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伊人(1) 失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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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葭小时候对于妈妈的印象,跟妈妈的脸色一样苍白。记忆中,只要不上班,她大部分的时候是躺在床上,说话细声细气,语调温柔。

她说:“葭葭乖囡,把茶杯给姆妈。”

“葭葭乖囡,肚皮饿不饿?饼干筒里有华夫饼干,你最喜欢吃啦,拿出来吃。”

她的嘴唇总是紫色的,紫得发黑,紫得发冷。何葭长大了才知道,有着那种嘴唇的人心脏不好,不可以劳累。

所以很多时候,都是爸爸在厨房里烧饭,做家务。妈妈下了班,唯一的任务就是休息,顺便看着女儿,不要让她乱跑乱跳以出意外。

上海的住房紧张,他们家只得一间十二个平方的单间,朝北,厨房和厕所跟另一户人家共用。这在上海算是比较好的条件。房间里爸爸妈妈的床靠墙放,何葭睡在一只两用沙发上,铺床的任务由爸爸完成。

另一户人家是一对老人,被何葭称为阿公阿婆。何葭爷爷奶奶住在城市另一头,路途遥远,所以有时候何葭爸爸妈妈真的有事顾不上何葭,就把何葭托付给隔壁阿公阿婆照料。

礼尚往来,自然要买些西点水果以示答谢。阿公阿婆年纪也大了,是老一辈的知识分子,爱静不爱动,何葭懂事乖巧,很合他们心意,也愿意带着她,给她读些故事书。

他们说:“葭葭介可爱的一个小囡。”

实在没办法了,爸爸妈妈才把她放到城市另一头的爷爷奶奶那边去。

在何葭幼小的心灵里,总是认为男人就是父亲那个样子,对妻子呵护体贴入微。她是长大成人,经历了很多波折之后才知道,原来世界不是这个样子,这世界上的男人女人千奇百怪,象她父亲那样的男人少而又少,比大熊猫还要稀少,也许再过若干年,就如恐龙般绝迹,成为教科书里的历史,博物馆里的化石,故事里的传说。

因为妈妈身体不好,何葭自小就安静乖巧。爸爸总是这样说:“葭葭,走路轻点,让妈妈睡觉。”

“葭葭,自己看书画图,不要跟妈妈多说话。”

“葭葭,自己理好自己的东西,不要让妈妈操心。”

于是何葭搬着小板凳坐在厨房里,边看书边对着爸爸问十万个为什么。

终于有一天何葭妈妈还是一病不起。

自那以后何葭再也没见妈妈去上过班,她总是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吃着西药中药,家里总是弥漫着药香。

爸爸承担了全部的家务,天好的时候,在楼下晒得到太阳的院子里搭只躺椅,扶着妻子到楼下晒太阳。后来隔壁的阿公阿婆招呼爸爸把妈妈扶到他们房间的封闭阳台上去晒,阳光从玻璃窗斜斜地晒进来,照在妈妈苍白的脸上,有些玻璃般透明的质感。

何葭做完作业,给妈妈念安徒生童话,如同小时候妈妈身体稍好些给她念一样。

终于有一天放学,她看到住在城市另一头的奶奶等在学校门口,把她直接接到奶奶的家中。奶奶告诉她,妈妈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堂哥何伟陪着她玩这个玩那个,处处让着她,不跟她争,不跟她抢。

再后来,她爸爸过来,戴着黑袖章,眼圈红红的,告诉她,妈妈去世了,永远也不会再回来。

何葭盯着父亲,由着他给自己别上袖章,眼神里没有焦点,没有明白他说些什么。乱哄哄地,她跟着奶奶上了一辆大巴,被堂兄何伟紧紧地拉着,去开追悼会。

大堂里挂着妈妈的大幅照片。她微笑地看着何葭,目光慈爱温柔。她的身体躺在一只玻璃柜里,脸色红润,看起来很假,但是睡态很安详。

何葭还是没明白,为什么妈妈不睡在家里,要睡在这个地方,要让这么多人看来看去。

还有,为什么这么多人在哭?为什么这么多人排着队跟爸爸握手,拍他的肩膀?甚至还有些阿姨蹲下来,抱着何葭流泪。

奶奶泣不成声地对她说:“葭葭,好好看看你妈妈,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直到那个时候,何葭才明白过来,原来她的妈妈经历的东西叫“死亡”,是电视里演得那些老革命们经历的东西,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某某于某年某日某时逝世,终年多少岁。

可她的妈妈不是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她那么年轻,她为什么会死?

