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女

  飞机场候机室。
  等接无忧。
  因为没有行李,她永远最早出来,背上背一只手提包,永恒的潇洒。
  她向我招招手,我趋向前去,握住她的手。
  细细端详穿着运动服的她,眼角虽然有细纹,更加添增妩媚,她是个不老的人,永远活泼动人。
  “又一年了。”她唏嘘,“爸妈挂念你呢。”
  我打开车门招呼她上车,“替你订了丽晶。”
  “谢谢。”她说:“直接送我去酒店。”
  我讶异,“不到我家去坐一会儿,吃顿饭?我吩咐佣人做了许多菜。”
  她横着看我一眼,不出声。
  我径自把车开动,不去看她的面色。
  “家,你还有家?你真的认为自己有家?”她来了。
  我笑笑,“各人对家的定义是不一样的。”
  “连妈妈都说:你实在太贤慧了,陈小山就差没把女人往家里带,你还那样贤慧。”
  我说:“这一年他好多了。”
  “是吗?那为什么南施说他现在的打玲是崔露露?”
  我把车子转向尖沙咀,“谣言,香港才那么豆似的一块地方,大眼对小眼,不闹些绯闻,日子难挨。”
  “姐姐,你几时才肯面对现实?”她转头笑。
  “你放心,我应付得来。”我改变话题:“这次来又是为了什么?”
  “要找上等的狼毫笔。”她说。
  “上次找观台,跑得脚底皮都破了,结果找到几块端现,这次又要买笔,”我笑,“所有的笔都号称狼毫,你想哪里去找那么多狼来拔毛?”
  她笑得前仰后合,“你家那两枝不错。”
  “都秃了。”
  “多亏陈小山天天夜归,给你许多属于自己的时间。”
  “夫妻距离远一点,也有好处,净是火辣辣的缠在一起,好容易乐尽悲生。”
  到了酒店,她把简单构行李安置好,淋个浴。
  真佩服她,廿多小时飞机,仍然精神抖擞。
  “爸妈叫你有空跑一次。”
  “我走不开。”
  “林无迈,假如你不救自己,没人会救你。”
  我只得赔笑。
  “甩掉他,挽回一点尊严。”她恳求。
  “爸妈把我们的性格生得完全一样。每次见面,你劝我离婚我劝你结婚,象一出闹剧。”无忧嘘出一口气。
  “来,到我那边去。我做了百合汤,现在新鲜百合几乎绝迹。我剥了一个下午,手指还在发痛。”
  “我不去了,我想睡一觉。”
  “我那里去睡还不是一样,别闹别扭。”
  我自床上把她拉起来。
  她怕痒,咕咕的笑。
  我喃喃道:“三十四岁的人,还象个孩子似的。”
  没有家庭的责任,人不显老。
  “我不要见陈小山。”
  “他对你很客气的。”
  “我想到他这样对你,心头就冒火。”
  “嗳,周瑜打黄盖,关卿底事?”
  “既然知道是挨打,还这么甘心?女人的面子都叫你丢尽了。”
  “来,开步走。”
  无忧所憎恨的陈小山先生并没有在家。
  无忧说:“象你们这样,居然还是恩爱夫妻。”
  “是吗?睡在不同的房间里。”
  “晚上我要出诊,何必吵醒他。”
  “你真的不介意那些女人?”
  “什么女人?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快来吃东西,少管闲事。”
  “是你故意不要看见吧。”无忧说。
  “无忧,你这个人真烦,你有没有听过广东人一句至理名言?”我佯装愠怒,“‘宁教人打仔,莫教人分妻’。”
  “你就打算这样到老?”无忧问。
  “已经老了,无忧,你我已经老了。”我叹息。
  她有点不忍。
  我们沉默下来。只听见碗与匙羹响。
  隔一会儿她说:“姐姐这里的摆设象摩罗街的下价古玩店,堆满了似是而非的字画与瓶瓶罐罐。”
  我第一次听到这样逼真的形容,不禁“噗哧”一声笑出来。
  “又是陈小山的品味吧。你瞧,这幅齐白石还用名家来鉴别真伪?这几只虾已经白灼,好上碟大嚼一顿了。若是付了老价钱,那真冤。”无忧转过头来,“他是众人冤大头,你是他的冤大头。”
  我直笑。
  无忧拾起一只瓷枕抛上抛下。
  “喂,”我说:“当心点,是古董呢。”
  “杨贵妃睡过的?”无忧偏艺咀。
  “秦可卿睡过的,名贵得多。”
  无忧说:“象你这样可爱的女人……武能够替病人开肚子做手求,文能够吟诗写字,怎么会嫁给陈小山的?”
  那几乎是一辈子前的事了。
  我鼻子发酸。
  大学里的陈小山不是现在这样的,那时候他还没有成型,略带油腔滑调,说话八面玲珑,一板高大的身材,英俊的面孔,在学校里极受女生欢迎。年轻的我几乎对他一见钟情……真似是前世的事,都十五年了。
  我用手撑着头,出了一会于神。真是不堪回首。
  无忧并不累,她“刷刷刷”的在翻画报。
  我打个呵欠,昨晚没睡好,我倒疲倦起来,索性打横躺在长沙发上。
  佣人都躲在工人房里,这么大的地方,静悄悄的。
  如果没有无忧,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从一间房间走到另一间,再走到另一间,迷宫似的,迷失自我,兜来兜去,在这座豪华的宅子里渡过十五年。
  我又打一个呵欠。
  无忧抬起头来,“昨晚跑出去接生?”
  “唔。”我闪过一丝微笑。
  “是男是女?”
  “男孩子。”我说:“我喜欢接男婴。”
  无忧看我一眼,“做女人做得你那样,自然不好做。”
  “别借题发挥笑我。”
  “有没有为我放假?”
  “有有有,放三天。”我说:“整天陪着你,好了吧?”
  “这叫做一年一度姐妹情。”
  “胡说,前年我们才到纽约。”
  “是,两夫妻前脚来,崔露露后脚就在唐人街登台,你说有多巧?这样打得火热,难舍难分,干吗不同老婆离婚?”
  我笑笑。无忧以为我没有考虑过离婚这回事。
  门一响,我转头看,是小山回来。
  我扬声:“有稀客。”
  无忧冷笑,“稀客是陈小山先生,我倒是每年都来的。”
  小山放下公文包,走过来,天气还未热透,他已是一身薄麻西装,配最新式的薄底鞋,与皮带一色。三十七岁的人了,仍然唇红齿白。
  见到无忧,他笑,“原来是你妹妹来了。”非常没有诚意地问:“好吗?纽约的生活好吗?说给咱们这些土豹子听听。”坐下来,双腿一搁。
  无忧怒道:“陈小山,我一见到你就恶向胆边生,你这个生错了年份的王八旦,五十年前要是你活在上海,就活脱脱象是白相人的跟班。”
  小山朝我笑,“无忧一年比一年恶,坐姐夫家里骂姐夫,真刁蛮,难怪春去秋来,花开花落,伊仍然是子然一人。”
  我也笑。
  无忧跺脚长叹,“奸妃?”她骂我:“真笑得出!”
  “今天真巴不得留在家里吃饭,陪陪稀客。”小山说。
  “哼,不怕宝岛歌后心焦?罪过罪过。”无忧邈视着他。
  我怕他们说过了火,连忙避到书房去。
  过了七分钟我扬声叫:“小山,有张单子我找不到,你过来一下。”
  小山进来问:“什么单子?”
  “哪里有单子”,我笑说“不过今天请你留在家吃饭,算是给我一个面子。”
  他犹疑一刻,“今天……”
  我收敛了笑容,“我不管你有什么应酬,今天准时开饭,我娘家有人在这里,你总得让我下台。”
  “好好好,”他没口的答应,“我又没说不好,干吗就阴霾密布?这样的贤妻,别说叫我回来吃饭,就算上刀山跳油锅——”
  “得了。”我截断他。
  他的笑也凝住。
  他看着我说:“无迈,你从不听我把话说完。”
  我低下头,“对不起,我对花言巧语没兴趣。”
  “你看不起我,你压根儿看不起我。”他低声说。
  我更累了,“小山,你扯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时候无忧推门进来,我立刻停嘴。
  她异诧地问:“你们两夫妻原来尚有对白?咕咕呶呶说些啥玩艺儿?平时不说,留待有客人来了,特意说给客人听,作其亲热状,近年来这种作状夫妻特别多,活该受罪。”
  小山的笑容似变戏法似地又挂在脸上。
  “来来来,”他说:“我给你看我新买的几座石湾陶瓷。”
  我却无法再笑。
  就在这个时候,小山身上的传呼机发出声响,他看我一眼,我假装不知,别转了脸,他连忙伸手关熄传呼机。无忧骇笑。
  “陈小山,你怎么越来越似贩夫走卒,身边带这个玩意儿?你现在还兼营应召?”她哈哈大笑。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无忧说:“陈小山,叫你少时髦一点,少象点香港人,你真会心痒而死。”
  小山连忙解下传呼机,放进公文包里,“朋友借我用的,朋友借的。”
  我站起来,“我去看看菜做好没有。”
  甫出客厅,才走进走廊,就听见小山骂无忧。
  “你怎么揽的?当着无迈的面,你少说一句行不行?”
  “你还顾到她的面子?”
  “当然顾到,信不信由你,我爱无迈。”
  “这般的爱,怕无迈无福消受。”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乎,你少管我们夫妻间的事。”
  我摇摇头,他们两个一见面就吵个不亦乐乎,我也不耐烦再听下去。
  在厨房打点一下,再到别处,看见无忧正津津有味的研究小山的几颗图章石头。
  他俩反而有共同兴趣。
  电话铃响,我接听。
  “是媳妇吗?”老人家的声音一贯愉快。
  “妈?”
  “无忧到香港了是不是?明天我们替她洗尘,小山在家不在家?”她问。
  “在,要不要叫他来听?”我笑问。
  “不用,听见他声音都气,我早说过,我对这个儿子是爱屋及乌,若不是他有本事娶得个好媳妇,早不要他了。”老人家笑嗬的赔小心。
  我很过意不去,又不想急急诋毁自己作回报,一时间语塞,小山即接过话筒。
  无忧说:“你的公婆确是无话讲。”
  我点点头。
  “不过若是为了他们而忍受不愉快的婚姻生活,就不必了。”无忧看我一眼。
  我推无忧一下,叫她适可而止。
  小山放下话筒,“妈妈知道无忧爱吃海鲜,我们明天到海鲜舫去。”他笑哈哈的。
  “那种买卖野人头的地方。”我抗议。
  “我偏偏喜欢那个调调儿。”无忧抢着说。
  “是吗?”我讶异,“那不是成了游客了?”
  “谁说她不是游客?”小山把手臂绕着我肩膀。
  他在家陪我们吃饭。直到无忧说要走,他都没有再要出去的意思。无忧眼神里有点安慰。然而我知道,小山是个夜游隐君子,偶然忍一日半日是可以的,要他天天下班回家来坐着,那是不可能的事。
  无忧是自己叫车走的。
  两夫妻回上得楼,我便走进书房,没想到看完半本书出来熄灯,发觉小山并没有出去,他松了领带,脱了鞋子躺在沙发上。
  我以为他已经睡着,他却叫我:“无迈。”
  “什么事?”我放下书。
  “你说我们之间还有没有希望?”
  我很客气地说:“晚了,睡吧。”
  “无迈,你必须要维持你那高贵的矜持?我们真的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
  “谈什么?”我冷静地问:“该谈的十年前已经谈过,该吵的十年前也已经吵过,现在各有各的生活方式,互相尊重,不是很好?”
  他暗地松一口气,“要是你愿意,我可以常常回来陪你。”
  “小山,这个家也是你的家。”我语气很温和。
  “倔强的、高贵的、能干的无迈。”他叹口气。
  我站起来,“睡吧。”
  我回自己的房间,掩上门,熄了灯。
  为什么不离婚?我叹口气,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已经没有力气,再也不去想这个问题。我睡着了。
  第二天小山比我起得早,正在饭厅骂女佣。
  我披上睡袍赶出去,心中不由得佩服他的精力。
  “什么事?”我问。
  “你看看这吐司,象什么样子?”他一把掌把杯子碟子扫到地上。
  我说:“去去去,到文华去吃,别在家打鸡骂狗的。”
  “你什么不做早餐给我吃。”他质问我。
  “我?”我指指自己的鼻子,“我做早餐?”我笑,“算了吧,陈小山,取过外套出去吧,难得在家耽过二十小时,乱找碴儿,出了门就太平了。”我打个呵欠。
  他凝视我,我也只好看着他。晨曦下两夫妻成为朦胧的陌生人。
  过半晌他说:“今夜我会早些回来吃饭。”
  我真松一口气,看着他出门。
  也许我们两个人都太文明了,连架都吵不起来。
  我躺在床上看报纸,喝牛奶茶。
  也许我们两个人都自私,结了婚而不愿放弃以前的生活方式。
  也许人与人之间根本不可能有真正的了解,也许小山已经被宠坏,几百个原因加在一起,冰冻好几年,渐渐相敬如冰。
  他开始外出寻找他的温暖。
  我不是不知道他外头有人,一个接一个。
  不过小山都—一否认,他做得这么好,历年来就差没把女人往家里带,正式介绍给我以姐妹相称,但我在明里,始终抓不到他的坏迹。
  他仍然回来睡觉,重要的日子仍然回来吃饭。那些女人的电话从不接到家里来,传说是传说,谣言归谣言,陈小山与林无迈仍然是一对标准夫妻。
  人与人的关系可以进行到这种虚伪的地步,是我始料所不及的。
  经过一段痛苦的适应期,想要离婚,那时是小山不肯与我起正面冲突,像巷战,我攻得密一点,他便退一步,我松懈下来,他又勤奋地摸鸡偷狗,天下哪有千年防贼的人,我累得不得了。
  女佣好脾气地蹲下收拾残局,我默默的坐在宽阔的客厅,一切已成定局,没有什么好想的。我并没有陷入沉思。
  一排长窗的布帘缓缓拂动,这个家早已不是一个家。
  我叹一口气,回到房间去披衣服,一到假期,根本不想穿工作时穿的那几套衣服,我换上了毛衣长裤。
  刚想打电话给无忧,门铃响起,她已经出现。
  我笑着迎上去,“你倒是干脆。”
  “我一向的作风就是如此。陈小山呢?”
  “出去了。”我摊摊手。
  “到宝岛歌后那里继续睡眠?”无忧问。
  我白她一眼,“在我面前说这种话不要紧,在他跟前就不必,何必叫他下不了台”。
  “你还帮着他?他这种人,随身带着台阶与梯子,还不是自己咚咚咚的下了台。”无忧笑。
  “那么你也得给我下台的机会。”
  无忧睁大眼睛,瞪着我半晌,终于低下头。
  过了很久,她说:“对不起。”
  “我是很计较的,”我说:“别再拿我的婚姻来开玩笑,我知道我自己的事,你别再插手。”
  无忧说:“真没想到结果是你与我摊牌。”
  我笑:“枉作小人?”
  “不不,我不是小人。”无忧说:“我衷心认为你不是一个快乐的人,我想帮助你”。
  “要帮助别人成为一个快乐的人?无忧,你自己无忧也罢了,何必还担着这么伟大的志愿?况且你也看得出,十五年我们都过了,也不劳别人担心。”
  “那你为什么坚持要工作?为什么不生孩子?”无忧把头伸过来。
  我拧一拧她的鼻子,“我不是秘书小姐,说退休就可以退休。一个女产科医生坐家里,对社会对自己都是浪费,我要是重视事业,早就出来开诊所捞一笔,可是今天还替公家做事,并不算太过吧。”
  “孩子呢?”她还是不想罢休。
  “别多问,”我笑,“你还要不要买狼毫笔?”
  “要,”她精神来了,搓着双手,“我们到摩罗街去。”
  “发神经,买什么都上摩罗街?待我与笔庄联络,叫他们送上来挑选。”
  “哗,你你真够面子,嗳,问他们有没有旧大扇子,送几把上来我们看。”
  “人家巴巴上门来,你不买可不行。”
  “买就买。”
  “花你一季的置装费,值得吗?”我问。
  她吐吐舌头,真还象个小孩子一样,一般的雀斑,在她面孔上似顽童,到了我双颊,就似寿斑,无忧真的得天独厚。
  电话铃响,我去听。
  “无迈?”
  “是。”
  “放假要不要出来?”
  “我妹妹在这里,我要陪她,不然也不必放假。”
  “我一会来看你。”
  “这样吧,我再同你联络。”
  “何必这般拘谨?无忧又不是没见过我。”
  我迟疑着。
  “我一会儿来。”已经挂上电话。
  无忧立刻间:“是季康?”
  我一怔,“你怎么知道?”
  “还有谁呢?你总共也不过这样一个朋友。”
  我的面孔立刻红起来。“我们之间是纯洁的。”
  无忧睁大眼睛说:“无迈,你仍然生活在十八世纪里,十九世纪的王熙凤还可以勾搭小叔子,你真太不象话。”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替无忧联络几间笔庄,顺便自己也添些笔墨纸砚。
  无忧说:“季康是个男子汉。”
  “不过数面之缘,你怎么知道?”
  “女人对这种事感觉特别灵敏,看得出他是真正关心你。”无忧专注地说。
  “介绍给你如何?”我试探着问。
  无忧笑说:“瞎子也嗅得出他只对你有兴趣。”
  “大家是同事而已,”我连忙分辨,“你说到什么地方去了?”
  “无迈,我真看不出你做人有什么乐趣,老姐妹间说话还这样当心。”无忧不以为然。
  女佣摆出中式早餐,我同她说:“来吧来吧。”
  她抬起筷子,“台湾女人有什么好?”她忽然问。
  “关你我什么事?”我微笑地说:“来试试这上海油条。”
  无忧唏里呼噜的喝粥。
  门铃响,我放下碗去开门,季康进来,“无忧,好久不见。”
  无忧转头,“你当心点,老季,我姐夫前脚出去,你后脚进来。”
  我非带尴尬,“季康,你别理这个人。”
  “她是外国作风。”季康微笑。
  “你听她的呢,哪一国都没这种作风,叫她唬乡巴佬去,我们可都还是在外国过过一阵子的。”
  “啊,”无忧即刻挤眉弄眼的,“我们?我们是谁?”
  我沉下面孔,无忧马上乘机改口。
  她说:“今天我们不出去,在家你不怕闷?”
  季康说:“我稍坐一刻就走。”
  我说:“客人还没坐稳,你就代我下逐客令。”
  无忧看我一眼,不响。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怪我一时间又太明目张胆,把季康邀到家里来。
  男人自己管玩,老婆还得与他乖乖的,陈小山是其中佼佼者,我怎么不知道,我犹疑起来,也觉得自己是造次了,因此精神有点恍惚。
  三个人貌合神离地喝着茶,非带暖昧。
  难怪人家说男女私情景瞒不过人的眼睛,我明明与季康没有什么,也弄得这么尬尴。
  我放下茶杯,同他说:“我跟无忧有些体已话说,有什么事,我们下次再谈吧。”
  季康大概也觉得有点压力,赶快告辞。
  他离开才十五分钟,我一口气还没松下来,清秋斋的经纪持着货物上门来了。
  再过三分钟,小山也跟着进来。
  我看他一眼,“公司里不忙?巴巴的回来干什么?”
  “这是我的家呀,”他说:“不放心,回来瞧瞧。”
  无忧觉得气氛不对,不再作声。
  我不去睬他,自与经纪讨价还价。
  小山双手撑在裤袋里,冷眼看我们。
  经纪说:“……这把好是好,不过是象牙扇骨,未免似白相人,不如这湘妃竹如读书人,价钱也不贵。”
  无忧无论如何只喜那把象牙的,经纪八百玲珑的,又迎合地说:“……也不要紧,这位小姐,你再看看这把……”
  我觉得疲倦,坐下来喝茶。
  小山低声说:“刚才我的车子上来,看到季康的小轿车下去。”
  “他来看我们,”我闲闲地答。
  “这么巧,我一下子不在,他就来看你?”小山冷笑。
  “巧的事多得很,”我并不动气,“我也能随便举几个例子,你同你的朋友出入丽晶酒店,就不少人见过。”
  “你若想离婚,趁早替我死了这条心。”他冷笑。
  “你发神经!”我站起来坐到另外一张沙发上。
  小山跟着过来,我忍无可忍再坐到无忧那边去。
  他连声冷笑。
  连经纪都觉得不对,抬起头来。
  “这一束毛笔都舍我留下吧,”我说:“用得不好再退还不迟,老主顾了。”
  “是是是。”
  我送走经纪。
  无忧笑说:“收获不浅。”
  小山还是瞪着我,我更加要拉住无忧作挡箭牌。
  无忧问小山:“你开什么车?”
  “保时捷。”
  “关于保时捷,你有没有听过保罗纽曼的笑话?”
  我没有心思听,我的眼睛看着窗外。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与小山连话都不想多说半句?
  “……保罗纽曼将一辆撞毁了的保时捷送给罗拔烈幅,经过防盗设备,将破车抬到他家中客厅——”
  我站起来,“来,无忧,我陪你出去看看有什么画展。”
  无忧愕然。
  我说:“难得好天气,别浪费了。”
  小山说:“无忧,现在你知道了,两夫妻搞成这样,并非一个人的错。”
  无忧看看我,又看看他,说:“我们不如早些到陈伯母家去吧。”她以为这是折中的法子。
  “吃晚饭还差十个钟头,”我笑,“怎么坐那么久?”
  “男朋友在外头等,心如急焚?”小山冷冷说。
  我“霍”地转过头去。他吓一跳,退后三步。
  看到他那么如临大敌,我不禁笑出来。
  小山呆呆地看着我,我拉起无忧便走。
  无忧一边走一边说:“你们两夫妻真怪,看上去他又不是对你没意思,还紧张得很呢。”
  我又叹口气,“他这人一时一样,不能相信。”
  “莫非是转性?人家说转性是回光返照。”
  “无忧,你真是狗口长不出象牙来。”
  “无迈,你仍然爱他,是不是?”她看着我。
  我开出篷车,“这部车在香港一年用不到三十日。我们到郊外兜风去。”
  我们的车子飞驰。
  兜完整条香岛道,在山顶停下来喝咖啡。
  我问:“纽约的生活如何?”
  “不及这里神采。”
  “你们那里,艺术家到底多些。”我微笑,“有没有真艺术家这回事?”
  “有,”无忧说:“不过你不会见到他,梵高未死之前谁见过梵高?”
  “你看这雾多妙,无忧,你应当把这般美丽景色记录下来。”
  “还有什么雾比卡普利的雾更美妙?”她说:“姐,记不记得当年咱们姐妹俩暑假徒步走遍意大利?”
  “当时年少春衫窄。”我转过头来。
  “什么年纪?十八、十九?”
  “我微笑,总而言之,那时该肥的地方肥,该瘦的地方瘦。”我说:“面颊上没有一颗雀斑,半丝皱纹。”
  她坐下来,忽然静默。
  女人想到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再乐观还是恻然。至于我,因为早打了输数,觉得一生已经完结,所有只有麻木,说起当年的事,象与自己全部无关,那一章 书是完全翻过去了。
  “春光明媚哩。”无忧扶在拦杆上。
  “可觉得寂寞?”我问。
  “那当然是有的,”她说:“女人总是女人,出来之后一个人,不见得天天找到伴来陪你——这也是你不离婚的原因?”
  我很坦白,“是的,我并不是个勇敢的女人,要我从头再恋爱一次,斟介婚嫁,实在没那个胆色。”
  “他们都说第二次婚姻会比较幸福。”
  “世上永远有例外,罗连赫顿四十岁还是红牌模特儿,但是不是每个女人四十岁都前途似锦?有时是要照一照镜子的。”
  “瞧是谁来了,季康。”无忧说。
  我抬起头,季康缓缓走过来。
  无忧问:“你约他的?”
  “他天天在这里午餐,这里近医院。”
  她拾起手袋,“我回酒店,有什么事找我。”
  我说:“耽会儿见。”
  无忧点点头,叫了街车走。
  季康坐下来,“同他说了没有?”
  “我是不会离婚的,季康。”
  “我真不明白你。”他无奈地说。
  我看着天空,也许我还有所留恋,我要等他先开口,待他亲口同我说,他要同我分手,届时我会走得心甘情愿。
  “人同人的关系千丝万缕,不是说走可走的。”
  “很多女人都比你果断。”
  “也许她们的男人已逼得她们走投无路。”我笑,“我不相信这世上有果断的女人。”
  “很多女人确实先提出分手要求。”季康说:“告诉我一个理由,我就不提此事。”
  “我的公公婆婆。”我说。
  季康叹口气,“我等你。”
  “不必等了,象我这样没有味道的女人……三十岁已开始梳髻,整个人发散着消毒药水味……”我苦笑,“你是何苦呢?三年了,你早该成家立室,旁人看在眼里,又是我害的。”
  “最近他对你如何?”
  “好得很,动不动吃醋,这是他游戏的一部份。”
  “你们没有同房吧?”
  我站起来,“季康,朋友之间,说话要有个分寸。”
  “我不是你的朋友,”他赌气地说:“谁有那么空闲,与异性做三年柏拉图好友?我从来没向谁隐瞒过什么,我对你的企图,谁不知道?”
  我的面孔激辣辣地红起来,烧了良久,我看着山外雾的,许久还不坐下来。
  “我们走吧。”
  他看看表。
  “无迈——”
  “不要再说了,季康,不要再等了。”我转过头。
  季康笑出来,“这对白多象文艺小说,无迈,你是怎么搞的?”
  “应该怎么样?”我质问:“三言两语跳到床上去,过后无痕无恨,这是现代男女的洒脱不是?让我活在旧小说里好了。”我有点愠意。
  他把双手插在衣袋里,“也许我就是爱你这一点老派——差点儿没在襟前插枝钢笔,或是在下腋别一条手绢。”
  “我整个人是过时的,好了没有?”我无奈地说。
  “连一张面孔都过时。现在流行租眉大眼,四方脸蛋,你却仍然细眉画眼,我第一眼看到你,心想:这个人怎么做医生?人命关天哪。”他笑。
  我也笑。
  季康的声音轻起来,“于是我上了无形的钩,三年来成为林无迈女士的不贰之臣,人家的丈夫要提刀砍我呢。”
  “后悔了?”后悔倒也好。
  “还没有后悔。我有预感,他就会离开你。”
  我们两个人都没吃中饭。
  “你上哪儿去?”季康问。
  “我去与无忧会合。”
  我驾着车子上丽晶,甫停下车,就看见司机老张在那里探头探脑,心惊肉跳的样子,可真巧。
  我喝道:“老张,过来!”
  老张过来,“太太,我——”
  “二小姐住在这里,你去告诉先生,我随时需要车子,叫他给我留点神。”
  “这——”
  “去啊,还站在这里?”我提高声音。
  “我一时间找不到先生。”
  我忍不住冷笑,“蛇有蛇路,鼠有鼠路,你怎么会找不到他?快去,别让我再见到你在这里出入。”
  老张一直看着我身后,我警惕地转头。
  一个穿红的女人连忙转过身子,假装看喷水池。
  不知怎地,今日我特别大胆,盯牢她看。
  只见她理了极短的头发,象男孩子的西式头,独独在后颈留了一小撮长穗,又染成红棕色,看上去一阵妖气,鲜红色琼皮衣裤,显得盛臀峰腰,配一双绣花高跟靴子,一百公尺外都错不过这个人。
  这便是我丈夫的情人崔露露。
  我看着自己身上的浅灰色套装与黑漆皮平跟鞋,非常自惭形秽。
  我深深叹口气。
  这时候崔露露也略略转侧面孔,象是要看我离开没有。
  浓妆的脸鲜艳欲滴,大眼黑白分明,下巴角上有几颗小痣,更衬得皮肤白得透明。
  我忽然想起无忧的问题:台湾女人有什么好?
  我无奈的同老张说:“开车回家。”
  他只得开动车子走。
  我真不想让无忧看到这一切,回到那边又忍不住告诉父母,爸妈又忍不住担忧,我又得费一番唇舌解释。
  我往酒店大堂走,陈小山真不识相,香港数十间酒店,他偏偏要订这一间。
  我抬起头,正碰见他出来。
  他并没有看见我,照往日我会习惯地躲起来让他渡过这一关,但今日被他一番贼减捉贼,忍不住要回报。
  “陈小山。”
  他抬起头见是我,呆住了。
  我有点痛快。“真巧,”我说:“难怪我们有缘份可以做夫妻。”
  他犹疑一刻,讪笑道:“我早该想到无忧住的是这间。”
  “在门口我看见老张,我同他说:偷闲不要紧,怎么到这里来了?咖啡十五块一杯哩,近来谁给的小帐,这么阔气?所以叫他回家去了。”
  小山尴尬得不得了。
  但是他并没有离去。他面孔上有种“吵呀,跟我吵呀”的意思。
  “你的禁脔在外面等你。”
  “你见过她?”小山有点意外。
  这是我与小山第一次提到“她”。
  “多次,”我说:“有时在置地广场那两道自动电梯上交叉相遇,你与她下去,我正上楼。”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你。”小山讶异。
  “当然,我穿得灰灰白白,与墙壁有保护色,你想想,你怎么会看得见我?”
