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房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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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房年代

大学毕业一年以后,从四川又回到广州打工,一个人,租房子住。

第一次租的是农民房,在淘金坑。

淘金坑以及麓湖周围以前是一片农田,后来托环市东路的光,农民们翻身得解放,地也不用种了,卖地的钱反手盖成一栋栋小楼房。地段好,寸土寸金,一大片三层四层的灰色水泥房子们只好见缝插针,你挤我,我挤你,挤得奇形怪状,歪歪扭扭,非常难看。房子之间狭窄的街道,没人愿意出钱修缮,就那么坑坑洼洼着,晴天尘土飞扬,雨天泥泞一片,两旁倒是热热闹闹地开了好些大排挡,发廊和杂货铺。

我租的房子有三层楼,我住在二楼,二十多个平方米的一间,没有厨房,厕所兼冲凉房就搭在过道上,用一道塑料帘子隔开。

楼下的房子也大不了多少,住着一家潮州人,两口子带三个小孩,总共一间房,前面还要隔出一块来做成杂货铺,卖米,面,潮州腌咸菜。后面睡人,晚上回家晚的话,可以听见楼梯底下熟睡的小孩子翻身说梦话。

三楼的房子没有走廊楼梯,大一点,加上地势高,显得光亮。这房子我开始时也看过,房主要价一千,我租不起,后来租给了三个在卡拉OK坐台的小姐。每天半夜到凌晨这段时间,我经常会被踢踢踏踏的鞋声吵醒,反复几次,直到无法成眠。

九十年代,淘金坑被叫做“鸡窝”,意思是那里住了很多出卖身体的女人。在卡拉OK坐台的小姐,卖与不卖,并无定数,算半只鸡吧。其实,那时候广东人把所有来自其他省份的女人都叫做“北妹”。对很多广东人来说,几乎所有的“北妹“都是可以和“鸡“划等号的。我去隔壁楼下小卖店买烟的时候,那个阿姨就曾经故作关心地问我,在哪家歌厅做事。

每天我去上班的时候,楼上的芳邻刚刚入睡,要到中午,她们才会懒洋洋地起身,慢吞吞地去大排挡吃饭,去发廊做头发。等到晚上六七点钟我下班回家,就能看见花枝招展的小姐们成群结队地站在街边拦的士。

我的芳邻们跟我关系不错,有段时间我失业,走投无路,差点跟她们去坐台。她们说:进包厢的小姐,小费最低一百,跟客人出台的话,少则五百,多则一千。

后来口袋里只剩下五块钱的时候,我偶然地找到了工作,有一天公司没有车,要自己坐中巴回家,如果不是同事代付车费,那天晚上恐怕只有到街上去捡烟锅巴过瘾。

当时的广州政府明的一面是限制外来人口的,外来人口租住私房,没有本地身份证和公司证明,无法到派出所领取暂住证,属于黑人。而私人出租房屋,房主必须监督租户办理暂住证。淘金坑所属的派出所,里面的官员大都是淘金坑农民之后,什么人租房,有没有暂住证,无非是闭哪一只眼的问题。单凭这一点,房主就可以漫天要价。我住的那间房子,月租六百,我那时月薪一千五,要吃饭,还要买两件象样子的行头穿去上班,非常拮据。

有人建议我和她同住,分摊房费,可以省一点,我很高兴地同意了。可是退房的时候,房主随便找了个理由,硬要扣下我五百块钱的押金。广州人笑娼也笑贫,我是一个贫穷的北妹,没有办法,也有没地方跟他们去讲道理,去财免灾,只有算了。

后来我和几个外国同事在淘金路新开的海鲜店吃饭,招手叫人点菜,女服务员走过来,竟然是当年训斥我的房主女人。那女人认出我来,赶快扭头逃开。我当时心里头并没有很多快意,多的只是凄凉。

和别人合租的房子也是在淘金坑,也是农民房,不过整齐了些,两室一厅,厨厕具全。那人和她的男朋友住大间,我住的是楼梯底下隔出来的小房间,大概六七个平米。朋友都说我被欺负了,不过我无所谓,那时我在谈一场风花雪月的恋爱,家只是睡觉的地方,何况少给一百块钱房租,等于多买两条裙子。

