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译话（1）：千姿百态悬垂句

聊斋译话（1）：千姿百态悬垂句


聊斋志异选译系列已接近尾声。从前对英译汉的体会说过不少，自从翻译聊斋以来，总想就汉译英说点什么。现在就以《梦狼》等最后两三篇为例，概述一点粗略的体会，说体会，太正规，其实就是自己一些很不成熟的译法。写出来，贴在这里，谈不上和大家分享，倒是希望得到大家的点评。

写文章讲究章法、句法和词法。章法像是一个人的整个躯体结构，句法就像四肢头部，词法就像四肢上的手脚，头部上的耳鼻眼睛。翻译一般来讲用不着考虑章法，因为章法早已由作者决定，就像一个人的躯体结构早由上帝决定（有神论说）或由父母决定（无神论说）。但是句法和词法，却是要由译者自己来决定。这两者相比，词法固然重要，但句法更胜一筹。中译外，这里讲的情况当然是汉译英，句法的重要性尤为突出。在翻译聊斋的时候，我就特别注意在句法上多下一些功夫。凡是在当学生时学到的，以及后来读书时学到的，我都尽量派上用场，可以说，就自己胸中这点墨水的限量，使出浑身解数，尽量使句式丰富一些，多彩一些，灵活一些。在诸多句式中，我体会最深，也是对我翻译帮助最大的就是悬垂句式。

悬垂句，顾名思义，是悬垂于主句之外的附加句子。我这里所说的悬垂句主要是以分词短语形式出现，其实它们就是一些无主句。分词短语形式又可分为两种，一是现在分词短语，二是过去分词短语。两者相比，以前者最为常用。

在行文过程中，有时一个句子里需要有两个，或者两个以上的动词连用。动词连用有许多种方法可以采用，最常见的就是逗号或连词and，但是逗号不能一“逗”到底，而and接连用两次，或三次，甚至四次，还可以接受，但是如果没有特殊需要，用得太多，恐怕令读者难以接受，因为那样会显得过于死板僵硬。为避免这种情况，这里就有一条捷径可走，那就是适当运用悬垂句。

悬垂句至少有两个功能，其一是实用功能，就是使长句的处理随心应手，方便快捷，其二是修饰功能，就是使句子简洁凝练，文采飞动。


文：窥其门，见一巨狼当道，大惧不敢进。《梦狼》
白：老翁往门口一看，只见一条狼挡住他们的去路，就惊恐万状地不敢进去。

可以翻译成：
Bai glanced at the gate and found a large wolf blocking their way.

这句话只有两个动词，已经很简单，按说无需再进一步简化。但是从增添文采角度考虑，却可以变换句式，采用悬垂句。把第一个动词glance变成现在分词形式，可以使句子生动起来。

Glancing at the gate, Bai found a large wolf blocking their way.

悬垂句所省略的主语，有两种，一种与主句主语相同，也就是说做这一连串动作的同是一个主语；另一种与主句主语不同，也就是说做这一连串动作的不是同一个主语，这时就需要把每个主语都写出来，言外之意，悬垂句的主语也要亮相。

文：虎大吼，声震山岳。《梦狼》
白：老虎大声吼叫，声震山岳。

本来可以翻译成：
The tiger roared loudly and the mountains shook and the earth quaked terribly.
（注意，我的英译与原文稍有出入，原文只说声音震山岳，我的译文说的是“山摇地动”。这种少有出入的意译法是允许的。）

句中的三个谓语动词的主语互不相同。将第一个主谓结构的完整句子改成现在分词形式的悬垂句，可使整个句子显得生动活泼。请看：

The tiger roaring loudly, the mountains shook and the earth quaked terribly.

如果句中同一主语连接两个以上的动词，有时只是按照自然顺序，前几个动词用常规的形式，只是最后一个动词改成现在分词形式的悬垂句，自然地置于句末。我读闲书时就发现有作家采用如下这样的句式：

He tossed the lock and the chain into the grass beside the road and pushed back the cattle gate, waving Waxman through. -《The Devil’s Redhead》by David Corbett
他把锁头和锁链扔到路边的草地上，继而向后推着牛栏门，摆手示意让瓦克斯曼穿过去。

有时之间的and可以改用逗号，如：

Frank turned, punched, slapped and kicking, breaking Abatangelo’s grip on his belt and at the same time tumbling from the backseat. -《The Devil’s Redhead》by David Corbett（p.289）
佛兰克转过身来，重拳出击，连扇带踢，打得阿巴唐吉洛松开抓他腰带的手，而与此同时，他也从后车座上跌落下来。