  “你为什么不同我吵?”
  “没有力气。”我停一停,“而且,她的确是个美丽的女人。”
  小山沉默一会,才说:“你比她美多了。”
  我笑:“Givemeabreak.”“真的。”他说:“只是你太遥远……怎么搅的,无迈,怎么我们又开始谈话了?”
  “人家在外头等你。”
  “无迈,我不是要你为我放弃工作。我只有一个要求,请你为我告一年长假。”
  “干什么?天天到丽晶来提你?”我笑问。
  “我们至少应该要一个孩子。”
  “少肉麻了,记得今天晚上在海鲜舫。”
  “无迈。”
  “站好久了,她的腿不酸,我的腿可软了。”
  “为什么老赶我走?”他握住我的手。
  玻璃门旁红光一闪,我知道是崔露露进来了。
  “快走,叫无忧看见,你我都有得烦。”
  我匆匆转头。
  小山叫道:“晚上有话同你说。”
  我并没有找到无忧,她出去了。
  我自己在咖啡厅吃了简单的食物,打道回府。
  从头开始,小山想从头开始。
  大滑稽了,十五年已经过去,他居然想从头开始。怕是一时冲动。
  叫他天天下班呆在家中?他会发神经。
  太迟了。
  回到家我上床午睡,吩咐佣人不接电话。
  醒来无忧在书房等我。
  她微笑说:“你很难得有午睡的享受吧。”
  我说:“唔,头痛,可见没这个福气。”
  “陈小山来不来接我们?”
  “他接崔露露还来不及呢。”
  无忧说:“你们终于谈到她了?”声音中充满讶异。
  “终于,是的,这两个字用得很好,我们终于摊牌了。多年来我逃避现实,否认有这个女人存在,现在……也不能免俗。”
  “陈小山在外头也不只一个女人。”
  “说得好,有人问我为什么不冲上去给崔露露一个巴掌,就算她们肯排队给我掌掴,我怕手痛,这岂是狐狸精的错。”
  “你应当跟陈小山商议。”
  “今晚我会同他说。”
  “真的,你真的决定了?”
  “真的。”我说:“我觉得真的应当与他详谈。”
  “这倒是人类的一大进步。”无忧笑道。
  我说:“再拖下去,我怕吃不消。”
  “可是已经浪费了这么多三年。”
  “这些日子不浪费,又用来做什么好?陪其他的男人喝酒跳舞?多少女人离开了跟前的人,以为前途似锦,结果不是成了冷板皇后,便是遇上拆白党。
  女人有了职业,生活是不忧了,但感情生活同五十年前一般黑暗。”
  “换衣服吧,快七点了。”无忧推我一下。
  我挑一件较鲜色的衣服换上,难得与老人家吃一次饭,总得讨他们欢喜。
  老人家早已抵达,小山不在。
  我并没有在意,他这个人一向没有时间观念。
  陈老太一直叫无忧点菜,无忧是个知情识趣、懂得制造气氛的客人,一下子就与他们谈得很热烈。
  小山仍然没有来。
  迟到半小时了。
  我心中略略诧异。今日他不应迟到。任何时间迟到都不稀奇,但是今天他不应迟到。
  他父亲低声问我:“要不要催一催小山?”
  我静静地说:“他不在家里。”
  我公公马上一面孔的歉意,我只好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他吩咐上菜。
  一桌人吃得心不在焉,不过有无忧在这里,气氛还算融洽。
  多年来,我也习惯陈小山的这种德性。
  我怅惆地想: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要浪子回头岂是容易的事。今夜在家见面,我该说些什么?还是象以前那样,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好了。
  陈老太忍不住说:“小山也太离谱了。”
  “也许有要紧的事,绊住脚。”我说。
  “他有什么要紧的事!”陈老太生气,“我不会放过他。”
  不放过他,他也就是那个样子。
  清蒸龙虾上来,我与无忧碰杯,吃了很多。
  习惯了,有没有陈小山在身边,一样吃得下睡得着,最近连感慨也没有了。
  一定是崔露露不让他来吧。跟了他也三年了,是有这个资格。一个女人能有多少三年,她不能一辈子见到我,都转过身子来避。经过今天那一役,恐怕不止我一个人要向小山摊牌。
  一顿饭直到散席,小山都没有出现。
  我说:“他是不会来的了,我们走吧,入夜有点凉意。”
  看看时间,晚上十点正。
  两位老人家面面相觑。
  我不忍再说下去,吩咐司机送他们回府。
  无忧说:“真扫兴,陈小山太不象活,我们没面子等闲事,他父母可在这里。”
  我说:“他很爱他的父母,总共得他这个孩子,这不象他。”
  “崔露露的魅力是没法挡。”无忧笑。
  “她是个美丽的女人,妖姬型,为爱而生。”我把头枕在驾驶盘上。
  “无迈,你太没出息。”
  “称赞别人不等于抹煞自己,”我悠悠然,“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
  “回家吧、让我们好好谈谈,咱们姐妹的时间不多了。”
  “陈小山起码到两点多回来,我们有的是时间。”
  “今夜是摊牌的好机会。”
  “嗯,让我想想如何应对。”
  停好车子上楼,才掏出锁匙开门,女佣已经应声前来。
  “太太!”她神色慌张,“你回来就好了。”
  我问:“什么事?”
  “派出所有人在这里等。”
  我抬眼,两个警察迎上来。
  我第一个感觉是:小山醉酒与人争风,现扣留在警局,叫我去保他出来。
  这种事不是没有发生过,我在心中叹口气,陪个笑脸,走过去。
  “陈小山是你丈夫?”
  “是。”
  “陈小山下午七时半在青山路遇车祸丧生,请你跟我们回去办手续。”
  我侧侧头,张大了嘴,“什么?”
  另一个警察说:“陈太太,请跟我们来认尸。”
  我转过脸去,无助的看住无忧,象是希望她同我说,这不是真的。
  无忧脸色苍白,问警察:“陈小山……死了?”
  警察并没有不耐烦,“是的。”
  无忧问:“——你们,不会搞错吧。”
  警察说:“绝对不会,身份证与地址都是在死者身上找到的,请两位跟我们来。”
  我的胸口中了一记闷拳,痛得忍不住要弯下腰来,但我机械地跟无忧说:
  “我跟他们去看看清楚。”
  “不,我同你去。”
  我们随着警察上警车。
  我如腾云驾雾似地跟他们走进医院,经过无数长廊,来到一间阴暗可怖的房间,推门进去,看到长桌上躺着白布遮盖的尸体。
  医务人员将白布略略掀起一点。
  是小山。
  一点不错,真是他。
  还穿着今午的西装,白色薄麻布,是那种易皱的料子,现在染上一颗紫酱色的血渍。
  我呆呆地看着他半边面孔,很平静的合着双眼,不象有什么痛苦。
  我伸手触及他的头发。
  医务人员问:“是不是他?”
  “是。”我麻木地答。
  无忧在我身后狂叫起来,继而痛哭。
  “出去办手续吧。”医务人员说。
  我还是跟着警察走。
  “肇事是什么时间?”我问道。
  “晚上七点半,车子与一辆货车迎头而撞。”
  我怔一怔,随而问:“车上有没有乘客?”
  “他就是乘客。”
  “司机是谁?”我抬起眼睛。
  警察说:“是一名女子,两人都需要消防人员锯开车门才抬出来。”
  “女的呢?”
  “情况欠佳。”
  我问:“在这同一间医院里?”
  “是。”
  我签了字。
  无忧颤声地问我:“怎么办?我们还要通知他父母。”
  “我现在就去。”
  “我陪你。”
  “不用了,无忧,你回酒店好好地休息,我事毕来找你。”
  “无迈,我陪你去,我觉得你需要人陪。”
  “不,我一个人去。”我坚持,“你请回。”
  “无迈,你哭呀,你不要压抑自己——”
  我扬手,叫住一部街车。
  “无忧,回酒店等我消息。”
  我坐进车子,吩咐司机开往落阳道。
  司机是一个年轻人,车上播放着卡式录音带,那首歌是夜来香:“我爱那晚风清凉——”歌女的声音轻快而甜蜜,车窗外的晚凤扑上我的面孔,我整个人如在梦中。
  我累得说不出话来,把头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目。
  小山的脸是那么平静。
  七点半。他让她开着那辆保时捷,那么快的车,那么放荡的感情。
  如此的浪费,一条精壮的生命,从此他离我而去,再也没有纷争,再也没有长远的等待。
  我用手掩着面孔。
  “小姐,到了。”司机说。
  我掏出钞票付车资,蹒跚地上楼按铃。
  老人……可怜的老人……唯一的儿子,白头人送黑头人……叫我怎么开口。
  女佣来开门,“少奶奶。”充满了惊奇。
  老太太迎出来,“这么晚,是谁?无迈?”她过来握住我的手。
  我呆呆地看着她。
  “无迈,”她叹口气,“我只有这个儿子。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我替你出气,他一回来我马上教训他,你权且忍着他,当给我面子,无迈——”
  “妈。”我打断她。
  “老头子,老头子!”老太太扬声,“快出来呀,无迈来了,让小山气得什么似的。”
  陈老先生披着晨褛出来,“怎么小山还没有回来?”声音里充满歉意。
  “爸爸、妈妈,小山汽车出事,当场丧生,我刚去医院认尸回来。”
  陈老先生一只手刚穿进褛的袖子里,僵在那里,双眼如铜铃似瞪着我。
  我颓然坐下来,这是我一生中最难捱的时刻。
  陈老太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无迈,你说说清楚,”她气急败坏,“你——”
  她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我与老女佣去扶起她,陈老先生却象泥雕木塑一般。
  我低下头,吩咐女佣去唤医生。
  陈老先生回他的书房,锁实了门。
  等医生来到,替老太太注射完毕,她拥抱着我痛哭的时候,天已蒙蒙亮。
  我沉默地拍着老太太的背脊,瞪着天空。
  一种奇异的紫灰色,衬着山脚的蛋白。
  我心出奇的宁静,大学时小山把我带出去玩,常常疯到天一亮,猛地抬头一瞧,天就是这种颜色。
  老太太哭诉:“……我们没有做伤阴德的事……只得他一个儿子,他虽好玩,人并不坏……”
  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会这样结束。
  老先生自书房开门出来。
  “无迈。”他叫我。
  他忽然衰老了,憔悴的脸刻满皱纹,白发蓬松,用手扶着椅背支撑体重。
  “无迈——”
  “爸爸。”我过去扶住他。
  他低声说:“司徒律师去过了。”
  “是。”我呆木地说。
  “车里还有一个女人。”
  我不答。
  “无迈,小山对不起你……”
  “爸爸,那是他的女秘书,好几十岁的人了。”我说下去,“他们大概自公司出来,把她放下,就要赶来赴约,谁知就出了事。”
  他抬起头来,“无迈——”犹疑着。
  “就是这么简单。”我断然说:“崔小姐是他的女秘书。”
  他活着的时候我都可以假装不知道,现在人不在了,更应如此处理。
  老先生疲倦地说:“你失去了丈夫,我们失去了儿子,无迈,你要节哀顺变。”
  他是个勇敢的人,我们紧紧握住手。
  老太太忽然大叫起来,“把小山还我,把小山还我!”
  “无迈,你先回去。”
  我转身离去。
  回到家象是隔了一世纪。
  我不敢接铃,怕这里又有什么人在等我,要把噩耗通知我,我双腿发软,终于伏在大门前哭泣。
  女佣闻声而来开门,“太太……”
  我跌跌撞撞进屋里,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身形趋向前来,不由叫出,“小山,小山!”泪流满面。
  “是我,是季康。”那男人说。
  “无迈——”无忧出来握住我的手。
  我崩溃下来,蜷缩在沙发里痛哭。
  “无迈,无迈。”无忧来推我。
  “随她去。”
  季康把她拉到一角。
  过了良久,我渐渐静下来。
  无忧的声音传过来,“……无迈真倒霉,陈小山根本没有把她当妻子,偏偏她要背起寡妇的名义。”
  季康答:“死者为大,我们不要讨论这个问题。”
  无忧说:“没想到她仍然爱他。”
  隔很久,季康说:“是,”停了一停,“没想到。”
  我只哭了一次。
  一切怨怼不值过节都让眼泪洗得一干二净。
  当小山的后事办妥之后,司徒律师来与我商谈细节。
  律师说小山没有遗嘱。
  意料中事,小山的字典里哪有“死亡”这两个字。
  他是那种以为活到九十八尚有魅力去应付十八岁妙龄少女的人。
  我穿着素,精神萎靡。
  律师说一切都名正言顺归在我名下。
  小山并不富有,公司一直没有赚过什么钱,他的还不就是他父亲的。
  “真不幸,”司徒很感喟,“他是一个乐观的好人,就是爱玩一点……”
  小山尚有其他许多缺点,但此刻与他相处过十多年的我,真也挑不出什么错来,除了爱玩,他真是个可爱的人。
  司徒忽然说:“我到医院去看过崔小姐。”
  啊,她还没有出院?
  “伤得很重,不过渐渐恢复。是陈老先生叫我去的,看看她需要什么。”
  司徒律师说。
  我不出声。
  “最主要的是,大家都知道小山同她来往不止一两年。陈先生是希望……
  希望她或者有子留下来。”
  我抬起眼。
  “其实是很滑稽的一件事,我同陈家是三十年的老朋友,不怕说一句,他们着实很可怜,年纪大了,什么都有,偏偏失去儿子,儿子且没有骨肉”。
  我轻轻说:“我与小山没有孩子,老人家以为一直引憾。”
  司徒说:“我们做朋友的,也一直觉得美中不足。”
  “这种事哪里勉强得来,”我叹口气,“婚后几年我们也曾去看过医生。”
  “现代科学那么昌明——”
  “后来我们的感情一直不好,既然是老朋友,也不怕多说一句,我们连见面都难得。”
  司徒沉默一会儿,叹口气,“这事老人家是不晓得的吧。人在绝望的时候会做出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来。”
  我问:“那位崔小姐怎么说?”
  “她?她忽然说,陈小山同她不过是普通朋友。”
  “什么?”我意外之极。
  “你不能怪她,她还得跑码头找生活。”
  “老人家没有失望?”
  “他们没说什么。无迈,真可怕,两人忽然衰老下来,以前他们真不象是七十多岁的人,一夜之间他们象是老了一百年似的,声音都沙哑了,看着有说不出的难过。”
  我沉默。
  过一会儿我问:“崔小姐还在此地?”
  他点点头。
  “我想去看看她。”
  司徒把医院的房间号码给了我。
  “这样去,很冒昧吧。”
  司徒不以为然,“你太礼貌周到了,无迈,最冒昧的是她,不是你。”
  我买了水果到医院。
  她的精神很好,没有化妆的面孔少了那阵妖冶气,眼睛大大的,非常动人。
  她一抬头就知道我是谁,从椅子上站起来迎我。这么客气,又令我难堪了。
  我轻声说:“给你带了些新鲜桃子来。”
  在医院里,崔露露仍然穿着挑子色的长睡袍。
  “是陈太太吧?”她问。
  我点点头。
  我挑张椅子坐下来,刚巧对着她。
  她低低地说:“陈大太,我与陈先生,不过是普通的朋友,相识的确有一段日子,他也着实很照顾我,每次我经过香港,他都尽地主之谊,哲人其萎,我真的很难过。”
  我仍然点点头。
  但凡当事人否认的事,全部是谣言。
  “我很抱歉,陈太太,当时我也在车子里。”她面色转为苍白。
  他们都说,台湾女子的情意结要落后三十年。我倒不觉得这样,我认为她们的机灵勇气伶俐,要比时代跃进三十年。
  我说:“陈老先生、太太来看过你?”
  “是的,他们误会了,以为我同陈先生有什么男女之间的暧昧的瓜葛,”她喘起气来,“陈太太,你一定要相信我,这是没有可能的事,我的未婚夫在美国,这一两天他会赶到香港,他可以证明我的清白。”
  崔露露的大眼睛瞪着我。这双眼睛的确是清白的,黑白分明。
  我还能说什么呢?
  “打扰你了。”我站起来。
  “陈太太。”她又叫住我。
  我看着她。
  “你这次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我很大方地说:“你既然是先生的好友,出事时又在同一辆车里,理应来探访你一下。”
  她恢复镇静,“谢谢你,陈太太。”
  “听说你伤势也不轻。”我说。
  崔露露苦笑,“这条命算是拾回来的,后脑缝了十多针。”她的声音低下去,“可惜陈先生……”
  我说:“一切是注定的。”
  “陈太太,请你原谅我,”她忽然拉住我,“你是个明白人,你知道女人的苦衷。”
  我凝视她。
  她的嘴唇在颤抖,一时间并没有自震荡中恢复过来。
  我说:“崔小姐,你言重了,没有什么好原谅的,这是一件意外的惨事。”
  我取过手袋离开医院。
  事后我同司徒律师说,“她几平否认认识陈小山。”
  无忧说:“她不会有小山的骨肉,她太精明能干。”
  但人在绝望的时候,再无稽的事都会去盼望一番。
  我的忧伤不为人知。
  无忧遵父母之嘱留下来陪我,而我则告了一年长假。我需要休息。
  小山活的时候我根本没有勇气面对这个家,小山走了之后,我反而回到这个家来,多有讽刺意义。
  那日在酒店大堂相遇,两夫妻在近十年间第一次感情交流,没想到竟成为永诀。
  无忧说小山仿佛知道日子不多,对妻子有无限依依之情,一反常态。
  季康数度要求见我,都被我拒绝。
  两夫妻再不和也相处十多年,季康不会明白。
  况且我正为搬家的事忙得不亦乐乎。
  无忧在这件事上,帮了我好大的忙。
  我选了中等住宅区一个三百平方米的单位,地方小,容易控制,不需要全职佣人,第一次照自己心意,把公寓布置得简简单单,没有半点装修,窗明几净,象一个人住的地方。
  我把所有的字画花瓶灯镜瓷像,全部送给无忧,叫她找人来装箱。
  然后把房子交给经纪卖出去。
  新居素净到十分,无忧一再叫我在这里那里放一盘植物,增加气氛。
  我厌恶地说:“这是我的家,不是热带森林。”
  她同情地说:“我了解你此刻的心情。”
  我看着她说:“你一点也不了解。我早在十年前已是陈小山的寡妇,此刻不过法律上办了正式手续。”
  无忧说:“我只知道你心情不好。”
  “无忧,你回纽约去吧。”
  “妈妈在近期内会到香港来接我的班,到时我会走,你不必赶。”
  “我想静一静。”
  “我没有不让你静,”她说:“你何必把自己孤立起来。”
  我不想再争辩。
  “为什么冷落季康?”
  我苦笑,“让我静一静,无忧。”
  她掩住嘴,“对不起。
  我回到小山的写字楼去清理东西。
  司徒律师陪着我。
  我与他商量细则:“老先生有无意思收回这个公司?”
  “他那里有这个精神。”
  “那么我要清盘出售了。”
  司徒叹口气,“也没什么可惜,多年来也没赚过钱,不过是陈小山一个幌子。”
  “听说好几次过年发不出薪水,都是老先生垫付的。”
  司徒看我一眼,“你都知道,无迈。”
  我苦笑,“我是全知道。他同我作戏,我回报以演技。有几次有事找他,十一点半人还没到公司,下午三点半已经下班,同他捉迷藏似的。”
  “无迈,你怎么不说说他。”
  我说:“我知道迟早有人要责我以大义,没想到是你,司徒。教不严,妻之惰!你也不想想,他肯听我说?你道真的人会变,月会圆?”
  司徒不好意思。
  我说:“我的公婆倒是明白人。”
  司徒说:“你们两个人的关系也很微妙。”
  “哪一对夫妻的关系不微妙?”我反问。
  小山的办公桌没有一个抽屉是上锁的,他没有秘密,我花了一个上午就把杂物全部清理掉。
  女秘书同我说:“有一位王小姐,找了陈先生许多次。”
  “你有没有告诉她,陈先生过身已经有两个月?”
  “有,她不相信。”
  我吁出口气,“不信也由得她,公司也就要结束。”
  我与司徒离开写字楼。
  司徒说:“无迈,我们都希望你可以开始新生活。”
  “谢谢你,司徒。”
  我与他握手道别。
  “无迈,”他忽然说:“如今真的没有你这样的贤妻了。”
  我愕然,奇怪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无迈,随时与我联络。”
  我点点头,登车而去。
  第二天我回老宅子去看着工人拆水晶灯。
  这两盏灯足有一公尺直径,累累坠坠,走过时常碰到头顶,但小山喜欢,偏偏要挂在这么矮的天花板上,当年蜜月旅行时在威尼斯以老价钱买回来的。
  他是一个天真而冲动的人,到一处地方便得买纪念品,穿过的衣裳从不丢掉。
  我就是他其中一件体面的旧衣裳。
  一次把他的旧皮大衣扔掉,他铁青着脸跳得八丈高,拼老命责备我。骂我一点感情也没有,那件大衣是当年他穿了在宿舍门口等我的,下雨刮风都靠它。
  我根本不记得有那么回事,他起码有三十件类似的大衣。
  我用手掩着脸,门铃响,我抬起头。
  难道还有管理费之类尚未付清?我去开门。
  门一打开,我看见一张美丽的面孔,它属于一个年轻的女孩,五官美带一种朦胧,紧绷的肌肤发出莹光,身材健壮,长而直的黑发垂在肩上,粗布裤,时髦的松身衬衫。
  她面孔上没有一丝欢容,开门见山地说:“我找陈小山先生。”
  我温和地问:“你是哪一位?”
  “我找陈先生。”
  因为她出奇的美貌,如画中人一般的姣好,我静静地说:“陈小山已经过身了。”
  她的声音提高:“我两个月前才见过他。”
  “他去世有七个多星期了,我是他的妻子,小姐贵姓?”我好脾气地问她。
  她张大了嘴,如五雷轰顶般,“他——死了?”
  这么直接了当,我怔住,傻傻地看住她,这又是什么人?这么关心陈小山的死活?
  她气急败坏问我:“你是他妻子?我能不能进来?”
  “请进。”我打开大门。
  屋子里连椅子都没有。
  “有什么事?我能帮你吗?”
  “我的确认识陈先生,”她自口袋里取出张卡片,递给我,“这是他给我的。”
  我接过看一眼,的确是小山的卡片。
  她焦急的用舌头粘一粘嘴唇,“陈太太,我在第一夜总会做事,他认得我。”
  第一夜总会,我暗自叹口气。陈小山陈小山,这个女孩顶多只有十八岁,你搞什么鬼。
  “我需要钱!”她冲口而出。
  我看着这个足可以做我女儿的少女,不由得生出无限同情。这么美,这么原始,这么无知,靠着天生的本钱以为可以抓到钱,然而这是不够的。崔露露也需要钱,但是她不会这样狂叫出来。
  我并没讪笑她,或是露出不屑。她实在太年轻无知。
  “钱?”我问。
  “是的,陈小山先生说,我可以来找他。”她急急地说:“我多次打电话到公司去,都推说他这个人不在了,最后我找上门去,他们才把这个地址给我。”
  如果不是今天拆吊灯,这间屋子早已人去楼空。
  我想一想,记起来,“你是王小姐?”
  “是,我姓王。”
  我同她说:“王小姐,陈先生已经过世,他生前的应诺,我不能代他履行,希望你明白。”
  “三千块,只要三千块。”她追上来,“陈太太,你一定有的。”
  我不由得生起气来,“我为什么要给你钱?”
  她呆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你走吧,别在这里烦我。”我说。
  她很倔强,胀红面孔,站了一会儿,终于转身离去。
  我席地坐下,抽一支香烟。
  搬家是对的,否则不知有多少这样的花样要待我解决。
  陈小山,你恁地可恶!
  我懊恼得出血,若果他尚在人间的话,这一次真是忍无可忍,怎么会去搭上可以做他女儿的女青年,还上门来勒取现金。
  “太太,灯已拆好装妥箱子。”工人说。
  “好,你们带回去寄出吧。”
  他们抬着箱子落楼,我尾随锁门。
  人去楼空。
  我转身刚欲离去,忽然有人叫我:“陈太太。”
  我吓一跳,一看,还是那个女孩子。
  “你还不走!”我有点厌恶。
  她并没有崩溃下来,年纪虽年轻,但经验是丰富的,她知道怎样使人心软。
  我是其中之一个。
  “只要三千块,陈太太,这笔款子算得什么?你买一件衬衫也要三千块,而且我会还给你,我有这个能力,我在‘第一’一个晚上就赚过三千块。”
  “你这样有办法,一定借得到,何必问我?”
  “财务公司不相信我,高利贷集团不敢惹。”
  我看着她,“你回第一夜总会好了。”
  她愤怒地将宽衬衫拉向后,让我看,“这样子我怎么回去做?我能做的话还用瘪三似地向你借三千元去动手术?这孩子便是陈小山,你丈夫的!”
  我目定口呆地退后三步,靠在墙壁上,如五雷轰顶。
  她的小腹隆然,任何人一眼看上去都会知道她已经有了身孕。
  我连忙掏出锁匙,再开了门,“进来。”我说。
  她随我进去,一脸的怨恨。
  她额角上细细的寒毛还没有退掉,眉梢眼角全是稚气,这么小的江湖女。
  我紧张地吞一口唾沫,“孩子是陈小山的?”我问。
  “你管是谁的,反正我走投无路,才找上你这里来,谁知道他已经死了?
  谁会知道三千块钱都没处借?算了,我别处想办法去。”她的神情象一只被激怒的野猫。
  我急说:“不!我有钱,”我虚弱地说:“我有钱。”
  她看着我。
  我再问一次,“孩子真是陈小山的?”
  她点点头。
  “有什么证明?”我颤抖着问。
  “你可以去问我的妈妈,我跟陈小山好了很久。”
  “你的妈妈为什么不借钱给你?”我的声音更缥缈,我一直靠着墙壁站。
  “我跟她呕气,她才不会借给我,她骂我是贱货。”
  “没有其他可以帮助你的人?你的父母兄弟姐妹亲戚?没有朋友?”
  “问那么多干什么?一有我就来还你,反正已经来到,我不想再走第二家,免得人家说我梅吉莉连三千块都弄不到!”
  我倒一杯水,喝一口,递给她。
  她仰头就喝得杯子见底。真干脆,完全豁出去的样子。
  “你吃过饭没有?”我问。
  “没有。”
  “我们先去吃一点东西,慢慢谈。”我说。
  “有什么好谈的?”她摊开手,“钱呢?”
  我只好打开皮夹子给她瞧,刚好里面有万来元现钞,我说:“吃完饭。全是你的。”
  她警惕如一只野兽,“为什么全是我了?”
  “想知道一些关于我丈夫生前的事。”我拉起她,“来,我想你的肚子也饿了,而且你上门来找陈小山,目的绝不止三千元。”
  她随我下楼,我们到附近象样的法国饭店坐下。
  “你几岁?”我问道。
  她看见食物就狼吞虎咽。
  “你几岁?”我又问。
  她抬起头来,漫不经意地瞪我一眼,“十七。”
  十七,才十七。
  “在夜总会做什么?”
  “做什么?做经理!”她轰然笑起来,满嘴食物。
  我无奈地说:“正经点。”
  “做小姐。”她说。
  “为什么不读书?”我又问。
  “陈太太,你的口气同社会福利署的人一模一样。”
  “十七岁可以在夜总会出入?不是要到廿一岁?
  “陈太太,有很多事你是不知道的。你没有必要知道哇。”
  从头到尾,她都是意气风发的,她狡狯,她懂得见风驶舵,她气得激怒,但从头到尾,她没有一丝悲哀愁苦。
  “你叫梅吉莉?”
  “是。”她继续大吃大喝。
  “你姓梅?你不是姓王吗?”
  她不耐烦地说:“梅吉莉是我的艺名,就象人家做明星,有艺名一样,明白了吗?”
  “你的真名叫什么?”
  “叫我吉莉得了,人人都那么叫。”
  “你在夜总会做了多久?”
  “客串了两年。”
  “什么?”我睁大了眼睛。
  吉莉惊异地看我,后来神色转为温柔,“陈太太!”梅吉莉拍拍我的手背,“你很有趣,你很久没有出来走走了。”她抹抹嘴,又伸出手。
  我说:“吉莉,我有事要同你商量。”
  “快快讲,我时间无多。”
  “吃一块蛋糕好不好?这里的巧克力蛋糕做得很好。”我哄着她。
  她怀疑地看我一眼,点点头。
  “吉莉,你喜欢钱——”
  她笑,“谁不喜欢?说下去。”
  我看着她象苹果似的脸颊,嘴唇还是半透明的,全身无处不透露着青春,这朵花还未尽放就要枯谢,她说得对,我对外头的世界一无所知,我一辈子住在象牙塔中。
  “说呀,有什么话快说呀。”吉莉催我。
  “我可以给你很多钱。”
  “多成怎样?”她好奇但不尽信地问。
  “多到你满意为止,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你是女医生是不是?”
  “是。”看来她知道的也不少。
  “你说的话我可以相信?”
  “当然可以。”
  “什么条件?”
