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量成的历史文化意义

介绍云南文史,讲述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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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量成的历史文化意义

 

高量成作为云南历史上的重要人物,自明代以来史不绝书,举凡云南地方志、云南各种野史,以及近年在英特网上流传的文字,可谓目不胜收,然而宋代的正史并未记载高量成其人其事,而地方志的记载又不完整,野史的记载又极零散,英特网上的文字又多半是传抄,并且肤浅,所以,时至今日,我们对高量成的认识,可以说还很不全面,很不深入。

高量成的一生,绝大部分时光是在楚雄渡过,而且高氏家族的后裔,在高量成之后的楚雄历史上,也时有影响,其族人聚居之地,称“上半城”,所以,作为一个楚雄人,我从少年时代起,就不时听说过高量成其人其事,青年以后,到楚雄紫溪山目睹过高量成留下的摩崖《护法明公德运碑赞》。出于对家乡历史的深情,出于对高量成其人的景仰,我在几年前曾翻阅大量能够到手的资料,对高量成的家世、生命历程,乃至其所处的历史和人文环境,作过相对细致的考查、分析与思索,写出中篇历史小说《德运碑传奇》,算是我对高量成其人其事,尤其是对其品德的一个认识和评价。此次楚雄州社科联组织撰写《滇中文化论·人物篇》,指定我撰写高量成,于是我得到一个直接评价高量成其人历史文化意义的机会,可以把我在小说里寄寓的思想明白地表达出来,给广大读者提供一个深入研究、讨论高量成的文本,从而使高量成的历史文化意义更为明朗,而有利于我们今日对家乡的文化建设。

全文分八个部分,先后为:家世渊源、家庭情况及其基本履历、取得相位的原因、让位、在相位期间的武功、文治、佛事活动及其它、总评。大体以高量成的人生经历为顺序,述其行事,评其意义。

 

一、高量成的家世渊源

高量成的家世渊源,这个问题在云南通志和大理、楚雄地方志里,记载比较清楚,也比较简洁,此为许多了解云南史的人所熟知,而野史记载比较繁丰,其中所包含的文化义蕴也更多,所以,我把方志和野史里的内容对照、综合起来,加以叙述如下:

高量成的曾祖父高升泰(泰亦为太),一度成为大理国的“皇帝”,但高氏的发迹却要追溯到高升泰的父亲高智升。

高智升的发迹满含传奇色彩:

高升泰的父亲高智升,生于点苍山麓茫涌甸,家贫,身高九尺,力能扳倒斗牛,臂力为国中第一。幼年时即拜无为寺莲座长老为师,精枪法,善骑射,智慧超群。有家传铁鞭,为陨铁打造,重百斤,智升每天鸡鸣而舞之。后传升泰,世称高家鞭。智升武艺超群,遂为大理国骠信(国王)段思廉御前随军。

一日,段思廉游猎于凤凰坡,突然旋风起,括得扬尘漫天,座骑迷眼,受惊失蹄,段思廉滚鞍落马,眼看要坠入悬崖,智升箭步上前接住,免了段思廉一场灾祸。又扶段思廉上鞍,牵马而行。从此,高智升受段思廉信爱,赐两宫女服侍高智升,智升纳以为妻室,生子高升泰。

保安六年(宋仁宗皇佑二年、公元1050年),段思廉命高智升伐叛臣杨允贤,克之,遂以白崖、和甸赐智升为领地。保安八年,又拔擢高智升为统兵。

高升泰自幼习文练武,十四岁时,已是文彩惊人,所赋诗词称国中第一。与诸清平官、布燮答辩于五华楼,言辞滔滔,众官无不叹服。校场演武,诸般兵器,无不精熟,骠信赐升泰为清平官,并赐高智升为鄯阐(昆明)侯,主管柘东,高升泰佐之。升泰往来于滇池、洱海,职统九爽

段廉义广安四年(宋神宗元丰三年、公元1080年),杨义贞弑段廉义而自立,称皇帝。篡位凡四月,岳侯高智升命升泰率滇东兵马诛之,改立段廉义之子段寿辉。段寿辉以靖难之功,加封高智升为太保,封德侯;封高升泰为鄯阐侯,代智升为相国。

段寿辉在位两年之中,地震,雪山崩,昼晦,多异事。寿辉恐惧,禅位于段思廉之孙段正明,自己出家为僧。

段正明好佛,埋怨国事累人,不善治国。大臣怨其不务朝政,而心向高升泰。段正明多次让位于升泰,认为只有升泰才能振民兴国。升泰不得已而登王位,改国号为太兴国,那一方面是仿蒙氏太和兴盛之意,另方面也因“太”与“泰”同音,以为吉祥;年号天佑。

天佑三年(宋宁宗庆元二年、公元1196年)一天傍晚,升泰膳后头晕,次日清早不能起床,目斜口吃,四肢瘫痪,逐召诸臣、子孙于寝宫,立诏:“吾之立君为国,皆正明皇帝强我为之。原因段氏之弱、群臣之意。吾突遭风癖,知天命在即。吾死,子孙只许佐国,而不得立君,国归段氏,慎勿背我。”又对长子泰明说:“要永远当段氏的良臣,还位段正淳,不要违背我的意愿。”病七日而殁,以国礼葬之,谥“富有圣德表正皇帝”。

为什么高升泰还位段氏,专一要立段正淳为骠信呢?

原来,段正淳与高升泰二人,在年轻时就相处很好。升泰有个妹子叫升洁,自幼跟从本慧国师学习,精奇门,是国中有名的才女。经升泰撮合,嫁给段正淳为妻。所以他们是郎舅关系。此外,段正淳其人,性情纯和,办事慎重。升泰当骠信以后,拜正淳为布燮,凡事都随顺着升泰。由于这些原因,升泰还位段氏,也指名要段正淳继位。

段正淳因圣德皇帝遗诏而得立,改国号为“后大理”,封升泰长子泰明为相国公,又封土威楚五百里,子孙世袭清平官。

以上富于传奇色彩的记述,来自于明代李浩所著《三迆随笔》。该书记载人物事件的真实性,据我所知没有受到读者的疑问,而就以上所引有关高升泰得位而又主动让位一事,在中原王朝的历史上实属罕见,而如果了解云南大理国浓厚的佛教文化,了解段氏与高氏历代通婚的情况后,我认为这个记述是真实的、可信的。

