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讲起人所能承受的不幸,讲到究竟有没有命运,我都会想起这位我曾经的房东。他是我所见到的命最惨的一个了,可是他的乐观也是我从未见过的。
在健康上,他自己的双腿有血液循环问题,皮都烂了,每星期有护士上门换药,平时是拄拐走路的。在我住进去前不久,他又刚被查出患有癌症,正在定期化疗,也导致他体质更差,腿的状况越来越糟。他的夫人是有那种肌肉失能的什么病的,卧床多年,吃饭靠从胃管喂进去,大小便靠用成人尿布,每天就躺在客厅里,有专人24小时服侍。哦,他家还有一只猫,都十七八岁了,心脏也不好,不时要带去看看兽医。
在经济上,他在一个朋友的公司做材料采购,收入并不高,因夫人生病和自己曾开的一家公司破产,成了个从支票到支票生活的人,也没有任何信用借贷钱款。后来只能选择和夫人名义离婚,让政府负责他夫人的医药和护理费用。
他当然也有运气些的事,他有个经济条件还不错的弟弟,有多余的房子让他住,只让他付很低的租金,房子不小,还有空余的房间能让帮工的人住。他的老板尽管没给他付很高的工资,但对他还相当不错,在他因癌症化疗期间,一直让他在家里上班,起码还保证了那不高的收入。
我刚到加州不久,因要读书,在选住处的问题上,也就不得不考虑开销问题,七选八挑的,就找到了这个房东,当时他太太的那个护理工正好辞掉了,我就和一个女朋友一起去了他家。那其实又是份live in的工作,免费吃住,但要做些家务。我的女友就全职照顾房东的太太,房东提供吃住,工资基本由政府出,房东还给加一点。后来我妈妈和我朋友的妈妈都先后来过,一直象一个大家一样。其实那段时间,家里主人都是病病的,精神应该比较压抑,但大家都相处得很好,我朋友只对着一个病人,觉得挺轻松的,常会给我们做各种好吃的,她也很高兴能有很多机会常看些电视提高一下英语什么的。我们还常请朋友来聚餐,房东一直都很大方也很支持我们,周末我和他出去买药买菜,也买些我们需要的东西。
我最初见房东凡事都那么大方,以为他是很有钱的人呢,直到一次问他玩不玩股票,他说"哪来钱买股票啊",他才告诉了我他的那些经历和经济状况,我从他每天高高兴兴的样子怎么也想不到他不仅健康那么差,经济也那么差。他的乐观态度常让我意外和不可思议,他告诉我,还是发现癌症救了他一把,那之前他莫明其妙地买过个癌症保险,查出癌症后就打电话给人家,在他描述他电话里跟人说"我得癌症了"时,我都笑出来了,人家听他那口气肯定也不信他会是个癌症患者。他用的车是残疾人专用的式样,所有东西都用手操作的,每次去哪里他都坚持要开车,而他太累了别人又无法帮他开,总觉得特别辛苦他。他在家里工作,基本就是打电话打传真,总是客气礼貌的口气,偶尔会讲给人家听他有癌症还是残疾,人家也都会很吃惊。
我有工作后不久就搬出去了,我帮他面试选了另一个从中国来的女的,叫敏。我那个照料他夫人的朋友不久也离开了,敏当时自己还没有工作,本人又很能干,就暂时把照料房东夫人的事也一起做了,再后来还找过几轮不同的帮工,一直到房东夫人后来因乳腺癌而去世,那只猫也因病得太频繁又没人照看,到兽医那里做了安乐死。房东后来也经历过裁员,去政府部门做过一段更低收入的工作,七混八混的,拿拿残废救济,拿拿社会保险和失业保险,就那样一直过着。去年他的两条腿都锯掉了,我打电话去时,他仍是那样乐观的口气,说他主要是在做锻炼,说医院先给他一条腿,锻炼得差不多了又来一条,我都很难去设想到底是怎样一幅景象。敏一直是我的好朋友,她什么都会做,我现在还常打电话问她很多事怎么做呢。她帮了房东很多很多,当然是相互的,她自己离婚了,有个当时已十几岁的女儿,就和房东一起照顾那女孩,一起生活得挺好的,否则也很难想象一个女的带着个孩子该怎么生活下去。后来敏和以前国内的一个男朋友结婚了,她结婚前跟男朋友谈好的,不管走到哪里都必须带着房东一起。现在她丈夫已经来到美国,暂时只能给人打工,他们在别处买了房子,如果房东的弟弟不让他们住了也好一起住过去。敏自己在一家科研单位当文秘,算有一份还可以的固定收入,他们好象在找机会自己开餐馆,因为他们以前在国内开过还挺成功的,但太多不定因数了,暂时还没下那决心。
不知道怎么把这些都写出来,因此一直没能继续写下去。总难想象生活中真有那么不幸的人存在,当然更觉得自己真的该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