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传雄: 寂寞沙洲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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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不管梁浩然愿意不愿意,他都变得越来越忙。 他一边跟王经理一起物色接替他的人选,一边跟孟小芸筹建新的进出口公司。新公司在总部大楼,梁伟华的办公室在 18 楼,他们的新办公室在 16 楼。这栋大厦原来在一个国营饮料厂内,因为该厂经营不善,被梁伟华兼并。当时这个地段还算偏僻地段,因此梁伟华付出的价钱并不算高,工厂内的人员安置,也跟市政府谈好价钱,退休的退休,买断工龄的买断工龄,愿意留下来的全部重新签订合同,按照新劳动法聘用。一年后这个厂就起死回生。梁伟华在靠街的地方盖了 18 层的办公大楼,当时还有人说他发疯,可是过了几年市区经过这片地区向城郊扩展,附近的路拓宽的拓宽,打通的打通,这个地段竟然变成了繁华地段,梁伟华把工厂外迁,整个厂区全部开发成商场和办公楼,很是发了一笔。
这座 18 层的办公大楼,除了留几层作为梁氏集团的总部办公楼,其余楼层全部出租,炙手可热。
孟小芸绝对是一个脚踏实地,认真的执行者。她跟在梁浩然后边,按照他的交待努力地工作,摸着石头过河,边学边干。她态度谦虚,对于不懂的东西,不厌其烦,去问总公司的老人。她一个小姑娘,又是太子从服装公司带过来的,老人们摸不清她的路数,也不便驳她面子,总是有问必答。
刚从加拿大回来的那阵,梁浩然非常沉默。她也知道他心情不好,不到不得已,尽量不去打扰他,只是默默做事。
坊间已经传开,说那个女人扔下他跑得无影无踪。他和那个女人的一段不了情,已经成为一个笑话,成为人们茶前饭后的谈资。她因为拍摄产品目录跟那女人打过交道,虽然那个女人没有刻意地表现与梁浩然的亲密,但是她能感觉到他们之间的那种亲密和默契。她实在想不通一个女人,怎么能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扔下正在热恋中的情人,这么一走了之,连个解释都没有。
人要发起狠来,不分男女。
她帮不上忙,只能在工作上多分担一点是一点。
一日梁浩然下班早,又跟胖子去喝了几杯,只是半醉,回到家拿钥匙开门,发现锁只是随意带上,锁舌并没有转进去,感到奇怪,想了一想,可能是美美在,开门进去。
果然美美的房间传来呜呜的哭声。他推门进去,开了灯,看见美美趴在沙发床上,脸埋在枕头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酒醒了一半,上前推她: “ 怎么啦?谁欺负你了? ”
美美扭着肩膀踢着腿,哭得越发伤心。他上前拉她,把她拉得坐起来,看见她的脸,倒吸一口冷气,酒全醒了。
美美的左脸上有鲜红的指印。梁浩然摸了摸那印子,怒火中烧: “ 谁干的?你告诉我,我找人废了他! ”
美美大哭: “ 还有谁敢打我?还有谁敢打我?除了我妈还有谁敢打我?! ”
梁浩然默然,好半天才问: “ 她为什么打你?你做了什么惹了她了? ” 李莉自从离婚后就没动过女儿一根指头,现在居然把孩子打成这样,一定是气得不轻。
美美边哭边说: “ 我做了什么了?我不过是跟你爸爸去吃了两顿饭,拿了他给的钱,我做错了什么?!拿他的钱跟你拿的钱有区别吗? ”
梁浩然吃惊: “ 你跟老头子去吃饭?你去找过他? ”
美美冲他大吼: “ 你也这么说?我有那么没志气吗?我没有找他,是他到学校来看我,请我吃饭! ”
梁浩然赶紧安抚她坐下,拍拍她的肩膀,说: “ 好,好,是我错。他找你干什么? ”
美美等自己平静下来,才抽抽嗒嗒地说: “ 没什么,他就说请我吃饭,跟我聊聊。吃饭的时候问我记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我说我不记得了。他就说我小时候很胖,很可爱,他很喜欢我,拿我当女儿一样。他还说我跟姨妈长得很像。然后他给我一些钱,又给我他的名片,让我有事找他。 ”
其实要说像,美美跟梁浩然的母亲只有两分像。
梁浩然又问: “ 他找你几次?你妈怎么知道的? ”
美美说: “ 一共才两次。我说漏嘴了,被我妈追问。我又不会说谎,她一问我就全说了,然后她就骂我,骂得那么难听,我一气就跟她吵,她就打我,呜呜呜。 ”
梁浩然头疼欲裂。他搂了楼她安慰说: “ 别哭了,去洗澡睡觉吧。明天跟你妈去认个错就没事了。你妈身体不好,你别老跟她吵。 ”
美美又哭: “ 为什么每次都是我认错?我有什么错? ”
梁浩然好哄歹哄,才算把美美哄得洗澡睡下。他掏出手机想给李莉说一下,看到李莉打进来的好几个未接电话,大约是酒吧里声音噪杂,他都没听见。
他拨过去,李莉立刻接听,问他: “ 美美在你那里? ”
梁浩然说: “ 在,刚睡下。小姨,你这次打得太狠了 —— 你再使使劲,她这张脸就废了。 ”
李莉很紧张地问: “ 很重吗?有没有打坏什么地方? ”
梁浩然说: “ 都肿了,你说重不重?你打哪里不好,怎么能打她脸呢? ”
李莉在那边也哭: “ 我给她气死了。我说一句,她顶我两句,死不肯认错。她眼皮子就那么浅,去拿那个男人的钱? ”