在奶奶要带走何葭的一霎那,她“哇”地一声哭出来,撕心裂肺,惊天动地。

长得高大魁梧的大伯伯——何伟的父亲,上来把已经是小学生的何葭抱走,任凭她挣扎厮打,一直抱到院子里。姑妈跟出来,寻遍皮包找东西来哄她,就是哄不好,最后陪着她一起哭。

自此以后,何葭跟父亲一起生活。那个时候是文革以后,高考恢复,教学渐渐正常,作为大学教师的父亲身上任务繁重。妻子在的时候,虽然身体不好,但是工作单位近,何葭上的是妈妈工作单位的幼儿园,接送都是顺便的事,下了班也能顶一个人,看着女儿。现在何葭父亲单身带着女儿,要照顾她吃饭,督促她学习,衣服穿个半年个子就往上窜,要重新买,一边还要教学,给学生补课,未免焦头烂额。眼看着女儿要到青春期,作为一个单身父亲,更加狼狈。

于是他不得不向远在某个北方省会城市的姐姐求救。

姐姐只有一个独子,一直想要个女儿,因为工作忙,一直未能如愿,一听弟弟的呼唤,立刻满口答应,特地让丈夫到上海出差的时候,把何葭带到自己家中。

何葭从此跟着姑妈一家生活。

何葭姑妈在这个省会城市的文艺单位工作,姑父是转业军人,在同一单位任党委书记。他们住的是机关大院。

姑父姑妈对何葭万般宠爱,一来就带着她去百货公司买了几套新衣新裤新裙子,扎头发的缎带,发箍,皮鞋白袜,力求把她打扮得如洋娃娃一般。

出门在外,五分钟问一次“你要不要喝汽水”,十分钟再问一次“吃不吃冰淇淋”,把表哥沈远征气得半死。

因为没有人关心他渴不渴,饿不饿。虽然表妹来之前,妈妈已经教育他要关心妹妹,爱护妹妹,不要跟妹妹争吃争喝,他也答应得好好的,可是事到临头,心里的滋味并不好受。

拨乱反正之际,文艺空前的复兴发达,姑妈工作非常忙,有些东西顾不过来,越简单越好,于是带何葭到理发店,将她的头发咔嚓咔嚓一剪了之,剪成清爽利落的童花头,前面刘海整齐地盖住额头,只露出何葭亮晶晶的眼睛。

姑妈一脸陶醉地说:“这个发型很配葭葭。女孩子就是好看!”

姑父也随声附和:“唔,是好看。”

这样何葭早上起来可以自己梳头去上学,不需要谁给她扎辫子。

脖子上挂着钥匙,以防表哥粗心没带钥匙,或者他跟同学疯跑不着家让她回不了家。回到家她先做作业,做完作业,姑妈曾经悄悄告诉她,姑妈姑父卧室的床底下有水果,她可以拿出来吃。

何葭总也忘记吃,看书看得入迷,或者自己画画画得入迷。她在自己家养成良好的习惯,总是能安静地坐着做些大人要求她做的事情。

姑妈回来,放下公文包下厨房,随口问:“水果吃了没有?”

何葭回答:“忘记了。”

姑妈去床底下摸出水果,洗干净给她:“自己削皮吧,姑妈要赶紧做饭。”

沈远征回来没有这种待遇。他的待遇是一顿训斥:“你又疯到哪里去了?男孩子就是让人操心!你看看葭葭多安静,自己看书写作业——”

沈远征纳闷,怎么这个表妹一来,自己就从天堂堕入地狱了呢?这样下去,自己似乎怎么走都是死路一条。不行,要想个办法让她跟自己一起疯,一起玩,这样妈妈就没话可说了。

他凑近表妹问:“你没有同学吗?”

何葭看看表哥,说:“有。”

沈远征问:“同学不找你玩?”

何葭看看他,不说话,低头看书。

沈远征在她身后踱来踱去,说:“你想不想看他们排话剧?明天放学我带你去看怎么样?”

何葭头也不抬:“我要写作业。”

沈远征说:“你课间做什么?那点作业,课间就能做完。”

何葭说:“课间跟同学玩儿。”

沈远征说:“要不我带你去看我们踢球,你可以跟我们班的女同学一起给我们加油。”

何葭回答:“我爸妈不让我玩球。”

何葭的爸爸妈妈不让他们的宝贝女儿接近任何看似危险的游戏和运动。

沈远征觉得这个表妹真是要多没劲就多没劲。难道她生命中唯一的乐趣就是看书画图?

汉代蜜瓜 发表评论于
回复jiejieshipengyou的评论:

偶这次改写得比较唯美一点,呵呵


汉代蜜瓜 发表评论于
回复老锅饼的评论:

那个时候好象很小,不满十二岁,按照现在国外的法律都犯法地说。

那个时代治安真好,现在的父母哪里敢这么干。

jiejieshipengyou 发表评论于
太好了,可喜欢这个故事了
老锅饼 发表评论于
我小时候也挂过钥匙链,挂上了,自己还很高兴,哈哈,觉得长大了
好像上海那边的人就是重女轻男!
小泥山 发表评论于
“幼稚简单”我都觉得够好了!

我最喜欢的还是“咖啡”里的麦氏姐妹 :)

加油!
汉代蜜瓜 发表评论于
回复小泥山的评论:

旧作重写。因为发现很多人喜欢这个故事,原来的笔触太幼稚简单,现在丰满一下,从头改到尾。
小泥山 发表评论于
又开新篇了?还是原来的那个表兄妹的重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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