  “把孩子养下来。”
  “什么?”她怪叫起来。
  饭店里的客人向我们看来。
  我坚决地说:“你听见我说什么,我要你把孩子生下来,不准拿掉。”
  她骇笑,“我不懂你说什么,陈太太。”
  “现在每月我供给你生活,孩子生下来之后,我再给你一笔整数。”
  “为什么?”她张大嘴巴看着我。
  我微笑,“我自己没有孩子,我喜欢孩子。”
  “你发神经!”她指着我笑。
  “或许我是发神经,但你想一想,梅吉莉,这件事对你有什么坏处,几个月之后,你就可以成为一个小富婆,手上有一笔钱,可以做你要做的事情。”
  我说:“你可以买一层房子结婚,你可以开一爿小小的时装店做生意,你甚至可以再读书。在这几个月内,衣食住行全包在我身上,不过几个月而已,你已经有孕,迹象那么明显,现在去做手术,会有生命危险,你想想清楚。”
  她瞪着我。
  我已经决定了,在她告诉我,她有了孩子之后,我已经决定了。
  “你喜欢孩子,干吗不到保良局去领养?”
  我故作悠然,“我独独喜欢你这个孩子。”
  她很聪明,立刻间;“因为这孩子是你丈夫的?”
  “我怎么会知道这孩子是不是我丈夫的?”我也不那么好相与,“死无对证。”
  “但是你知道有这种可能性。”她说。
  “否则我付那么多钱出来干什么?”我反问:“正如你说,保良局有的是孩子。”
  “我恨孩子!”她忽然说:“我不会生他下来。”
  “我是妇科医生,你要相信我,我一看就知道,你有孕已经四个月,我个人就不会跟你做这个手术,你只能找到黄绿医生。”
  她不出声。
  我问:“现在你可以把真名字告诉我了吗?”
  “我不会把孩子生下来,我不要孩子!”
  “那最好,把孩子给我,我要,你可以一走了之,永远不回头,我也希望你不要回头,当一切没发生过,开始你的新生活。”
  她呆视我。
  “你不必今天答应我。”我打开手袋,取出一张钞票,“这先给你,你在什么地方住?”
  “喜相逢公寓。”她取过钞票。
  “不能住那种地方,我替你去找一间正式的酒店。”
  “你为什么对我好?”她忽然又问。
  我看着她。
  过了很久我说:“如果我一早生孩子,我的女儿就有你这么大。”
  她微笑。我发觉她对我的敌意已消除一大半。
  “乱讲,”梅吉莉上下打量我,“你顶多比我大三五岁。”
  我苦笑,来自她的赞美!
  陈小山,你在外头还作了什么孽?
  我送梅吉莉到大酒店,替她登记,向她拿身份证。
  她很乖,交上身份证。
  我一看那张身份证,感觉非常唏嘘,孩子要生孩子了。上帝造物,怎地弄人,一个人真正心智成熟,非要到三十岁不可,但是女人到了三十多岁,已是超龄产妇。
  身份证上的姓名是:王银女。
  我问她:“你父母呢?”
  “什么父母?”她又倔强,“陈太太,如果你不停问问题,我们也不必谈了,我最受不了这些。”
  “好,我不问。”
  我与她进酒店房间。经过大堂的时候,我住足。在这里,就是这里,我与陈小山说出最后几句话。
  现在一切都灰飞烟灭。
  银女站在一旁等我。
  我恢复常态,按电铃。
  “陈太太,”她忽然说:“你长得那么美,陈先生还要出来玩。”
  我惨笑。
  将她安顿好,我便离开。
  一切象个梦一样,我回到公寓,斟出拔兰地喝。
  无忧问:“出去那么久,担心死了。”
  “无忧,替我找季康来,我有事与你们两人商量。”
  无忧看我一眼,也不说什么,便拨电话。她抬起头来,“马上到。”我低下眼睛。
  连钟的响嗒声都没有,一片静寂。
  门铃响起来,我吓一跳,停一停神,无忧已开门让季康进来。
  季康一见到我,也不顾无忧,马上趋过来说:“无迈,想死我了。”他双目一往情深地看住我。
  我说:“季康,我有正经事同你们说。”
  无忧说:“人来齐了,请吧。”
  季康忐忑地问:“可是你答应我了?”
  我摇摇头。
  季康失望地说声:“啊。”
  我开门见山地说:“外头有一个女人,自称怀着小山的孩子。”
  无忧一怔。
  季康愕然地说:“我以为陈小山已经淡出,怎么回事?”
  “她怀着差不多四个月的身孕。”我说。
  无忧冷淡地问:“关我们什么事?”
  季康说:“讲得好。”
  “也许不关你们两个人的事,但当然关我的事。”
  我说。
  “错!就算陈小山在世,也不管你的事。”无忧铁青着面孔,“你打算怎么样?”
  “我要她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神经病!”无忧忍不住说:“看,无迈,你嫁给陈小山若干年,他过了世,这段事已经结束,你必须从头开始,不能再活在过去的阴影中,况且他死在一个艳女的身边,无迈,他并不配你挂念他。”
  “你们为什么兜来兜去都挂住私人的恩仇?”我提高声音。
  “伟大无私的林无迈,你倒说来听听,你有什么宏论。”
  “无忧,想想陈老先生与陈老太太。”
  无忧被我一句话打闷,她坐下来。
  过很久,她抬起头来,“孩子是谁的?崔露露?”
  “不是崔露露。”
  “什么?陈小山在外头到底有多少个女人?”
  我不响。
  “是谁?”
  “是一个十七岁的夜总会伴舞小姐。”
  “陈小山这贱种!”无忧拍案而起。
  “他已经死了,无忧。”我也抬高声音。
  季康说:“慢慢说,别吵架。”
  无忧说:“如果你问我的意见,我会说,把她交给陈老先生与陈老太太。”
  我摇摇头,“不,他们两个老人家不懂得怎样应付她。”
  季康问:“你打算自己出马?”
  “是。”
  季康说:“无迈,我反对。”
  “我需要你们的支持。”
  “不,我不认为你需要我们,”无忧说:“我知道你,无迈,你早已决定一意孤行。”
  “我真的需要帮助。”
  无忧:“我退出。”
  “无迈,这孩子一定是陈小山的?”季康问。
  “问得好,我先得调查调查。”
  “无迈,你是妇产医科生,不是私家侦探。”
  我微笑,“我可以学。”
  季康问:“为什么?”
  我怔住,答不上来。
  无忧问:“是,为什么?无迈,他在世的时候,你们并不是恩爱的一对,现在是为什么?”
  我真的答不上来。
  “我们都同情陈家,但是这件事已经超越常人同情的范围,我觉得你应适可而止。”无忧说。
  “不,我立定了主意。”
  “无迈,这件事根本与你无关。”无忧生气。
  “是的,以科学头脑,现代人的心态来说,这件事诚然与我无关,但请你们不要忘记,我曾是陈小山十五年的妻子。”
  无忧看着我,“你要我们怎么支持你?”
  “现在还不知道,将来要你们帮助的时候,不得推辞。”
  季康摊摊手,“无迈,你知道我总是以你为重。”声音中有无限无奈。
  无忧说:“无迈,你会后悔的。”
  我故作轻松,“后悔?又不是我生孩子,有什么好后悔的?”
  无忧看我一眼,“她是怎样的一个女人?”
  “我会去调查。”
  “她此刻在什么地方?”
  “我安排她在丽晶。”
  “受不了,房租什么价钱!”无忧讽刺地说:“干脆搬来叫她与你同住。”
  我说:“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我住什么地方?”无忧啼笑皆非。
  “你不是当真的吧?”季康一面孔不置信。
  无忧冷笑,“我这个小姐姐,没人知道她的心意,也没人敢转变她的主意,别看她平时象温吞水,这种人其实最固执。”
  我不出声,默认。
  无忧说:“我回纽约去也就是了,我会叫妈妈放心,你很正常,不劳她担心。”
  她径自回房休息。
  留下季康对着我。
  过了很久,季康说:“无迈,你原可以放下这一切,与我远走他方,开始新生活,你为什么不给自己一个机会?”
  我疲倦地笑:“新生活?我都三十七岁了——”
  季康说:“还有三十七年要生活呢。”
  我静坐。
  忽然之间静寂的客厅响起“必必必”,我跳起来,一看,是小山那支传呼机,在桌上一角阴魂似地响起来,我忍无可忍,顺手抄起,用力摔到墙角去,碎成一千片。
  “也许是什么重要的电话呢。”季康劝解我。
  “是。”我说:“琼楼舞厅的珊珊小姐与翠小姐找他。”
  我掩着面孔,“早就该把传呼机扔到字纸箩里去。”
  “无迈。”
  我实在无力再抗拒下去,我主动拥抱季康,把头埋在他怀里。
  自从二十多岁之后,我已经很久没做这个动作了,谁可以充作我的避风港呢?
  季康说:“我总是等你的。”
  我并没有把这件事通知陈老先生。
  我找到司徒,把他带到酒店,介绍王银女给他。
  他张大了嘴,象是看见天方夜谭似的。
  “银女,”我说:“这是司徒律师,他是我们的朋友。”
  “我叫吉莉。”银女说,“我不喜欢那个名字。”
  她赌气地背我们而坐,仍然穿着昨天的衣裳,衣裳很皱,人很憔悴。
  司徒问:“你从什么地方找到她?”
  我说:“是她找到我,一切都是注定的,好心的陈氏夫妇可以绝处逢生。”
  司徒骇笑,“但是法律上不允许!”
  “不允许什么?不允许她生孩子?”
  “生孩子当然可以,可是她不能把孩子卖给陈家。”
  “谁说卖?她把孩子托养在陈家,而陈家又忘了向她收寄养费,那总可以吧?”
  “一点凭据都没有,她可以随时来索还孩子。”司徒的声音越来越低。
  “她要孩子来干什么?”我问司徒。
  “钱,勒索。”
  “我想陈老先生不介意付出一点代价。”
  司徒低头沉吟。
  我说:“必须要这样,否则两位老人家活不过这个夏天,陈老太太哭泣,双眼已经模糊,陈老先生长期面壁——司徒,你还在等什么呢?法律也不外乎是人情,这件事已成事实,只要等几个月,便可以得到结果。”
  司徒看进我眼里去,“你怎么知道孩子是小山的?”
  我说:“你也不知道孩子不是小山的。”
  “无迈,我是个律师,我要向陈家宣布这个未出生的孩子是他们产业的承继人,就得给我一定的证据,自然,我相信你,是我不相信这位小姐。”他把声音压低,“我们要进行调查。”
  “去你的法律!”
  “无迈,你是顶尖的科学家,怎么说出这种话来?”
  银女转过身子来,不耐烦地说:“你们讲完没有?”
  我温和地说:“我想同你检查一下身体。”
  “不行!”她的敌意又回来。
  “司徒律师不会在场——”
  “我还没有决定会不会生个这孩子。”她说。
  我跟司徒说:“你先回去吧。”
  司徒站起来,提起公包,“无迈,我想你前辈子不知欠了陈家什么。”
  我说:“我觉得如果要救两位老人,你最好安排时间宣布这项喜讯。”
  他走了。
  银女问我:“你为什么带他来?他是谁?”
  “他是律师,有他在,你会知道我所说的都是真话,你不会吃亏。”
  她似乎有点满意。
  过了一会她问:“你会每天给我一千块?”
  我微笑说。“有一个医生,每天给他病人一颗安眠药,以为不足为患,结果那个病人把三个月来的药丸积存下来,一夜服食,他死了。你想,我会那么做吗?”
  银女瞪大眼睛。
  “你搬来同我住吧,要什么有什么。”
  “你骗我,你说你会给我零用。”她叫起来。
  “可是你拿着钱逃走,我到哪里去找你?”
  “我大着肚子,跑到哪里去?”她狡桧地说。
  “银女,你并不是小白天鹅,我也不是瘟生,我们还是循规蹈矩的好,你若答应我把孩子生下来,一定有你的好处,出生证明书上登记的是你的名字。
  你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出来,我若抵赖,便得不到孩子。而你呢,乖乖地在我家里休养一段时期,要什么我都给你,你当然会有合理的零用,但不是一天一千块。”
  “我需要现款,我家里人等钱用。”
  “不要紧,一切有商量,我会迁就你。”
  “如果我不把孩子生下来呢?”银女要胁我。
  我一点也不动容,木然说:“那是你自己的损失,你回‘第一’去跳舞好了,再跳三十年也不关我事。”
  她气馁,静静坐着呆想。
  我随她去想个够。
  过一会儿她问我:“生下孩子,你给我多少?”
  “你想要多少?”
  事情有七分光了,只要她肯开价就好。
  银女竖起一只手指。
  我笑,“这是什么意思?不会是一百块吧?”
  我已经比昨天从容得多了,她到底年轻,而且也实在走投无路。
  “一百万?”她轻轻地问。
  “一百万?”我反问:“你要我在事后付你一百万?你究道一百万是多少钱?一个月赚一万也要赚十年呢。”
  “你是女医生,有钱。”她很固执。
  “我会考虑,我不会亏待你,”我以诚恳的语气说:“我会尽力做到你满意。”
  “一百万?真的?”她又不相信起来。
  我拍拍她的肩膀,“来,搬到我家来,我们先去置一些衣物。”
  “为什么?”她问:“为什么你要花那么多钱,浪费那么多精力?”
  我又遇到这个问题。
  每个人都这样问我,恐怕连小山都会问我。如果他想知道,他可以托梦给我。
  “你……”银女忽然害怕起来,“你不是有什么坏念头吧,你恨我也恨我的孩子。”
  我愕然,继而觉得悲哀,反问:“我象是一个毒妇吗?”
  她用明亮的眼睛打量我,终于说:“不,你是好人。”
  “谢谢你。”我说。
  从那一刹那起,我与银女建立起交情,她除下武装。
  我把她带回家。
  女佣说:无忧已乘早班飞机回纽约。
  她没有留信给我。
  “二小姐说会打电话给你,”女佣说。我点点头。
  我与无忧是性格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她显然不同情我的作为,所以索性回老家去。
  银女在屋子里四处打量兜圈子,她胆子大,全然不知恐惧,象是到了老朋友的家里,双腿搁在茶几上,便取出香烟来抽。
  我说:“你要戒香烟。”
  “为什么?”
  “因为对孩子不好。”我很简单地说。
  “还要怎么样?”她带些讪笑。
  “还要注意食物营养,身体健康,个人卫生。我会陪你去买一些松身的衣裳。”
  她看牢我很久,说:“你是个怪人。”
  “我是个正常人。”
  “是吗?所有正常的寡妇都会千方百计留下死鬼丈夫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她呵呵地笑。
  她问得这样原始,我如被利箭刺心。
  大概我的面色很惨,她居然说:“对不起。”一脸的同情。
  “不要紧,我们要在一起生活几个月,不必斤斤计较。”
  “闷死人!”她说。
  我不再去搭腔,这一项协议已经达成,她已接受我的条件,现在就要看司徒几时跟陈家宣布这件事。
  下午我带她出去买了好些衣服鞋袜,不理她的品味如阿,我抓主意替她选择颜色素净、款色大方的裙子,平跟鞋,连内衣都买了一大堆。
  售货员同我熟,笑问:“是你的朋友?”指银女。
  “是我的妹妹。”我随口说。
  “几时生养?”人家顺口问。”
  “八月。”我说:“年纪轻,不懂得照顾自己,没有我怎么办?”我捧起大包小包。
  “陈太太,你真是难得出来逛街购物的,”售货员说:“工作很忙吧,今天放假?”
  “放一年长假。”我拉着银女走。
  我们到咖啡座坐下,我替她叫牛奶及三文治。
  她忽然哭了。
  我递手帕给她:“发生什么事?”
  她说:“你为什么告诉人,我是你的妹妹?”
  “顺口而已,费时解释。”
  “你不觉得我可耻?”她又问:“你不怕我带衰你?”
  我愕然,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发觉她仍然有着孩子的天真心态,她与崔露露是完全不同的女人,她还是那么原始,对传统的道德观念是那么认真,她把自己列入“坏人”的行列。
  我看着她笑丽而野性的面孔,我问:“你愿意做我的妹妹?”
  她擦干眼泪,“不,我是我自己,我不会高攀什么人。”
  我说:“我带你会剪发,天气热,长头发太辛苦。”
  她发脾气,“我不去,我累了,要回家睡觉。”
  “好,回家也好。”
  下午她躺在无忧的房内,司徒来找我。
  他带着一位客人,一个毫不起眼的中年男人。
  司徒介绍:“李先生,精明侦探社的办案人员。”
  李先生向我点点头。
  司徒说:“这案子一切交给李先生,至少我知道,小山生前是不是认识王银女女士。”
  我点点头。
  “几十年的老朋友了,无迈,我喝过你们的喜酒。”他拍拍我的肩膀。
  我不响。
  隔了一会儿,司徒又说:“真不晓得陈小山这样风流,为的是想证明什么。”
  李先生坐下来,向我们报告:“王银女艺名梅吉莉,梅吉莉在英语是水银的意思。替她取这个艺名的人是她在‘第一’的妈妈生莉莉安周,由此可知这女人有一定的水准。”他的声音平谈到极点。
  银女,梅吉莉,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个妈妈生恁地幽默兼好心思。
  王银女是“第一”的新血。她并没有每天上班,只是在银根短缺时客串下海。
  “‘第一’客人极多,我们尚未查到,陈小山先生是否该地常客。”司徒说。
  我说:“我相信那位妈妈生一定记得陈小山,他是个阔客。”
  李先生稍露一丝无奈,“但是她不肯说。”
  一个厉害的角色,毫无疑问。
  “王银女十七岁,父亲失踪,母染有毒癖,另有妹妹四人,由六岁至十五岁不等。”
  我浩叹。
  “念书至初中一辍学,无所事事,曾任化妆品推销员及百货公司售货员,十五岁到‘第一’工作,开始甚得妈妈生欢心,据旁的小姐说,后因与莉莉安周争夺男朋友而交恶。”
  我摇摇头,用手托住头。
  “陈太太,换句话说,现在住在你家中的这位王银女女士,背景复杂,你要切切当心。”
  司徒律师看着我。我知道,“引狼入室”这四个字就在他嘴边。
  我说:“这一切都不重要,我们想知道的是,小山是否与她有关系。”
  “容我再调查。”李先生说。
  司徒说:“你有什么事,随时跟我俩联络。同时我找了一个可靠的女佣照顾你,免得你有什么危险。”
  我说:“人之出,性本善。”
  李先生忽然笑了一笑。他不赞同。
  我说:“一个女孩子,父亲失踪数年——”
  “不是数年,他父亲自她出世后就不知所踪。”
  “什么?她有妹妹才六岁!”
  “每个妹妹都不是同一父亲所生。陈太太,外边有些人品流复杂到不能置信,你要当心这位王银女。”
  我仰起头看着天花板,可怜的女孩。对于银女我还有什么要求?
  “大部分资料来自福利署的姜姑娘,姜姑娘手头上的个案对王银女的调查很清楚。”
  “怎么会?”我说。
  “她是失踪少女,她母亲去报过案。”李先生说。
  “多么不负责的父母!”
  那李先生平板的面孔又露出一丝笑容,似乎见怪不怪地说:“社会的错。”
  我也忍不住笑了。
  他们两个人告辞。
  我进房去看银女,她正熟睡,买来的新衣撒了一地。
  她是真睡还是假睡?有否窃听我们的对白?
  我并不打算以贼那样防着她。我以不变应万变,她把我屋子拆掉都不要紧,至要紧的是她要把孩子生下来,我把这个目标认清楚,却好办事。
  这四个多月的时间,说易过而不易过,只好见步行步,过一日算一日。
  我坐在沙发上,时间总是会过,总会瓜熟蒂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凄凉地笑了。
  若果我与陈小山有个孩子,何必伤这种脑筋?孩子……这些生在红尘中折堕的孩子,许多许多,都听天由命,如飞絮飘落,生命是一种漫无目的浪费。
  司徒荐来的中年女佣准时来上工。她是一个伶俐壮健的中年妇人,黑裤白衣,看上去令人舒服。
  什么都替我安排好了,我这一生充满因利乘便而发生的事,学业、事业、婚姻,从来不需要自己动脑筋,学校与家庭教育把我训练成模式里出来的淑女人才。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都得控制我自己,依着轨道走到终点,不得出错。
  小山的去世是第一个意外。
  银女的出现是第二个意外。
  我跟朱妈说:“看牢她。”
  朱妈点点头。
  我抓起手袋出门去。
  第一夜总会在最繁华之地,华灯初上,不夜天在黄昏呈一种蛋白色,雾重,被刚刚的霓虹光管映得一片迷蒙。
  我不是没有经过这种地方,但从来不加以留意。
  夜总会设在地牢,门口摆设着七彩相片,有守门的印度人持鸟枪而立。
  我随音乐声拾级而下。
  会内侍者向我投来好奇的目光。
  我坐下,叫饮料。
  我问:“莉莉安周小姐在不在?”
  女待应说:“今天刚刚在,她在后面写宇楼算胀。”
  “我想见一见她,我姓林。”我付女侍以小费。
  她说:“好,请等我。”
  有一两个女孩子在酒吧边打来打去笑闹。
  年轻而美丽,大胸、蜂腰,皮肤紧绷,而银女不过是她们其中一名。
  我呆呆地看着她们,一个个穿着薄料子的晚服,品味比许多参加大型舞会的名媛为高。说什么仪态学问气质,换了我做男人,我也会被这种野性的美所吸引。
  我呆坐半晌,适才的女侍过来问我:“周小姐问你有什么事。”
  我说:“私事,请代为通报。”我又付出小费。
  我再不谙世事,也知道财可通神。
  女侍嫣然一笑,翩翩走开。
  我呆半晌,咱们这些良家妇女实在对自身估价太高。
  看看这个温柔乡,还不是红牌阿姑,已有这样的风情。
  又过半晌,女侍过来说:“周小姐请你进她的办公室,请跟我来。”
  我尾随她背后。
  夜总会后面别有天地,装修得中规中矩的写字楼格局,女侍敲两下门,替我推开门,示意我进去。
  我进去。
  有一个年轻女子坐在粉红色的办公桌后面,正在抽烟,见到我,便上上下下地打量我。
  “请坐,林小姐。”她说。
  我有点好奇地打量她这写字间。妈妈生还要办公桌?做些什么?她背后还有同色的书架子呢,零零落落地搁着几本书,一并的粉红色。互相行注目礼之后,我说:“我找莉莉安周小姐。”
  她抬一眼眉,“我就是莉莉安。”
  “你!”我惊呼。
  莉莉安周是个厉害的妈妈生,应是四五十岁的老虔婆,怎么会是她?她扁扁的面孔眉清目秀,不过二十五六岁光景,她有什么资格做妈妈生?
  我连忙控制我自己,沉下气来。
  脱节了,我坐在象牙塔里,与外界完全脱节,被原有的传统思想影响:家庭主妇一定是胖胖的,欢场女子一定是狐狸精,大学生是纯洁的。
  正象电影版本的红楼梦必然把王熙凤塑造成一个阴沉的中年妇人,而实际上王照凤死的那年,不过二十三岁半。
  我真笨。
  我即刻道歉,“原谅我有眼不识泰山。”
  莉莉安笑起来,她说:“这位女士找我有何贵干?我们素昧平生。”
  啊,出口成章,弓经据典呢。我怵然而敬,可笑咱们良家妇女永远认为风尘女子俗不可耐,目不识丁。此刻莉莉安周的姿态比一般公关小姐还高出许多倍。
  我不能忘记“梅吉莉”这美丽的艺名也是出自她的手笔。银女——梅吉莉,这位妈妈生简直已具才女雏型。
  她笑口吟吟地看着我。
  我说:“周小姐,你这么聪明,一定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你是一定记得的。”
  她收敛了笑容,轻轻叹口气,不置信地问:“你也是来找丈夫的?”
  我说:“周小姐,你猜对了一半,的先生刚去世不久。”
  “啊。”她放下一半心,知道我不是来跟她找麻烦的。
  “他生前常来这里。”
  周小姐说:“这位太太——”
  “我本人姓林。”
  林小姐,”莉莉安周改了称呼,“人已经去了,还追究什么呢?”
  我淡淡地笑,“他在生的时候,我都不追究。”
  “我相信你,”莉莉安周点点头,“一眼看就知道你是一个高贵的女人。”
  我苦笑。
  她点起一支烟,“你先生叫什么名字?”
  “陈小山。”
  “嘿!”她的香烟自嘴角掉下来,“是他!”
  印象那么深刻,好极了!
  “陈小山是你的丈夫?”她杏眼圆睁瞪着我。
  我点点头。
  “象你这样贤淑斯文的女人,怎么会嫁给他?”
  我微微笑,“这个故事吗,足有二十年长。”
  “是,我知道他故世了,是他的朋友说。”莉莉安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我问:“你同他,有不寻常的关系吧。”
  她反问:“陈小山同城里哪个女人没有寻常关系?”她狠狠咬着牙。
  我忍不住说:“我。”说完看着她。
  莉莉安周瞪着我,噗哧笑出来。“陈太太,我佩服你,我喜欢你,你这次来到底有何目的,我都会帮忙你。”
  “谢谢你。”我是由衷的。
  难得她有识英雄重英雄的感觉。
  我说:“我想知道,你这里是否有一位小姐,叫做梅吉莉?”
  “她!”莉莉安吸进一口气,“是,她在这里做过,后来给我赶了出去。”
  “为了她同你枪男人?”我试探地问。
  “咦,”她转过身子来,挺挺胸,“你还真知道得不少呀。”
  我笑笑,“我只想知道,梅吉莉同我的丈夫,是否有一度很接近。”
  她把两只手臂撑在那张粉红色的书桌上,凝视我,“陈太太,如果你不是那么斯文高贵,我真怀疑你有心理变态。”
  “你怎么可以将你丈夫的风流债,拿出来这样子谈。”莉莉安说。
  风流债。
  我默然,她说得再正确没有,我的态度大方得失常。
  她凶猛地吸一口烟,看得出情绪很受波动,我心中忽然灵光一现,明白了一大半。
  我静静地说:“那个男人是陈小山,梅吉莉与你争的男人是陈小山。”
  “你终于明由了。”她神经质地笑出来。
  莉莉安转身为自己斟了一杯白兰地,大大地喝了一口,“你还想知道什么?”
  “陈小山是不是眼梅吉莉亲热过一阵子?”
  “是的。”她回答得很直接。
  “是什么时候的事?”
  “没多久。”莉莉安说:“约莫半年前。”
  “他们一直有往来?”
  “去年十二月,圣诞节,陈小山自跟我在一起。过年的时候,我已经发现他跟梅吉莉的事,这小妞没义气,我把她自垃圾堆里拣出来,提拔她成材,好不容易培养得她看上去有个人的样子,她同我来这一招。”莉莉安恨恨地说:“我沉不住气,便轰她走,从我这里出去,通行站不住脚,近三五个月都没有看见她,不知她如何。”
  我点点头。
  我想知道的也不过只有这么多。时间上很吻合。莉莉安忽然苦笑起来,她说:“其实她傻还可以原谅,我傻就不可原谅。在陈小山眼中,我们算什么?
  为了陈小山,值得吗?”她象是对我倾诉。
  我不响。
  莉莉安与刚才的镇静简直是两回事,她说下去,“后来我才知道,只要崔露露一来香港,他便绝足‘第一’,我实在太傻了,我有这憧憬,我还以为……”
  她用手指抹一抹眼角,拾起头来,“人家崔露露是大歌星哪,我拿什么同她比,今天见了你,更证明我妄想,女人……女人真可怜。”
  我说:“谢谢你,周小姐,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说你自垃圾堆把她拣回来,那是什么地方?”
  她摆摆手,“我累了,陈太太,我们已开始营业,改天再说吧。”她很颓丧地说。
  我不怪她。
  “再见,周小姐。”我站起来预备离开。
  “陈太太——”她叫住我。
  “你是不是认为我很可笑?”她神经质地问。
  “你指哪一方面?”我反问。
  “曾经我以为陈小山会娶我。”
  我问:“他暗示过你?”
  “没有,是我痴心妄想。”
  我摊摊手,“嫁与他,又有什么滋味?说到可笑,我岂非比你更可笑。”
  她凝视我,“陈太太,你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我想交你这个朋友,有什么事,你下来找我。我替你摆平。”她拍拍高耸的胸脯。
  “谢谢。”我转头离开。
  她派人一直送我到门口。
  我不会以为她爱上陈小山,她只不过想找一个归宿,但是她选错了对象。
  不但是她,连崔露露都同样失败。而银女,她毫无意识地要与莉莉安斗争,在她简单的心目中,赢得莉莉安就是赢得全世界。
  这么多女人,为着不值得的男人,闹得丑态百出,肠穿肚烂,如一群扑火的灯蛾,焦头烂额,万分凄惨。
  到家,朱妈正服侍银女吃晚饭。
  见到我,银女说:“你回来了。”
  我疲倦地笑,“是的。”靠在沙发上。
  “你去出诊?”她天真地问。
  我摇摇头,“不,我休假,我出去找朋友。”
  “过来吃饭。”
  “银女,我要带你到医生处检查。”我尽量把声音放得很柔和。
  她万分不愿,过一会儿她说:“你为什么不替我检查?”
