审素定了定神,说:“镇定!撤退已经来不及了。现在只有拼死向前。大丈夫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说完,腰间掣出佩剑,厉声喝道:“传令:敢退者,杀!”

于是,“敢退者,杀”的将令,由许多人在黑暗中由近处直传到远方,黑乎乎的河谷间,只听到“杀……杀……杀……”的回音。

战斗十分惨烈。一批又一批从黑暗的河流中冒出的叛蛮潮水般涌上来,官军和叛蛮都十分凶狠,白刃格斗,内见人纷纷倒地。

河风猛烈地刮过来,几乎吹倒张审素和他周围的亲兵,营帐也被刮得象要飞起来。

张审素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看,天宇的星辰和对岸的火光联成一片,几乎分辨不出来哪是火光,哪是星辰。他仰天而叹:“不意叛蛮如此勇猛,审素无能,唯有一片忠心报国啦!”

就在此时,他似乎发觉对岸的火光有些异样,而亲兵却叫唤道:“起火啦,叛蛮那边起火啦!”

的确,对岸的山林起了大火,看得出来是由于风的鼓动,那火非常迅速地自西向东席卷而来。火光中,无数叛蛮和马匹东窜西逃,象着了火的朽木上的蚁群。

张审素叫道:“天助我也!那是叛蛮煮饭的火烧了自己。”

年轻的亲兵们喜欢得又跳又叫:“哦哦,叛蛮那边起火喽,叛蛮那边起火喽……”

又是一阵猛烈的大风,把西岸烧成一片火海。

火光照亮河流,照亮东岸。只见东岸尸横遍野,刀枪零落;河中许多木头相互撞击,抱着木头的叛蛮不知所措,无可奈何地顺水飘流。

张审素大声说:“传令:反击!一定要杀光上岸的叛蛮!”

于是,整个形势起了变化。许多叛蛮纷纷跳下河里,被水冲走。

 

拂晓,东方泛出鱼肚白,远处传来隐约的鸡鸣。

西岸的山林和坡地上,一些残火还挣扎着发出微弱的光,青烟被弱下来的风吹散着,飘向辽远的天际。

张审素仍然站在一个石岗上,周围是一群身上带血脸上带伤的将士。他们的表情似乎有些茫然,既不悲也不喜,好象是一座被风雨剥蚀过的石雕。

他们望着东沪河西岸,心想为什么老天爷竟然会降那么一场大火给这些倒霉的叛蛮。

 

注释:

①、

 

②、诏:洱海周边的土语,谓王为诏。

③、内算官:相当于唐制的中书令,掌机密文书。

④、

 

⑤、兵曹阴阳:又称军曹长,主阴阳占候。

⑥、乡兵:南诏实行乡兵制,即百姓平时务农,战时为兵。

⑦、六十:洱海周边一些部落,以六为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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