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

               

  妹妹来信说:姑姑去世了,表哥一家人都松口气,再也不用担心老年痴呆症的母亲会上街走失。临去世的那几个月,她已很少讲话,说了别人也不明白,最后一个星期始终在床上躺着,终于在一天早上发现她走了,默默地走了,算是寿终正寝吧。……咱们小的时候,姑姑对你最好。现在该记起很多往事吧?……”

  是的,很多、很多的往事,心里不单单是伤感。眼前又显现出她的身影,矮小、单薄,脸上有得过天花留下的疤痕,幸而不是非常显眼。姑姑比父亲年长三岁,去世的时候有八十七岁了。她那时还会记得我吗?

  姑姑的家庭生活是很不幸的。姑姑和我父亲是庶出,在典型的没落封建大家庭里,象姑姑这样的女孩儿的地位可想而知,到了婚嫁的年龄便被很草率地许配给一个浪荡公子,没两年就离了婚,实际上是被了。她回了娘家,自己生的唯一的男孩当然属于男方。那些年她孤苦伶仃一个人也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

  解放后,在北京工作的爸爸把姑姑接到家里住,还把姑姑的儿子,也就是我的表哥,接到北京上学,重新和自己的母亲团聚。这算是姑姑变成我们家的一个成员的开始。姑姑先去一家幼儿园工作,由于脾气不好,打了调皮的孩子,结果被调去洗衣服。可她有灰指甲病(指甲遭到霉菌的侵袭),最后只好辞工在我们家里干些家务,烧饭、买菜等等,应该算是保姆的工作。她和我们家一起吃、穿、住,爸爸每月给她十五块零花钱。我记事起就把她当成家庭成员。我们家住在古色古香的大四合院的一套西房里,她住的房间是接在西房后墙的一间厨房。老人们讲,这个院子和接着院子的巨大四合院原是清朝一个大官的宅第,解放前曾是美国驻国民党中国大使司徒雷登的别墅。姑姑住的那间厨房大概是为司徒雷登先生一日三餐准备的。厨房很大,半边用布帘隔开算是姑姑的卧室,另外半边有个巨大的柜厨,有洗涮用的水池子,靠墙还放着个很大的餐桌。大概也是司徒雷登先生留下来的吧?印象中,姑姑总在忙碌一日三餐。厨房有门通到后院,那儿在屋边开了各六、七平方米的两块地,长满丝瓜、扁豆,我和姑姑有时间就去松土、浇水、施肥,再不然就是整理这些藤科植物的架子,夏秋的星期日便可收获些嫩嫩的做汤、炒菜。那些日子牢牢地印在记忆里,真让我怀旧。

  坐正!手要捧着碗!一到吃饭时,姑姑就不断地对我们兄妹三人嚷,唠叨个不停。她规矩很大,小孩子吃饭一定要坐直,不许翘二郎腿;要先吃一口饭,才能夹菜吃,而且只能吃靠自己最近的,不能伸长胳膊夹远处的;在菜碗里夹着什么就吃什么,绝对不许挑;菜要少吃,饭要多吃;在饭桌上小孩子不许说话,更不许嘴里发出吧、吧的声音,喉咙里不许发出咕隆、咕隆的声音;饭粒不许掉在桌面上,如果掉了就得赶紧捡起来吃了;饭碗里的饭要吃得一粒米都不剩才能去添饭,吃多少添多少,不可以剩饭;等等、等等。总之,得完全象个小媳妇。

  兄妹三人中,哥哥年长我五岁,身体有病,父母爱怜。他不太理会姑姑;老太太知趣也不太说他。妹妹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儿,且极听话,吃饭小心翼翼,姑姑也挑不出刺儿。于是他集中火力教训我,何况我偏偏嘴馋得很。看到饭桌上有鱼,我伸出筷子就要夹,早就盯着我的姑姑手急眼快,用筷子一挡,这是给你爸爸吃的看见另一盘菜有些炒肉,我看准机会一筷子过去,糟糕!肉没夹着!再来一下。姑姑又用筷子一横,谁让你夹两次的?!馋!

