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中文(古代中国有没有普通话?)
未出国前,泡在中国文化里,自以为对中国十分了解。出国后才感觉,从另一种文化中反观中国,反而看得更清楚,似乎有一种全新的认识,这倒不全是因为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更是因为耳濡目染的美国现实 使你不由自主地同中国的情况时时作比较。他老人家说,有比较才能有鉴别。有了鉴别自然也就提高了认识。真可谓要识中国真面目,还得跑到美国来。
即以大家天天用,天天讲的中文来说,到美国以后,才更感觉到其特殊之处。
在我看来,中文最大的特点,是它的稳定性。
首先是句法的稳定。当代汉语的主要结构,基本上是古已有之。比如孔夫子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同今天的大白话,简直没有丝毫差别,人人听得懂, 读得懂。孔子生活在2500年之前,略早于柏拉图。今日的希腊人乃至欧洲人能读懂柏拉图原著的,据说不经过长期的专门训练,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第二是字义的稳定。 汉语诞生数千年,大部分字的基本意思沿用至今 (当然,有些基本字的意义上又衍生出新的字义)。比如上述孔子两句话中的每一个字的基本的意思,至今没有改变。
第三是字体结构的稳定。从图画到大篆到小篆,到隶书再到楷书,均有规律可循。每一个字,均有源可溯,有根可追,其书写形式的变化,都遵循中文字体演化的一般规律。其内部结构,也是历经数千年而基本不变。
正因为上述的稳定,才使得天南海北,古往今来的中国人,不管其方言有多么晦涩难懂,总可以通过书面语言以及当时可能流行的普通话来交流。
上述的稳定还使得中文成为目前唯一正在使用的世界上最古老的语言。而其他古老的语言,均已作古,仅仅保留在各种典籍中。中文可谓是“活化石”。
也是因为上述的诸多稳定,才使得现代中国人,只要稍加训练,即可读懂最古老的中文典籍。就连小学生,都能把千年以前的唐诗,甚至两千年前的西汉诗歌,读得琅琅上口。比如李白的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比如刘邦的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当今的小学生读这两首诗,并不感觉两首诗的写作年代有近千年的差别。中国的小学生,甚至可以读懂更古老的诗歌,比如诗经中的某些篇章,如: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归兮,雨雪霏霏。诗经可是中国最古老的诗歌总集。而相比之下,当今的英美人士,要读懂莎士比亚,据说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尚未见到论者论及中文发音的稳定。虽然不易考证,但我感觉,汉语的古音同现在相比,应该没有太大差别,否则我们读古诗又怎能如此押韵呢?
由此想到,我们的读音,乃是基於古代的发音。而古代的发音,有无一个通行的标准?换句话说,古代有没有普通话?我认为有。
中国古时候,就已经统治了巨大的国土。在当时的交通及通讯极其不便的条件下,倘若没有一种统一的,容易沟通的语言,这种统治是不可想象的。因此,想来古代也应该有古代的普通话。这种普通话至少应该在文化阶层及官场中流行,才能维持帝国庞大统治机器的运作, 也才能使文化得以比较顺利地传承。英文中的Mandarin, 指的是中国清朝末期的官话。但实际上普通话在数千年前就应该已经存在。远的不说,即以有宋一代完人,籍贯在苏州的范仲淹来说,倘若他讲一口吴侬软语,在朝廷上向生在河南的皇帝面折庭争,皇帝是一定无法听懂的,其结果是他也就无从成就其功名。福州人林则徐如果向咸丰皇帝讲闽南话,则一定不能成就其虎门硝烟的业绩,因为如果皇帝听不懂他讲的话,想来不至於派他钦差。对闽南话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闽南话有多难懂。广西人张九龄如果不讲普通话,岂能成为唐朝一代名相?海南人海瑞如果只讲海南话, 又岂能成其千古盛名?
实际上,普通话的流行,应当远早于宋代,说不定也是“古已有之”。比如,以中国文化发展的顶峰时代--战国时代来说,没有普通话,专家学者又如何能够百家争鸣? 齐国临淄稷下学宫人才济济,极一时之盛,以学者之间的论难和辩论著称于世,还从来没见过互相听不懂的记载。
我们学到的历史,列举秦始皇的功劳之一,是统一了文字,所谓书同文。我一直感兴趣的是,在秦始皇统一文字之前,春秋战国时代人们使用的是什么语言?从
后来的考古成果来看,秦始皇似乎并没有对文字作大的改动。当今使用的汉字,许多可以追溯到殷墟的甲骨文及金文。而躲过秦火的孔子宅邸中的古籍,后人也都能读懂。由此想来,秦始皇大概也只是把一些各地书写形式有较大差别的字(数量应该不会太多)统一了一下。他的书同文的功劳,至少不应该过於夸大。
秦始皇以前的春秋战国时代是最需要雄辩的时代。 当时靠口才与韬略猎取功名利禄的人数量很多,给后人留下的故事也很多。当时的说客与策士凭两片不烂之舌,以及所学到的帝王之术以及纵横之术,周游列国,目标直指王侯将相。他们的一张利口,有极强的煽动性。可以口似悬河,滔滔不绝, 也可以一言兴邦,一言丧邦。如苏秦游说六国的君主,谋略既被采用,得以成功地佩戴六国相印,出行时前呼后拥,国君们对他高接远送。 他取得这样的成功,全凭一张嘴,倘若靠翻译,则效果能如此显著?我很怀疑。从未听说某某说客还需要带个翻译。伍子胥同孙子带兵伐楚,为父报仇,楚国大臣申包胥到秦国求救,如此军国大事,也没听说他带翻译。因此,申包胥虽是楚国人,他在秦廷讲的语言,一定是地处西陲的秦王能听懂的语言。就连孔子周游列国,也没有听说过需要翻译。他的三千弟子里,也从未听说过有擅长翻译的人才。最有说服力的例子是,荆柯刺秦王时,只带了秦午阳一个人,而就连这唯一的帮手,也被阻止在殿外。 我们可以相信,荆柯向秦始皇作自我介绍并展示地图时,没有翻译在场。始于四方,不辱君命,大概第一条要求是能讲普通话。
当时各地诚然有方言,这是毋庸置疑的。很多边缘地区尚处於蛮荒地带,很可能当时的方言比现在更难懂。否则,就不会有那句成语:不入齐国,焉学齐语?齐国的地理范围,大概在今天的山东一带,在古时候和今天都属於发达地区。大家知道,今天的山东话并不难懂,有些相声演员不必到山东就能把山东话讲得维妙维肖。但在当时,要跑到山东才能学山东话,可见当时的方言比今天更难懂。方言之更难懂,才使得普通话更其必要。没有普通话,来自各国各地的学子,学者以及官员就要依靠要到对方的国家才能学会的语言来交流,则势必大家都要花费毕生精力来学习各地方言,哪里会有精力来做其他事情?