  “我没有仪器。”
  我说:“我陪你到朋友那里去,你放心,从头到尾我会陪着你。”
  她想了很久,点点头。
  我松一口气。
  她坐在我身边,“不吃饭?你看上去很疲倦。”她仿佛很关心我。
  我笑了,“你对我不错呀。”
  她认真地说:“你对我好,我也对你好。”
  我有点感动,拍拍她的手,“我吃不下,你去吃,朱妈做的饭菜还配你胃口吗?”
  她点点头,“很好,如果这是我的家,我说什么也不离开。”
  “我希望你把这里当是你的家。”我看着她。
  “如果你真的是我姐姐——”她很冲动。
  我说:“把我当成姐姐好了。”
  “但是至多在半年后,我还是会离开这里,又开始流浪生活。”
  “我会安置你,让你有一个自己的窝。”
  她静默。
  “相信我,银女,在这一段时间内,你必须相信我。”
  她回到饭桌去。
  问铃响,朱妈去开门,进来的是司徒律师。
  我连忙迎他入书房。
  他压低声音,“你去过第一夜总会?”
  我一怔,“好灵通的消息。”
  “老李的人看见你进去,”司徒白我一眼,“这种闲杂的地方,你也够胆去探险?”
  “我查到了,孩子是小人的。”我说:“那妈妈生证明那一段时间小山的确与她在一起。
  司徒犹疑,“这种女人生活很乱,不见得只得陈小山一个朋友。”
  “但至少增加了可能性。”我说。
  “无迈,你倒是有点办法,老李派了探子下去,给打手轰出来。”
  “女人与女人,”我叹口气,“到底好说话些。”
  司徒不以为然,“无迈,你怎么跟她们一样。”
  “不一样?是不一样,我运气好多了,我生活在一个什么都有的环境中,而她们,她们出自泥淖,堕入风尘。将我放在她们的处境中,可以想象我不及她们一半。”
  司徒很讶异。
  “不说这个了,”我说:“我还想见一见她的家人。”
  “我们有线索,我叫老李那边的人陪同你去。”
  “不,不好。”我摆手。
  “那么我叫福利署的姜姑娘与你同往。无迈,不得与我讨价还价,那种地方,我决不允许你单刀赴会。”
  “呀,”我说:“司徒,你对我这么好。”
  他面孔忽然胀红。“多年老朋友,说这些来干什么。”
  朱妈敲门进来,“季先生电话。”
  司徒看我一眼,“我先走一步,无迈,你自己当心。”
  我送他到门口。
  银女说:“那不是你的男朋友吧?”
  “哦,当然不是。”
  “我不喜欢他,他做人闪闪缩缩。”
  我哑然失笑,司徒要是听见这样的评语,不气炸了肺才怪,堂堂大律师呢。
  我接过电话,季康说:“今天晚上有月亮。我小时候看过一部电影,叫做《没有月亮的晚上》,葛兰主演。了不起的影片,你看过没有?”
  我叹口气:“季康,你胡乱诌什么啊。”
  “凤花雪夜呀。”
  “季康。”
  “无迈,出来见见我好不好?”
  “不行,我没有精力。”
  “无迈,二十多年来,你未曾为自己活过,陈小山已经去世,你应已回复自由身。”
  我说:“做完这件事,我便是个自由的人,还有几个月而已。”
  季康无奈地道:“我越来越觉得不能原谅你。”
  “季康,”我轻轻地说:“不要等我,真的不要等我,不要再浪费你的时间。”
  “你这个可恶的女人!”
  “季康——”
  “一切是我自愿的,好了没有?出来好不好?”
  “我实在走不开,你到我们这里来好不好?”
  “你现在又不是一个人住。”
  我问:“你不能爱屋及乌?”
  “太难了,无迈。”
  “晚安,季康。”我放下电话。
  银女看我一眼,“那才是你的男朋友?”
  “也不是。”我微笑。
  “你完全没有男朋友?”她不置信。
  “没有男朋友又怎样?活不了?”
  “你是一个特别女人。”
  我抱着沙发的垫子,“每个人都那么说,连我自己都觉得特别起来。去休息吧,明天我们去看医生。”
  我带银女全身检查,唯恐她有什么病。
  我心中略带歉意。这跟带一只小动物到检疫站有什么不同,自然不相信她。
  司徒把我猜得太天真了,而又把银女看得太罪恶。
  相熟的医生把银女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她同我说,预产期在九月十一日。
  我想,到那个时候,天气应该凉快了。
  我问:“产妇没有什么吧?”
  “出乎意料的健康,大腿上有些皮肤癣,微不足道,擦几天药就好。手甲脚甲太长,头发要清洗,你可以嘱咐她。”
  “胎儿没问题?”
  “很正常。”
  我忽然好奇起来,“是男胎还是女胎?”
  医生笑,“真的想知道?”
  我点点头。
  “下个月来做素描。”
  我笑了。
  “记得与她定期来。”
  我带银女离开医务所。
  “看,就要做母亲了,感觉如何?”
  银女说:“我从来没想过要把他生下来。”
  “喜欢男抑或女?”我问。
  她茫然答:“没想过。”
  “我们先洗一个头,来,我知道有一家店,师傅手艺了不起。”
  在理发店里,我们俩啜着咖啡,象是多年的老朋友。
  她说:“以前我的妈妈生也对我不错,不过她要靠我替她找客人,互相利用,那是不算的。”
  我问:“你为什么要同她争?”
  银女说:“谁叫她那么成风?”就那么简单。
  她这个人,没有什么层次,真难想象陈小山会跟她一泡几个月。
  我没有问,我并不想知道陈小山与她的详情。
  自美容院出来,银女容光焕发。到底年轻,给一顿吃的,睡饱了,略加修饰,便恢复旧观,可以想象到这么一个人材,为“第一”拉过多少客人。
  尽管沦落多年,银女的五官仍然稚气,大眼睛,微肿的眼泡,略深的肤色,都象一个刚刚运动完毕,正在不知为什么赌气的孩子。
  她必然有她的客路。
  以后的四个月里,我要与她一齐度过。
  “孩子生下来以后会怎么样?”她忽然转头问。
  我假装讶异,“我不是同你说过了?”
  “没有,”她眨眨眼睛,“你没有说清楚。”
  “我喜欢孩子。”我说。
  “你会养大他?”她问。
  我不欲轻敌,也不想节外生枝。我继续瞒着她,“我会雇保姆。”
  “没有带过孩子吧?”
  “很遗憾,没有那样的机会。”
  “我带过妹妹。”她说。
  “你有好几个妹妹?”
  她点点头,“我妈妈身体不好。”
  “有没有回去看她?”
  她忽然很厌恶地说:“我一辈子也不要见她。”
  银女掏出香烟盒子。
  “丢掉它好不好?你答应过的。”我说。
  她耸耸肩膀,缩回双手。
  “从来没有人这样耐心地陪着我,我看得出你是真心的。”她说。
  我忍不住又微笑。
  “当然,”她不甘示弱,“你是为了我的孩子,但是……”她象是辞不达意,“但是你对我很好。”
  我拍拍她的手背,“我明白。”
  “福利署的姜姑娘也很好。不过她忙,她要照顾很多人,而且她说话道理很多。”
  “你疲倦了吧,你在家休息,我出去一趟。”
  “晚饭回来吃吗?”她象是很盼望我早回来。
  我一时有点无措,从来没有人对我有这种纯洁的留恋。季康……会用银女的口气,季康不算,手康有他的目的。
  我说:“我两个钟头就回来。”
  我出门时向朱妈使一个眼色。
  精明侦探社的老李与我同访姜姑娘。
  她出来的时候,我身不由已迎上去,敬慕地说,“久仰大名。”我是由衷的。
  姜姑娘意外地说:“陈太太你太客气了。”
  她很年轻,才二十三四岁,看得出大学刚出来,满怀热情为社会服务,也许再隔几年就会变老油条,但此刻她明媚的外表与秀丽的声音都使人如沐春风。
  我的毛病是把所有人都想象成中年人。可是到见了面,才发现自己是他们之中年纪最大的一个,连老李都一定比我年轻。
  “陈太太,我可以帮你们做什么?”
  “王银女。”
  姜姑娘马上皱上眉头,“哦,她。”
  “可否提供有的关王银女资料给我?”我问。
  “我们的资料是不公开的。”姜姑娘说。
  “这我知道,可是——”
  “你们不会是电影公司来找剧本素材的吧。”
  “当然不是。”我报上身份,“我们绝对不是娱乐圈的人。”
  “陈太太,你不知道,我们叫人烦怕了,不过无论怎样,我们对人都不想说太多,”姜姑娘停了一停,“这位王小姐是个麻烦人物,我不知道她跟你有什么纠葛,但是我们现在还在找她。她上次报的地址是一个朋友的家。”
  “她没有幸底?”
  “有,怎么没有。两次高买,一次偷窃,还有一次带毒。”姜姑娘说:“好了,到此为止,我已经说得太多。让我提醒你们,她仍是未成年少女,找她签合同不生效,要有她父母的赞同才行。”
  我苦笑,“姜姑娘,我再说一次,我真的不是电影公司的老板娘,你不相信可以去查。”
  “你仿佛很关心她。”姜姑娘说。
  “理由跟你一样。”我说。
  “我没有理由怀疑你,陈太太,但社会中这种问题少女是很多的,童年几乎在女童教导所度过,我不知道你想怎么帮助她,但是,你帮得了几个?”
  我忍不住问:“你呢?”
  “我?”她说:“这是我的工作,我的酬劳是薪水,我必须耕耘,但陈太太为的是什么?”
  我说:“姜小姐你太谦虚了,你是一个很好的社会工作者。至于我,就是为了一对老人家。”
  姜姑娘扬扬眉头,她当然没听懂,也不愿多问,我们告辞。
  老李说:“陈太太其实不必问她那么多。”
  我转头看牢他。
  “姜姑娘有的资料,我们都有。”
  “为什么不早说?”我啼笑皆非。
  “我以为陈太太想印证一下。”
  “她家在什么地方”?
  “她母亲住九龙城。”
  “哦。”
  九龙城,一个烟雾弥漫的神秘之都。
  老李又说:“真正的九龙城并不是游客想象中的九龙城。”
  他很煞风景,不过他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不会留什么余地。
  “无论什么,都不是想象那样一回事。”我说。
  他欲言还休。
  “老李,你也觉得我不可言喻吧。”我慨叹地点点头。
  “做这种麻烦的事,与我自己有什么益处?但是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我的苦衷。”
  老李说:“正如刚才陈太太所说,是为了两个老人家。”
  是的,这是我愿意相信的理由。
  “我总得去她家里看看,免得一无所知,到底未出世的婴儿,有一半是那边的骨肉。”
  老李说;“陈太太,今天夜了,改天吧,你不急吧。”
  我说:“我们改后天。”
  这一次是我第一次来九龙城。
  第一次,也希望是最后一次。
  大白天,太阳很炽热,风大的缘故,可以忍受燠热的空气,旧楼台上晾出的衣服吹得飞舞,我咪起眼睛,用手遮住额头,往楼上看,深深的露台破落万分,颓垣败瓦,似黑色的深洞,里面鬼影幢幢,一天的灰沙。
  “这房子将拆了。”老李皱上眉头,“十分污秽。”
  我心一动,“你同她母亲联络过?”
  老李坦白地说:“我想不用预约,我们没有电话。”
  “我自己上去,”我说:“老李,你在楼下等我。”
  “陈太太,我想我还是陪着你的好,我在门口等你比较安全。”
  甫踏上楼梯,我明白老李为什么会那么说。
  楼梯间没有灯光,布满土地神位,香火飘缈,不知飘向何处,住户要什么样的神来保佑他们平安呢?
  我很震惊,楼梯用木板制造,踏上去有吱吱咕咕的响声,没有扶手,两边墙壁肮脏得不能置信,老李扶着我上去。
  我问:“几楼?”
  “三楼。”
  我们走到二楼转角,突见人影一闪,老李本能地用身体挡住我,只见梯间扑下的是一个女孩子,长头发,穿最流行的网孔装,一双尖头高跟鞋足有九公分高,走这么崎岖的楼梯也不怕摔死。她嚼着口香糖,看见我们,停下脚步,好奇地观望。
  这时我的眼睛渐渐习惯黑暗的光线,只觉得她长得十分标致,才一瞬间,她已经冲下楼梯,一路发出拍拍的脚步声,显然这条楼梯难不倒她,看样子人生的道路也难不倒她。
  我苦笑地跟老李说:“没想到这里是美人窝。”
  老李忍不住加上一句,“为什么一般千金小姐都长得似一团番薯?”
  我补一记:“上帝是公平的。”
  梯间散漫着一阵恶臭。老李趋向门前,用手拉一拉门铃。那是一条铁线,通往木门里的一支铜铃,清脆地响了两下。
  我好奇到极点,也诧异到极点。怎么可能还有人住在这种地方?
  老李象是看出我的心事,他并没有看我,只见喃喃地说:“是的,是社会的错。”
  我并没有笑出来,我们站了很久,才听见脚步声前来开门。木门上的一个小方格被打开来,才张望一下,大门就开了,我看到福利署的姜姑娘。
  “陈太太。”
  “姜姑娘?”我有意外的喜悦,象是他乡逢故知一般。
  相信对方也有同感,马上问,“陈太太怎么也来了?”
  “我找王银女的家长,同他们有重要的事商量。”
  姜姑娘今日一身白衣,清爽的圆面孔,坚毅的神情,站在污秽的背景前,就象一位天使般。
  “姜姑娘,你一定要帮我的忙。”我踏前一步。
  “这是我的职业。”她微笑,“既然来了,大家进来吧。”她掩上门,显然是这里的熟客。
  “姜姑娘已经来过多次了吧。”老李问。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这两年来我抽空就来。”
  “开头是她们向你求助的吗?”我说。
  姜姑娘答:“曾经一度,银女踪过两个月,惹出很大的麻烦。现在她又不见了,她母亲担心得很。”
  我与老李面面相觑,这样的母亲还会担心女儿的下落?难以置信。
  不过看样子,姜姑娘倒是相信的。
  我们看清楚这层旧楼内院的间隔,一条狭窄的过路巷,刚容一个人走路,一边便是用木板隔出来的房间,郁热的空气根本不流通,不知谁燃着线香,奇异的味道带我们走入佛经的国度,并不难闻,唤醒我们的是无线电中的粤曲,柔糜地钻进耳朵,再也不愿出来,诉说一个女人,长久独居,等待她夫郎回来的故事,是王宝钏吗?我不能十分肯定,但她仿佛在要求我们打开心门给她进来。
  “——陈太太,陈太太。”是老李叫我。
  我回过神来。
  “陈太太,”姜姑娘说:“我不怪你,真不是你所熟悉的世界。”
  “她在哪里?”我问:“我是指王银女的母亲。”
  “在那边一间房,请跟我来。”
  我的脚步有点飘浮,跟着姜姑娘走过去,不知哪间房里的婴儿哭泣起来,良久,没有人过去哄他。
  我想象中,银女的母亲应是一个贱肉横生的中年女人,淫欲过度,长着一双吊梢眼,叉起腰,很尖声音骂人,口沫横飞,……
  我来这里干什么呢,我怎么敢告诉她,银女在我那里?我真的胡涂,这么大的担子,这么重的责任。
  “陈太太。”又是老李在叫我。
  姜姑娘撩起一张花布帘,“这里”。她扬声,“九姑,有人来看你呢。”
  房间里亦没有亮灯。一个穿深色唐装短服的女人背我们而坐,除了简单的一张木床,就是那张铁皮桌子。
  “谁呀,姜姑娘。”那女人缓缓转过来。
  我与老李跟她一照面,两人登时忍不住后退一步。
  若是看到妖怪,或是扭曲奇特的丑面孔,都不会吃惊心跳。
  但是我们此刻所面对的一张脸,却如图画中对牢白海棠吟诗的美女。
  我张大了嘴,老李也把眼睛瞪得似铜铃。
  在这么腌脏污秽的泥淖里,我们看到了真正的白莲花。
  她年纪是这么轻!顶多只是三十二三岁,眉梢眼角充满沧桑,无奈绝望悲伤,但却丝毫不损她的美丽:标准的鹅蛋脸、悬胆鼻、小嘴巴、蓬头垢面,掩不住的憔悴,但仍不折不扣的是一个美女。
  银女并没有得乃母真传,她只有母亲十分之一。
  我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只听得她以犹疑的声音问:“姜姑娘,这两位……”
  “他们可能知道银女的下落。”姜姑娘乖巧地说。
  “呵,”她动容地站起来,“两位请坐。”
  但四周并没有可以坐的地方。
  姜姑娘暗示我坐在床边。
  我坐下才发觉床上躺着两个熟睡的孩子,一式一样的面孔,闭着的眼睛带极长的洋娃娃般睫毛,五官的轮廓极象她们的母亲,才四五岁就已经是美人胚子。
  一个惊奇紧跟着另一个惊奇,使我成为哑巴。
  银女的母亲紧张而悲哀地问:“她在什么地方?”
  老李向我使个眼色。
  我无意地说:“她来向我借钱。”
  “借多少?”这个美妇人焦急地问:“这位小姐。你有没有借给她?”
  “她持着先夫的名片,要求借三千元,”我并没有撒谎,“我借给她一千元。”
  “哎呀,我并没有钱还给这个小姐,”她怯怯地说:“姜姑娘,怎么办呢?”
  她以为我是来讨债的。
  “不不,”我不忍地摆手,“不是,我不等钱用。”
  美妇松一口气。
  我看着她苍白的面孔,不知如何称呼她好。
  姜姑娘来解围,“我们都叫她九姑。”
  九姑咳嗽起来。她用手帕掩着嘴,一直剧烈地咳。
  老李变色,轻轻在我耳根说:“肺病。”
  我更象是进入时光隧道。肺病,这是四十年代的传染病,现在一发现便可以注射特效药,怎么会拖延到这种地步。银女的母亲活脱脱象沙三少故事中的银姐托世,完全不属于现实世界。
  她咳定了以后,喘息一会儿,愁苦地问:“这位小姐——”
  我温柔地说:“我姓林。”
  “——林小姐,银女还会来找你吗?”
  “我想会的,她等钱用。”
  “跟她说一声,叫她回来。”
  “好。”
  姜姑娘说。“她早说过,如果你戒了那东西,与那男人断绝来往,她自然回来。”
  我听得入神,看得入神,九姑居然露出忸怩的样子来,说:“是我不好,我不配做她的母亲。”
  这时候床上的孩子蠕动起来,一个醒了,张开骨碌碌的眼睛,另一个伏在她身上,还在睡,一看就知道是双生儿。
  自生自灭的醒了,也不哭闹,认命地自床头捡到饼干,就塞进嘴巴吃起来。
  老李站起来,“我们告辞了。”看得出他不愿意我在这地方久留。
  姜姑娘也说:“我也有事,九姑,你必须自救,这样子下去,不是办法。”
  “是是是!”她嗫嚅地应着,站起送客。
  九站连身段都看不出是生过四胎的女人,真是奇迹。
  就在这时候,布帘“拍”地被掀开,房里又多一个女孩子。
  “妈,你吃药。”她提着染满煤炭的瓦药锅。
  女孩子敌意的看牢我们。
  我点点头,这是银女的大妹了,约十二三岁。据说她不姓王,跟银女异父同母。但模样非常相似,比起她们母亲,无异十分粗糙,但站在外头,也有足够本钱,颠倒众生。
  姜姑娘说:“我们走了。”
  “姜姑娘,”九姑说:“下次再来。”
  “我看看我几时有空。”姜姑娘慨叹地说。
  我们又经过狭长的过巷,我转头看,九姑一手撩起布帘,以目光送客。
  大门忽然打开,刚才我与老李在楼梯的转角遇见的青春女郎持汽水罐上来。
  见我们离开,她失望说:“姜姑娘,你们不喝点东西才走?”
  “下次吧,”姜姑娘说道,“我们有事。”
  “姐姐有什么消息?”她问道。
  呵,原来她才是银女的大妹,刚才那个只是老三。九姑在这种环境下,居然生了五个女儿。
  姜姑娘不回答,反问:“你此刻在哪里做事?”
  她一呆,随即撒谎:“南洋制衣。”
  “制什么衣?”没想到姜姑娘顶尖酸,“舞衣?”
  她陪笑,“姜姑娘——”
  “你别跟姐姐的坏榜样学!”姜姑娘说:“我下次再来问你。”
  “姜姑娘,”她不甘地自辩,“我娘的病等钱用,那个男人又摊大手板—一”姜姑娘摇摇头,推开门,与我们下楼。
  一行三人都没有说话。回到街上,阳光刺目,恍如隔世。
  司机看见我们把车子倒退过来。
  “送你一程,姜姑娘。”我说。
  她很大方,没有推辞。
  我的心略略定了一点。
  车子驶进市区,我又回到真实的世界。
  姜姑娘在这个时候忽然喃喃自语,“我看我还是辞职算了,单是这一家人就帮不了。”
  老李很同情地看她一眼。
  到现在我已经非常喜欢老李这个人:敏捷、聪明,却不外露,又不爱说话。
  “姜姑娘,让我再介绍自己一次:我是林无迈。”
  她伸出手来与我一握,“我调查了,你是妇产科医官。”当然,否则她也不会随便上我的车子。
  我说,“相信你明白,姜姑娘,银女跟先夫有点瓜葛。”
  “以她的本性,她会不停地来要钱。”
  我问:“应付银女,我应当怎么样?”
  “丝毫没有办法。环境与血液都丝毫没有给她任何超生的机会,还有她那四个妹妹,将来她会依着她们母亲的老路走,直至灭亡。”姜姑娘很激动。
  “那真没想到,”我轻轻说。“那么美,那么年轻。”
  姜姑娘说:“你本人也很美很年轻呀。”
  我胀红脸,讪讪的。
  姜姑娘回答说:“九姑两年前还要好看,那时她还没有得病。”
  可以想象得她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男人,一个接着一个。
  我说:“姜姑娘,我想同你吃一杯茶,你肯赏脸吗?”
  “有事同我说?”她很懂事。
  我点点头。
  才二十多岁的人已经这样成熟稳定,姜姑娘真是不可多得的一个女子,将来谁娶了她,是真有福气的。
  “陈太太,你的身份也很神秘,如果你不介意我多嘴——这真是职业病,对于人家的处境,我总是来不及的发表意见——假使银女只是你丈夫生前的女朋友,你就不必追究太多。”
  “我认为人类的智慧,你应当知道,开始新生活才是最重要的。”姜姑娘说。
  我说:“我也知道。”
  “你当然知道,我有这个信心。”
  “一杯咖啡?”我再试探地问。
  她微笑,“我的职业令我认识很多不同的人。”
  司机把我们载到咖啡座,面对整个香港,蔚蓝的天空澄得很,完全是小学生作文的好题材。两个世界,完全是两个世界。我想,这样的阳光生生世世照不到九姑的一家,我低下头转着咖啡杯子。
  姜姑娘耐心地等待我开口。
  我终于说:“姜姑娘,实不相瞒,银女此刻在我家中。”
  她睁大眼睛,一脸的不置信。
  “她住在我家,已有十来日了。”
  “是她自愿的?”
  我点点头,“我不致于会愚蠢得拘禁未成年少女。是,是她自愿的,难就难在这里,假使她要拉开门走,没有人可以阻止她。”
  姜姑娘略为不安,“以银女的为人,她随时可以咬你一口,告诬你。”
  “那我倒不怕,”我说“我有证人,现在我家里有全职女佣,她可以告诉每一个人,大门并没有上锁。”
  “为什么,陈太太?”
  “为了很复杂的理由。”
  “陈太太,我真是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是为了什么。”
  “我有律师会随时忠告我。”
  “你要当心,陈太太,”每个人都叫我当心,“象银女这样具兽性的女孩子,不知她下一步会做什么。”
  “我已经想过最坏的一步,所以你得答应我,姜姑娘,有什么事,你会帮我,因为,你清楚银女比我更多。”
  姜姑娘无奈地说:“我说过,这是我的职业。”
  “谢谢你。”
  “我想通知九姑一声,你可以把地址给我吗?”
  “我会对九姑说,银女住在朋友家。”我说。
  “当然,我想我们应该这样做,并且……假如她们需要什么帮忙——”
  姜姑娘摊开手,“谁帮得了她们?刚才你也见过,这根本是根深蒂固的社会问题,谁救得了她们?”
  我低下头,“或许银女在我那边会得好转。”
  姜姑娘摇摇头,“你太乐观了。”
  我取出钞票,姜姑娘接住我的手,她抢了帐单。
  有人说:“两位女士真客气。”
  我一抬头,是季康。
  “呀,来,我同你们介绍,季医生,”我笑,“这位是姜心仪小姐,我的新朋友。”
  季康答说:“我约她,她老是说没空,原来是姜小姐面子比我大。”他拉过张椅子坐下来。
  姜姑娘很大方,也跟着我们微笑。
  我说:“我们刚要走,你呢?”
  “陪家人来吃这里的蛋糕,”季康向另一方努嘴,“也差不多了,我送你们回去。”
  “我有车子,你送姜姑娘吧。”
  姜姑娘连忙说:“不用了,我住得很近。”
  季康讶异说:“‘姑娘’,你是护士?”
  “不,”她笑答:“我做社会工作。”
  “啊,难怪,来,姜小姐,我送你。”
  我们在门口分手。
  回到家,我知道事情没有想象中太平,一打开门,就看到银女与一个年轻男人在咭咭笑,一边喝啤酒吃花生米,一边听音乐。
  我说,“怎么,是朋友吗?介绍我认识呀。”
  那个小阿飞转过头来,我顺手关上音乐。
  银女说:“这是我的朋友尊尼仔。”
  我很客气的说:“派对该散了,再见,尊尼。”尽量不使面孔露出不快的神情。
  银女还识相,向小男朋友使一个眼色。他显然已经在这里逗留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衬衣团得稀皱,有点依依不舍,他也向银女使个眼色,两人眉来眼去,热闹得很。
  银女把我拉至一旁,偷偷的说:“有没有一千块?”
  我扬起一道眉:“有什么用?”
  “尊尼手头不便。”
  我问:“那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银女忽然固执起来,“他是我的好朋友。”
  我只觉得这件事一开头就简直无法收拾,但是现在不给她,又令她下不了台,造成反感。
  我多希望身边有个人做白脸,好使我这个红脸脱险。
  正手足无措,朱妈忽然过来说:“要多少?”
  银女竖起一只手指。“一千。”
  我松出一口气,还假意说:“朱妈,别给她,做惯手势,我连你都开除。”
  朱妈真是个女拍档,用手挡我,自口袋掏出五百元钞票,“就这么多。”
  银女也不再讨价还价,接过就塞给小阿飞,他就得意洋洋自顾自开门走了。
  我不再出声,回自己房间。
  真是麻烦。
  与银女共同生活四个月都那么烦恼。
  如果她是我的女儿,我情愿生癌。
  姜姑娘说得好,如果我要想救活银女,我就太天真了。
  朱妈来叫我吃饭。
  我刚淋完浴,用毛巾擦身子,感激之余,忽然很孩子气地道:“谢谢你救了我,你是女黑侠木兰花假扮的呀?”
  朱妈一呆,“什么?”
  “没什么,刚才多亏你。”我把钱还给她。
  “太太,我看你也够头痛的。”她替我收拾浴室,“谁要了你这样的媳妇,怕没修了七世。”
  我心头一亮,笑了起来,难怪我要做这样荒谬的事。
  这跟干革命一般的有痛苦的快感。肴,我赢得了全世界的同情。我套上松身衣服,到饭厅坐下。
  银女有点忐忑不安。
  “怎么,吃饭呀。”我说。
  “你没有生气吧。”她似乎过意不去。
  我讥讽地问:“你还怕人生气?”
  她不响。
  “以后别叫他来。”我见好便收蓬,“这种男人不是好男人。”
  “你怎么知道他不好?你才见他一面。”银女不服。
  我微笑,“这还不容易,向女人要钱用的断然不是好男人,好男人是赚了钱来给女人用的。”
  “现在男女平等。”她瞪着我说。
  “是吗?那为什么你有身孕,而他没有?”
  银女气馁,“做人要讲义气。”她又找别的题目。
  “你妈妈对那个男人也顶有义气,为什么你不赞同?”我缓缓地问。她跳起来,握紧拳头,看牢我。
  我也看牢她,咱们两个人象竖起了毛预备打架的猫,大战即将爆发。
  “你都知道了?”她问。
  “我去看过九姑。”
  银女恨恨的说:“我恨,我恨她。”她大哭起来,“我巴不得杀死他,我要亲手杀他。”银女语无伦次。我连忙放下筷子过去搂着她,她伏在我胸前,抱紧我的腰身大哭。
  “来来。”我拍着她的背哄她,“不怕不怕。”
  朱妈静静在一角观看。
  “有我在这里,什么都不必怕。”我喃喃地说。
  “你千万不要照你母亲的老路走,你为她不平,我何尝不是为你不平,无论如何,我希望你听我的话,我不信你是个烂苹果。”
  她渐渐平伏下来,朱妈绞来湿毛巾,我替她擦掉眼泪鼻涕,天呵,她额头还长着密密的茸毛,如果她真是我的女儿,我只好去跳楼。
  “去吃饭。”我说。
  我自己喝半碗汤便难以咽下。
  朱妈说:“太太,我帮你做几个清淡的菜。”
  我疲乏的摇头,“吃不下。”
  “你已经瘦了一圈了。”
  我又摇摇头。
  银女匆匆的吃着,狼吞虎咽。
  社会的错,我嘲弄地想:活生生的证明。她有朝一日会向善吗?不要紧,她底下还有四个妹妹会得承继她那伟大的错的事业,一直错到底。
  我用手撑着头。
  银女放下筷子,过来坐在我对面。
  “有桑子冰滇淋,”我说:“叫朱妈拿给你。”
  她忽然说:“我不给他钱不行。”
  “怎么不行法?”