  可父亲为什么可以吃鱼的中段?他夹菜里的肉简直就是一心一意地挑!姑姑那边马上看出我的念头,一声断喝:你爸爸挣钱养家!他该这么吃!姑姑怎么吃饭?当然是我们小孩子的楷模。教训我们得遵守的条例她都能做到。真不知她幼年的时候是受的怎样一种训练。吃饭过份地讲究规矩,实在是有些小题大做,不过我还是可以忍受,但挣钱养家者就更有权利享受真让我想不通。这不等于说国家是皇帝的,所以他就可以为所欲为?封建!可在姑姑看来这是天经地义的。大人们调教孩子是为了使之有良好的生活态度和习惯。可我从姑姑的管教中得到的潜意识是,人在不同的等级就该有不同的表现。小时候我只能吃鱼头、鱼尾巴,等我成为一家之主就吃鱼的中段。姑姑特别勤俭,节省是她最大的享受。象一位普通的中国老年妇女一样,整天喋喋不休地说别人是败家子。写到这儿,忽然想到一件往事。六十年代初,中国大陆的经济刚刚从三年自然灾害中恢复,城市中的物质生活很低。那时,一户人家一个月才能购到两斤鸡蛋。忽一日,我想到要吃一次鸡蛋炒饭,要吃那种葱花炝锅的炒鸡蛋饭。这个要求马上被姑姑认为很无理!败家子!姑姑朝我喝一声。一个月才两斤,怎么能这样炒了给你们孩子们吃?你爸爸还没吃上呢!

  我应该哑口无言,可馋的感觉是这样难以忍受,于是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姑姑央告。终于有一天早上她被说动了,动手为我们兄妹三人来一次蛋炒饭。锅里先放了油,那是一小勺菜籽油。跟着一大把葱花放下锅去。接下去便是大半锅米饭。还没炒鸡蛋呢!米饭放得太多了!我忍不住喊起来。姑姑白了我一眼,并不理睬,等到饭炒热了后,打了个生鸡蛋和在饭里。怎么?这哪是炒鸡蛋饭?而且还是这么一大锅米饭。我真有些扫兴,很不满地看着那稍稍被鸡蛋黄染上了色的蛋炒。可事实上证明,姑姑是多么的有先见之明。我是大吃特吃,大清早就干了三大碗蛋炒饭,比哥哥和妹妹吃得多多了。是的,饭里只有那么一点油,鸡蛋根本看不见,可我那年头儿馋呀!我肚子鼓鼓地去上学,姑姑很不满地数落我是个败家子。早晚家里会被你吃穷!

  如果说姑姑比较偏爱我,那是因为傻呼呼的我对她支派家务活并不反感。应该说训练孩子们干家务是对的,可哥哥总是借口功课忙,基本不干,内心极其不满的妹妹是用最快的速度干,干得一塌糊涂。无非就是扫地、擦桌子、洗碗、倒垃圾等等,为什么哥哥、妹妹都极不情愿?这或多或少得归结到姑姑平日的等级观念教育。对此姑姑只能又唠叨,指责我哥哥、妹妹,少爷!小姐!少爷!小姐!

  我干家务确实相对认真。并非我比哥哥、妹妹高尚,而是我天性好动,干点儿活一点不烦。于是姑姑就总让我帮着她做饭。我正乐得,做饭时还可以近水楼台,先偷偷地吃点什么。姑姑看见了会小声道:看我撕你的嘴!其实也就是吓唬一下。当然,从小就跟姑姑学会了做饭受益极大。上山下乡时,同伴们偷来鸡鸭后,咱常充当大师傅;结婚后,我又为最烦做饭的妻子准备三餐,颇得好评。此是后话。

  姑姑爱带着我买菜,这我却很不情愿。因为老太太在柜台前总挑挑捡捡的没完没了,还高声地支使着售货员。姑姑的浙江话口音太重了!卖菜的小伙子又总恶作剧般的装听不懂,还学她说话,我在边上站着很是难堪。姑姑见我不愿意跟她买菜,便希望我能在她买完菜时接她,因为她太瘦小,提一篮子菜很累。我干这活不在话下,星期日上午十点多钟我就去菜场帮姑姑提菜。我们合作得很好。