梁浩然说: “ 小姨,你听我说,你别怪美美了。美美她现在并不缺钱,她可能就是想要那种被爸爸疼爱的感觉。以前的事,还是别强加在美美头上,这样对她没什么好处。美美将来总要毕业,毕业了总要工作,到时候多一个人帮总比少一个人帮要好,你说是不是? ”
梁伟华毕竟不是美美的父亲。让一个小女孩去仇恨跟自己没有多少关系的人,多多少少有些残酷。
李莉在那边半天没说话,再开口态度就软下来,说: “ 连你也这么说!算了算了,儿大不由娘,我也管不了她。她没事就好,你也早点睡吧。 ” 说着就收了线。
梁浩然把手机扔在床上,坐在那里发了半天呆,才算是理出一点点头绪。看得出来,他父亲梁伟华自从上一次在业校接悠然的时候碰到孟小芸和美美,就有意跟李家和解,所以才会一再地去找美美。也许他早就心生内疚,只是一直找不到机会。他也许想从美美身上找到突破口,用对美美的关怀来弥补自己当年的过失,却不料李莉的脾气如此暴烈,居然把美美打成这样,几乎母女反目。
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他当初逼迫糟糠下堂的时候,有没有想到那个糟糠会如此绝望,以致宁可失去生命,也不愿意失去他这个男人?梁浩然知道,当年他妈妈是怀着必死的决心的,专门挑大家都上班上学的时间,还特地跟厂里请了病假。等他放学回来,尸体已经冰冷。当他看到满地鲜血的时候,根本就不能再往前动一步,而是第一时间致电报警,然后跑到楼下去敲门,央求邻居帮他去看,他的妈妈究竟有没有生命的迹象。
他当时的感觉只有恐惧和恶心,还有无边的绝望。
是邻居打电话把梁伟华叫回来的,他当即做出决定,让人把浑身发抖的儿子送到自己姐姐家。后面的事梁浩然没有亲眼目睹,他只是听说李莉过去之后,到厨房里找到一根棍子照着姐夫就打下去,梁伟华站在那里挨了她三棍,李莉才被邻居拉开,说她这样打是要再打出一条人命的。
有人说,三棍之后,李莉才放声大哭,哭声从胸腔里迸发出来,悲伤如裂帛,让在场的人无不泪下。
梁浩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能接受妈妈已经不在人世这个事实。每天放学他都不由自主地去车棚寻找自己的自行车,找来找去找不到,直到梁伟华为他指派的司机找进来,他才恍然记起自己现在住在姑妈家,上学放学由司机接送。
十多年后,他也同样不能接受夏宜离开他的这个事实。他一遍又一遍地拨着她的手机,听着那个冰冷的声音: “ 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 从此,这个号码就没有被拨通过。他在她的MSN上留言,永远得不到回音,如石沉大海。他无数次开车到她家的楼下,抬头仰望,那几只窗户永远是黑的,没有生命在里面活动的迹象。
李莉是姐姐带大的,两姐妹一向亲厚,梁浩然自幼就跟小姨和表妹美美很亲密。两家断绝来往后,他还经常偷偷跑去看望小姨。后来小姨父也犯了同样错误,也知道老婆的脾气暴烈,开始瞒得很紧。及至东窗事发,李莉就冷笑: “ 我才不会像姐姐那么傻。要死大家一起死,我不会让你们去过痛快日子。 ”
于是她跑到他的单位去闹,跑到那个女人的单位去闹,闹到后来,那男人在本市就立脚不住,只好找关系往外面调,到异乡去重新开始。李莉离了婚,带着美美艰难度日。
梁浩然给她钱,她眼皮也不抬: “ 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是你的钱也是你爸的钱,我是不会要的。 ”
他跑到酒吧里去唱歌,告诉小姨: “ 这钱是姓梁,可是姓梁浩然的梁,不是梁伟华的梁。 ”
李莉看着这个长得牛高马大的外甥,眼睛里泪光闪动: “ 你要好好学习,不可以这么不务正业。 ”
梁浩然那个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早点出来赚钱,能够脱离父亲自立。他根本没有打算上大学,跟乐队的几个人混得很熟,想高中毕业后跟他们一起到北京闯闯,往歌坛发展。
梁伟华察觉了这个苗头,用铁腕手段掐了他的路,把他强行送到英国。
李莉这么对外甥说: “ 出国留学也好,锻炼锻炼。你妈要是在世,肯定不想你去唱歌。她一直希望你能读书,最好能读到硕士博士,你别让她失望。 ”
光阴似箭,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他和美美都长大成人。他也算了,毕竟死去的是自己的母亲,可是对美美来讲,上一辈的恩怨要让她来承担,是不是太无辜了些?他相信,这些年他父亲内心深处的重负,不比李莉内心的仇恨来得少。心灵的重压之下,大家过得都不快乐。
与金钱无关,与良心有关。有时候,你有再多的金钱,也买不来良心干净轻松带来的快乐。
梁浩然坐在卧室里抽烟,一直抽到下半夜,毫无睡意。他最后想到夏宜,如果她在,她一定能给他指一条出路,让自己走出迷局,打开这个心结。但是他又想,这个女人之所以有时候能够超然事外,完全是因为她没长良心,或者她以前长过,后来受到过伤害,动手把良心摘了,好让自己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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