  “他会离开我。”
  “求之不得呢。”
  “他离开我,别人就会欺负我。”
  “谁?”我问:“你可以报告警察,这是个法治社会。”
  “我怕。”
  “怕什么?会有人保护你。”
  “怕没有人爱我”她率直得可怕,“怕寂寞。”
  我的鼻子一酸,泪水涌上双眼,硬硬地忍住。“啊,”我淡淡地说:“原来是这样,我不是在这里陪你吗?”我们都为这类恐惧而付出庞大的代价。我浩叹,莫论是女医官或是问题少女,我们都为怕寂寞而付出残酷的代价。
  “你只是为了孩子,”她说:“孩子生下来就没有人会理我。”
  “将来孩子也会陪你——”
  “我不要他,我不要他!”
  “——你会认识新的朋友……我们都怕失去爱,但是这个男人是否真的爱你?抑或他象你妈妈那些男人?来了去了,你又多个妹妹。”
  “我恨她,我也恨我自己!”她发起蛮来。
  “别激动。”我按着她的手。
  “大家都累了,休息吧。”我说。
  银女又嚎哭起来。
  我在一旁静静的等她发泄。
  她渐渐哭得倦了,蜷伏在沙发上睡去。
  我躺在床上,看着窗外,朱妈将窗子开了一条缝,细条子的百叶帘成幅轻轻拍动,象是有谁挣扎着钻进来。会是谁呢?
  小山?
  旧屋里—匹匹的比利时花边纱帘已经拆下来送给无忧,陈小山繁华的世界已经告一段落,他的花团锦簇一去不再。我转了个身。
  一直嫌他选的床太软,几百只弹簧,率率直直,无处不在,现在置了张简单的小床,又嫌窄。
  做人更是如此,这样不满,那样不满。嫌这个嫌那个,一回头,半辈子已经过去。
  隔壁房间的银女不知睡熟没有。
  帘子仍然晃动,终于我起床把窗户关紧。
  第二天我起床在看报纸,银女起床来便找吃的,朱妈把她喂得好,我只觉得她已经胖了,腹部微微隆起,样子很秀气,并没有挺胸凸肚。我很喜悦,我们又挨过了昨天,今天是全新的一日。
  银女扬声:“喂,你怎么老不吃东西?怎么,是神仙?”
  我微笑,放下报纸,捧起茶杯。
  “减肥?”她问。
  我仍然不出声。
  “我想出去走走。”她坐过来。
  我呷一口龙井,“我陪你去。”
  “你不方便去。”
  “那是什么地方?男厕所?”我微笑。
  银女很诧异,“有时候你也很有趣,会说一些笑话。”
  “谢谢。”我说:“今天我们不出去,我教你打毛衣。”
  “不要。咦,打毛衣!”
  “那么学英文。”我说。
  “会说英文。”她挺挺胸口。
  “是吗,”我点点头,“原来你会英文,啊,失敬。”
  她也笑了,“当然没你说得好,你别取笑我。”
  “我们就这样聊聊天不好吗?”我诚恳地说:“这是难得的机会,你跟我有这个时间来交通。我做医生已有十年,从来没有放过假,我们是有相当缘份的。”
  她圆滚滚的眼睛看着我,过一会儿他说:“本来我最不听话,不知为什么,你说什么,总是不能不听。”
  我握住她的手,“我很感激。”
  “因为你做的与说的一样,你以身……以身作则。”
  我笑了,“你还在偷偷抽烟?”
  “你怎么知道?”
  我指指鼻子,说:“闻得见,快别抽了,朱妈替你买了口香糖。”
  “以前我还抽大麻。”她似乎有炫耀之意。
  “是吗?大麻能解决什么问题?白粉又能帮什么忙?一个人靠的意志力与一双手。”
  她呆住,“我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话,连姜姑娘都没有这样说。”
  “姜姑娘给你搅得晕头转向,自然来不及说教。”我笑。
  她笑了,躺在沙发上看杂志。
  近中午时分,司徒同我说,他预备向陈先生宣布这个消息。
  我沉默一会儿,问他:“你认为时机成熟了吗?”
  “不是我认为的问题,而是他们已经支持不住了。”
  “好,你同他们说。”我放下电话。
  没有什么比心死更可怕,两位老人心一死,身体很快会放弃。司徒说得对,事情不能再拖。
  我已同司徒约好,把陈氏夫妇认作我的父母,免得银女多心。
  “——你听见吗?”银女不知说了什么。
  “对不起,我没听到。”
  “你真是奇怪,”她说,“我住在你家,你还要对我说谢谢,抱歉这些话。”
  她停一停,“要是我永远能够住在这里就好了。”
  “那也很简单,”我说。“将来你的家,说不定会比这里好得多。”
  “说说而已——我想出去散散步。”银女说。
  “去看朋友?找尊尼仔?”
  她不出声。
  我微笑,“我陪你到附近公园去坐坐,那些人,你能远就远着他们,你等我去换件衣服。”
  我进房,找手表时遍寻不获。
  朱妈进来,“不见了什么?”
  “金表。”
  朱妈不说啥,眼睛却表露一切。
  我解嘲的说:“一切都收起来,只剩一只表,我不能不戴手表呀。”
  “或许还在她那里,你带她下去走走,我来找。”
  “尊尼仔来过又走了,我看不用费心。”我懊恼地说。
  “那时你的表还没有除下来。”朱妈提醒我。
  “不用多说了。”我深深叹口气。
  银女不是不喜欢我,但是她无法不做这些顺手牵羊、欺诈勒索的行为。一切已在她血液里,多说无益。
  我与她到超级市场去,她显得精神百倍,吱吱喳喳,说这个说那个,非常合作。
  我很沉默,直到瞥见她把一双丝袜偷进口袋。
  我低喝:“你干什么?”
  “没什么。”她的表情完全不象做错事,一点无所谓,象这是嗽口洗脸一样。
  “放回去。”我忽然生气了。
  她一呆。
  “家里起码有一百双丝袜,你还偷这个干什么?为了三块钱做贼,划得来吗?亏你还在第一夜总会做过,没吃猪肉,也见过猪跑!还有这么瘪三格。”
  她只好把丝袜放回去。
  “以后不准在我面前偷鸡摸狗。”
  她倔强地反问:“三块钱不做贼,三万做不做?”
  我忍无可忍,“闭嘴!”
  她果然闭紧了嘴巴。
  我心中顿生梅意,我不是惩教署职员,我对这个女孩子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们携带一些饮料食物到小公园坐下,我的感觉很迷茫,开罐啤酒,缓缓喝,象是坐在大学校园中,一转头,仿佛就可看到陈小山嘻嘻的走来。
  “你生气?”银女又问。
  “我生气有什么用?”我叹息,“姜姑娘何尝不生气,你母亲也气呀。”
  “她有什么资格生气?”银女讪笑,指的是她母亲。
  我说:“她虽然不能自救,也想救你。”
  银女一面孔的轻蔑。
  我静静地说:“银女,我的手表呢,还给我。”
  我预备她抵赖一番,但是她没有,她自口袋取一出张当票,递给我。
  “当掉了,”我不置信,“这么快的手脚。”
  “我自窗口抛下给尊尼仔,叫他把当票取返,他自门缝塞进来,我捡起放在口袋中。”
  我一看,当了一万块,气得我笑出来,“好一双雌雄大盗。”
  “谁叫你有钱不给我们。”她还理直气壮。
  “你不是口口声声说我对你好?”我问她。
  “你是对我很好,但是我们手足要花钱呀。”她仍然不觉羞愧。
  我呆呆地看着她,这是第二个世界里的人,不能以常理言喻。我问:“你决心眼尊尼仔混下去?”
  “我没说过,看将来怎么说。”
  “你有将来吗?你以为你有将来?第一混不下去,到小舞厅,小舞厅维持不住,再往下走。你看到你母亲?她就是你的镜子,你还不相信?”
  她掩起面孔。
  “银女,我老实告诉你,你别以为籍胎儿就可以要胁我,我再发觉家里不见什么,我就赶你出去。”我坚决地说:“你是个不可救药的人!”
  说完了,我起站来,“回去吧。”
  她很服从的跟我走,脚步已经有点蹒跚。
  这样的母亲,生这样的女儿,现在这女儿也怀了孩子,将来她要生什么样的种子?
  把这个婴儿放在最优良的环境中,他的品行会从血液抑或从环境?
  我会不会替陈家找来更大的麻烦。
  现在退出已经来不及了,胎儿稳定、纯洁的心跳,微弱的扑托扑托,小小的震动,已经刻骨铭心,虽不是我的孩子,却是小山的骨肉。
  回到家门,我靠在门框上,有点目眩。
  开了门,司徒迎出来,他身后是陈老先生与老太太。
  “妈,爸爸。”我扶住他们。
  司徒说:“他们一定要撑着马上来。”压低声音,“我已嘱咐过他们。”
  他俩目不转睛地看牢银女。
  瘦多了,我心酸地看着他俩,本来老人家还顶爱打扮,年年做新西装,每个星期上理发店。不知怎地,才短短两三个月,完全落了形,满头白发凌乱,皮肤松宽宽地吊下来,在颈边打转。
  我强颜欢笑,“坐下来慢慢说,爸爸,这是我的朋友。”我把银女轻轻拉过来。
  “啊。”老人的眼睛发出光采,转过头来,紧紧握住我的手。
  我说:“妈,你与司徒谈谈,我同爸爸进一进书房。”
  老人与我走进书房,他的步履好象比较活跃,他问:“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谁忍心说个“不”宇,我答:“没有证据说不是真的。”
  “无迈,这件事又怎么好麻烦你?不如把她接到我们那边去,要不,你们两人一起过来也可以。”
  “爸爸,不行的,司徒没跟你们说起这个女孩子的身世背景?很可怕的,我的金表一放下来,就被她当掉,又有稀奇古怪的人登门勒索……住我这里好,生下孩子之后,才交给你们。”
  “这,太委屈你了。”老人很激动。
  “爸爸,有人知道的委屈,便不算是委屈。”我微笑。
  “无迈……”老人嗫嚅的问:“真的,我与妈妈真的要做祖父母了?”
  “真的,”我说:“四个多月后,孩子会被生下来,不管是男是女,你们都是祖父母,孩子要靠你们扶养成人,你们要当心身体。”
  “唉呀,真是的,我们都七老八十了。”他有点手足无措,但又露出一丝笑容。
  “爸爸,司徒会随时同你们联络,你们回去好好休息。”
  “有什么要我们帮忙?”
  “没有,你们只要多多保重即可。”
  “钱——要不要钱用?”
  “现在不用,爸爸,司徒有分寸。”
  “好,拜托你了,无迈,真是……”他的眼角濡湿。
  我安慰他,“真是值得高兴的事,你看那位王小姐那么漂亮,将来孩子一定好看。”
  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用手帕擦摸眼角,“那我与妈妈先回家。”
  我陪他出去,他与妈妈两人拥抱在一起。
  司徒带着他们离去。这个老好人双眼也润湿了。
  银女同我搭讪,“你的爸爸妈妈象童话故事中的老人那样慈祥。”
  我讽刺地说:“有什么用?你的兄弟没有钱花,这是不行的。”
  她徒然尖叫起来,用手掩着面孔。
  我喝止,“不准放肄。”
  她嘶叫:“我不是不想学好,有时候我也想叫姜姑娘替我找一份工作,或是再重新读书,但是没有人相信我,没有人给我机会。”她拉住我。
  我叹口气,推开她。
  我不相信她没有机会。
  “算了,银女,不必博取同情心了,还要什么花样?”我疲乏地说:“今天够了。”
  “连你都不相信——”她追上来。
  我再也不要听下去,我转向房间去休息。
  朱妈跟我悄悄说:“找不到那只表。”
  我把当票给她,“快去赎回来,这只表有纪念价值。”
  朱妈啼笑皆非,“手脚这么快,真跟变戏法一样。”
  我苦笑,数钞票给她。
  “太太,你这一番苦心……”
  我说:“快替我赎回表来。”
  一万块,一万块在他们心目中,又能花多久?
  下次再不见东西,我又该怎么办?我低着头盘算很久。如果无忧在这里,也许她可以给我做智囊,但是现在得我孤零零一个人……姜姑娘虽然热心,我不想对她透露太多,季康在这件事上并不同情我,司徒倒是可靠的,还有老李,现在统统也只有这两个人与我并肩作战。
  这半辈子我不哄人,人也从来没哄过我,要我对银女软硬兼施,我实在没有经验,所以动不动与她斗起来,烦恼透顶。
  过半晌朱妈提了表回来。
  我失而复得,连忙戴上,用另外一只手按住,流下泪来。
  是订婚的时候小山特地去买的,在外国买这种金表什么价钱,他那一掷千金的脾气总有人纪念,也许只有我一人这么做,相信他不会在乎。
  在这一刹那我十分软弱。
  “你哭了。”
  我转头,是银女。
  “让我静一会,别吵我。”我说。
  “原谅我,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乖乖地听话。”
  我叹一口气,“你又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我……”她似乎有点羞愧。
  我终于把季康找出来。
  我们去喝一杯酒。
  他说:“如果你把头发松下来,戴一副大耳环,穿件色彩鲜艳的裙子,你猜你是怎么样?”
  “象老巫婆。”
  他骇笑:“无迈,你怎可如此刻薄自己?”
  “真的。”我抬抬眉,你们觉得我好看,不外因为我安份守己,没有自暴其短,告诉你,近四十岁的女人再去穿乞儿装,看上去就真象一个乞儿,少开这种玩笑。”
  “假如你再结婚,爱到哪儿度蜜月?”
  “这个‘再’字真可怕,可圈可点。”
  “你会选什么地方?”
  “再结婚?”我不认为我会再结婚。
  从头开始,服侍一个男人衣食住行,同他家人打交道,陪他出席宴会,为他的事业操心?
  “我不认为我会再结婚。”
  说出来,伤了他的心,不说出来,又导他升仙。
  “你总有办法在我心中狠狠刺上一刀。”果然,季康这么说。
  “我也怕失去你,”我说,“但做人还是老实一点好。”
  “无迈,我太清楚你的性格,你甚至不会伤害一只苍蝇,但你伤我却不遗余力,为什么?”
  “对,我知道,是我咎由自取。”
  “季康,你老是自怨自艾,象个老太太。”我微笑。
  他为之气结。
  “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我拍拍他的手臂,“既然出来了,应当开开心。
  看,这些话本应由你说了来安慰我,不知怎地,居然由我口中说了出来,说糟糕不糟糕。”
  他也只好笑。
  我说:“医院里可好?”
  “老样子。”他不愿多说。
  “满医院的女护士都以沉醉的眼光看牢你,季大夫,你也应该动心。”
  “不是我小器,无迈,我的终身大事,不劳你关心,我何尝不是一个潇洒的人,你让我同不相干的女人在一起,我也可以谈笑风生,风流倜傥一番,只是我爱得苦,也爱得深,怎么都轻松不起来,你饶了我吧,最近连我自己都讨厌自己,无迈,你不是有虐待狂吧?”
  我后悔约他出来。
  也是我的错,把好端端一个季大夫搅成这个样子,我有说不出的难过。有些女人喜欢男人为她吃苦,而我却刚相反,若我爱季康,自然不忍他日子不好过,明明不爱他,不相干的男人为我神魂颠倒,又有什么乐趣?我并不是那种误解浪漫的女人。
  季康勉强笑道:“好了好了,我要适可而上,否则你就要拂袖而去。”
  尽管如此,喝完一杯,我也就不想再喝第二杯。
  我同季康说:“这件事完了,我们再见面。”
  他没说什么,双手插在袋中,低着头。
  “不送我?”
  “生你的气。”他懒洋洋地说。
  “连你都那么现实?”我哑然失笑。
  他说:“我伤了心。”他指胸口。
  我扬手叫了计程车,“改天见。”我说。
  回到家里,天已经黑了。
  我照例开启信箱,取出信件放进手袋,刚要按电梯,电梯转角飞扑出一个人,我还没有弄清楚是什么事,一把明晃晃的刀已经指着我的脖子。
  一切象电影镜头一样,我立刻知道这是抢匪行劫,在报纸及电视新闻中看过无数类似的案件,临到我身上也并非稀奇的事。
  其中两个人都蒙着面孔,拖着我往楼梯间走上去。
  这是一层半新不旧的楼宇,只有六层楼,一瞬间已走到第三层,两个年轻的匪徒逼我坐在梯间,一把足三十公分长的刀指在我腰间。
  “除下手表,把皮包打开。”
  我只得把手袋整个交给他们。一颗心象在喉咙处跃出来,手足发麻。
  其中一个大声说:“叫她开门。”
  我面如土色,“屋内什么都没有。”我哆嗦地说。
  另一个要来强拉我的手,我挣脱,不知是什么地方来的勇气。
  我问道:“要钱拿钱,不要乱来。”
  “叫她开门,”其中一个把手中的门匙抛给我,“上楼去。”一边把现款塞进裤袋。
  “上去。”两个人用力推我,那声音好不熟悉。
  我忽然想起来,“你是尊尼仔!”我冲口而出。
  那尊尼仔扯下蒙着面孔的手帕,“是我,又怎么样?”
  我瞪着他,忽然之间不再害怕,“你也得讲讲道理,”我扬扬手腕,“这只手表刚刚才赎回来,你也算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又找上门来?你真把我当羊牯?”
  另外一个劫匪目露凶光,“干掉她!尊尼仔,她已认出你,干掉她!”嘴里发出可怕的呵呵声。
  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事要杀人?就为这么点小事?
  寒窗十年的女医生一条性命就丧在行劫的匪徒手上?这是天底下最荒谬的事。
  “要钱拿去,不要伤害我。”我尽量冷静,身体贴着墙角。
  “杀,尊尼仔,杀!”他仍在鼓舞,完全的兽性表现。
  我不禁战栗,这种人没有神经系统。
  尊尼仔犹疑,“把银女放出来给我。”
  “你要她干什么?”我说:“她现在怀孕,与你有什么用?我不会让你伤害她。”
  尊尼仔伸手,打我,“我叫你放她出来。”
  我怒火遮了眼,掩住面孔,“你打我?”从来没有被如此侮辱过。
  “我还要打。”他扑上来,手上扬着那把尖刀。
  “住手。”
  尊尼仔愕然住手,仍用刀指住我。
  我的嘴角渗出血来,抬头向楼梯看去。
  “我不准你打他。”是银女。
  我急,“别下来,银女,回家!锁实门!”
  尊尼仔恨极,把刀在我膀上一拖,“你再出声。”
  我的肌肉裂开,血如泉涌,但并不觉得痛。
  银女喝道:“马上放下刀,走!两个人一起走,否则一辈子不要见到你。”
  “银女,一齐走,”尊尼仔说:“还在等什么?”
  “一起走?不行。”银女说:“她会报警。”
  “杀了她!杀呀。”那个帮凶还直嚷。
  “不能碰她,”银女尖叫,“你们快走,不然来不及了,我保证她不报警。”
  尊尼仔说:“不行!”
  “你敢碰她,我一辈子不理你,看你到什么地方弄钱。”银女大声喊出来。
  尊尼仔迟疑了一下。
  银女说:“快走,我听见脚步声。”
  尊尼仔转过头来对我说:“这次算你赢,走!”
  他拉起同党呼啸而去。
  我看着手臂上滴下的血,染红整件外套。
  这真是个恶梦。
  银女扑过来扶着我,“我即刻同你到医院去。”
  我沉默一会儿,“不,我有相熟的医生。”
  我用外套缠住手臂,走下楼。
  银女跟着下来。
  “你回家去,好好地坐着。”
  “不——”她急得什么似的!一句话没说完、伏在墙壁呕吐起来,孕妇受不住血腥气一冲,肠胃绞动。
  我只好扶着她一起到医院去。
  伤口并不是很深,血却是惊心动魄的多及浓,我只觉得眩晕,仍不觉痛。
  医生替我缝针,银女坚持要伴我。
  我也急,“大热天,你何苦动了胎气。”
  她扯着我另一只手大哭起来。一头一脑一身的汗,一件裙子揉得稀皱。
  我叫护士打电话给精明侦探社。
  我已筋疲力尽,忽然眼前一黑,昏倒在手术床上。
  醒来的时候听见有人问医生:“要不要进医院,会不会失血过多?”
  是老李的声音,我挣扎着,“老李,你来了?真麻烦你。”
  他立刻过来扶住我,一脸的关切。谁说这世上没好人?我还是乐观的,好人总比坏人多。
  他问:“谁?谁伤了你?”
  我虚弱地说:“普通的劫匪。”
  “我不相信,陈太太,凡事不要瞒我。”他咬紧牙关,额上的青筋都凸了出来。
  我从未见过他这样耸然动容,心中一丝感动。
  “谁敢打你?”他压抑不住愤怒,“你这边面孔肿得稀烂,嘴唇都破了,手臂上缝了十多针!我替你主持公道,我要那XXX死在我面前。”
  我很震惊,老李至今才露出真性清来。
  “银女呢?”我连忙问。
  “她没事,她在另外一间房休息。”
  我松一口气。
  “是谁动的手?”
  “明人跟前不打暗话,老李,我通知你来,自然不打算瞒你,你听我说。”
  我把事情说一次。
  他的神情渐渐缓和,看上去仍然是个四平八稳,貌不惊人的中年人,老李,我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那个季先生应当送你回来。”他看着我说。
  我红了脸,“他也不知道这种事情会发生。”
  “不是这么说,单身女人应当有人陪。”
  我支开话题,“最重要的是。我们是否应当报警。”
  “报警?怎么报?”老李瞪大眼,“第一,银女不会指证他,其二,你不想得罪他来节外生枝,”“这到底是个法制社会,老李,有人要杀我,不为什么,就是为想杀我过瘾,坦白说,我吓得要死,我觉得应当通知警方。”
  “这件事我会替你摆平。”
  “什么?”
  “你要相信我,就把事情交给我。”老李说。
  “老李,这——”我说。
  “我问你,那个尊尼仔有几岁?十八?十九?抓住他关几月就出来,那时候没完没了,你躲也躲不过,对付他们,山人自有妙计。”他拍拍胸膛,露出梁山泊好汉的模样来。
  我很讶异,“老李,我以为你只是侦探社的东主。”
  他笑了,“不认识三教九流,怎么开侦探社?你以为做私家侦探只需要拿只照相机拍下奸夫淫妇的照片?”
  我心情再坏也忍不住笑出来。
  他看见我,摸摸后脑,又有点腼腆。
  医生进来:“无迈,你最好在家休养数天,我已替你订一个私家看护。”
  “好的,我想回家了。”
  “无迈——”医生想问很多问题。
  “十万个为什么是不是?”我疲乏地说:“将来有时间慢慢告诉你。”
  “无迈,你自己当心。”她摸摸我手臂,“这里就破相了。”
  “咦,不是说看不出吗?”我说:“你是城里最好的外科整形师呀。”
  我同老李与银女一行三人打道回府。
  老李说:“我把司徒也找来。”
  在房里我对银女说:“刚才真多亏你把他们喝住。”
  她已经镇静下来,睁着滚圆的大眼睛,“都是我累你的。”
  “我们之间,何必说这种话。”
  “你何尝不顾住我,刀架在你脖子上,你还是顾住我。”
  我躺下来,浑身乏力,也许只是为了胎儿,也许是为了银女,我自己也弄不清楚。
  渐渐我眼前发黑,听不见银女的声音,我昏睡过去。
  他们说银女一直守在我房内。
  看护、老李、司徒,都在一旁监视我。
  我的脖子激辣辣的痛,这种痛剧烈得有存在感,足以唤醒任何噩梦,我忍不住呻吟了一下。
  银女第一个问:“痛?”她的眼睛不会瞒我,充满关怀。
  我抚模她的头说:“不要紧。”
  护士喂我吃药。
  我叫朱妈陪银女去休息。
  司徒坐在我隔壁抽烟斗,烟丝的甜香牵引我进入一个安全的境界,我很松弛。
  老李说:“刚才险过剃头。那是一群嗜血者,本来只要得到银女,但谁知冲动之下会干出什么来。”
  “象一群年轻的狼,”司徒说着,敲敲烟斗。“真可怕,社会上这一群真可怕。”
  我说:“银女对他还是有一定的影响力。”
  “看样子他爱她——他们的所谓爱。”司徒又装上新的烟丝。
  老李说:“胎儿会不会是尊尼仔的?”他看着我。
  我缄默。
  “无迈不关心这一点,而且现在这一点也已经不重要,并没有证据说孩子不是陈家的。”司徒说。
  老李说:“真不愧是一个律师的口吻。”
  司徒说:“无迈要搬家,只要银女合作,可以暂时避过这群人的纠缠。”
  “银女合作?”
  “看样子会,但是不可靠,她已暂时被无迈感动,但谁也不知道她几时又会憎恨无迈,这种人的恩想线路很难以常理推测,留她在身边,我早说过,是件非常危险的事,老李,你快派人保护无迈。”
  “司徒,连你都赞成不报警?”我扬起一道眉。
  “什么?”他侧侧头,用手遮住一只耳朵,“我没听见,说大声一点。”
  老李莞尔。
  我既好气又好笑,“你们两个人狼狈为奸,司徒亏你还是律师。”
  “什么?我真听不见?唉,年纪大了,耳朵不灵光了,你放心,无迈,一切交给我同老李,我与老李,是二十年知心之交,你放心。”司徒说。
  老李说:“你一痊愈,无迈,我便陪你去找房子。”
  我只得点点头。
  老李说:“我们不想打草惊蛇,无迈,请你相信我们。”
  “我不知道,老李,我此刻真的很疲倦。”
  “你休息吧。”
  “不要对银女太严厉。”我叮嘱。
  护士服侍我穿上睡衣。
  老李与司徒并没有离开,一整夜我惊醒,都闻见那阵新切的烟丝味,看护则坐在我床头打毛衣,我惊饰之后,渐渐镇静下来。
  替我捧早餐进来的是银女。
  我问她几句:“身子如何?胃还舒服吗?”又叫护士为她检查一下。
  她不说话,在我身边略坐一下,便回房间去。
  朱妈说她在看我买的电视录映带,很乖,寸步不离家门。
  十天八天一过,连我都躺得闷起来,银女仍然守在家中。
  这个时候,我才发觉,没有人通知季康关于这件意外。所有的意外过去之后就不再是意外,算了。
  老李很愤慨地说:“要是那天有人送你回家——!”
  我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他用在我这里的时间与心思可以看得出来的,这不是账单可以解决的问题。
  复查时医生同我说:“没事了,少吃容易发的食物……”
  我笑:“连你都这么说,一点科学根据都没有。”
  他尴尬地笑,“无迈,我们几时聚一聚?”
  “过了秋天我就有空。”
  “这一阵你告了假,在家做什么?以前你是最空闲的,无论那个朋友要帮忙,你总是义不容辞地答应下来。”
  我笑一笑,不回答。
  “可是在走蜜运?季大夫好吗?”
  我讶异,看样子他们全晓得,其实我与季康之间什么都没有。
  找房子之前我严肃地与银女摊牌。
  “如果你不能保守秘密,就不必搬地方。”我停一停,“什么人都不能告诉,为了你好,也为我好,至多再过一百天,你便是自由身,爱跟谁就跟谁。”
  “我绝不说出来。”
  “我相信你,你别再次令我失望。”
  我去找大小差不多的公寓,找到离岛很理想的尺寸,间隔也好,背山面海,没有陆路交通,是个静养的好地方。
  老李说:“生养时会不会不方便?”
  我说:“不会,乘船出来只要二十分钟,况且我是妇产科医生,在家接生难不倒我。”
  他拍一拍头,“我老是不记得你是医生。”
  “由此可知,我一权威都没有。”我微笑。
  经纪说:“租与买都可以,业主想脱手。”
  “我们只想租。”
  “很便宜,”经纪说:“而且不用装修,根本一切都是全新的,一只皮夹几件衣裳便可以进来住。”
  “是一座别墅吧?”