  可有一次出了岔子。那个星期日的上午我去菜场,正看见姑姑和售货员乱嚷嚷,大概是认为给她拿的土豆不够好。售货员都认识这个小老太太了,就有意无意地装傻,拿过来更糟糕的土豆。于是姑姑就更大声地喊着乱比划,惹得旁观的人都乐。我马上有了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看见姑姑身边装好菜的菜篮子,低头过去拎起就走,径直回了家。没想到到家许久也不见姑姑回来。大家正纳闷,老太太垂头丧气地回来,说上午买的菜都丢了!整个菜篮子都丢了。她还到菜场办公室报了案,诅咒那个大胆偷菜的小偷。小偷正是我!可我怎么也不明白,我把菜篮子提走的时候怎么就没有人看见?怎么姑姑就没想到外甥会来拿菜篮子?

  你这个财(贼)!你这个财(贼)!姑姑气急败坏。

  家里人虽然和姑姑朝夕相处,可对她糟糕的普通话还是难于理解。她把说成了。她还把砖头说成撅头,把大街说成大该。有一次三线工厂工作的儿子,也就是我的表哥从外地回来探亲。她想让她儿子看场足球,要我去弄张足球票。这没问题,但不知是我傻,还是她的口音,我把足球听成了猪油票。当时是个什么都要票证的年代,副食店里卖猪油忽然要票也是可以理解的。我竟然跑到附近的副食店,问售货员怎样才能领到猪油票弄得人家不知所云。

  啊,老姑姑,让我在想想为什么家人都认为你对我好?对了,我们总在一起种园子。春天来临,在清明节的那天,我们从抽屉的角落里拿出头年精心留下的丝瓜子、扁豆子,没准还有些窝瓜子,把它们泡在水里一天,然后细心地种在早以翻好的那两块地里,以后就天天浇点水,盼着它们发芽。小苗破土而出了,越长越快了,我们赶紧给丝瓜和扁豆搭上架子,拉上绳子,让它们爬高。都长虫子啦!姑发现植物上的蚜虫,我们立刻找来喷雾器,一天到晚地喷敌敌畏杀虫剂。我们给丝瓜、扁豆施肥,清洗鱼剩下的鱼肠子、鱼鳞,耗子夹子打死的老鼠,各种各样的树叶,等等,都埋在植物的根旁边。收获可吃的丝瓜、扁豆时我们真满意,尽管也就是几根、几小把。秋天到来时,我们每天看着丝瓜藤和扁豆藤,算计着该留多少种子。秋天的晴空是那么的蓝,阳光是那么的灿烂,把房上几个老窝瓜晒得黄里透红。

  我们一起去粮食店买粮食、买白薯;收破烂的来了,我们把家里的旧报纸等抱出去卖。我和姑姑的房子外边还精心地搭了个棚子,天热时就把煤炉挪到外边烧饭。那个棚子费了我们很长的时间,所有的原材料都是附近工地上的下脚料。我那时喜欢打弹弓,姑姑还和我一起用胶泥揉泥球,那都是我打麻雀的子弹。我们还一起养鸡、鸭、兔子……人们都有意无意地忽视她的存在,而我总和她亲近,虽然是不自觉的。

  然而后来她离开了我们,搬到外地三线工厂的儿子那儿。文革中家里被抄,她的东西也被翻个底朝天,姑姑吓坏了,觉得受了牵连。跟着我们又被地出门,搬到了一个大杂院里。接下来,姑姑就逼着表哥来把她接走,那时我爸爸、妈妈都在牛棚里。事后街道居委会的老太太告诉我,姑姑曾在街道斗私批修会上批判过我父亲的资产阶级思想

  这些往事真令人不堪回首。别过份地谴责她吧,那是个病态的年代。或许这种口吻故自清高。那是否可以这样讲:自私是人的本性,何况象姑姑这样只能逆来顺受的弱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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