合理的推论只能是,至少在春秋战国时代,就已经有了普通话。
中文不仅超强稳定,而且因其象形,还是一种极其优美的文字。我在费城独立厅看到的独立宣言原件,其书法也挺漂亮,但仍然远远不能同中文的书法相比。究其原因,是因为英语不是象形文字。比如一个“雨”字的潇洒及万千诗意,又岂是四个字母所能传达?
语言的稳定,想来促进了中国的统一。试想,在东亚这片联绵不断的国土上,人们都属於一种文化,使用一种文字,想脱离这一母体,自己闹独立,一定不容易。宋太祖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倘若南唐完全讲不同的语言,他吞并南唐的兴趣大概就会减少许多, 即便吞并了以后也未必能够守得住,因为如果没有共同的语言,其离心力一定很强。假如台湾人民都讲荷兰语,则中国政府统一两岸的愿望至少没有现在那么强烈。
中文的稳定与优美也应该促进了中国领土的扩张。试想一片蛮荒之地的住民,原本没有文字,一旦接触到这么发达的文化,如此优美的文字,如此高雅的书法,如此美妙的诗歌文章,又岂能轻易舍弃?久而久之,就被中国文化所同化,成为中国的一部分。当年金国同宋朝为敌,金国倔起的初期,没有自己的书面文字,人民彪悍无比,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但其统治阶层一接触中国文化,立刻被深深的吸引,从皇帝到大臣,沉迷于中国的诗词歌赋,乃至到了不理朝政的地步。金国后来的灭亡,同其丧失当年马上精神有直接关系。例如篡权夺位的完颜亮,虽系一乱世枭雄,其中文造诣也有相当水平。比如他写的诗:万里车书一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岸,立马吴山第一峰。至少你看不出来是一个其祖父辈尚不懂中文的“蛮夷”所写。金国在灭亡之前,文化上就已经被同化。就说日本吧。当年从中国全盘进口了中国文字,尽管在此之后独立发展了一千多年,却仍然离不开中文。一些重要的法律文件,还需要中文来书写,以保证不产生歧义。当年在印第安纳大学看到某日本大学的一则招聘广告,除了少许语气词以外,全是用中文字写就,我没有学过日文,却可以完全读懂。在日本住旅馆时,看日本新闻,看字幕至少知道在报导什么内容,有些甚至可以看懂其来龙去脉。日本韩国如果不是同中国隔海或交通不便,也许早已成了中国的一部分。
拼音文字比中文的确方便。比如读音同书写大致一致,易学易写。甚至只要会说就能写出来。但读音一改变,书写也就随著变。因而欧洲分裂出那么多语言,也就随之分裂成那么多国家。倘若欧洲有类似中文的文字,欧洲也不至于四分五裂,以至于到如今才能统一货币 (当然,由此产生的文化丰富性,也许是一件好事)。
优美的中文不仅折服并同化了边陲蛮荒之人,就连生于中国文化之中的许多古今文士也仍然为之折腰,沉迷其中而不能自拔。从古到今,多少人读古书,写诗词歌赋,写文章,白首穷经,不仅是因为书中自有黄金屋及颜如玉,中文本身的趣味,当也是促使文士投身其中的原因之一。红楼梦中描写的金陵诸钗设海棠诗社,赋菊花诗会,就纯粹是为了游戏与消遣,没有功利的目的。林语堂批评古人把太多的精力放在文字游戏上(包括作诗写文章),以至于没有精力研究科技。此话有道理, 我也认为文字的魅力,是文士不愿他顾的原因之一。但从人类生命的终极意义来讲,文字游戏并没有什么不好。文字游戏毕竟是一种游戏。儿童快乐是因为做游戏,成人又何尝不可有自己的游戏?更何况,文字游戏毕竟是高雅的游戏,不比吃喝嫖赌吸毒好得多?
从另一方面说,倘若中国从战国时代就开始发展科技,按照中国目前的发展速度,中国固然是强盛了,世界上也许只剩下中国一个国家---真正的日不落帝国,然而地球上的文化生活将远没有如今丰富,而地球本身恐怕也早已糟蹋殆尽,不复适合人类居住,李白杜甫也就不至于留下那么多优美的诗歌,而我们今日恐怕只能到外星求生存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