  “恐怕是。”经纪说。
  家具主色是贝壳色,衬着米白色的墙壁。
  银女一定会很喜欢,她挑衣服,都多数挑粉红色。
  我已决定租下来。
  “由我代表业主发租约即可。”经纪说。
  老李说:“不是不相信你,手续还是辨清楚的好,如果方便的话,我们希望与业主见一见面。”
  经纪耸一耸肩,“只不知她在不在香港。”
  “你随时通知我们好了。”老李说。
  在渡轮上老李说象我这样的人,一离开医院就会被人欺侮,事事吃亏。
  我一笑置之,我哪里就有这样天真无邪。只希望在这座宁静的小房里度过这段日子,大家松口气。
  银女自医务处回来,一切检查报告正常,我放下心来。
  胎儿已会蠕动,隐隐有手足在腹内撑动。
  我一边触摸,一边微笑,小家伙健康活泼,不知长相如何,躺在胞胎中靠母体的养料供给为生,一条脐带是生命线,活得似太空人。
  银女苦涩地说:“没有父亲的孩子,同我一样。”
  “可是会有很多人爱他。”
  “你会爱他吗?”
  “当然爱他,”我说得很肯定,我爱一切婴儿。
  “如果他长得不象陈小山,你也喜欢他?”她忽然问。
  我正在用听诊器听胎儿的心跳,答道:“象谁不重要。”
  “他能不能叫你妈妈?”
  “真的?”我喜悦地问:“叫我妈妈?那么好。”
  “能够叫你妈妈,真是福气。”
  “谢谢你。”我微笑。
  银女说:“我母亲不知怎样了。”
  “要回去看她吗?我可以马上同你联络姜姑娘。”
  “不。”声音还是很倔强,我不想勉强她。
  经纪那边有消息,海滨小筑的业主刚经过香港,约在第二天的下午签租约。
  我请他们到司徒的公司去。我跟银女说:“那是一幢很美丽的房子,也许是人家买来作休养用的,精致得很,你一定很喜欢。”
  银女自我挂彩之后,就一直保持着温驯的态度,她也向我道谢。
  我们相处得仿佛很好,我开始有点明白人们生育第二代的苦与乐:骂他们爱他们教他们塑造他们甚至恨他们,在吵闹的泪与笑中,孩子成长,大人永远不寂寞。难怪那么多人生出瘾来。
  老李独自到司徒那里,经纪已在等。
  业主迟到许久。
  半小时过去后我问经纪:“是不是不租了?”
  “不不,”经纪陪笑,“稍等一会儿,就来了,就来了。”我觉得好经,象个什么重要的角色要出场似的。
  我看看表,她迟了许多,本来我应当站起来走定的,但不知怎地,第一次违背了原则,并没有动,也许是有空,也许那间房子装饰得太好。
  再过十分钟,经纪开始擦汗。
  老李说:“看样子是不来。”
  我点点头,刚预备站起来,照面在门口碰见一个女人:短头发,大眼睛,浓妆,雪白皮肤,一套黑衣服,把身段衬得玲珑浮凸。
  她看见我,也呆住了。
  我们两人对望很久,老李不知就里,只得在一旁狐疑。
  “你是房主人?”我不置信地问。
  “你是房客?”
  “正是,你说巧不巧?”我笑。
  崔露露看着我半晌,然后坐下来。
  经纪说:“原来你们是认识的,太好了,太好了。”
  “你——出来了?”崔露露问我。
  “搬出来已经许久了。身体好吗?恢复没有?”
  “完全恢复了,只是阴天下雨,缝过的地方还是隐隐作痛。”
  她按一按脑后。
  脑后的头发染成金黄色。
  “房子——”她带个询问的神色。
  “下次再说吧。”我说。
  能够把银女收在房子里,不代表我会租崔露露的房子,我站起来。
  崔露露拉住手,“陈太太,我可以同你吃杯茶?反正已经出来了,象我们这样的人,出来一次,起码打扮两个钟头。”她自嘲地说。
  “有什么话要说?”我问。
  “有,我有话要说。”
  “关于什么?”
  “陈小山。”
  老李一愕,他一定在想,怎么又是陈小山?他也一定在想,原来如此。
  我浅笑说:“我以为你并不熟悉陈小山。”
  “那时我实在慌张,”崔露露坦白,“没法子,什么事都否认了再说。后来发觉没这个必要。”
  “你与他的事,我都知道。”我说:“何必多说。”
  “但是出事那一夜的事,你并不知道。”
  “你同他在一辆车里,这还不够?”
  “是我害了他。”崔露露低下头。
  老李说:“我们到一个比较静的地方去说。”他走在前面带路。
  “本来我就想上门来拜候你,这次偶遇,真是再好没有。”
  崔露露说:“我良心一直不安。”
  我们在茶座坐下来,崔看看老李,有点紧张。
  老李知情识趣,微微笑,移到另一张桌子去。
  “他是谁?”崔露露问。
  我答:“不是我的男朋友。”
  露露面红,她摆弄着面前的玻璃杯,有点尴尬。
  相信她在别人面前一定是风华绝代,仪态万千,千娇百媚,难为她了,为着良知,在我面前,这么难堪。
  她沉吟良久,终于开口说:“我爱小山。”
  我不出声。这么多女人爱他,他究竟有什么好处?
  露露很激动,大眼睛里充满泪水,看上去是一幅很动人的图画。
  “小山……一直不肯离婚。”语气象爱情片中的女主角。
  这我知道,我也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不肯同我离婚。
  “开头我以为是你不肯与他方便,后来我发觉完全不是那回事,是小山不肯。”
  我点点头。
  “上次我来香港,是特地跟他开谈判来的——要不就娶我,要不就分手。”
  我叹口气,开口说:“何必这样赌气?他其实并没有钱,而且人也实在太花。”
  “并不是赌气。钱,我有,男朋友,我也有,我实在是爱他。”
  露露点燃了一支烟。
  我只好再听听露露说下去。
  “当时,我已有了身孕。”
  这下子轮到我弹起来。
  我厉声说:“我暗示过你,你说没有!”我睁大眼睛,觉得她罪不可恕,“爱他?我看你最爱的,不过是你自己。”
  她的眼泪滚出来,用手轻轻掩住面孔,在这种时刻还怕弄糊了浓妆。
  “你应知道小山多么想要孩子。”我责备她。
  “所以我才冒险怀了孕来要胁他,但他居然不从,他说他不能同你离婚,他说他爱你,”露露流利地说下去,仿佛已经对牢镜子练习说过多次,“我生气不过,要与他同归于尽,那晚由我驾车,车呔被我扭歪,车子失去控制……”她的声音反而渐渐平静下来。
  “孩子呢?”我苦涩地问。
  “我不能留下这个孩子,我向你求过宽恕,我还要活下去。”
  她紧握拳头。
  “你最爱的无异是你自己。”
  “我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意外,当时我自己也在车子里。”
  “为什么把这件事告诉我?”
  “求你原谅我。”
  我悲伤愤怒地看着她,“你以为我会原谅你?”
  她不响。
  “你只是为求良心好过。”我说:“我并不在乎谁原不原谅你,正如你说:钱,你有,人,你也有。陈小山死了,你仍然一朵花地活下去。”
  她含泪说:“小山说他从来没有爱过第二个女人!他爱的只有你,即使你象一块冰,永远不解风情,他爱的还是你,他敬佩爱慕你,倘若小山这样对我,死了也是值得的,陈太太,凡事不能只看表面。”
  我打断她,“我的情欲没有你们这样旺盛,对我来说,两性之间的文明始终是一夫一妻制,对我来说,陈小山死了已经很久。”
  但是我心头忽然一热,鼻子一酸,眼泪不住淌下。
  “你真是一个骄傲的女人。”露露说。
  “是我的骄傲害死了陈小山?”我说。
  “为什么不是?他爱你,你不能满足他——”
  “崔小姐,你来自一个封建的社会环境,那里的风气同我们这里不一样,请不要意图探讨我与先夫之间的关系。”
  “小山说过你永远不肯好好同他说感情上的事。”
  我站起来高声说:“陈小山已经故世了。”
  老李过来,“什么事?”
  我低下头,“对不起。”
  崔露露说:“我这次卖了房子就不再回香港。”
  我看着她,叹口气,她当然会再回来无数次,登台演唱、录唱片,做生意……她那样说不过要我原谅她。
  我说:“我有点事,我要先走一步。”
  她叫住我。
  我转头,“你已经把心里话都说出来,好舒舒服服地睡觉了。”
  老李偕我离去。
  他说:“好美的女人。”
  我不响。
  “象只狐狸。”
  我忍不住白他一眼。
  “陈先生好风流。”
  我“霍”地转过身子看牢他,满面怒容,老李一呆,然后忙不迭道歉。
  我叹口气,他以为我不在乎,在这种事上,全世界女人的反应都如一个模子里印出来,分别只在涵养功夫深浅与反应安排是否得宜。
  “你还想说什么?要不要加一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老李后悔得出血,“对不起,无迈,对不起。”
  不知自什么时候开始,他已叫我的名字,而不是陈太太。
  “她说的一切,你都听见了。”他摇摇头。
  “每个女人都爱他,除出他的妻。”我讽嘲地说。
  老李诧异地抬起头来,“除出你?我不会那么说。”
  我看着他。
  “你瞒谁?瞒你自己?当然最爱他的女人是你。不然你干吗忍他十五年,到现在又苦苦为他留下一脉香灯?”
  我如遭雷击地看着老李。
  “你爱他还胜过爱自己,他们不同,他们到要紧关头,总是先救自身,无迈,不必骗你自己了。”
  我脸色转白,背过身子。
  “他们是你老朋友,不忍拆穿你,我不同,我只是你的雇员。”
  “我们回去吧。”
  “自然。”
  “老李,替我们再物色一层房子。”我疲乏得全身无力。
  我蹒跚地走回家休息。
  司徒带文件来找我签。
  我顺带问他:“老李叫什么名字!”
  “精明侦探社的东主,当然叫李精明。”
  我笑出来,“象个小学生的名字。”
  “但我们都做过小学生。”司徒很有深意的说。
  “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有许多美德。”我说。
  “他是老朋友了。”
  过一会儿司徒问:“银女没有向你提出具体要求?”
  我说:“大概就快了。”
  “你打算怎样?”
  “是应当赔偿她,事先答应过的。”我说:“不然她干吗留下来?她并不在乎这个孩子。”
  司徒沉默一下,“也只好这样。”
  “怕只是怕她左手收了钱,右手递给尊尼仔。”
  司徒微笑,“不会。”
  “不会?”
  “尊尼仔那一班人永远不敢再来见王银女。”
  “为什么?”我瞠目结舌。
  “老李运用他的关系,使尊尼仔在路上‘滑了数?’,摔得眉青鼻肿,发下毒誓,如果再来打扰你们,他自废双臂。”
  “什么?”我张大嘴。
  “他自己走路发软蹄,怪得谁?”司徒悠悠然。
  “这事可不能给银女知道。”我说。
  “谁说过她会知道。”司徒说。
  我呆呆地看着司徒,男人在外头做些什么,女的真的没头绪,单看这个例子就可以知道,我还不是普通女人,更别说那些家庭主妇了。
  “不过你还是得当心,”司徒拍拍我手,“银女身旁的牛鬼蛇神可多着呢。”
  “司徒,”我很感动地叫住他,“司徒,多谢你为我担心,而其实一个女人到了望四的年纪,总有办法保护自己,人老精,鬼老灵,即使我告诉你,我是一只小白天鹅,你都不要相信我,看到今年选出来的香港小姐吗?我可以做她的妈妈。”我唏嘘。
  “胡说,即使她们是花样的年纪,你还是有你的一切,你是著名的妇产科国手,你有风华,你有智慧,还早着呢,无迈,你还要恋爱结婚。”
  “别诅咒我,”我笑出来,“恋爱结婚?吓死我。”
  “怎么,你不希望再组织家庭?”
  “不了,太浪费时间感情。”我发觉同司徒我才能好好地诉说出来,同季康则不能。
  “季大夫怎么了?”
  一言提醒梦中人,真的,多久没见到季康?他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抬起眉毛,“季大夫是季大夫,司徒,你这可恶的,你的审讯术怎么用到我身上来?”
  他高兴地微笑。
  我窘,“怎么,要看我失态?”
  “不,要知道你不是机器人。”
  “老季这个人有妻室没有?”我想起问。
  “没有。”他答:“这种工作,怎么成家?”
  “一直没有结婚?”
  “好象订过一次婚?”他说。
  “嫁给他会幸福的。”我赞美说。
  “嫁给八成以上的男人都会幸福,很少男人德行如陈小山先生。”
  “司徒,小山已经过身。”我说。
  “死者为大?我一向不信这一点!”司徒说。
  “你同我妹妹口气一模一样,她也是,说起小山总是一样口齿的。”
  “但凡爱你的人,都会这样。”
  我一时没听出什么破绽来。“累了,大家休息吧。”
  “最近银女在干什么?”
  “我在教她英文。”
  司徒讶异,“怎么教法?”
  “听灵格风。”我说:“香港不知多少人自以为懂得说英文,其实起码还要听三年灵格风。”
  “你应当先教她中文。”
  我无奈,“人多好高骛远,其实我的中文何尝不需要加以多多修练。”
  “你可以了,无迈,你应当发发脾气使使小性子搓搓麻将,你活得这么上进光明谦率可爱,对旁人来说,简直是一项负担虐待。”
  我们相视而笑。
  第二天一早,我在视察手臂上的伤口,银女出来,我放下手臂,“来,我同你再听听孩子的动静。”
  她犹疑着。
  “有话要向我讲?”
  她点点头。
  “请说。”
  “上次你看过我母亲,她怎么样?”
  “咳嗽”,我说:“健康情况不好。”
  “妹妹们呢?”
  “你们一家的女孩子都貌美如花。”阴沟里雪白的昙花。
  银女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她对我不再倔强。
  “妈妈应当好好疗养。”她说。
  “是的。”话渐渐说到正题上,“我们可以帮你,有什么要求,先同司徒先生说一声。”
  “能不能把她接到医院去?她咯过血。”银女盼望地问。
  “当然可以。”我脑中闪过那美妇人的容貌。
  “姜姑娘一直想替她找个长期的床位。”
  我点点头,“没问题。”
  “但是她住进去,没一下子又出来,病总是不好。”
  “为什么!”这是银女第一次沉静地与我说她家里事。
  “她那个男人。”
  “是最小两个孩子的父亲?”
  “可不是!”银女很羞耻的样子。
  “象尊尼仔缠住你一样?她是他的摇钱树?”
  银女眼睛看着远处,“是的,那日在梯间,尊尼仔指吓我,我就想起母亲也同样被那个男人恐吓,我没有办法再忍耐下去。”
  “你做得对。”我小心翼翼地说:“以后你都应摆脱他。”
  “可是母亲为什么不离了他?”银女问。
  “你说过,她吃那人东西,所以医院住不长,他替她弄那个来,离不开他。”
  银女打一个冷颤。
  “没有太迟的事,她还是可以戒掉的。”我说:“就象你,银女,你知道我一直看好你,你从此是站起来了。”
  过很久,她才说:“我想找个房子,搬我妈妈出来。”
  “很好,我很赞成。我尽快会请司徒律师替你办。”
  “你真的肯?”
  “我答应的事情当然要做。”
  老李比我还快一步,他已经把崔露露的房子买来,打算租给我,简直没想到他手脚那么快。
  “这个时候买房子?”我答他,“时候不大对吧。”
  “很便宜,你喜欢的话就同我租。”
  “我只租几个月,讲明在先。”我说:“等那孩子生下来,你可以把地方转让给银女,她家里有人需要。”
  “那我就不客气,到时从中赚一笔。”
  “何必把话说得那么不堪,你根本不是那样的人”司徒笑道。
  我与银女收拾一下,搬入新居,朱码着实忙了几天。
  银女喜欢这新地方不得了,常常说愿意一辈子留在这间屋子里。
  我说:“银女,当你生下孩子,屋子就送给你,把你母亲与妹妹接来住。”
  她喜欢得落下泪来,与前些时判若两人。怀着孩子的女人会坏到什么地方去?她有显著的转变。
  她问我:“是你送我的?这么贵,你有这么多钱?”
  “我……父母有。”
  “为什么?为一个同你不相干的孩子?”她问。
  我不知如何作答。
  最大的难关仿佛都已经度过,我乐观地守着银女过日子。
  老李说我同银女象是发生了真感情。
  我很理智说:“在这一段日子内,当然是真的,她依靠我,对她好,她身子不便,无处可去,只有我一个人在她身旁,当然相依为命。”
  司徒说:“为了做得比较逼真,博取她更大的信任,陈先生要在她面前立房契约。”
  我抬起头,“这是完全不必要的。”有点讶异。
  司徒无奈,“我也这么对他们说,但是老人固执起来,简直不可药救,他们还要求再见银女。”
  我沉默下来。
  司徒用力吸着烟斗,烟丝燃烧发出“兹兹”的声音。
  我悲哀地问:“他们可是不相信我?”
  司徒说:“我也很难过,他们叫我设法把银女接到陈宅去。”
  老李忍不住炸起来,“不相信无迈?为他们陈家做了这么多,竟不相信她?”
  “他们怕无迈会有私心。”
  “私心?”老李嘿嘿嘿地笑起来,声音中有无限苍凉,“有私心到今日方施展出来?”
  我茫然,低下头。
  “我尽量安慰他们,十五年的相处,他们也知道无迈为人。”
  老李一直替我抱不平,“知道?恐怕不甚了了吧。”
  司徒看我一眼,对老李说:“问问无迈的意思。”
  老李说:“把王银女还给他们,刀也挨过,气也受过,孩子生下来,又不姓林,与无迈有什么好处。”
  司徒不出声,老李气鼓鼓,屋子里一片难堪的静默。
  过很久我说:“不是我霸住银女,实在是两位老人家不明白,银女不是他们能够控制的。”
  老李说:“让他们去尝尝滋味不更好。”
  “我只怕功亏一篑。”
  “教训教训他们也好。”
  我不禁笑起来,“那开头我何必惹这种麻烦?”
  “开头你不知老人会这么阴险。”
  过一会儿我说:“他们也是为着保护自己。”
  “真小心过度,”司徒说:“无迈,我看你想法子安排下,让老人多见银女。”
  我问:“他们到底怎么想?是不是认为我生不出孩子,故此拿着银女来要胁他们?”
  司徒抽着烟斗,不语。
  我叹息一声。
  “我替你们约在后天。”司徒说:“大家吃顿饭,互相了解一番。”
  老李说:“有什么好了解的!”
  司徒大大的诧异,“老李,你怎么了,最近你象换了个人似的,急躁轻浮,唯恐天下不乱,只剩三个月的时间,到时无迈沉冤立即昭雪,水落石出,小不忍则大乱,你干吗在一旁嚷嚷?”
  老李气呼呼地自口袋中掏出手帕抹汗。
  我感激地看着这个可爱的人。
  我省得,他为我不值到顶点,沸腾起来。
  我说:“权且忍一忍。”
  老李无奈说:“无迈,你要当心,银女是个鬼灵精。”
  “我会得小心服侍她。”
  老手:“你怎么做得到?”
  “把她当女儿。”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儿!”
  “很难说。”我微笑,“运气可以更坏。”
  司徒忽然问:“季大夫呢,这个傻大个儿老在你身边打唿哨,怎么一转眼不见人?”
  我涨红面孔,“司徒你真是以熟卖熟的。”
  他们离开之后,我暗自算一算,真有一段日子没见到季康,应该通个消息,朋友与朋友,可以做的也不过是这些,因此把电话接到医院去。
  他精神很好,声音很愉快,“无迈,是你?”
  我放下心来。
  “有事找我?”他仍然殷勤地问。
  “不,问候一下。很忙?”
  “比较忙,慕容放假,同孩子们到英国度假,你又不在,环境是比较差一点。”
  “很久没见面。”
  “我随时可以出来。”
  “不不不想,”我不想引起他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你那么忙……”我住咀,因为自觉太虚伪。
  不知怎地,他这次却没听出来,仍一贯的愉快,“那好,我们再约时间。”对白分明可以在这里完美结束。
  我没有挂电话,平时他总有许多情要倾诉,我一时间没醒会过来,过一会儿才说:“啊?好,再约。”
  这时候他又不好意思起来,忙寻话题:“对了,那个女孩子,还住在你家?”
  “你指银女?”
  “是的,她还听话吗?”
  我本来有许多话要同他说,但忽然觉得季康的语气非常敷衍,说不下去。
  “有机会慢慢告诉你。”
  “那好,再见。”他挂上电话。
  我拿着话筒呆半晌。
  奇怪,他怎么如此冷淡?忙疯啦。
  银女问我:“那是谁?”
  “一个朋友。”我终于放下话筒。
  她抚摸着腹部坐下来。
  使我安慰的是,她并没有予人有大腹便便的迟钝感觉。
  “腿肿,面孔也肿。”她向我抱怨。
  我尽可能温柔地说,“那是必然现象。”
  “眼困,很饿。”她又说。
  真难为她,我坐到她身边去。
  她打个呵欠,“可是以后,我也会怀念这一段日子,毕竟你对我那么好,我在此地算是享福。”
  银女说出这么有头绪的话来,我耸然动容,抚摸着她的短发。
  “我并没有对你好。”
  “有时候觉得生下孩子后,会舍不得离开你。”银女说:“你本事真大,什么都摆得平。”
  我笑出来,“你说什么?你年轻,不懂得什是么有本事的女人,我这个人……很平常。”
  她说下去:“那日我在花园闲荡,看到隔壁的太太抱着个极细小的婴儿,小心翼翼,那小孩紧闭着眼睛,象只小动物……,我妹妹幼时,我又背又抱又喂,却一点不觉他们可爱,为什么?”
  我无法回答。
  隔很久我说:“那时环境恶劣。”
  “是呀,”她说:“大家都要穿没穿,要吃没吃,妈妈又咯血,时好时坏,那些男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换了面孔身材,却一副德性,于是又多一个妹妹,又吵架又打闹,我们都没有好日子过。”
  “所以你离家出走。”我点点头。
  “不走也没办法,根本没有地方睡觉,只得一间房间,入黑在走廊里打地铺。”
  “钱呢?”我问。
  “什么钱?根本没有赚钱的人。”
  那个美女,她母亲,她应该有收入。
  “就算有,也到不了我们的手。”银女冷笑。
  两个人又静默下来。
  窗外下着面筋粗的雨。
  “在老屋里,人叠人,一共八户人家,住着大大小小四十多个人,一下这样的雨,一股恶臭,阴沟里的秽物全泡出来。”她厌憎地说:“一生一世不要回到那里去。”
  我静静地听。
  “你呢?”银女忽然问:“你小时候过什么日子?”
  “我?”我愕然,不敢说:“小时候?好几十年前,不大记得呢。”
  银女羡慕地说:“我知道你一定过得象公主,你看你到现在还那么高贵。”
  我心情再沉重也笑出来。
  “我也不过是普通人家的女儿。”
  “做医生赚得多。”
  我解释,“医生也有好多种,有些赚钱,有些不。我在公家医院服务,薪水是有限的。各行各业的人都有赚有不赚,所以一般人认为医生律师都发财,是不对的。”
  “是吗?”银女仍有三分狐疑,不过她对我有信心,“那你为什么读那么多书?”
  “读书是我的兴趣。”
  银女笑出来,“我不要读书,闷死人。”
  我微笑,不置可否。
  过一会儿见银女又天真地说:“都说只有读过许多书的人才算高贵。”
  我说,“学问也有许多种,人情炼达即文章,很多人虽没受正式教育,也可以成为成功人物。”
  她不大相信,但是不出声。
  “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介绍小说给你读。”
  “我还是看‘龙虎门’,你有没有看过?”银女问。
  “我知道有这个漫画,听说很精采。”
  “你也看?”她象是遇上同志。
  “我比较喜欢‘中华英雄’。”我偷偷说。
  “你真好,”银女欢呼起来,“你真好!”
  因为一本图画书的缘故,我们拥抱。
  银女说,她发现我原来不是石头美人。
  石头美人。
  我发觉在她口中,可以听到很稀罕的事。
  如果我还算美人,我可不介意是石头还是石膏。
  这个绰号,假使小山听见,倒会得举双手赞成,他一直说我呆。
  是晚临睡前,天忧电话,找到香港来。
  “啊”,我笑,“你不生气了?”
  “我能气你多久?”
  “那就好。”
  “那个问题女孩,还在你家?”
  “是。”
  “季康呢?”
  “他最近很忙,没事我不好去撩拨他。”
  “他是好对象。”无忧指出。
  “你替我担心是不是?”我说:“怕我成为下半生无依无靠的寡妇,独自坐在幽暗的客厅中等佣人来开灯。”
  “咦,你倒是把自己的生活形容得非常贴切,没成为寡妇之前,你何尝不是这样独坐。”
  我苦笑,“也许你不相信,此刻我的生活曲折离奇。”
  “爸妈叫你到纽约来住。”
  “等这件事完毕之后,我会来。你尽量替我安慰他们,可别让他俩在这个时候跑到香港来。”
  “我尽力而为。”
  “再见。”我说。
  “我们再联络。”她挂电话。
  妹妹总是妹妹,没有兄弟姊妹的人是不会明白的,血浓于水,万载千年不易的道理,打死不离亲兄弟。
  我心头一阵暖,有家人真好。
  司徒为我们约好七点钟见陈氏两老。
  我替银女挑出一件宽身衣裳,浅蓝色小格子,前胸是一块透明纱,缀着水钻,这么累坠的裙子,穿在她身上,因为年轻,一点也不碍眼。
  外面下起大雨来。
  银女打个呵欠。
  照我的做法,赶着大雨出去吃顿饭实在划不来,不如取消约会。
  但老人会怎么想?益发显得我自私,硬把银女藏起来,不让他们见面。
  司徒开车到码头接我们。
  朱妈打着雨伞遮我俩上船,脚还是溅湿了。
  上车银女坐在后座便脱鞋擦脚,我转头含笑说:“斯文点。”
  她吐吐舌头,将鞋子套回脚上。
  司徒投来一眼,象是说:她倒肯听你话。
  我顿时象做了萧伯纳笔下的希敬士教授,洋洋自得起来。
  车子无端端塞在马路上,寸步难移。
  我略有烦言:“这么远路硬把人叫出来吃饭。”
  司徒又看我一眼:“你以前并不抱怨。”
  我看看后坐,银女靠在椅垫上瞌睡。
  “现在拖大带小,不方便。”
  司徒没有回答。
  过一会儿我轻轻问:“有没有叮嘱他们,叫他们小心说话?”
  司徒点点头,给我投来眼色,向车后呶呶嘴。
  我即时醒觉地闭上嘴巴。
  到陈宅已是八点一刻。
  老女佣来开门时说菜都凉了,热完又热。
  银女被唤醒,当众伸个懒腰,我轻轻推她一下,叫她检点。
  与老人家寒喧数句,便坐下来吃饭,这是一顿鸿门宴,毫无疑问。
  我与司徒立刻发觉陈老太没怀好意。
  一顿饭的时间不住查察银女在我家吃什么穿什么,那种逼切的关注过分露骨,银女狐疑地向我没来奇异的目光。
  “我的父母亲”再也没有理由对她表示这么关心。
  我只好说:“妈妈,有我在呢,你不必不放心。”
  谁知老太太忽然当着所有人的面孔说:“我看银女还是搬到我们这里来住好,要什么有什么。”把尾六个字说得特别响。
  司徒与我面面相觑。
  老先生假装喝汤,什么也没听见,两者显然一早已经协定这件事,等我们上门来摊牌。
  我忽然之间一口浊气上涌,只觉得他们愚昧,又宽心灰,不禁说:“我们一早便已说妥,我不想再说这件事。”
  陈老太涨红着脸,当席便要与我分辨。
  钱女已经托一托我手肘,“什么事?”
  司徒放下碗:“陈老先生,我们这次来不是来讨论这件事的,你已答应过我。”
  陈老先生咳嗽一声,“我不得不采取这个法子,司徒,你们一鼻孔出气。”
  我不相信我的耳朵,这么和善可靠的两老!十五年来爱护我站在我这边的两者,现在要对付我。
  陈老太咳嗽一声,“让我们问问银女,让她自己作出一个决定。”
  银女警惕地问我:“什么决定?”
  我知道事情要崩了,站起来,“妈妈,我觉得这一着你错了。”
  陈老太瞪着我:“我吃盐比你吃米多呢。银女,跟我来,我给你看你的房间,都收拾好了,婴儿房就在你房隔壁。”
  她一径拉着银女往楼上去。
  我不怒反笑,跟陈先生说:“爸爸,你完全误会了,你以为这是五十年前?她是我买下来的丫环?从头到尾,我都哄着她,请求她保留这个孩子,现在我们前言不对后语,出尔反尔,她会怎么想?”
  陈老先生燃起烟斗,缓缓吸一口,他可不急,“你拿什么哄她?”他反问。
  我答不上来,怔住。
  司徒代我答:“钱。”
  “是呀,我何尝没钱,她要钱,给她钱即可。无迈,我知道这件事上你花了心思,不过现在你可以功成身退了。”
  我转身看牢司徒,气得说不出话来。
  司徒无奈的把手放在我肩膀上。
  “无迈,”老先生对我说:“我与妈妈不会忘记你的好处,我们自然懂得报酬你。”
  “不……”我微弱地说:“不是钱,”我看一眼司徒,“司徒,你应该知道,不是钱。”
  在这时候,银女已冲下楼来,走到我面前,大声责问我,“这是什么意思?你们是串通的?”