太兴国王高升泰生三子:长子泰明,次子泰运,三子泰慧。升泰临终前,把帝位还给段正淳,段正淳拜泰明为相国。泰明有四子:长子明顺,次子明量,三子明清,四子明性。

泰明卒,本应由其长子明顺袭相位,但其时明顺年幼,于是由泰明之弟泰运继相位。泰运卒,又把相位还给了明顺。

高明顺是明量的大哥,也就是量成的伯父。明顺卒,顺贞袭相位。顺贞是明顺长子,也就是量成的亲堂兄,于1141年(绍兴十一年、广运十三年)由高量成接任相位。

附:世系表

二、高量成的家庭情况及其基本履历

前面说过,高量成的父亲高明量是量成祖父高泰明的仲子,因为泰明任相国,封地在威楚,所以高明量得世袭后理国清平官及威楚府演习之职,封政国公。

清平官是南诏、大理国特有的一种官名,是骠信之下的最高行政长官,通常有六人,包括坦绰(太子)、布燮(相国)等。这从形式上看,与后来清朝的军机大臣有些相似,但实际上,在后理国,相国手操大权,清平官不过是相国的秘书而已。高明量袭清平官之职,只不过在名份上成为王公,并不参与政事。

后理国的政区,除首府羊苴咩外,设立八府、四郡、四镇,各有境界,而各部、赕、甸等,则分别隶属于府、郡、镇。府又有大、中、下、小四等,大府主将称演习,副职称演览。高明量任威楚府演习,自然是一个实职。

然而高明量英年早逝,死亡的原因,史志未记载。于是,高量成在其后的《德运碑赞》中追述自己的身世:“幼孤,久失庭训。”

从各种史志的记载来看,高明量没有显著的功绩,并且只育有一子,即量成,这大概与他早逝有关。

高量成的生年,由于史志均无记载,所以只能根据某些记载加以推算。《德运碑赞》中有句:“弱冠岁余,天地合德,日月同明”,方国瑜先生以为:“似为出任相国之年(原注:即在绍兴十一年)。”并推算其年量成有二十二岁。据此,则量成生于后大理国段正严文治十年(公元1119年),也就是宋徽宗宣和元年。

量成任相国九年后,让位于其侄高贞寿,其为段正兴永贞三年、宋高宗绍兴二十年、公元1150年。

方国瑜先生《云南史料目录概说》卷七中说:量成致仕后,袭任威楚府演习之职。

及至其致仕八年之后,即段正兴大宝十年、宋绍兴二十八年、公元1158年,作《德运碑赞》。我们虽然不能确定量成的卒年,但由此可以肯定他不能逝世于1158年以前,换言之,量成至少活了39岁。

关于量成妻与子的记载,就我所见比较详细者为袁嘉谷《滇绎·卷三·高氏》,其曰:

“量成娶于王女,名成宗,生子佚其名,英姿卓茂,气韵清远,慨然有安世之心,年二十,辞父兄出家,知其志不可夺,不得已壮而许之,修元上菩提证入法界,号渊公,年四十六,端坐而逝,帝命礼号塔曰‘实际’,谥顿觉禅师。孙高明生、侄高善,虽妙年而义诱其衷,谓开国以来一人而已,可以将示来者。故俾公弟高观音政俭校,措意如公弟,扶危抚弱,防巢之义深者,因申奏上闻,琢石立碑,命楚州赵佑撰记,名曰《渊公塔铭》。渊公有弟,战败于[左目右牢]娄之役。”

袁嘉谷这段记载,他自称来自于《渊公塔铭》,然而我所见的《皎渊碑》中却是这样记载:

“公讳通月,号智玄,谥曰顿觉,而皎渊其字也。”“为让国公高泰明曾孙,相国高明量嫡孙,平国公高量成之子,母即昭庆公主也。”“公于南诏(大理国)天开十年甲戌,即宋宁宗嘉定七年十月二十四日,以大空相三昧入涅,共坐四十有六夏,三十有七腊,利生六十有六年。帝命建塔于水目山,题之曰‘实际’,翰林学士君为之铭,其碑文则楚州赵佑为之撰。谓南中佛法盛自公,盖公有得法十七门人昌之也。”

把这两方面的记载综合起来,可以看出:

高量成之妻,为国王段氏的女儿,名成宗,称昭庆公主。(或称“宝庆公主”,未知孰是,然音相近也。)

“辞父兄出家”、“渊公有弟”则皎渊有兄有弟,换言之,高量成至少有子三人。

然而以上所述明显存有一个疑问:所谓“王女”,王指谁?是段正严,还是段正严之子段正兴?

就我查到的唯一资料,是台湾清华大学历史所博士候选人连瑞枝的文章《王权、系谱与婚姻——从云南洱海地区佛教传说的结构谈名家的形成(初稿)》,其中说:“段正兴(原注:在位期间1147-1171)的‘王女’嫁给相国高量成﹐所以高皎渊称利贞皇帝为‘皇叔’。”

这个说法,不知出处,但是我们可以从另一角度来寻找答案。

前面曾说过,高升泰有个妹子叫高升洁,嫁给段正淳为妻。到段正淳当了骠信,高升洁就成了王后,所以按照辈份,高量成当称继任的骠信段正严为表姑老爹。换言之,段正严为高量成的祖父辈,段正兴则为量成的父辈,于是段正兴的女儿昭庆公主就与量成平辈。

再说,所谓利贞皇帝,即段正兴之子段智兴,于宋孝宗乾道八年(公元1172年)继位,改元利贞。皎渊称之为“皇叔”,于辈份相符。

居于以上两个理由,可以认为,高量成之妻确为段正兴之女。

 

三、高量成取得相位的原因

由前面的叙述可知,自高升泰逝世,还位段氏以后,先后任相国的是高泰明、高泰运、高明顺、高顺贞。高顺贞有一子贞寿(《高氏族谱》作贞受),按常理应由其子高贞寿继承相位,但却由高量成继承了相位,其中原因,史志无载,因而引起当代学者各种猜测。在各种猜测当中,有一种说法是“争夺”,比如《楚雄市志·附录·护法明公德运碑赞》的一条注释中说:“21岁的高量成夺取了堂兄弟高顺贞的相位”云云,然而笔者却不赞同这种说法,理由如下:

《三迤随笔·高氏争官》这样记载:

