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榮
到台北教一星期密集课程,这次妻不能同行,对本来就不喜欢旅行的我,感觉更辛
苦了。经香港转机,到达台北,时间还早,学院的人带我到处参观,晚饭后回宿舍。
宿舍在六楼,送我上楼的人再三叮嘱,晚上须紧锁门户,因为治安甚差。
我由美国飞台北,旅途疲累,关妥前门,放下行李,准备洗个热水澡,早点休息。
带著梳洗用品到浴间去,灯光亮处,坐厕旁竟然爬出一只大蟑螂。我平生对甚么蛇
虫鼠蚁都不怕,单惧蟑螂,特别这种像姆指大,混身枣红,会飞的大蟑螂,非常恐
布。
我决心除灭它,不然今晚肯定无眠矣。转目四顾,我发现浴间角落放著瓶杀虫剂。
我大喜过望,以为这回有救了;拿著瓶子朝蟑螂狂喷,以为它立即翻身倒毙。谁知
蟑螂若无其事,继续往外爬;我追在后面,不断将杀虫剂喷在它身上,直到它全身
湿透,最后消失在地板夹缝中。
然后我发现,原来房中惟一窗户被中古时代的冷气机堵著,密不通风;并且冷气机
坏了,发噪音而不运作。蟑螂下场如何我不知道,我则差点被房中刺鼻的杀虫剂薰
晕,只好冒险将房门打开,让困在房中的气体渲泄出外。经过这番热闹,我了无睡
意,想起台北一位老友农惴,翻出电话簿,果然找到他。许多年不见,农惴接讯立
即赶来看我。
农惴是我在神学院读书时的室友,和我一样,将妻子儿女留在家中,周一至周五在
学院寄宿,以便节省时间专心读书。他算是我的学弟,比我低两年级,但却是所有
同学中学历最高的一位。农惴文质彬彬,出自名校,成绩优异,美国物理学博士,
毕业后曾受聘于某大学任教。因感到自己对这世代的福音责任,
工作两年便辞去教席,放下一切,带同太太和两孩子搬到纽约,进入神学院受训,
希望学成后在教会工作,帮助有需要的人。
农惴与我同室一年多,我深为他的柔和与舍已的精神所感动。事实上,我从未遇过
这样谦和的人。他真是谦谦君子,虚心听人意见,面上常带著真诚笑容,富有幽默
感,所以和他说话或讨论事情,永远是一种享受。他喜欢夜读后宵夜,我们在房里
煮即食面,弄碟花生,满足非常。我们谈人生抱负,将心神注意力暂时从功课抽离,
因此我更认识这位室友。
毕业前,我上考古学课程,由教授带领到中东五国考察:约旦、以色列、埃及、意
大利、希腊。整个旅程共历五周,我专研究古代城市的供水系统,必须带备照相机
拍摄挖掘出来的古迹,对论文写作非常重要。我没有照相机,也没钱购买,所以问
农惴有没有相机,可否借来一用?农惴带著惯常的微笑,点点头:「有,我有一部
相当不错的相机,是我和妻子结婚时收到的礼物。你比我需要,当然应给你使用,
但我必须先回去和太太商量,再作决定,好吗?」
周末,我们各自回家;星期一,大家回到学院的时候,农惴从背包抽出一个黑皮套
套著的照相机,递给我,说:「留著用罢,不是借,是我们送给你的!」那是一部
用手操作,非常专业的相机,陪我走过中东五国,拍了不少相片,使我开始爱上摄
影。这部相机亦常使我怀念老朋友,自己仅有的可以送给有需要的人,那就是农惴。
毕业后,我到夏威夷教会工作。离开前,我将家中一辆可摺的小型脚踏车留给农惴,
他的孩子会喜欢的。两年后,听说他读完神学到纽约北部一间以大学生为主的教会
当牧师。教会越来越大的时候,他竟离开到台湾去,在一间小教会工作。
台北那晚,电话通后不久,农惴果然出现了。阔别多年,人还是老样子,面上的笑
容仍旧是那么的温和亲切。他放下胶袋,拿出盒月饼:「中秋节,送你一盒台湾月
饼。来,我们宵夜;这次不吃即食面,啃月饼!」他打开饼盒,我往内一看,竟然
是三个月饼一个空格。农惴有点不好意思:「月饼是别人送我的,孩子们吃了一个,
只剩三个,送给你吃。」房间中没有茶,幸好日间逛市场买了几瓶水;房中没有刀,
我们用手撕开月饼,以水代茶,就这样吃起来。中秋节,和老朋友在异乡重聚,宝
贵非常。事实上,我们并不在乎吃喝甚么,两人坐在一起话旧,享受的是份浓浓真
诚的友谊,建自昔日,经过许多年,仍然没有改变。
谈话中,知道别后情形。农惴在纽约北部牧养带领的教会快速成长,人数增多,前
景一片大好。后来他回台探亲,看到台北偏远地区环境困难,教会没有牧师,许多
的人需要帮助。他回美后和太太商量,祷告等候;最后,他们还是放弃了舒服的环
境与固定收入,举家迁到台北。
台北小教会支持不了牧师全薪,拿著本来已经十分微薄的薪金之小部分,他们一家
四口就这样待下来,一待就是十多年。他们住的区域治安越来越不好,农惴告诉我,
他家必须装了双重铁闸,三把锁。两个月前,小儿子放学,就在回家路上被群太保
围著殴打,受不轻的伤,必须入院医治几星期才能回家。教会呢?人数略有增长,
但难处甚多。当地的人们生活艰苦,男人辛苦工作之余,喝酒赌钱,家庭纠纷不断,
牧师要整天替人调解,难免被卷入纷争之中;面对个人现实与生活习惯之问题,牧
师又能作甚么?
想起老友的资历学位,过去在美国带领教会的经验,真是大材小用,我终于忍不住
劝他考虑回到美国,对他及太太孩子都会好得多。农惴苦笑:「我们也想回美,以
前牧养的教会亦曾多次与我们联络,希望我们回去。但这里的人又怎样?在美国的
教会资源多,聘请传道人较为容易;这里落后穷困,经济不能支持传道人生活;如
果我走,有谁肯来帮助这地区的人呢?」我方才明白,老朋友仍然领著些微薄生活
费,他和他的家人十多年就这熬过来的。我更了解,当传道牧师已经不易,竟然有
人愿意选择最不容易的,只为了贯彻服侍人群的呼召,到大部分人不愿去的地区,
与当地人生活在一起,在他们中间活出上帝的爱与关心。
送农惴离开的时候,已是半夜。我要陪他到车子停泊的地方去,谁知他停车的地方,
就在屋前巴士站,他的车就用链子锁在站旁铁柱──那辆多年前我送他孩子的摺式
小型脚踏车。望着农惴踩著老旧小单车,吱哑吱哑地消失在黑夜中,我的眼睛润湿
了。真是一个现今世界不配有的人,在这物质挂帅与自我中心的时代,是一股俗世
清流,让我自省良久。再见吧,老朋友,保重!愿上帝祝福你,施比受更为有福,
相信这福分一般人实在不能了解,对你来说,却非常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