  我看着她,无颜以对。
  “你骗我!”银女高声说:“你骗我说他们是你的父母。”
  司徒抢着说:“他们是陈小山的父母。”
  “你骗我生下孩子好卖给他们?”银女戟指而问。
  我颤声说:“银女——”
  “我不会受你摆布,”她尖声道:“还有你们,”她指着陈氏两老,“钱,我自己找得到,不要以为了不起。”
  “银女——”我叫住她。
  “我以为你真的关心我,真的为我好,想帮我的忙,”她瞪大眼睛,“谁知道这世界上根本没有好人。”
  她掩住面孔。
  陈氏两老呆住,想不到会有这个变化。
  我去拉银女的手,她忽然发狂地甩开我,顺势将我一推,向大门奔去。
  司徒大叫:“拦住她!”但是她已经拉开门,对着大雨,就冲出去。
  我连忙跟着追出,司徒紧紧的盯我身后,大雨倾盆,我俩一下子变落汤鸡,却已经失去银女影踪。
  我恨得顿足。
  司徒把我拉进屋檐下。
  我疲乏到极点,“我已尽了我的力。”
  “我们知道。”司徒拍拍我肩膀。
  这时候陈氏两老由佣人打着伞也出来,大声呼嚷:“人呢,人呢,走到什么地方去了?”到处乱钻。
  司徒说:“活该”“请送我回家。”我要求。
  “好。”
  车子驶出去,还听见陈氏两老在那里大呼小叫地寻人。
  我在车中打冷战。
  司徒脱下外套遮住我。
  “谢谢。”我担心银女,她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大雨,夜深。
  “你放心吧。”司徒晓得我在想什么。
  “总得把她找出来。”我懊恼得出血,“这两老,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留着银女做什么?真的用来要胁他们?现在好了,一拍两散。”
  “他们以为有钱即可,”司徒说,“而实在也怪不得他们那么想。”
  “有钱即行?那么掷出所有金钱,把小山叫回来吧。”我心灰意冷。
  司徒沉默一下,然后说:“谁会想到,银女与你之间,会有感情。”
  “怎么?”我冷笑,“她不配有感情,还是我不配有感情?”
  “而是没有想到。”
  “咦,你把车子驶到什么地方?”
  “怕你淋雨着凉,先到舍下换下湿衣再说。”
  “不,送我往码头,银女也许会找我。”
  “无迈——”
  “司徒,”我说:“你说得对,我们之间,在这两个月中,产生了感情。”
  他无奈,把我送到码头,陪我上船。
  回到家,朱妈来开门,便觉蹊跷:“银女呢?”
  我同司徒说:“明早通知老李,叫他寻人。”
  司徒对朱妈说:“好好照顾她。”
  这时候衣湿已被我们的身体烤干一半,剥下来穿上毛巾衣,打数个喷嚏,已开始头痛。
  朱妈给我递过来一杯牛奶,“走脱了?”她问。
  我点点头。
  朱妈说:“命中无时莫强求,注定没陈家的份,太太你也不必太难过。”
  可是银女呢?她又回到什么地方去?这等于赶她回老巢,抑或是更坏的地方?
  我心如刀割,救她救得不彻底,更加害了她。
  我叹口气。
  我整夜坐在电话旁等消息。
  天亮的时候,陈老太打电话来,拔直喉咙问:“她回来没有?她回来——”我厌恶地放下话筒。
  小山过身的时候,我还以为她会萎靡至死,人的生命力真强壮至可厌的程度,我实在是错了,脆弱的只是我自己。
  银女一点消息都没有。
  老李乘第一班船进来,他一见我便摇手,表示什么都明白,不用多说。
  他告诉我,“我已布下天罗地网,没有人敢收留她,她非现形不可,你别把这事看得太严重,她一定会出来。”
  “别逼得她太厉害,她非常倔强。”
  “知道。”老李说。
  我转过头去。
  “你面色好差。”他忽然探手过来搁我额上。
  我想避,并没有避过去。
  “我的天,朱妈,拿探热针来。”
  这时候我才发觉整个人头象在燃烧。
  “恭喜你,无迈,”老李说:“小病是福。”
  我被他逗得笑出来。
  过一阵我说:“老李,有你在身边,心安许多。”
  朱妈帮我探热:“不得了,一百多度,我叫大夫。”
  我笑,“我自己就是大夫,把药箱给我拿来,服些药下午就好。”
  朱妈也只好笑。
  老李围顾四周,“走了银女,整间屋子清爽相。”
  我说:“你们都不喜欢她。”
  老李说,“无迈,这种问题女童,江湖上车载斗量,救得一个,救不得两个,她得救,还有妹妹,她妹妹上岸?她只生下孩子来,继承她的事业,现在这样的结局,未尚不是理想的。”
  “不,她会上岸。”
  “无迈,连我都要怪你走火入魔。”他说:“你服过药躺下休息休息吧。”
  才瞌上眼,门铃大作,朱妈报告:“老爷跟奶奶来了。”
  我用厚垫枕遮住头,老李看得笑起来。
  人一病,意志力便薄弱起来,动作活脱脱象个孩子。
  老太太是哭着进来的,眼泪鼻涕,她自家的老女佣扶持着她,老先生跟在她身后,垂头丧气。
  见了他们这样,我不得不撑起来,眼前金星乱冒。
  老太太昨夜还雄纠纠,气昂昂的呢,今朝又落了形,人有三衰六旺,信焉。
  她对着我鸣鸣哭,也不说话,我不想掉过头来安慰她,故此也不言语,随她去,老实说,我都心淡了。
  朱妈取来冰垫给我敷头。
  过了半晌老先生开口,“无迈,解铃还需系铃人。”
  老李代我发言:“我们已经发散人在找她,无迈也无能为力,银女与无迈之间的关系非常微妙,她可能不是单单为钱,无迈也不是单单为腹中的婴儿。”
  “阁下是——”老先生抬头问。
  老李捧上卡片。
  我补一句:“李先生是我的朋友。”
  老先生投过来一眼:“我们是太心急一点。”
  老太太说:“如果孩子有什么三长两短。”呜咽起来我头昏脑胀。
  孩子,孩子,孩子,到底孩子倒还未出世,不知人间险恶,此刻我更担心的是银女。
  我叹口气,“你们先回去,一有消息马上通知你们。”
  俩老又磨半晌,总算走了。
  我倒在沙发上累得直喘息。
  老李问:“这俩老!多亏你一直把他们当好人。”
  “他们也是急疯了。”
  “你以为他们真来求你解铃?一进来便东张西望,眼珠子骨碌碌转,是找人来着,说到底仍然不相信你义,以为银女在这里。”
  “我收着她干啥?”我狂喝冰水,“我又不是同性恋。”
  “所以说这俩老鬼祟。”
  我有种悲从中来的感觉,他们以前断然不是这样的,小山一去,他们完全变了。
  “这上下怕他们去委托我的同行找银女了。”
  “先到先得。”我点头。
  门铃又响起来。
  “这又是谁?”老李跳起来。
  连朱妈亦罕纳。
  这次进来的是季康。
  我心头一热,“季康”。他终于来看我。
  他笑说:“搬了家也不通知我一声,幸亏我神通广大,不请自来。”
  我笑,“我病得蓬头鬼似,你还打趣我。”
  他身后跟着个人,我停眼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姜姑娘,素衣素脸,清丽动人。
  咦,这两个人怎么碰到一块儿?这么巧。
  “那女孩子给你不少麻烦吧。”季康坐在我身旁。
  姜姑娘笑咪咪地也坐下。
  两个人的面孔都洋溢着一种形容不出的光彩。
  尤其是季康,神采飞扬,整个人活泼轻松,情神说不尽的舒服熨贴,象是遇上平生什么得意的事情一般。
  “银女失踪了。”我说。
  老李在一边道:“是我通知姜姑娘请她帮忙。”
  哦,原来如此,难怪姜姑娘会得大驾光临。
  “有消息没有?”我问姜姑娘。
  姜姑娘摇摇头,呼出一口气,“她这一走,人海茫茫,还到什么地方去找她?大海捞针一般。”
  我失望地看看老李。
  姜姑娘说下去,“不过我密切注意她家那边,一有影踪,马上同你联络。”
  “她家人怎么样?”我问:“有没有进步?”
  “进步?”姜姑娘苦笑,“只希望没有更大的乱子罢了。”
  我没活可说。
  姜姑娘说:“你好好休息,除太太,她的钱花光了,自然会得冒出来。”
  “她以为我出卖她。”我说。
  姜姑娘诧异,“她不出卖人已经很好,凭什么怀疑你对她不好?”
  我说:“这两个月来变化很大,银女不再是以前的银女。”
  姜姑娘笑起来,“陈太太,你太天真,我认识王银女有四年,她就是不折不扣的王银女,再也不会变的,别内疚了,你需要休息,这两个月来,你真同她纠缠得筋疲力尽。”
  老李说:“说得好。”
  姜姑娘笑,“我有事,要先走一步。”
  季康站起来,“我送你到码头。”
  姜姑娘说:“不用。”
  但季康还是陪她出去。
  我笑问老李,“他们两个几时混得这么熟了?”
  老李的眼神很复杂,带着怜惜、同情、诧异。
  “干吗?”我问。
  “你真的还是假的看不出来?”他质问我。
  “怎么回事?”
  “季大夫同姜姑娘呀。”
  “他俩怎么样?”我瞪着。
  “无迈,无迈,你太天真可爱,你没看出来?他俩已经不止一段时间了,在走蜜运哪。”
  我头痛也忘了,发热也不在乎了,坐直身子,“季康谈恋爱?同姜姑娘?”
  “瞎了都嗅得出那股味道。”
  “不会的,他认识她才一个月,是我介绍的。”我惊惶失措。
  老李笑:“怎么,恋爱要在认识十年后才可以发生?”
  “不会的!”我呆呆地。
  “怎么不会,你这傻子。”
  我的心乱成一片,“不会的。”喃喃自语。
  “因为他是你不贰之臣?”老李问。
  我震动地看着他。
  一切瞒不过他这样聪明的人。
  他叹口气,“人的感情,原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但是季康——”我住了嘴。
  十年,整整十年,他没有停止仰慕我,他说他永远等待我。
  我茫然,十年。
  老李在一边讪笑我呢。
  我犹自不明白,“他才认识她几十天。”
  老李摆摆手,不欲再说下去。
  季康回来了。
  他笑吟吟地,“我有话对你说,无迈,你一定会替我高兴。”
  我冲口而出:“你找到对象了。”
  “对!”他喜孜孜,“你不是一直要我成家立室吗?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功夫,你觉得姜姑娘好不好?”
  “好”我忙点头说:“很好,很配你,我很替你高兴。”
  “谢谢你,无迈,真的要感谢你,是你替我们做媒呢。”他乐不可支。
  “做媒?”
  “是呀,上次你同她吃茶,给我碰到,你叫我送她回家,咱们就是这样开始的,你都不知道我们有多少共同点。”
  我冷冷看着他。
  老李与姜姑娘都说得对,我太天真。
  看看季康,三个月前他对我的一门心思此刻完全放到姜姑娘的身上去了,这比乾坤大挪移神力还要惊人。
  “我们在短期内就宣布婚讯,无迈,你没想到,连我自己都没想到。”
  “恭喜。”
  “大概是九月份吧,你可别外游呵,一定要喝了这杯喜酒才走。”
  “是。”
  “嗳,我有一个远亲也是住这岛上,我想顺便去探望他,你多多休息。”
  “再见,季康。”
  他热烈地握我的手,大力摇撼两下,便走了出去。
  我张大嘴巴,许久合不拢。
  李一双眼睛说尽了他要说的讽嘲之言。
  我终于笑了。
  我应该替季康高兴,他是应该有这样的结局,我又不爱他,留他在身边作甚,我不见得自私到这种地步。
  老李说:“从没见过如此热情澎湃的现代人,早生五十年,他就是那种面色苍白,一络头发挂在额角的新派诗人,一天到晚吟‘啊,可爱的白云天,君爱让我们比翼双飞’。”
  我大笑起来,不小心呛咳,我眼泪都带出来。
  老李拍着我背脊。
  “老李,”我边摇头边笑,“我爱上你的风趣。”
  他笑,“我也该走了,你躺一会儿便没事。”
  没有。
  我并没有躺一会儿没事。
  老李走之后,半夜我发觉自己不妥,不但混身烧起来,而且呕吐大作。
  熬到第二天早上,朱妈陪我乘船出城进医院。
  我要朱妈留意银女的消息,我始终认为银女会同我联络。
  到医院嗅到熟悉的消毒药水味,如同回到正真的家,手腕吊着盐水,热度迅速降低,我睡熟。
  睡了很久很久,做着奇异的梦。
  梦见有婴儿躺我身旁,非常饥饿地哭泣,一旁搁着奶瓶,但我没有力气挣扎起来喂他。
  他就要饿死了,我受良心责备,但仍然没有力气,急得心乱如麻,但手脚不听使唤。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
  为什么没人来搭救我们,为什么没有借力的人?
  我哭出来。
  “陈太太,陈太太,你做恶梦,醒醒。”
  一睁眼,是好心的护士。
  窗外哗哗下雨。自从那夜开始,这雨没停过。
  嘴巴干,想吃蜜水。
  这时就想到有丈夫的好处来,无论如何,倒下来的时候,小山也不好意思不问暖嘘寒。
  他只是好玩。
  而我是最最不懂得玩的一个女人。
  娶了我,他有他的痛苦吧。
  我难得病一次,他便在我身边团团转,呼奴喝婢,小题大做,因为平日什么也用不着他。
  娶了我,他有他的委屈吧。
  朱妈过来给我喝水。
  “别想太多,太太你眼睛都窝进去了。”她说。
  “银女有没有同我们联络?”
  她摇摇头。
  “这么远路,你不必天天来。”我说:“在家打点打点。”
  那日豆大的雨点撒下,夏天的单薄衣裳一湿便紧紧贴在身上,往下淌水。银女走到什么地去了?
  下午老李来探望我,我向他查根究底。
  “有没有找过她母亲那里?有没有去查一查‘第一’?”
  老李说。“你瘦得不似人形,还挂着这些。”
  “似不似人形,谁关心?”我真不在乎。
  “我不知别人,我关心·”我笑起来。
  “如今进了医院,如你的愿,一套宽袍子可以从早穿到夜,自从我认识你至今,无迈你只换过三套衣裳,黑白灰,遮前遮后,长袖高领。”
  我第一次碰见人家这样批评我,怔住在那里。
  “怎么,你以为女医生就有权不打扮?就没人敢批评你?”老李笑。
  他越来越大胆,简直似数十年的老朋友,世界上除出无忧之外,没有人跟我说话敢这样。
  “无迈,快自象牙塔里走出来,众人以为是你纵坏陈小山,其实是陈小山纵坏你,把你敬得神圣不可侵犯,高高住在神台上。下来吧,无迈,这些日子你也受够了,嫦娥都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我瞠目瞪住他。
  “每个人都不敢当你是普通人,只有我觉得与你我们没有什么两样,无迈,你其实是一个很原始的女人,把面具外壳都除下吧,做一个实实在在的人。”
  我垂下眼睛。
  “才三十多岁呢,”他说,“看我,四十出头,照样做老天真,干七十二行以外的职业,混饭吃,浑浑噩噩,快活得很,无迈,做人太仔细是不行的,刨木创得太正就没有木了,人清无徒,水清无鱼。”
  难得糊涂。
  “无迈,培养一下自己的兴趣,什么不好干呢?插花钓鱼看文艺小说,穿衣服逛街打牌,咱们都是吃饭如厕的人了,少钻牛角尖,仍是聪明人,有什么不明白。”
  “老李。”我紧紧握住他的手。
  “无迈,我是大胆冒着得罪你的险才说这些话,因为看样子我不说就没人会说,这年头谁真为谁好,都是隔岸观火的好手,专等人家出丑作茶余饭后的说话资料。”
  我眼圈都红了,拼命点头。
  “在手术室里,你是国手,在生活上,你是幼儿园生。”
  “老李。”
  “这件事洗湿了头,不得不收科,同你把银女找出来,你就要开始新生。”
  “本来就是。”我说。
  “我怕你再来一句三娘教子,要把那孩子扶养成人呢。”
  我涨红面孔。
  “太任性了,”老李摇头,“也太能干了,谁敢娶你?”
  “我想也没想过这些。”我不悦。
  “恐怕事情要来,挡都挡不住,身不由己。”
  “老李,”我失气,“你象个老太太。”
  “是不是,不喜欢我了。”他耸耸肩。
  “你呢?你怎么没结婚?”我问。
  他沉默良久良久,“说来话长。”
  他没有说。
  自医院出来,天有点凉意,也许只是幻觉,造成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每逢初秋都有迷茫感,等下子秋老虎光临,热得震惊,便会自梦中醒来,接受现实。
  银女没有消息。
  我想约姜姑娘出来说说话,但人家会怎么想呢?她工作忙,工余更忙。
  闷到极点,只好出外逛。
  索然无味,孑然一人的孤独如今才袭上心头,跑尽一条街又一条街,直到满头满脑的汗,发泄完毕,回到屋内,才能镇静下来。
  我染上吃冰淇淋癖,大罐大罐买回来撑下肚子。
  一日在冰淇淋店轮侯,突然看到个俏丽的背影,心一动,扑上去——“银女!”
  拉住她手。
  那少妇吓得不得了,手上抱着初生婴儿,吃惊地看牢我,眉梢眼角,是有些儿象银女。
  她身旁男人向我贼喝,“喂!你。”
  少妇见我斯文相,又是女人,惊魂甫定,一笑置之。
  我呆看很久。
  回家一桶冰淇淋己开始溶化,淋淋漓漓汁水滴满一地,朱妈赶着收拾。
  司徒说我应到纽约去一遭。
  我问。“银女怎么办?”
  “别把自己当救世主。”是他的答复。
  让她去?不不。过了九月,过得九月才放下心。
  我看着茶几上堆着的厚皮图画书。
  有一本是希腊神话,是我准备介绍给银女读的,教育她,指导她改邪归正,从黑暗进入光明,满足我自己。
  据说史怀恻医生也有这种潜意识。不过我较为小规模地实现我的私欲。
  老李看穿我的心。
  姜姑娘来探访我,原想很假很客气地招呼她,要在她面前表现的最好,因为恐怕季康会对她说起我们过去的事。过去,什么过去?我哑然失笑。老李又说对一次,我是个最原始的人,想到这里,表情立刻松弛下来。
  姜姑娘很紧张。
  “可是银女?”心不由自主地抽紧。
  “你真的关心她是不是?”姜姑娘凝视我。
  “我自己却不明白所以然。”我苦笑。
  “不,她没有消息,是她家里。”
  “什么事?”
  “她的男人非礼她的女儿,闹大了。”
  我睁大眼,有要呕吐的感觉。
  “她向我求救,如今这个孩子由我看管,住在局里,歇斯底里,成日大叫大嚷。”
  “是哪一个?”我问:“银女下面那个?”
  “不,老三,很乖,煎药服侍母亲,带妹妹去买菜煮饭洗碗的那个。”
  “禽兽抓进去没有?”
  “抓了,我的主意,”姜姑娘说:“他发誓出来要剥我的皮。”
  “好,好得很。”我拍拍姜姑娘的背脊。
  “老三情况非常不稳定,我很担心。我们这一行有人做得精神崩溃,叫做‘烧尽’,陈太太,真想不干。”她长叹一声。
  “不,你要做下去。”
  “单是银女这一家都救不了。”
  “但你不是要救她们,你只是为尽力。”
  “我尽了力吗?我的力,我与我同事的力,到底有限。”
  “那母亲如何?”
  “她在医院中。”
  “你送她进去?”
  “是。”姜姑娘说:“她就要死了,整个肺烂光。”
  “幼儿们呢?”
  “老二带着。”
  我们俩坐着很久很久,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可以做什么?”我问。
  “什么也做不了。我们袖手旁观,看她们沉沦。”姜姑娘很静静地说。
  “这是不对的,你做得已经够多。”
  “我怎么了?”姜姑娘以手掩面,“我怎么会这样消极。”
  “来,陪我去见那个女孩。”
  电话响起来,朱妈听后说:“找姜姑娘。”
  姜姑娘取过听筒,三分钟后挂断说:“她走脱了。”
  “那女孩?”
  “是,跟银女一样,这只是一个开始。”她苍白着脸。
  我们颓然。失望无处不在地压下来。
  我推开一面窗,“说些开心的事,你与季康几时办婚事?”
  “九月。”
  “好日子。”我又问,“哪里度蜜月?”
  “巴黎。”
  “好地方。”我与小山,也是巴黎度的蜜月。
  姜姑娘略露一丝笑容,“但婚姻不是请客吃饭,在什么地方度蜜月无关宏旨,以后还得凭双方的耐心。”
  我忽然帮起季康来,“你们的生活必然是幸福的,季康的条件那样好,他是断断不会叫妻子吃苦的,他是一个最上等的男人,濒临绝种的动物。”
  姜姑娘笑出来。
  “我还没有多谢你介绍我俩相识。”
  “有缘份到处都有机会相识。”我说:“电梯里、饭店、路上、舞会,我可不敢占功。”
  “季康说他一直仰慕你。”
  我的心一下子舒畅下来,女人谁不计较这些。
  “他客气。大家也都佩服他,首屈一指的专家。”我停一停,“可惜我们只医肉体,不医灵魂。”
  姜姑娘把手搭在我肩膀上,“陈太太,我们共勉之,大家都不要灰心。”
  我问:“能不能去探访九姑?”
  “你真要去?”
  我点点头。
  “我带你见她。”
  医院公众病房的探病时间并没有到,姜姑娘凭着人情进去。
  凭我的经验,一看到九姑,就知道姜姑娘说得对,她快要死了。
  整张脸出现青灰色,眼角不住有泪水滴出,她始终没有戒掉癖好,蜷缩在病床上。
  然而她的美丽并不受影响,尽管眼睛窝进去,嘴唇干枯爆裂,她还是象恐怖片中标致的女鬼,随时可以自病榻中飘浮起来,去引诱文弱的书生来作替身。
  我走近,闻见惯性的医院气味,那种布料在药水中煮过的微臭,钻进我鼻孔。
  病房中风扇转动,各病人安份守己地躺着,静寂得不象现实生活。
  九姑认得姜姑娘,但已不记得我。
  她紧握姜姑娘的手,泪如雨下,没有语言。
  姜姑娘说:“你放心休养,我总会得把她们带回来。”
  “银女……”
  “是,我们会找到银女。”姜姑娘声音越来越低,大概自己都觉得太空泛太假太没有把握。
  “还有三儿——”九姑什么都放不下。
  她饮泣着,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护士过来干涉。
  我们站一会儿,就离开了。
  姜姑娘问我:“她还能熬多久?”
  “一星期,两星期。她也应该休息了,”我叹气,“令我最难过的是,她竟那么挂念孩子。”
  姜姑娘说:“她只有三十五岁。”
  她活在世界的另一边,黑暗没有太阳的一边。
  “对于病人死亡,你很习惯吧。”姜姑娘说。
  “不,不幸这是永远不会习惯的一件事。”
  “如果有消息,请即与我联络。”姜姑娘说。
  我们在医院门口告别。
  回到家中,思量一番,觉得自己仍是世上幸福的人。人生活中挫折免不了,失望伤心,都随活而来,我有本事自立,可以维持自尊。
  朱妈来应门,“太太,银女找过你。”她说。
  “嗄,人呢?”
  “没留话。”
  “啊。”我欣喜,终于有消息了。
  “老爷也找过你。”
  “知道了。”
  “他问太太有没有那个女孩的消息。”我懒得回他话,一切都是他搅出来的事。
  “朱妈,我要等银女再同我联络,任何人打来,都说我不在,免得挡住线路。”
  “是。”
  直至傍晚,银女再也没有找我联络。
  朱妈说:“长途电话。”我正坐饭桌上。
  是我母亲。
  许久没听到她声音,“妈妈。”我把话筒紧紧贴在耳畔,当是她的手。
  “你怎么了?留在香港干什么?要不要我来接你?”
  “妈妈,我在收拾东西,九月份来与你们会合,请你放心。”
  “收拾什么?无忧说你早两个月就在收拾了。”
  “妈妈,我住于斯长于斯,哪里可以说走就走。”
  “是什么绊住你?”母亲并不受哄。
  我人急生智,随便抓个理由,“陈家两老身体不好。”
  “啊,照说我也应该来一次,看看他们。”
  “十万里呢,况且安慰之辞并不管用。”
  “你速速来父母处,勿叫我们挂念。”
  “是。”我说。
  父母永远把女儿当小孩。
  母亲从开头就不喜欢陈小山。厌屋及乌,连带对陈家上下一切人等都不感兴趣,与亲家极少来往,藉辞在外国,永不见面,并没有什么感情。
  朱妈持着电话又走过来,这次她说:“银女。”
  我抢过话筒:“银女。”
  那边一阵沉默,我不敢催她。
  一阵激动,我鼻子发酸。
  过一会儿,她似乎镇静下来。
  她冷冷地问:“买卖仍旧存在吗?”
  我难过得很,但没有胆子与她争辩。
  开头的时候,根本是一宗买卖。
  她说:“货色仍然在,你放心了吧?”
  我松出一口气,“你好吗?”
  “我的死活,你不必理会。”
  我仍然不为自己辩护。
  “三妹在我这里。”
  “啊”我更加放心,连喉头都一松。
  “我需要钱。”
  “没问题,你在哪里,我马上来找你。”
  “不行,我不会再上你当。”
  我忍着不说什么。“我怎么把钱付你?”
  “我会再同你联络。”
  “银女,这又不同绑票案,何必这样悬疑?”
  “这确是绑票,肉票是尚没生下的孩子,我是匪。”
  我说不出话来。
  银女这个鬼灵精。
  “我要直接与买主谈判,我要许多钱来安置我的妹妹。”
  “事先你可否见见你母亲?她在医院里,她快要去了。”
  一阵沉默。“她咎由自取。”
  “人死灯灭,银女,最后一面。”
  “人死灯灭?”她怨毒地说:“我,二妹,三妹,都还得熬下去。”
  电话扑地挂断。
  她应该恨我。
  老李说:“你并没有出卖她。”
  “当然没有,我一直视她如低等动物。”
  “但她的确是低等动物。”
  “是吗,老李,是吗,把你丢到老鼠窝去,饿你数日,折磨你,恐怕你崩溃得比她还快。”
  “无迈,你太内疚了,看看你。”
  他把我推到镜子面前去。
  我看到一个瘦得不似人形的林无迈。
  我问:“中年女人最怕什么?胖,我克服了大敌。”
  “我已经追到银女的踪迹。”
  “怎么不早说?”我飞快转过头来。
  “告诉你也没用。”
  “她在哪里?”
  “尊尼仔?”
  “她们总是回到原来的窝里去。”
  “为什么?”
  “她们觉得舒服。”
  “别这么说。”
  “真的。动物原始的触觉,”老李说:“那里有他们族类的气味,即使互相吞吃残杀,也不愿离开。”
  “地方在哪里?”
  “尊尼仔收留她,也收留老三,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这小子运气好,一连两株摇钱树在手中,所以并不敢得罪银女。你倒可以放心。”
  我低头不语。
  “银女可以生养了。”老李说:“你的愿望终于可以达到。”
  “我不喜欢听你这种冷嘲热讽的语气,你是谁?弥赛亚?把我们每个人切成一丝一丝分析。”
  老李笑。
  “对不起。”我随即说。
  “我知道你怎么想,不用道歉。”
  我叫朱妈倒两杯酒来。
  老李说:“这件事后,我们就很难见面了。”
  “胡说,你的费用恐怕是天文数字,来追付欠薪的时候我不能避而不见。”
  “一切费用由陈氏负责。”
  “司徒说的?”
  “是。”
  “司徒呢?好久没见到他,怎么一个个都离我而去?”
  “他太太生他气,说他成天成夜不回家,他怕了,所以略为收敛。”
  “你看,所以人们要结婚,有合法的伴侣,什么都不用外求。”
  “你鼓励我结婚?”
  “此刻不,如果你有家室,就不能随传随到,工作如斯实力!”
  “你认为我单身为工作?”
  “不然还为什么?”我哑然失笑,“难道还为看中我?”
  他不出声。
  “谁会看中我?”我讪笑,“只有司徒的妻会患上这种疑心病,与司徒是二十年的朋友,都还不放心。”
  “预防胜于治疗。”老李说。
  我笑:“有些太太自己出去搓麻将,派女儿盯住丈夫,真好,都视她们的丈夫为瑰宝,我错就是错在这里,我予丈夫极端的自由。”
  “你是不同的。”
  “那是因为你喜欢我。”
  “你知道我喜欢你是不是?”
  “我仍是女人呢,老李。”
  “WELL?”他把两手插在口袋里。
  “WELLWHAT?”我笑着反问。
  “有没有希望?”
  “季康也喜欢我,我一贯吸引老王老五,他喜欢我十年,你看看,十年间说尽无数山盟海誓,但一下子又随人去了。”
  “我是不一样的。”
  “季康也这么说过。”
  “叫季康去跳海。”
  “没有用,老李,我们早已成为兄弟姐妹。”
  “咒!”