“内史载:高智升救主有功而重用,自此高氏飞黄腾达,至升泰佐国,段氏让位。升泰风疾,遗言还位众臣之前,后大理国段正淳储国君,并册高氏世代辅国宰相,众清平官皆在其下。楚威一带,皆高氏封地,高氏另一封地则鹤庆至石门,为高氏旧地,为泰慧封地。泰明镇威楚,祥明主善阐。世称高氏三雄。大理国土除叶榆为段氏掌握,并屯重兵于龙首、龙尾二城八万,馀皆为高氏三雄分治,皆世袭。段氏空有帝名。智兴立位,高氏族内内讧,有观音、逾成之争。高氏之争皆为相位之争。高妙音之起兵破龙尾关,天王庙之盟,诈也。自此争夺不休。段氏二者皆封,又善劝,皆缓,但暗斗不止。高逾城见智兴国王大兴佛寺,并有宋室高僧闻讯而人滇。逾城知,亦建十二大寺,招引宋室名僧。段氏修城,逾成亦修三城。观音不服,修诸水,筑堤坝,以利民。观音之言,段氏皆从之。段氏与高氏联姻,世有段高一家之说。世言:无段立国而名不正,无高为相而国不兴。高氏封土之广,势力之大,南中第一。三十七部谁有怨言,皆以罪伐之,诸部畏高如虎。”

这段记载明确说明,在段智兴为骠信以前,高氏族内并没有相位之争;相位之争,起自于段智兴一代。

与这段记载相对照的,是《滇云历年传》所记:

“淳熙元年(公元1174年),高观音隆立,夺寿昌位与侄贞明。十一月,阿机起兵,同正明入国,夺贞明位还寿昌。贞明奔鹤庆。”

“淳熙三年(公元1176年),高妙音自白崖破河尾关入国,夺寿昌位。”

《滇云历年传》记载淳熙年间高氏争相的事件之前,再无争相位之事的记载。由此看,说高氏争官初起于段智兴一代,是可信的。而段智兴即骠信位于1172年,即宋孝宗乾道八年,离高量成即相位的绍兴十一年(1141年),相距三十余载。

为什么高氏争夺相位起自于段智兴朝呢?这是因为高智升后代嫡庶力量的消长。今人郭开云、蒋国治在《高氏族谱·高氏源流》一文中所说颇为具体:

上述高氏内讧,史籍多有记载。考高智升二子升泰居大理,升祥居鄯阐,有东西之分。升泰之孙分封西部(原注:今滇西地区),升祥子孙分封东部(原注:今滇东地区),而泰明因升泰长子得为相国。泰明卒,传其弟泰运,泰运又让位于泰明之长子明顺,明顺传子顺贞。其后从弟量成之相国。惟量成又让位于顺贞之长子贞受,贞受又传子受昌,则高氏以嫡系传,各守名份,可相安也。然升祥之子高观音明(原注:即祥明)段氏赐白崖地,故祥明子孙世守鄯阐,又分白崖,以观音为号,其势渐长,久而凯觎相国,因庶支未得立,乃拥立贞受和贞明而逐受昌。逾城派为泰明之裔,则拥护受昌。《野史》所谓高阿机者或即逾城光之兄,既扶受昌位,既辅政,而逾城继袭姚府演习。不二年,观音派复入首府,自任相国,逾城派兵败,不服,整军经武,高阿育乃夺相国位,传至大理国亡时。”

再看《南诏野史》,其中说:段正严时己亥(方国瑜按:“己亥当是己巳之误。”)“群臣以高升泰侄(方国瑜按:曾孙)高量成有德,请立为相国,”号中国公。

由以上引文,可以清楚看出,高量成之为相国,不是争夺而得,而是高氏权臣的荐拔,公开的理由是量成“有德”。

从常识来看,高量成父亲早亡,他为相时年仅二十出头,既无父兄扶持,又无文治武功,他凭什么力量去与相国争夺,并能取得相位呢?

我认为,比较可能的情况是相国高顺贞有重病或死亡,而他的儿子贞寿又年幼,不能继位治国,所以按泰明传相位于弟泰运的先例,群臣选顺贞的堂弟量成出任相国。另方面,量成没有父亲,年纪尚轻,群臣易于控制;又是太子的女婿,段氏亦乐于接受。更重要的大概是量成品行端正,即所谓“有德”,可以寄以大任。集诸多方面的条件,高量成被举荐为高氏权臣在后大理国掌权的代理人。

 

四、高量成让位

高量成出任相国九年之后,让位于其侄高贞寿。这在各种野史和志乘里,所载都是简单明瞭,毫无异词。

为什么让位于高贞寿?因为贞寿是前相国顺贞的儿子,这被古人称为“还位”。

那么,量成还位是出于自愿还是无奈?

《楚雄彝族自治州志·人物·高量成》中这样说:“宋绍兴二十年(1150年)六月,三十七部叛,高量成领兵征讨,平定回朝时,其侄高贞寿已据相位,高量成宽宏大度,不与之争,乃让位于侄,还居威楚紫溪山。”

这个记述,不知出自何书。

《万历云南通志》卷十楚雄府名宦条,其中说量成“罢相”。这个说法,与其它史志所说“致仕”、“退隐”似乎有所区别而接近于《州志》的说法,但由于没有资料,我们仍然不敢附合《州志》。

这样一来,《州志》的说法就有了疑问,并且难以解决。我们不妨从另外一个角度来找答案。

凡读过《三迆随笔》的人都知道,该书的作者李浩是沐英的义弟,于洪武十五年“平定”大理后,把平章府石库中的历代藏书、文牒、历代资料运往下关。其后,李浩把这些书籍、资料,用千字文分类编号,并写出其读这些书的心得,集为《三迆随笔》。毫无疑问,李浩是明代以来直接掌握南诏、大理书籍、资料最完备的第一人,所以《三迆随笔》也就自然成为研究南诏、大理历史文化的极重要资料。此外,这本书又经历种种磨难,于200112月才由云南人民出版社首次出版,所以,许多老一辈的滇史专家都未能寓目,因而在他们的论著中,若干问题因资料不足而悬疑未决。一如以上所说高量成是否被迫让位这样的问题,方国瑜等先生就采取一个悬而不问的态度。

然而我们有幸读到《三迆随笔》,并读到其中一篇专门记述高氏争权的文章,亦即前面提到的《高氏争官》一文。

我认为,如果一如《州志》所说,高贞寿在高量成率军出征,并已取得胜利的情况下,在京城大理自居相位,那么,这种争权的行为就是后理国高氏争夺相位的首例,而作为首例,李浩就必然会将其记入《高氏争官》一文中,这是任何一个合格的编史修志者的常识,李浩绝对不可能缺乏这种常识。