请注意，此句中动词太多，一共六个，因此，如果采用“一逗（号）”到底的方法，会显得乏味，因此把后面的悬垂增加到两个，这样使句子显得更漂亮。

有时则是and和逗号两者混用，如：

Taking up position at a phone booth outside the store, he lit a cigarette and dialed, exhaling smoke into the receiver and leaning into the wall, his corduroys bagging at the knees. -《The Devil’s Redhead》by David Corbett
他在店铺外一间电话亭里找个地方，随后点香烟，打电话，喷云吐雾灌入话筒，继而靠在墙上，而他那只灯芯绒包则放在膝下。

从这句话中可以看出，悬垂句不仅仅只是单一地放在句首，或者句末，而是把句首句末都挂上悬垂句，并且悬垂句的主语既有和主句一致的（Taking up），也有不一致的（his corduroys bagging），可谓五彩缤纷，绚丽多姿。

有人会问，凡是动词连用是否都要采用悬垂句呢？其实也不尽然，这要视情况灵活而定，因为文学作品的遣词造句方式是非常灵活的，是没有一定之规的。上面说的方法虽然是一种不错的选择，但是再好的方式使用多了，也会乏味，因此有时“返朴还淳”，也不失为一种选择。请看：

He reached the car and opened the trunk, withdrew his camera, then headed back uphill, the camera in one hand, his flash in the other. -《The Devil’s Redhead》by David Corbett（p.290）
他走到汽车跟前，打开后备箱，拿出相机，然后一手拿着相机，一手拿着闪光灯，朝着山坡往回走。

同样是一个作者，同样是在一本书中，句式并非局限于悬垂上面，在这句话中，那个非常喜欢使用悬垂句的作者，在一连串用了四个动词的时候，却连一个悬垂句都没用。虽然如此，可全句依然显得格外灵动，其原因就是作者在放弃悬垂句的同时，却巧妙地在句末添加了两个名词词组，可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引用一句样板戏《龙江颂》的话，这就叫“堤外损失堤内补”。

以上的悬垂句是以现在分词形式出现，还有一种是以过去分词形式出现的：

文：窥其门，见一巨狼当道，大惧不敢进。《梦狼》
白：老翁往门口一看，只见一条狼挡住他们的去路，就惊恐万状地不敢进去。

本来可以翻译成：
Bai found a large wolf blocking their way. He was scared to death and didn’t dare to go in.
我把He was scared to death 变成过去分词形式的悬垂句，就成了这个样子：
Scared to death, he didn’t dare to go in.

有一些悬垂句实际上就是省略关联词的定语从句略缩形式。请看：

1.现在分词形式:

The men, wearing straw Stetsons and ragged coats, sat in their folding chairs beneath the awnings, motionless as stones. -《The Devil’s Redhead》by David Corbett
头戴秸秆牛仔帽，身穿破衣烂衫的男人们都坐在天篷底下各自的折叠椅上，面无表情，形同顽石。

其实就是：

The men who were wearing straw Stetsons and ragged coats, sat in their folding chairs beneath the awnings, motionless as stones.

2.过去分词形式：

What they saw was a deserted milking shed, perched atop a rocky knoll lower than the hill they’d just come over. -《The Devil’s Redhead》by David Corbett (p.288)
他们看到的是一间废弃的奶棚。这奶棚建在一座瘦石嶙峋的丘陵顶部，而这座丘陵则又比他们刚刚翻过的小山还要低。

其实就是：

What they saw was a deserted milking shed which was perched atop a rocky knoll lower than the hill they’d just come over.

多种悬垂混合使用，请看下列例句：

Too tired to stand, he sat in the tub, lathering himself, the shower spray pattering against his skin. -《The Devil’s Redhead》by David Corbett
他疲惫至极，无法站立，（只好）坐在浴盆中，往身上打肥皂，一任淋浴喷头喷出的水花啪啪地溅在他的皮肤上。

在这个不算长的句子里，既有现在分词形式的悬垂句，也有过去分词形式的悬垂句，而且在现在分词形式中，既有主语和主句一致的（lathering himself），也有不一致的（the shower spray pattering），真可谓五花八门，应有尽有，从而使句子文采飞扬，精美绝伦。

如果把悬垂句都还原成普通句式，上面那个神韵迷人的天仙，风采立时荡然无存，展现在我们面前的，也不过就是相貌平平的一介村姑：

He was too tired to stand and sat in the tub and lathered himself, while the shower spray was pattering against his sk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