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许多妈妈一样,在产房两次的“刀光剪影”中,我历尽分娩之苦,生儿产女。当两个小萝卜头分别用他们出世后的啼哭向我问候时,我以产床上那虚弱而满足的笑容,迎接了女人一生中最为重大的转折:从一个依赖的妇人,到一个被两个孩子依赖的母亲。
光阴荏苒,逝者如斯。时光的纤指,究竟在怎样的慢动作画面中完成了她一次次错彩镂金的生命造就,大概也只有作母亲的人才能知道。而生命成长的瞬间突变,又总是在一个哈欠一个盹儿中完成,即便是心细如丝的母亲,有时也感到措手不及——当我刚刚给七岁的女儿唱完生日歌、转过身来要为儿子筹划他十岁的生日时,却突然意外地听他说:妈咪,今年能不能让我当家作主,我想自己决定我生日的过法儿……
我没有习惯喊COW,但心里却被个比COW还大的东西憋得慌 ——瞧,几天前我才教了他一个“当家作主”的中文词,这么块就被他以牙还牙地用了回来,稳、准、狠地刺得我心痛——就像他最近头上竖起的“钢针发”;就像他开始穿拖拉扫地的牛仔裤;就像他早起叠完被子后象模象样地跟我要他的劳动费;就像他不顾我的反对将我的宝石首饰混在他收集的一堆滥石头里私自带到学校去讲解——未满十岁的儿子,浑身上下挂满了信号灯,以形形色色的图案色彩向我发出凛然、忽视、排斥甚至是反抗的信号。无论我从哪个方向哪个角度,都能读到他“万种一心”的相同指令,那就是,拒绝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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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在院中,当我看到他头上绑着黑色条带指挥着妹妹如何喷着水枪来回冲锋时,我霍然间就开始想念那个曾经在我怀中高烧到105度的三岁男孩。他将烧得通红的小脸紧紧地贴在我的胸前,两只小手因为要牢牢抓住我的本能,而使得尖脆的指甲嵌得我胳膊几处血印;我开始想念那个在海洋公园的热闹中被我弄丢的孩子,他在我焦急、嘶哑地呼喊了十几分钟后终于从人群中大哭着扑向我;我开始想念那个站在幼儿园台上,一副小大人模样高声背诵着『诗篇二十三』的乖孩子;我开始想念那个一连三次把麦当劳奖卷捧给我的一年级小学生……
那是我习惯的日子——由我来安排他们的生活,由我来决定他们的事情,由我来作为他们的守护,由我来分享他们的喜悦。“被需要”已经在十年中无数个“由我来”的承担中变成一个母亲的需要,而“被依赖”也被几千个日子渐渐异化为“依赖”。如今,当我感到儿子正因他开始独立的人格而努力挣脱由我主宰的生活时,我不由得暗问自己:我有没有做好精神分娩过程中心灵镇痛的准备?
——也或许,这正是岁月在母亲节前寄给我的一份有关于儿子成长的礼物,只是打着另类的包装——我不大喜欢的包装——放在我面前,那么,我必须要面对的日子是,学会走步,退着走步——从孩子的生活空间逐渐退出,回到我自己生活的原点,重新设定自己周围的延伸尺度,营造自己的生存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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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母——手中线——安”,“游子身上衣——咿”——昨天晚上,正当我要为这篇文章码字时,女儿来到身边,又一次扬着小脑袋、扯着小嗓子为我唱了在中文学校学会的母亲节新歌。我坐在那儿,静静地抚着她的头,顺着她纯净的歌声,回到时光的另一端——我看到了千年前的那个母亲,满头白发,坐在昏黄的烛光里,为将要离家远去的孩子细针密缕,脸上是用平静托出的无以言表的忧伤。那是中华母亲的自然形像,也是中华母亲的文化形像——以分离而不是以聚合为报偿的母爱,就在那当中——而母亲手中的那根线,不仅是缝合和连接的线,更为放飞和放生的线——是的,放飞和放生,直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