再按当时的情况思考,高量成带兵在外,且是得胜之兵,即便高贞寿敢于冒险夺位,骠信以及群臣就都敢支持他?骠信和群臣又有什么不可与高量成共处一朝的深仇?同样,没有什么资料可以回答这些问题。所以我认为,我们还是只能回到我们所能见到的史志中,接受“让位”这种说法,换言之,高量成是主动还位给贞寿。

高量成为什么能主动还位给高贞寿呢?这个问题与大理国的历史文化有密切关系,也与高量成的品行有关。

从大理国的历史文化看,这首先是佛教文化。

关于大理国盛行佛教的记载,相信凡读过大理国历史的人都知道,本不必详述,但为了清楚大理国崇佛的制度,以及崇佛的程度,所以还要引用《三迆随笔》中一篇文章,叫做《大理国崇佛》,全文如下:

内史载:大理段氏本蒙氏武将,思平母与龙交而得。母祟佛,思平灭杨氏建大理国,大兴佛教。盖思平原为杨氏追杀,避于古寺观音大士法身后,杨氏遍寻不得,而感大土慈航普渡,救思平于危难。思平发愿,若得大位,必以全国供养三宝,遍建伽蓝,以佛为国教。思平立国曰大理,称文武皇帝。修崇圣三塔,建大石庵、华严寺、弘法寺、紫竹苑、法相寺、莲花庵、荡山寺八大伽蓝。并谕:“除三十七部,臣民皆信佛,户户供养观音。初一、十五,君臣万民素食,诸邑甸皆建小寺,烧香拜佛,国不朝政,户户净水香烟。诸寺大比丘,率众绕佛毕,法师坐禅床讲经。巳时众始归。除放牧者,臣民皆不劳作。”此制沿至后大理,皆如是。大理自文经皇帝出家始,思英、素隆、素贞、思廉、寿辉、正明、正淳、正严(和誉)、正兴(易长)、智祥,段氏传国二十二代,而十帝王为僧。大理国制:“国王出家,诸朝官愿者可随帝出家。”无为寺、崇圣寺皆为国寺,国中传武、读书之地。皇族清平官、九爽、军将、节度等,子孙可自幼皈依,读书习文至长,录用于国。两寺住持可参国事,可择君。而两寺住持大比丘多为历代国君、清平官。国王出家皆以大师称,平日参清净禅。寺中一般应酬,皆由法师、一般长老料理。诸寺皆有田庄寺产,并受一方供养。大理国臣民僧侣亡故,皆以佛礼念《往生经》,后火化超度。以火化者,灵魂可得接引,升达西方极乐国土,多不转世重返轮回。若以棺葬,死者灵魂因三尸故而返轮回,难以西归。火化者以骨灰置瓶,置于地宫。高僧出舍利者,可建八尺至丈二浮图。国王出家者、非出家者皆火化,置骨灰于密室崖窟,并将生前珠宝珍玩随置窟中。除段氏族人知其龙脉地穴,外人皆不得知。至元灭大理,诸平章一废前制,密封地穴不再火葬。各选脉地而置坟茔,多葬点苍诸峰,并派人守之。洪武平滇,当地佃民,乘乱夜掘段氏坟茔三十馀冢。惟段功为人宽厚,其坟得以全。余入南中,见古寺之多而可冠天下。皆蒙段崇佛,至今初一、十五,家家吃斋念佛依旧,叶榆尤信观音。

以上记载,不但出自李浩所见资料,而且历元朝而入明初,累经战火之后,李浩所见的云南,依然是“古寺之多而可冠天下”。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大理国就是一个佛国,研究大理国的一切问题,不能离开他们所信奉的佛教。

上面提到大理国几代骠信出家的事,为了更加清楚,此将高量成让相位以前骠信出家的年代标明如下:

秉义皇帝段素隆,于段素廉明启十三年(宋真宗乾兴元年、公元1022年)即位,在位四年后禅位段素真而为僧。
     
圣德皇帝段素真,于段素隆明通四年(宋仁宗天圣四年、公元1026年)即位,在位十五年后禅位为僧,立孙段素兴为皇帝。
     
段思廉于段素兴天明元年(宋仁宗庆历四年、公元1044年)被众官推为骠信,在位三十一年后禅位为僧,其子廉义继位。
   
上明帝段寿辉,于段连义广安四年(宋神宗元丰三年、公元1080年)即位,在位仅一年,禅位为僧。
   
段正明,于段寿辉上明元年(宋神宗元丰四年、公元1081年)继位,在位十三年,众官推高升泰为帝,段正明弃位为僧,段氏统治中断。
     
高升泰死,还位段氏,段正淳于天授元年(宋哲宗绍三年、公元1096年)继高升泰为帝,在位十三年,避位为僧。

而且就在高量成任相国期间,骠信段正严在他继段正淳之位三十九年之际,也因天灾人祸而遵循先辈之路,于绍兴十七年(公元1147年)避位,传位于太子段正兴。

以上段氏七帝避位为僧,前后不过一百余年,可以说是接踵而去,这对年纪大的官员和百姓而言,应该还历历在目,而高量成本人也目睹了段正严禅位的来龙去脉,决不会无动于衷。

高量成生长于大理佛国这样一个环境,身为贵族,应该深受影响,而据《德运碑赞》所说,量成“明明心地,了了性源”,是一位深受佛教熏陶的人。这种人,决不会把官位看得如同生命一样重要,相反的是他可能视官位如草芥,随时可以弃之。再说,量成耳之所闻、目之所睹,尽皆骠信禅位、曾祖高升泰把皇位还于段氏之类的权力交接史,其心灵怎能不受触动。

更有甚者,最切近的一个先例是:相国高泰明卒,因其长子明顺年幼,遂传位于其弟泰运,当明顺成人之后,泰运又让位于明顺。高量成在高顺贞有子的情况下继承了他的相位,按照先辈的风范,他还位于顺贞之子贞寿,也是合乎情理之举。

居于以上理由,可以确信,量成于任职九年之际,让位于其侄贞寿,是顺应着大理国的文化传统,顺应着先辈的思想轨迹而采取的自觉行动。

《滇云历年传》载:“政和十八年(公元1148年)六月,高量成讨三十七部叛夷,平之。以侄寿贞(按:当为贞寿之误)为中国布燮,自号中国公,退居楚雄。”

此条,虽然所记年代有误(经方国瑜等专家考证的正确年代为绍兴二十年(1150年)六月),但平叛与让位两事系于六月,可知量成是在平叛取得胜利之后让位。由此我们可以认为,量成所选择的让位时机,表明这很可能是深得“功成弗居”之道的选择,是自觉的主动的行为。

 

五、高量成在相位期间的武功

从前面所述可知,高量成于1141年(绍兴十一年、广运十三年)接任相位,于1150年(宋绍兴二十年)让位,据相位九年。在此期间,其重要政绩就是平定三十七部“叛夷”。

何谓“三十七部”?