  “真的,患难上交很难爆出爱情火花。”
  “那是因为我不够英俊,无迈,如果遇上罗拔烈福,我保证在防空洞里都可以燃烧起来。”
  我笑得绝倒。“啊无迈。”
  “老李!”我含笑想安慰他。
  “我最恨人叫我老李。”
  我又笑。
  “残忍。”
  “认识你真是好。”我说。
  “自然,季康季大夫的接班人。”他十分无奈。
  我实在忍不住,笑得呛咳。
  他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
  过很久,我喝口酒,按捺情绪。
  “意料中事。”老李喃喃道。
  “老李,不,精明……”我改口,“唉,真肉麻。”
  这次轮到他大笑起来,笑震屋顶,朱妈出来看发生什么事。
  等他笑完之后,我问:“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付代价给银女,换我们要的东西,面具撕破,反而容易做。”
  我说:“其实我一直照这个宗旨做。”
  “你不该出卖大多廉价温情。”
  “它们并不廉价。”
  “无迈,你不大会说中文,‘温情’不能以‘它们’来作代名词。”
  “别吹毛求疵,请言归正传。”
  “其实你比银女还小。”他凝视我。
  “我幼稚,我知道,但这是我自己带来的福气,丑恶的人与事,何必去详加研究,愿我如此活至八十岁。”
  “你的生活与你的职业一般,一切经过消毒。”
  “人身攻击。”
  “银女会找你,”他纳入正题,“她要什么付她什么,你不必再企图争取她的信任,一切都是装出来的,无迈,她对你表示好感,又转头控诉你出卖她,再回到尊尼处,一切是一出好戏。”
  “为什么?”我不相信,“老李,你把世事想得那么丑恶。”
  “抬高价钱。”
  我深深一震怵,“包括我那次梯间遇劫?”
  “是。”
  “你几时知道的?”
  “开头也的确是真的,直至我派人去找尊尼仔摊牌,他吃不吓住,和盘托出。”
  “你瞒住我?”我问:“一直不与我说?”
  “看你扮母鸡护小雏做得那么过瘾,不忍拆穿。”
  我颓然坐下。
  “孩子,是不是陈小山的?”
  “老李,这一点就五十五十了。”
  “他们存心出来要钱的人,不会不小心。”
  “一切是骗局?”我问。
  “不,来借钱打胎的时候并不知你会死心塌地付出代价留下婴儿,回去商量过之后觉得此计可行,便在你面前扮演改邪归正从良的角色。”
  “大雨中的出走……”
  “我保证尊尼仔的车就在转角处等。”
  “我白担心了。”我颓然坐下。
  “陈氏两老比你看得通透,现在银女与他们直接谈判,你不用担心了,他们一定会得到孩子。”
  我张大嘴巴。
  “他们完全没有良知,”老李舞动双手,“无迈,他们根本是另外一种人。”
  “人生永远有希望。”我站起来说:“人心不会坏到底。”
  他笑说:“我放弃说服你这条牛。”
  “以上一切,有九十巴仙是你的猜测。”
  “林无迈,你根本逃避现实。”
  “十多岁的孩子,坏得这样,用尽人性的弱点。”我说:“逃避这样的现实,你能怪我?”
  “求生是动物的本能,在那个环境中,不够辣的全部要倒下去。”
  我的声音低下去,“我只希望她去见一见她母亲。”
  “无迈,我们出去吃一顿饭。”
  “不。”
  “事情已经解决了,松一松。”
  我看着李精明殷实的面孔,逼切的表情,终于点头。
  那夜我喝了很多,一直以右手背撑着额头。
  “我象不象一段木头?”问老李。
  “两个月之前象石膏,最近已经进步。”
  我叹口气,“我也是环境的牺牲品。”
  “你要与陈小山作对,不得不武装起来。”
  “你说什么?”
  “不是吗,他越是堕落,你越要圣洁,恶性循环,互相变本加利来刺激对方,只是你们两人都没想到生命如斯无常。”
  我垂目不语。
  “你那样爱他而不自觉。”老李感慨,“我希望有人那么爱我。”
  “喝。”我干杯。
  “食物还合口味吗?”老李温柔地问。
  “老李,谁嫁给你真是有福气的。”
  “但你永远不会嫁我。”
  我不好意思地笑。
  老李说:“我们出去散散步。”
  我与他在海旁长堤走开去。
  他告诉我,“在见到你之前,我也以为四十岁的人好做化石,非得道貌岸然过日子。”
  “是我令你春心荡漾了。”我笑着看到他眼睛里去。
  “你看你!”他无奈地蹬足。
  我不语。
  “送你回去,悔不该向你透露心声,被你看扁。”
  “我最近有点歇斯底里,老李,这两个月,我象换了一个人,以前的气质荡然无存。原来生命不过是这样一回事,又何必板着面孔做人?”
  “不经大事,人不会成熟。”老李说。
  “谢谢你的晚饭。”
  第二天一早,银女又同我联络。
  她索价高过原定数目一倍。
  我通知陈家,司徒说没问题。
  银女下午在约定的时间又来电话,说现款即刻要。
  司徒不耐烦,同她说不行。
  一手交人,另一手交货,而且她必须即刻现形,陈家不会胡乱取下任何一个婴孩。
  二十世纪贩卖人口,而我居然参与其中,我不知说什么话好。
  司徒吸着烟斗,“而且还是你想出来的主意呢。”
  电话再来,我向银女发言:“我们知道你在哪里,同尊尼仔说,他没有秘密,你们此刻住在北斗星街三百O四号十五楼A座,别装模作样了,钱不同你讨价还价,接过孩子即付,但是你必须向陈家报到。”
  那边沉默良久,象是与别人商量对策。
  过很久她说:“我情愿到你家来。”
  “欢迎。”
  “我的确是为妹妹。”
  “我相信你。”我温和地说。
  “我明天下午到你家来。”
  “好,明天见。”我松口气。
  司徒讶异,“你竟这么会应付了。”
  我微笑,“货色那么热,这个月不脱手,就不值一文,他们比我们更急。”
  司徒听着眼珠子都差点掉出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都是老李教唆的。”
  “老李?”我嗤之以鼻,“给我做徒弟还不要呢。”
  “这可不成为白相人嫂嫂了!”司徒大惊失色。
  精神崩溃的前夕,人们往往异于常情,我想我是其中一个最佳例子。
  第二天老李与司徒埋伏在书房内,来等银女现形。
  银女不是一个人来的。
  她拖着她的三妹。
  她的腹部高耸,精神不错,失踪的三个星期间,人养得红壮白大。
  我生气。
  银女冲口而出,“你瘦得可怕。”
  我毫不惭愧坦白直说:“为你担心成这样,还说?”
  她略为不安。
  “这段时间有没有去检查?”
  她摇摇头。
  “你还不过来我瞧瞧。”我叹气。
  她的三妹紧紧跟在她身后,双目象一只小兽,警惕、凶残、光亮。
  “三妹同我住。”她说出条件。
  “怎么?不相信尊尼仔?”我问。
  她一愕,投来的眼光象是要说:你怎么变聪明了?
  举一反三,这种本事我还有。
  银女躺在床上,我细细与她检查。
  胎儿健康活泼,不停踢动,我绷紧的面孔松弛下来,他已开始往下挪移,准备降临人间。
  银女问:“还有多久?”声音中并没有大多的感情。
  “三个星期。”
  “是男是女?”
  “我不知道,需要做音波素描,但是我不介意等到他出生才知道性别。”
  银女不响。
  三妹始终蜷缩一角,象银女初到我处那样惶恐不安。
  我说:“别担心,你可与你姐姐同住。”
  女孩用手臂紧紧抱在胸前,眼神闪烁不停。
  我问银女:“你二妹呢?你有没有同她联络?”
  “她有工作,她会得照顾两个小的。”
  工作,什么样的工作?出卖什么?
  我不能再多管闲事了。
  我数出几千块,交在她手中。
  “谢谢。”
  我讽刺她:“你等钱用,我知道。”
  她没有再回嘴。
  老李对,面皮撕破之后,往往更易办事。
  我问老李要不要通知姜姑娘。
  “你说呢?”
  “不用了,”我答:“她帮不上什么,而且一定振振有词,叫我们依法收养婴儿。”
  “这是她的职责呀。”老李笑。
  “这简直是她的宗教。”
  “你开始不喜欢她了。”
  “你在暗示什么?”
  老李转变题材问:“陈家的人,怎么没赶来。”
  “他们经过上次一役,知道厉害,怕得不得了,这赴汤蹈火的责任,仍由我背起。”
  那日一屋四个女人,因为筋疲力尽,都早早上床。
  睡到清晨,天朦朦亮,我警觉而醒,听到身边有声响,便顺口问:
  “谁?”
  “是我。”
  银女。
  “做什么?”我问。
  “腹中踢动得厉害,睡不着,想找你说话。”
  “出去吧,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说的。”我拒绝。
  “陈太太——”
  豺狼永远不会变兔,我以往不懂得这个道理。
  “我知道我辜负你。”她开始。
  “不必再说。”我阻止她。
  她无奈,“你不会原谅我?”
  我伸出手臂,“看到这里的缝针?何必加添这么惊险的一幕?”我们之间真的无话可说。
  她不响,沉默良久,仍然坐在我房中一角。
  我问:“妹妹睡得好吗?”
  “不在意碰她一下,马上警觉跳起来,取过藏在枕头下的刀,指向我,喉咙发出胡胡声,真叫人害怕。看清楚是我,便大哭。”
  我听着恻然。
  “二妹呢?”我问:“二妹有能力照顾两个小的孩子?”
  “我与她谈过,叫她今日来取钱,你昨日给的那笔钱。”
  “她现在做什么工作?”
  银女凄凉地哭:“我没有问,不想知道。”
  我起床与两个女孩子吃早餐。
  我同银女说:“叫你妹妹去洗个澡,还有,头发也脏了。”
  银女说:“自从那件事后,她不肯清洁,连脸都不肯洗。”
  我失声,“可怜的孩子,你不必怕,我在这里,每个人都是安全的。”
  我要过去楼住她,她猛力推开我。
  我握紧拳头,又表达不出心中愤然,颓然坐下。
  “我会照顾她,”银女说:“你别担心,她会忘记这件事,正如我,我也早忘记这种事。”
  我问:“你忘记了吗?”
  她不出声,低头哄她的妹妹,那女孩把身体尽量缩在她姐姐的怀里,象是要挤进她姐姐的身体里去。
  我一点胃口也没有,什么都不想吃,推开碗筷。
  在妹妹面前,银女变为大人,她成日陪着妹妹,寸步不离,善良的一面表露无遗,我却比看到她险恶的一面更难过。
  我坐在沙发上看书,渐渐瞌睡入梦。
  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把我吵醒。
  我把双眼睁开一条缝。
  她的二妹来了。
  只听得银女道:“我会有钱,足够安顿你们,你何必做下去。”
  她二妹冷笑道:“你口气与姜姑娘越来越象。”
  银女说:“你不会有好结果。”
  “跟你,跟你又会好?那尊尼仔与妈的男人有什么两样?”
  她二妹的脸上早着了银女一记耳光。
  她掩着脸,恨道:“你教训我,你有资格教训我?你比我好得了多少?”
  我拉下遮住面孔的书,“不准打架。”
  那二妹转头看牢我,“收买她孩子的就是你?”她转向银女,“你比妈妈更不如,妈妈可没卖掉女儿。”
  银女面色苍白地回答:“有时我真希望她卖掉我们,好过堆在一起吃苦。”
  她二妹冷笑连连。
  我说。“这不是吵嘴争意气的时候。”
  银女看看她两个妹妹,忽然之间,她们三人紧紧拥在一起,也没有哭泣,只是抱在一起,细细的手臂缠在一块儿,一时也分不出有多少人,象街上被遗弃的小猫,挤在纸箱中,身体叠身体,抵抗外来足以夺命的因子。
  半晌分开身体,她们不再争吵。
  银女指着我说:“这位太太,是个好人。”
  我苦笑,好人。
  “你们肯听我说话?”
  她们三个不出声。
  “两个小的送到局里去,会得到很好的照顾,你们三个,聚在一起,要开始新生活。”
  老二打开金色的小手袋,取出一根香烟,熟练的点着,深深吸一口,向天空喷出一枝烟,非常沧桑地说:“这样的话,姜姑娘说过三万次,嘴皮都说破。”
  我无语。
  “不是这么容易的。”十六岁的老二象是阅历无数,教训我起来。
  “你不愿意而已。”我说。
  “是,我干嘛要到厂里去缝牛仔裤?为了些微勤工奖,连厕所都不敢去?为了要做易缝的部分,还不是一样要跟工头去吃茶跳舞。”她又喷出一口烟。
  “这是自甘堕落。”
  她仰头狂笑起来,不再回答我,“我们的事,你不会明白,也不用管。”
  我觉得她说得对,保持缄默,转身进书房。
  地方能有多大,她们的对白自然我听听得一清二楚。
  “为什么对陈太太说这种话?她是不相干的人。”银女说。
  “我讨厌她。”
  银女不响。
  “你去不去看母亲?”老二问。
  “不去。”
  “她差不多了。”
  “她年年都差不多。”银女讥笑,“要去你去。”
  老二开门走了。
  朱妈进来寻我,“这里快变女童收容院了。”
  银女在门边出现,面色森然,“我三妹一定要跟住我,我现在不能离开她。”
  朱妈讪讪地不出声。
  我抬头说:“没有人不准你妹妹在此。你到如今还不相信我为人?”我使个眼色叫朱妈出去。
  银女说:“二妹,她一张嘴坏些,心地不错。”
  “我不会责怪她,银女,你想解释什么?这是完全不必要的,我们之间,等孩子生下,一了百了。”
  她颤抖着嘴唇,实在是有话要说,只是说不出口。
  就算是一刹时的良心发现,有什么用呢,一下子又原形毕露,“银女,你不欠我什么,”我说,“去陪你妹妹,她需要你。”
  我进厨房去取水喝。
  朱妈向我诉怨,“这些女孩子一个比一个难服侍。”
  我只好拍拍她的肩膊安慰她。
  每个人都需要安慰,谁来安慰我?
  老李,我想起老李。
  朱妈嚷:“这不是李先生?他跑得这么急干什么?”
  我自厨房的纱窗看出去,可不正是老李,说到曹操、曹操就到,他一头大汗、正自小径奔上来。
  我朝他摇摇手,“老李。”
  他自厨房纱门进来,从我手中抢过冰水一口饮尽。
  “姜姑娘同我说,九姑出事了。”老李上气不接下气,我立刻压低声音,“可是死了。”
  他点点头。
  我不响。
  老李说:“不是病死的。”
  “什么:”“跳楼,医院六楼跳下去。”
  我的血都凝固了,瞪大眼睛看牢老李。
  “姜姑娘难过得不得了,说是她害的。”
  我拉着老李手臂,听他说下去。
  “法庭要传她做证人,是那件后父非礼继女的案子,谁想到姜姑娘一直瞒着她,直到消息没经姜姑娘传到她耳朵,医院的人说她呆了一个上午,就出事了。”
  “但她已是将死的人了。”
  “姜姑娘正替她办这件事,已经来不及,她懊恼出血来。”
  我转过面孔。
  “我赶去的时候尸身还在现场,落在停车场上,真邪门,无迈,你可别害怕,她的面孔一点不难看,斜斜躺在一辆平治车蓬上,姿势还好得很呢,一只手搁胸前,面目安详,不过照医生的报告,是即席死亡。”
  “姜姑娘呢?”
  “季大夫陪着她。”
  “怎么同银女说?”我问。
  朱妈在一旁听得呆住。
  老李静静走向门边,拉开中门,银女站在门外。
  老李说:“我们所说的每句话,她都听得见,从开头就是。”
  银女站在门外,忽然之间显得很瘦小,很单薄,她木无表情,呆站着。
  我们维持缄默,看着银女。
  终于老李说:“我乘朋友的船进来,如果你要见母亲最后一面,我可以送你们出去。”
  我同银女说:“我陪你。”
  我以为她会坚持到底,坚决不去,但是她点点头。
  我在她身上加披一件衣裳,她要把三妹拉着一起出去。
  老李点点头。
  我们坐老李那般豪华游艇出去,在公众码头上岸.一路上银女搂住三妹,一点声音没有。
  车子赶到医院,老李热络地把我们带进停放间,我让银女与三妹跟住老李,我殿后。
  老李在签字的时候,姜姑娘也来了,我们默默会合。
  姜姑娘含着泪,一定要怪责她自己来求发泄,我劝慰无门。
  她轻对我说:“是我害九姑。”
  “说什么话,你又不会起死回生,怎么见得是你害她。”我低声说。
  “真的,害她不能躺在床上好好地去。”
  “无论如何,她也拖不过这个月。”
  她仍然难过得不住落泪,双眼已经红肿。
  我们尽随老李进去。
  银女一直好好的,直至见到她母亲的遗体,忽然崩溃下来,跪在那里不肯站起来。
  姜姑娘去拉她,被她一手打开,抱着母亲的双腿,死命不放,老李要有所动作,被我叫止。
  “随她去,她禁不起搓揉。”
  银女号啕大哭起来,喉咙发出嗬嗬声,一切恩怨反解,恨意疏散,到头来,她是她的娘,她是她的骨肉。
  银大哭得象只受伤的野兽,大声嚎叫,扯着她母亲的手,怎么都不放,那么原始的悲恸,闻之令人心碎,我整个人震呆在一旁。
  姜姑娘更差,混身抖得如一片落叶。
  老李用手臂护住我。
  银女的三妹用身子贴着墙,面色苍白,坚强的耸立,这个孩子,从头到尾,我未曾听她说过一句话。
  长大后,她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模式,这个女孩,永远不会成为普通快乐的人,她身上的烙印,永不痊愈。
  银女的声音在空调的房间内撞出回音。
  没有人来干涉她。
  隔了良久,她的声音低沉下去。
  我过去扶住她,她紧紧抱住我的腰,汗浸湿了她的头发,面孔被眼泪泡肿,嘴唇裂开,有血丝泌出,整个人象只鬼。
  我把她的头紧紧护住,贴住我胸口,好让她听见我的心跳.人们还有孩时的习惯,贴紧母亲的怀抱,听见母亲的心脏跃动,便会得镇静下来。
  我看到九姑的容颜,正如老李所说,出奇的平静完整,一朵残败的花,仍然看得出曾经是一朵花,她不必再受苦,一了百了,她终于受够,以这个方式结束生命。
  “我们回去吧。”我说。
  她没有反对。
  我拉起三妹,跟姜姑娘说:“保重。”
  我们回家去。
  老李要办事,同我说:“你是医生,两个女孩在你手中,我放心。”
  我做看护,安排她们休息。
  银女一直不能说话,整个人歇斯底里,并且有间歇性抽搐,我有点担心。
  到半夜,她略为清醒,握着我手,断断续续说一句话:“你原谅我,你原谅我。”
  一时间我不知她要我原谅,还是求她母亲原谅。
  她们已都受够,都应获得原谅。
  我在厨启喝咖啡,捧着杯子良久不语。
  朱妈说:“真可怜。”
  三个字道尽银女的一生。
  我清清喉咙.“朱妈,这件事完之后,恐怕我不需要你呢。”
  “没关系,司徒先生早同我说明,这是短工,不是长工。”
  “你也是个有知识的人,朱妈。”
  “哪里,不敢当。”她笑了。
  “怎么会出来帮佣?”
  “初到贵境,已是四十多岁的人,虽在内地教过中学,却没有外文程度,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又不容于儿媳,不出来自食其力,等死嘛。”
  每个人都有个故事。
  “你现在可吃香着,谁不欢迎你这样的帮手,薪水比一般文员好得多。”
  “能够服侍你是不同的,陈太太,一般使佣人的人还不是呼五喝六,想起颇觉凄凉。”
  我喝口茶,“我看过一篇文章,访问歌星白光,那白光说:做人,怎么做,都不会快乐。”
  朱妈说:“你不会的,陈太太,你刚刚开始。”
  “我?”我笑出来,“你可知道我什么年纪?”
  “三十多岁好算老?还早着呢,还得结婚生子,从头开始。”
  我笑着摇头,“朱妈,你少吓唬我。”
  “是真的,看谁家有这么大的福气来承受。”
  “朱妈,你真看好我。”
  “季大夫就错过机会。”
  “姜姑娘是不错的。”我指出。
  “嗳,”朱妈点点头,“她良心好。”
  “很正直。”我夸赞她,“这年头的女人,不知恁地,狐媚子性格的占多,就她看上去还正气。”
  朱妈说:“瞧,我怎么跟你聊上了,太太你该休息了。”
  “说说话可以松弛神经。”我放下杯子站起来。
  刚要回房间,银女的三妹进来。惊惶失色,拉住我。
  “啊,啊——”
  “有话慢漫说,”我把声音尽量放得温柔,“是不是又做噩梦?不要紧,喝杯牛奶。”
  她拉我,力大无穷,手指扼进我肉里,我呼痛。
  朱妈来格开她的手。
  “姐,姐——”
  “银女?”
  我奔进房里。
  我的天!
  银女在床上辗转,半床的血。
  我大叫,“朱妈,去烧水。”
  不得了,水袋都出来了。
  我按住银女,她神智清醒,双眼如一只小鹿般睁大,眼神迷茫痛苦恐惧。
  “不怕,不怕,”我大声说,她与三妹都听见,“我是医生,有我在,不要害怕。”
  在家中接生,十余年护理生涯,还是第一遭。
  可幸朱妈出奇的镇静,帮不少忙。
  银女苦苦忍住,并没有喊叫,只是大声呻吟。
  我洗净双手,吩咐朱妈把家中所有干净被单取出垫妥,剪刀放水中煮滚消毒,真难得如此,从容不迫。
  “打电话给李先生,说银女早产。”
  朱妈连忙出去。
  我跟三妹说:“不用害怕,来观肴生命诞生的奇迹。”
  小女孩见我一脸笑容,安静下来,紧守一旁。
  我同银女说:“准备好了?有力气就用,深呼吸,千万不要怕,正常生理现象,女皇帝都经过这个阶段。”
  银女在百般慌乱中居然还向我点头。
  “好孩子。”我赞道。
  朱妈送来热水毛巾,我替她印汗。
  “我接生过上千的孩子,相信我。”
  她又点头。
  水袋冲破,婴儿的小毛头开始出现,跟着是小小的肩膀,我轻轻顺势一拉,连身体带腿部都出来了,早产儿只得一点点大,身体上染满血块,青紫色的脐带比他手臂还壮。
  朱妈大叫:“是个男孩,是个男孩。”
  她递上事先准备好的剪刀。
  她说:“足足在沸水里煮了十分钟。”
  我捧起新生的婴儿,忽然泪流满面。
  “看,”我叫三妹,“来看。”
  婴儿张大小嘴,哭得不亦乐乎,声音宏亮。
  我用颤抖的手紧紧抱住小生命。
  忽然之间每个人都哭起来。朱妈与我拥作一团,三妹伏在她姐姐身上。
  老李说:“难为我乘直升飞机赶进来。”
  我很平静地躺在大酒店的泳池边晒太阳。
  他递冻茶给我。
  我说:“谢谢。”
  “一切完满解决。”
  “是的。”
  “象一篇小说般,所有的坏女孩改邪归正,老人家得偿所愿,有情人终成眷属。”老李挥舞着双手。
  我莞尔,“你我却是多余的角色。”
  “咱们是龙套。”
  我说:“充其量是红娘。”
  “你要不要找所新房子?”老李问。
  “我娘来了,”我说:“要押我回纽约呢,我要陪她住酒店,不过我会努力抵抗,我过不惯外国生活,我会留下来住宿舍。”
  老李凝视我,“你心愿达成有什么感觉?”
  “我?”我反问。
  “一切尽在不言中?”
  “今日是季大夫与姜姑娘结婚大喜日子。”
  “去不去?”
  “送了礼,我要陪父母妹妹,哪里走得开。”
  “怕尴尬?”
  “你知我一向是老派人。”
  “老派人也穿起泳衣来晒太阳。”
  “没法子,被妹妹糟塌,说我白得似猪皮。”
  “令妹真风趣。”
  我说:“你们俩应当投机。”
  “把不钟意的男人派司出去,心头就痛快了。”
  我笑。
  过一会儿我说:“你没看过那婴儿吧。”
  “没有。”
  “满月了,我到陈家去瞧过他,整个人象团粉,我用手指逗他,他来吃我的手,可爱得令人不置信,一见那张小面孔,整个人会酥倒,两老有了他,起码活到一百岁。”
  “生命的魅力,不然人类怎么会有勇气,一代传一代挣扎下去。”
  “而且象足小山。”
  “是吗?”老李诧异,“你真相信?”
  “一个印于印出来,不由你不信,小山左脚尾两趾有皮肤相联,这孩子也—样,再也没有疑问。”
  老李张大了嘴。
  “银女决定找小生意做,司徒会得帮她,三妹与小的两个孩在九月后开学,只有二妹仍然留恋的士可,心态矛盾。”我说:“社会千疮百孔,生活支离破碎,没有多少人可以修成正果。”
  “凭你对陈小山的爱上——”老李说不下去。
  我静默。
  我挺不喜欢人家拿这个来做话题,但是老李不是普通人,老李是真正的朋友。
  我运气好,身边总有个人为我赴汤蹈火。
  无忧上来泳池。
  “老李!你在这里穷耙干什么,告诉你,季大夫就是你前车之辙,耙得老了,只好随便拣一个女的结婚算数。”大笑。
  我同老李说:“看,同你是一对活宝。”
  老李摇头苦笑。
  “去看场电影?”无忧过来同他挤眉弄眼。
  老李不出声。
  “要不去逛古玩店。姐姐信不信由你,店主硬说那只掐丝珐琅缠技蕃莲瓶是十六世纪的。”
  我说:“我不喜欢珐琅,总觉得只有痰盂是珐琅做的。”
  老李笑。
  “还有一张郑板桥的画,上面题词:山多兰草却无芝,何处寻来问画师,总要向君心上觅,自家培养自家知。”
  老李喃喃说:“总要向君心上觅,自家培养自家知。”
  “来,去看戏吧。”
  老李向我歉意的一笑,跟着无忧去了。
  后后记恢复上班的时候,我的一年假期并没有终结。
  长期耙在家中,非常不惯,决定销假。
  因而想买一些新的行头。
  时装店的售货员睁大眼睛,“十月了,还买夏装?”
  “这里又不是欧洲,十月不穿夏装穿什么?冬装?”我反问。
  “可是小姐,”她非常歉意,“夏装在大减价期间全部沽清。”
  “你们几时减的价?”
  “七月。”
  神经病。
  我走出时装店时想,搅什么鬼,我真落伍了,以前我帮衬的店家,高贵得永不减价。
  回到医院第一天,我穿着上一季的旧衣,季康热烈欢迎我。
  “对了,”他说:“我来介绍你认识,这位新同事是来替慕容的,刘品华,过来一下!”
  刘转头过来,与我一照脸,我就呆住了。
  天下竟有这般英俊潇洒人物。
  我的面孔忽然之间涨红,急急看向别处。
  他伸出手来,与我相握。
  我的眼光自然而然落在他手上:没有指环。
  心莫名其妙扑扑的跳起来。
  啊小山,可以做的都已做妥,请祝福我新生活开始。
  刘品华笑说:“听说林医生是哈佛医科院高材生。”
  我笑:“一毕业全成高材生,过得海便是神仙……”

(全文完)
 
   

博主已关闭评论
Logo

Looks like your ad blocker is on.

×

We rely on ads to keep creating quality content for you to enjoy for free.

Please support our site by disabling your ad blocker.

Continue without supporting us

Choose your Ad Blocker

  • Adblock Plus
  • Adblock
  • Adguard
  • Ad Remover
  • Brave
  • Ghostery
  • uBlock Origin
  • uBlock
  • UltraBlock
  • Other
  1. In the extension bar, click the AdBlock Plus icon
  2. Click the large blue toggle for this website
  3. Click refresh
  1. In the extension bar, click the AdBlock icon
  2. Under "Pause on this site" click "Always"
  1. In the extension bar, click on the Adguard icon
  2. Click on the large green toggle for this website
  1. In the extension bar, click on the Ad Remover icon
  2. Click "Disable on This Website"
  1. In the extension bar, click on the orange lion icon
  2. Click the toggle on the top right, shifting from "Up" to "Down"
  1. In the extension bar, click on the Ghostery icon
  2. Click the "Anti-Tracking" shield so it says "Off"
  3. Click the "Ad-Blocking" stop sign so it says "Off"
  4. Refresh the page
  1. In the extension bar, click on the uBlock Origin icon
  2. Click on the big, blue power button
  3. Refresh the page
  1. In the extension bar, click on the uBlock icon
  2. Click on the big, blue power button
  3. Refresh the page
  1. In the extension bar, click on the UltraBlock icon
  2. Check the "Disable UltraBlock" checkbox
  1. Please disable your Ad Blocker
  2. Disable any DNS blocking tools such as AdGuardDNS or NextDNS

If the prompt is still appearing, please disable any tools or services you are using that block internet ads (e.g. DNS Servers).

Log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