不过这样的房子也没有能久住,不到半年,那人的男朋友换到有公房的单位,我一个人无法承担全部房租,在没有找到新住处的情况下,被迫搬出。

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房子,只有带着两个箱子到女朋友宿舍打挤。女朋友正在热恋,带着我这个大灯泡很不方便,而我短命的风花雪月不巧已经进入尾声。

周末晚上,我刚刚结识的朋友小朱和小戴陪着我走遍所有可能的高校招待所,偏偏到处人满为患。我一气之下,住进了一家标着两个星星的宾馆,小戴的眼睛在镜片后面闪闪烁烁,欲言又止,我挥手让他们回家。宾馆的房间里有一部电话,市话免费,曾经整夜站在寒风里街头公用电话摊煲粥的我,把自己厚厚一本电话簿翻来翻去,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在那个时间问一句你好吗的人。

小朱第二天上午来接我的时候,告诉我他们的决定,他让我先搬到他那里去住,他们帮我慢慢在周围找房子。

小朱,小戴和小李三个男生共同住在天河石牌的一套农民房里。石牌的情况和淘金坑相似,不过地方偏一点,价钱就差了一大截。广州的电脑市场集中在天河一带,所以很多电脑公司员工,象小朱他们,就在石牌租房子住。

我在小朱的房间住下来,小朱和小戴,小李挤在一个房间里。我每天和他们一起买菜烧饭,日子平常而热闹。石牌村的路比淘金坑还要糟糕,村口菜市场旁边的一段路,成年积水不散,恶臭非常。为了我的高跟鞋长筒袜免遭污水烂泥迫害,每天早上,小朱用单车载我到大路旁边等公司的班车,我下班下车时,他已经又等在路口了。小朱对我好,我知道,但是我只能让他失望。

这期间,我的另一个女朋友在机场路附近租了房子,要我去同住。我没有去,因为那又是一套农民房,而且离市区比较远,要转车。我讨厌坐公共汽车,讨厌那些湿嗒嗒粘在我背后的精瘦的广东男人,讨厌那些猥亵的在我的胸部扫来扫去的目光。我也讨厌农民房,在中国,来自下层社会的侵犯是赤裸裸的,毫不留情的。如果你没有钱,你就必须要比他们还精刮,还狡猾,还赖皮,不然你就只有任他们欺侮。而我先天后天都不具备这些德行,我只有想办法躲开他们,越远越好。

最后还是公司一个女同事帮了忙,她是本地人,父母家比较偏远,所以和几个情况相似的女朋友一起在人民北路租了一套熟人的公房,作为平时下班落脚的处所。一套二的房子,她们四个女孩子铺两张床垫睡一间,另一间则租给两个广东乡下来的打工妹。其时,正好那两个打工妹搬走,房间空出来,可以租给我。

人民北路的房子就在高架桥边,我们住在七楼,车声隆隆,十分嘈杂。但是公房就是公房,空间高,有煤气,很有家的感觉。我住的房间外面还有一个小阳台。阳台上灰尘密布, 我去弄了一盆常春藤来种着,幻想有一天,我会拥有一个爬满青藤的阳台。

我搬家后不久,失望的小朱去了深圳,以后就没有了消息。小戴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天突然失去了联系。我的这两个朋友,交往时间不长,但是算得上患难之交,可惜我当时太年轻,太跳跃,不大懂得珍惜,如今回想,免不了惆怅。

人民北路的家,住了大概有一年。阳台上那盆常春藤,虽然没有时间打理,却顽强地拖着永远的三四片叶子。其实那个家,大多数时候也不过是一个晚上睡觉的地方,心没有归宿的时候,是不可以称为有家的。夜里从哪个场所回来,我喜欢站在阳台上抽一根烟,从阳台上可以看到深夜的上下九路,喧嚣已经退去,城市似乎面目全非,我吐出一个个烟圈,心头一片片茫然。

后来,我和老石坐车上高架桥经过那栋房子,我指给他看那个阳台的时候,非常的欢欣鼓舞:那盆常春藤还在啊!

是的,那盆常春藤还在,而当年那个茫然的年轻女人,坐在车子里,飞驰而过。

wojioushiwo 发表评论于
Nobody knows what's gona happen in his next life stop. Reading about your past reminds me my earlier life as a student in USA. Thanks for shar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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