要弄清三十七部为何义,则要远溯到爨人,但这是一个比较复杂的问题,本文只能简述其概。

方国瑜先生《彝族史稿》所说,爨氏在东汉时期从河东郡迁来,成为南中大姓。自东晋以后,中原扰攘,巴蜀为南北逐角场所,得势于蜀者与南中有联络,而不能统治,爨氏得以称霸于一隅。爨氏统治区域,分散为很多势力,而没有能造成集权统治的局面,并且还有对峙的势力。爨氏统治区域是多民族,而以彝族为主要。

到了唐代,洱海周边六诏崛起,经唐玄宗扶持,南诏统一六诏,从此,南诏与爨氏相抗。南诏与爨氏几次争战后,南诏势力向东扩展,形式上已经统一了南中,但爨氏势力仍存在于云南东部,分散于若干边远地区。爨区的政治区域,在公元十世纪初年以后,称之为“部”,所谓“部”者,《景泰云南图经志》卷二陆凉州部封山说:“夷语以县为部”。

大理国期间,大理与爨部的矛盾仍然存在,不时发生战争。到了大理国第五代骠信段素顺于顺德三年(宋太祖开宝四年、公元971年),大理与东方原各爨部“会盟”,即达成协议,并立碑垂文。碑文称此次会盟为“呫血之盟”。盟誓的地点在石城(沾溢),这是东方原各爨部势力的核心地带。碑文中,首次以“三十七部”这样的称谓代替原爨部,并说,段氏政权与三十七部“与约盟誓,务存久长,上对众圣之鉴知,下揆一德而呫血。”大理统治者与三十七部会盟,颁赐职赏,受大理统治,每一部有固定区域,有土长世袭。

这就是三十七部一语的来源。

三十七部名称,及今地见下表:

大理三十七部地名表

   

(郡、镇)

 

元代郡县

   

威楚府

四部

罗婺部

华竹部

武定县

碌券部

武定路

和曲州

罗次县

禄劝州

武定、禄劝

武定县南

禄丰碧城

禄劝县


 

石城郡

十二部

磨弥部

普摩部

纳姤部

罗雄部

夜苴部

落蒙部

落温部

师宗部

弥勒部

仁德部

沙摩部

子矢部

曲靖路

 

马龙州

罗雄州

亦佐县

路南州邑市县

路南州邑市县

师宗州

弥勒州

仁德府

归厚县

普安路

曲靖、沾益等

曲靖越州

马龙县

罗平县

富源彝佐

路南县(今改为石林县)

路南县(今改为石林县)

师宗县

弥勒县

寻甸县

寻甸县西

贵州普安、盘县

河阳郡

五部

罗伽部

强宗部

步雄部

嶍峨部

 

澄江路

阳宗县

江川县

嶍峨县

 

澄江县

江川阳宗

江川县

峨山县

华宁县

秀山郡

五部

阿僰部

休腊部

落恐部

思陀部

溪处部

临安路

河西县

落恐万户

 

溪处部

建水、石屏、蒙自

通海河西

红河县落恐

红河县

红河县溪处

最宁镇

七部

阿宁部

维摩部

纳楼部

褒古部

王弄部

教合部

矣尼迦部

阿宁万户

维摩州

纳楼千户

舍资县

 

 

开远县

邱北县

金平县

屏边县

河口县

文山县

马关县

东川郡

六部

闷畔部

乌蒙部

乌撒部

茫布部

易娘部

易溪部

东川路

乌蒙路

乌撒路

茫布路

益良州

 

东川市

昭通

贵州威宁

镇雄县

彝良县

威信县北

善阐府

三部

嵩盟部

阳城堡部

伽宗部

嵩明州

晋宁州

呈贡县

嵩明县

晋宁县

呈贡县

  

从以上表中,可以看出有四十二部,原因是各部在大理国三百余年中,有兴、废、分、合,未必固定为三十七部,只是习贯以三十七部总称原爨地。总之,通过此表,我们不难看出三十七部在云南东部所占地域之宽广,物产之丰富,由此可知大理国与三十七部的战争,决非平息小乱可比,它实际上是大理国政权最棘手,也最危险的一个问题。

据史籍,自从段素顺顺德三年(宋太祖开宝四年、公元971年)石城会盟之后,三十七部在较长时期没有叛乱。直到宋政和元年(公元1111年),“三十七部叛,高相国泰明讨平之,使四子高明清居鄯阐镇守。”(《南诏野史·段正严传》)

《滇云历年传》记载:“绍兴十七年(公元1147年)二月,大理彗星出。慕宁、远、以、空、破、马地方诸夷叛,发兵征之,大败。三十七部夷叛,攻平国公于鄯阐。高明清力战却之。”

从这个记述顺序来看,应该是先有慕宁、远、以、空、破、马地方的民族叛乱,大理国发兵平叛,大败,之后,更引起三十七部广大地区的民族叛乱,进攻鄯阐(今昆明),平国公高明清力战,阻止了叛军的进攻,但叛乱并未彻底平息。

前面引文中,“使四子高明清居鄯阐镇守”,其中“四子”有误。据《高氏族谱》,高明清其实是高泰明第三子,为仲子高明量之弟,四子高明信之兄。由此也知道,高明清为高量成叔父。

就在战事刚过,骠信段正严避位为僧,传位于太子段正兴。

第二年,也即绍兴十八年(公元1148年),《滇云历年传》记载:“腾、永叛,高明清讨平之。”

“腾”即腾冲府,“永”即永昌府。后大理国的腾冲府,辖地为今之腾冲、龙陵;永昌府辖区为今之保山地区和临沧地区。从地域范围看,这次叛乱的规模应该不算太小,却为高明清所讨平。

接着,《滇云历年传》记载:同年六月,“高量成讨三十七部叛夷,平之。”

有关此次战争更详细的记载,诸志乘皆无,仅能从《德运碑赞》见其概:“四夷八蛮,叛逆中国,途路如毛,百姓离散。天不早命公,斯民坠矣。公于时领义兵,率乡勇,扫除烽燧,开拓乾坤,安州府于乱离之后,收遗民于虎口之残,四海清肃,路不拾遗。”

上述文字,诸家所注甚详,这里仅将大理国兵制情况简略介绍。

后理国沿续南诏兵制,平时人人皆耕,战时人人皆兵。也就是户口与编制相配合,每户有丁壮,称为乡兵,平时备有战马、武器,根据村落远近,分为东、西、南、北四军,每军有不同颜色的旗幡,用以区别。每军置一将,有的管千人,有的管五百人。四军又置一名军将统一管理。平时如果有盗贼出入,要由这些乡兵来抓捕,如果有了征发,则由官府下文书,乡兵自带战马、武器和口粮,数日之间就可以集合起来。由于采用这种军制,所以南诏、大理,无论官民,对战斗,甚至战争,都十分熟悉。

军制如此,故而碑文说:“领义兵,率乡勇”。

上述引文,列于《碑赞》全文之首,表明碑文的作者与所赞者高量成皆以此为最具价值之事,而引以为荣。其中“天不早命公,斯民坠矣”一句,对于此次平叛意义的赞扬,已然无以复加。

碑文又说,经过此次平叛,大理国内,呈现“四海清肃,路不拾遗”的局面。事实果然如此?

查《滇云历年传》,自此次平叛之后,下一次平定三十七部的战争发生于公元1212年,即宋宁宗嘉定五年、段智祥天开八年,距此六十余载。由此看,所谓“四海清肃”,虽不免溢美,却也接近事实。

于是,回头读“扫除烽燧,开拓乾坤”两句,可以推知,此次战争,高量成已把若干强硬的“夷”部打垮,从而使大理统治的区域深入于更多的“夷”部,这对于大理国的统治集团而言,无疑是一个较为彻底的胜利。

对此次胜利,在形式上的褒奖,就是高量成获得骠信段正兴颁赐的封号。什么封号?由于诸书无明确记载,而唯一可证的《德运碑赞》摩岩石刻中,“帝敕号曰”以下剥蚀三字,因而今人众说纷纭。姚安由云龙确信为“中国公”,而方国瑜推测为“明国公”,而我倾向方国瑜的推测。无论是中国公,还是明国公,总之是由骠信代表整个大理国统治集团,对高量成此次平叛的功绩作崇高褒奖。

 

六、高量成的文治

这里所说高量成的文治,包括他在相位期间,以及退位以后的政绩。

高量成在相位期间的文治,最重要的是他继续推行臣属宋朝的政策。然而这个政策的来龙去脉,需要费辞交待如下:

北宋建立之初,统治者鉴于“唐亡于南诏”的教训,有“宋挥玉斧”的典故。乾德三年(965),平定后蜀不久,王全斌“欲乘势取云南”,以地图进献,太祖赵匡胤“鉴唐天宝之祸起于南诏,以玉斧划大渡河以西,曰:‘此外非吾有也’。”

绍兴六年 (1136),翰林学士朱震说:“按大理国,本唐南诏,大中、咸通间,入成都、犯邕管,召兵东方,天下骚动。艺祖皇帝鉴唐之祸,乃弃越?诸郡,以大渡河为界,欲寇不能,欲臣不得,最得御戎之上策。”

绍兴二十六年 (1156 ),高宗对辅臣说:“蛮夷桀黠,从古而然。唐以前屡被侵扰,入川属,自太祖兵威抚定,以大渡河为界,由是不敢猖獗。”

宋徽宗崇宁二年(1103),大理国主段正淳遣高泰运奉表入宋,“求经籍,得六十九家、药书六十二部。”

段正淳死,子段正严立,谋求归宋。广州观察使黄璘得报,转奏朝廷,称:“南诏大理国慕义怀徕,愿为臣妾,欲听其入贡。”徽宗诏黄璘置局宾州,“凡有奏请,皆俟进止”。于是,政和六年 (1116),段正严“遣进奉使天驷彦贲李紫、副使坦绰李伯祥等使宋,随携贡马三百八十匹及麝香、牛黄、细毡、碧玕山诸物,外携乐人一队。宋徽宗诏黄璘与广东转运副使徐惕相偕入京。其所经行,令监司一人主之。”《宋史·徽宗本记》所载“是岁……高丽、占城、大食、真腊、大理、夏国入贡”,即指此事。次年二月,李紫琮等赴宋都汴京,宋朝廷尤礼有加,其所献乐人深得徽宗喜爱。宋朝廷册封大理国主段正严为“金紫光禄大夫、检校司空、云南节度使、上柱国、大理国王”。为示郑重,宋遣儒臣钟震、黄渐为册封使,前往大理册封,同时颁赐宋行日历一册。而颁赐历法,是宋对其确立宗主国地位的象征。政和八年,宋朝科举会试,词科题目为《代云南节度使大理国王谢赐历日表》。至此,大理臣属于宋这一事实,为天下读书人所共知。

段正严一朝,大理与宋的关系达到有宋一代最高水平,而在大理国“位在段氏,权在高门”的情况下,为相九年的高量成,其文治之功,也就不言自明了。

高量成退相位后,因其仍然处理军国大事,又以威楚府演习的身分治理威楚,所以仍然有政绩可述。

高量成退相位后所处理的军国大事,唯见于《德运碑赞》,其曰:“四夷八蛮,累会于此;八方群牧,□□于此。虽夷狄之深仇,部曲之死恨,到此喜归方寸,恶竟冰释,袖刃怀刀,一时捐弃,甘辞艳语,以发喜戏。古人有云:‘人杰地灵’。八四海,闻命于此,可谓大矣。”

文中所谓“累会于此”的“此”,据前文知为楚雄紫溪山,盖高量成退休居处。

高量成退休以后仍然如此公开地、频繁地处理军国大事,并卓有成效,于是近年的楚雄学者把他比喻为陶宏景,称为“山中宰相”。这个比喻相当生动、准确地说明高量成的才能与威望,以及他对自己国家的负责态度。

高量成曾获得骠信颁予的“护法公”称号,这不仅从《护法明公德运碑赞》的标题看出,也有祥云《皎渊碑》的文字映证:“相国公泰明之曾孙,政国公明量之孙,护法公量成之子也。”

对此,方国瑜认为:“护法公为致仕以后所封。”

我以为,一个“护”字,似乎很能反映高量成退而不休的实情。再者,如前所说,量成在任相国之初即封中国公,在取得平叛胜利之后封明国公,在退休后封护法公,所以,德运碑的标题中,合二者为一,称“护法明公”。

假如事实真如方国瑜先生所言,那么,“护法公”这个封号确实是大理国统治集团对高量成退休以后所作政绩的一个形象的概括和高度的赞扬。

关于高量成治理威楚所取得的成就,方国瑜先生在《云南史料目录概说》卷七《威楚〈德运碑赞摩岩〉》中,专一作了总结,他说:

“尤当说者,高氏世守此地,建立政权,反作用于社会基础,有巨大作用……威楚地为爨之西境,居民些莫徒(原注:撒马都)。唐贞观年设览州,南诏为览赕,置曲驿。大理前期设石郡,大理后其设威楚府,元时为威楚路。六百余年中,发展过程,设府为关键时期。当设治时,有一定社会基础,既设府治后之设施,推动社会基础,加速发展,碑文所说,改变落后状况,进入文明之域,即所谓之‘德运’,对此地区有巨大影响。”

又说:“《元史·地理志》威楚路曰:‘为杂蛮耕牧之地,唐时蒙舍诏阁罗凤于本境立郡县,诸爨尽附,及高升泰执大理国柄,封其侄子明量于威楚筑城,号德江城。’又镇南、南安、广通、定远诸州县,亦谓隶高氏,即设置统治政权,作为一个政区,加速发展,奠定元时设治之基础,仍命高氏为土官,至明代改为楚雄府,又设设楚雄卫,社会基础更大变化,逐渐裁革土职,而设流官统治也。”

以上为高量成两方面的文治状况,是以事实说话,而《德运碑赞》则从政治思想与学术方面加以总结和提升,也很值得一读。其曰:

□□□□□周道,不行商道。商以誓为实,周以会为实。公累与诸蛮会,不曾誓,故行周道。非独行周道,代亦周氏□□□□□□□□□关门不闭。《传》曰:‘进贤受上赏,敝贤受诛戮’。齐有仲父,郑有子产,竹帛称之为民之父母,孔子诚之为进贤也。公性贤良而有德,泽及八纮,宗族同一心,四海为一家。《诗》曰:‘济济有众’,此之谓也……公以礼义为衣服,以忠信为甲胄,以智勇为心肝。远之来者,割地而封之,不归化者,兴兵而讨之,自是天下大化。”

以上这些文字,凡熟悉中国传统文化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它具有浓厚的儒家政治与伦理色彩,这是《德运碑》的作者以儒学之眼,审视高量成修齐治平的功力,及其所达到的境界,而得出的断语。这些断语对于我们今天认识高量成其人,认识他取的成绩,都是不可或缺的提示。

 

七、高量成的佛事活动及其它

在前面的引文中,我们看到了大理国浓厚的佛教氛围,那就是,除三十七部外,上自骠信,下至庶民,终生沉浸于佛教的生活方式,践行着佛教的信条。以至于我们不能不把大理国视为佛国,而看到它与与中原文化的区别。

高量成终其一生,生长于这样的文化环境,其所陶染的文化,自然主要就是佛学。于是,在给自己一生的思想和事业作记载的《德运碑赞》中,践行佛学就是题中应有之义。

《德运碑赞》中,紧接着上引儒学思想以后,大段记述高量成的佛学修为和佛事活动:

“公明明心地,了了性源。兴修白马,喜建伽蓝,众山蓝若,无不周备。所谓溉其根而其实,种其福而积其基……明月侍座,清风扫门。喜听法鼓明心,不闻尘嚣聒耳……”

在以上引文中,特别提醒《德运碑》的读者,“众山蓝若,无不周备”一句中,“众山”并不专指紫溪山,而是指威楚,乃至于威楚之外大理国之内的其它山。因为在碑文中,这句话远在记述高量成开辟紫溪山事迹之前。

高量成开辟紫溪山,《德运碑》用了不少笔墨来记述:

“公爵地威楚府牟州石弄,地处威楚府西隅,去府五十里,地名薇溪。山林茂盛,是贼巢穴,采樵刈草,皆为贼所掳。公归隐,创居处,建宫室,贼散去不知几千里也。泉甘而山茂,公之居处。仲尼有云:‘仁智者也’。”

接下来的大段文字,就是前面所引“四夷八蛮,累会于此……八四海,闻命于此,可谓大矣。”

于是,我们知道,退休以后的高量成,是在紫溪山累会诸侯,以及三十七部首领,而使他们的“深仇”、“死恨”得以冰释的法宝,就是佛学。这是一个开示的过程,是在亲近自然,以及佛教的环境里,以其“明明心地,了了性源”的佛学修为,对人心灵的净化过程,而不必是筹谋和伎俩。

此外,以紫溪山为佛教场所,高量成有开辟之功。继其后,明、清期间,全山先后建有寺庙百余座,遂成为滇中佛教名山,于是,僧尼培植山茶花,广植奇木,历任楚雄官员,乃至外地官员、名僧名流,以及书生浏览紫溪山而填词赋诗,累累不绝,为楚雄的文化增色不少。改革开放以来,州市政府加大对紫溪山的建设,遂于1993年获省级风景名胜区的称号。

关于高量成的佛事活动,还要提到的一点,是他重修大理崇圣寺主塔的塔刹,同时增建南北两座小塔。(姜怀英、邱宣充《大理三塔史话》)

高量成的其它重要活动,有资料可查的,是在大理三月街马市上设竟马擂。

资料来自《三迆随笔》,其中有篇《段正兴辟马市》,全文如下:

《段氏传灯录》载:正康皇帝体弱,诸夷多变,难以治理而禅位正兴。正兴幼善武,喜击技。立位与高量成亲率兵平诸叛,有飞骑军之称。至此,国渐昌盛。段氏国强,诸夷朝贺。于三月,立市叶榆城西点苍神祠,以易骡马。到时商贾云集,诸蛮四夷皆至。大理自与宋通,皆遣使入叶榆购置骡马、象牙。诸军亦派吏入使大理,亲购军马数以千计。按期,大理高国公量成父子亲临叶榆,设竞马擂。选十骏,为主奖国中有功十军将。馀良马,以高价贷宋购马官。每三年,正兴遣使入宋朝贺,必购数良马。后因宋守关良拒段氏使臣入境,高氏急奏正兴。至此,段氏不再朝贡,但不拒宋使入境购马。马市万商云集,多为湖、广、川商贩,以丝绸、书纸、笔、砚、胭脂、花粉、人参诸饰品,以物易南中骡马、象牙、犀角、鹿茸、山货、药材、刀剑,马市长达二十馀日。按时,西域诸邦、吐蕃古宗,皆入叶榆以物换物。入夜,五华楼前踏歌宴舞,户户张灯结彩,域邦幻戏。王室后妃出游闹市,观诸技于五华楼,赏诸伎人,年年如是。马政之兴,自此段氏与宋不再隔绝。

对以上所引,需要略作说明。马匹在农耕时代,是极为重要的生产工具,于战争不可或缺。而宋朝在与金兵长期战争中,所耗战马太多,以至国中所产马匹供不应求,而南中向产良马,西部有越赕驹,东部有滇池驹。宋朝为向大理国购马,在边境专辟马市,南边和东边各一个。南渡以后,在战马供应方面,更依赖后理国。然而由于需要量太大,原来的两个边境马市不能满足宋朝的需求,段正兴为了进一步与宋交好,也为了增加财源,就在京城羊苴咩(今大理)开辟一个马市,每年三月开市,这就是沿续至今的大理三月街的来历。而高量成在马市设竟马檑,也即赛马檑台,可以激励生产和训练良马,于大理和宋朝都有好处。所以,在今天看来,三月街马市好象只不过是一个带有地方民族特色的商品交易市场,而在当年,却具有重要的政治、军事、外交意义。

 

八、对高量成的总评:一个“德”字了之

《元史·地理志·威楚路》曰:“高明量筑外城,号德江城。”

杨慎《南诏野史》曰:“高量成退老楚雄城,人化其德,名德江城。”

万历《云南通志》卷三《楚雄府古迹》曰:“德江城在府西北二里。”

类似的文字,楚雄府志、县志所载甚多。虽然所载甚多,但后人弄不清一些问题:德江城是高明量时所号,亦或高量成时所号?是城因江得名,亦或江作江名,城自城名?

经长期思索,仍然不得其解。然而如果从另一角度来看问题,则可以豁然开朗,请看:

从上文可知,高量成的曾祖父高升泰死,谥“圣德皇帝”,高明量在楚雄筑外城,称“德江城”,“群臣以高量成有德,请立为相国,”“高量成退老楚雄城,人化其德,名德江城。”又高量成在紫溪山所刻摩岩称“德运碑”。

此外,大理国开国骠信段思平的第一个年号叫“文德”。第三代骠信段思聪第一个年号叫“明德”,第二个年号叫“广德”。段思廉有年号叫“正德”、“保德”。段正兴有年号叫“建德”。段智兴有年号叫“盛德”。

这一连串的“德”,难道是巧合?绝不是,而是一脉相承的境界追求。儒家所追求的最高境界,就是立德,有所谓“太上立德”之说,广为中国人所知晓。可以看出,大理国的若君臣,也以“德”为立身处世,为治国安邦的最高境界。

通观高量成的一生,是一个追求“德”的过程。

虽然“幼失庭训”,但却“自幼有大器”。何谓大器?就是目标高远,胸怀宽广。这个高远目标,到青年时代,就具体为“思欲立大功,定寰宇”。二十余岁,以“有德”而被群臣推举为相国。在相位九年,武功卓著,安邦定国,诚非虚言。让位于侄,尤为不易,其高风亮节,虽千载而下,亦为仰止。退休之后,开辟紫溪山,兴白马,建浮图,会“蛮夷”,释仇恨,文治尤洽。山中宰相,乐山乐水。居庙堂则怀其民,处江湖则忧其君。江山有待,花鸟无私。夕阳在山而刻崖立碑,自述生平,以“德运”二字为盖棺之论,得其所哉,得其所哉!

 

注释:

布燮:南诏、大理国的相国。

清平官之下设九爽:幕、琮、慈、罚、劝、厥、万、引、禾,相当于唐朝的三省六部。设督爽总领九爽。又设乞托主马政、录托主牛政、巨托主仓禀,由清平官酋望大军将兼领。这些都是朝廷命官。九爽之职,时有增减。

边城秀才二〇〇八年六月四日于鹿城东山寓

边城秀才 发表评论于
谢谢流沙君:
退休之人,象样的事做不成,做点家乡事,既可慰已心,也可与乡人共乐。
流沙随风 发表评论于
在2008年还能把早到965年的事情写得有理有据,有条不紊,不也是一个追求“德”的过程?

在下除了佩服,还是佩服。
边城秀才 发表评论于
谢谢罢爷光临。
通常的人,就是中国的学人,也不愿花许多时间了解云南历史,这是自古而然的。只因金庸在云南生活过,了解云南,所以把云南的历史搬演进小说,结果取得意外的效果。
云南这地方确有独特之处,其中如本文所说佛国就是一个方面。要深刻了解世居云南本地的人,没有点佛学修养是不行的。为什么李贽到云南姚安任知府三年,到处讲学,常在佛寺里处理公务,到鸡足山写佛学文章,并且最终下决心辞官,都与云南各地浓厚的佛学纷围有关。
罢了 发表评论于
秀才兄好生了得,如今能静下心来写这样的文章,恐怕整个城里唯秀才兄一人。 如今能静下心来读完这篇文章的人,恐怕也屈指可数。 所以,赞叹之余不免感叹。 秀才写的这段历史以前也曾有所闻,但不详细。 南昭大理国在我心中印象深刻,那是因为我酷爱读金庸的武侠小说,来自大理段氏的武功传世绝学“六脉神剑”曾一度让年轻的我觉得非常过瘾,一个人若是真能打通六脉,让五个手指都发出剑气,取人性命于无影,那可真拽啊!

感谢秀才兄为我们介绍了这段云南历史,让我们多少了解到一些南昭的文化与宗教,同时也让我感悟到边城秀才们“真性主行,真心应缘”自然而然的人文态度原来与“明明心地,了了性源”的楚雄祖先们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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